模仿动物造型的蔡怀卿

模仿动物造型的蔡怀卿

蔡怀卿（1875-1954），原名尚容，一作上容、翔云，字怀卿，以字行，外号山东，平阳县金乡镇（今属苍南县）人。初为“同福”班净角演员，一度随“品玉”班远征上海。20世纪30年代中，“江南春”儿童昆剧社特聘其为教师。

1955年初夏，我从部队复员回乡，民政局介绍我去报考浙江省文化厅主办的导演训练班，温州同时报考的共有九人，录取的却只有我一人。在杭州黄龙洞浙江省文艺干校学习了100来天之后，我被分配到温州京剧团任导演。

京剧在温州的基础非常雄厚，温州京剧团是温州解放后第一个成立的京剧团体，演员阵容强大，藏龙卧虎，各有千秋。我初来乍到，环境生疏，作为导演，需要掌握剧团的艺术力量，所以不论日场夜场，我都抓紧时间看戏，以便从看戏中了解每个演员的艺术功力。

脚鼓(www.guayunfan.com)一天，日场戏演的是《水淹七军》，扮演周仓的是二花脸演员曾权彬。他塑造的周仓完全是一种别开生面演法，令我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此剧在京剧中向来都是以关羽为主角，而在这场戏中我却明显感到主角是周仓。《水擒庞德》一场，关羽出场之前，场面先吹两支长号（俗名“先锋”），那声音简直是惊天动地，令人心惊胆战。周仓在水中与庞德打斗，场面上一般都用闷锣闷钹，而他却用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脚鼓”——击鼓者用一支脚放在大鼓上，用两根赶面杖大小的鼓槌，一边敲击，一边根据舞蹈节奏移动鼓上的脚来掌握鼓声的轻重缓急。而周仓在水中的动作，可说是一套非常精美的舞蹈，他屈肘高举双臂，时而低头屈膝蹲下，横着走鸭子步，时而侧身跳跃，时而倒地侧身后翻，观众完全可以想像出此时的周仓正在努力与惊涛骇浪搏斗。最终擒获庞德时，周仓用两臂轮番将庞德按倒在水中，起而又落，直到庞德筋疲力尽，这才束手就擒。

这场戏确实令我大开眼界，为了一探究竟，我选择一个适当的时间请曾权彬喝茶，请他谈谈他主演的《水淹七军》的来龙去脉。不料他的一番话，却使我记住了几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词——同福昆班、江南春儿童昆剧社、蔡怀卿，想不到这番谈话，竟然促成了此后我与永昆的不解之缘，原来这出戏是他在昆班时学的，他的师父就是蔡怀卿。

蔡怀卿的老家在平阳金乡（今属苍南县），世世代代以打渔为业，十来岁时就随父亲出海捕鱼，遇到惊涛骇浪是寻常事。就在他13岁那年，父亲在一次出海后再也没有回来，母亲有残疾，他下面还有三个弟妹，一家的生活重担就落在他的身上。

从小习武是平阳人绵延了几百年的传统，村村都设有拳坛，蔡怀卿的父亲就是当地一位知名的拳师，除了出海打渔之外，也靠教授南拳的一点收入来贴补家用。他5岁时就跟着父亲练武，练就一套家传的南拳套路，到了十五六岁，他的体型已比同龄人高出一头，舞120斤的关爷刀在他身上就像舞木棍那么轻松。因他家在一座山的东面，当地人就称呼他为“山东娒[1]”，成人之后就多了一个俗名“山东”。

“同福”昆班武生演员陈宝生是蔡怀卿的好友，二人经常在一起切磋武艺。陈宝生见蔡怀卿身手不凡，“同福”昆班正缺少好的武生演员，便引荐他加入“同福”班，这年他正好20岁。由于蔡怀卿的悟性极好，又虚心好学，不到一年时间，已学会数十出热门武戏。一次，“同福”班在某地庙会与其他班社斗台，主演《醉打山门》鲁智深的演员因过桥时跌伤不能演出，蔡怀卿自告奋勇上台顶替。谁也没有料到他的唱腔竟然声若洪钟，加之他体型硕大，一招一式十分到位，赢得观众阵阵掌声。掌班杨盛桃当即决定让他改弦易辙，专演净角。

运用动物的特征动作来作为角色的造型依据，是蔡怀卿在继承前辈演员的基础上又作了新的创造。迄今为止，我从未看到任何一个剧种与任何一个演员有这种造型与演出方式，从这一点来看，蔡怀卿以动物造型来塑造角色是中国戏曲舞台绝无仅有的创举。除了我所见到曾权彬主演《水淹七军》中的周仓是蟹形之外，还有虎形、熊形、狼形、骚公鸡形等，分述如次：

《连环记》中的董卓，当他见到貂蝉时，貂蝉的一支水袖拖地，身子缓缓转动，而董卓却两支水袖拖地，围着貂蝉走鸭子步转圈，歪向一侧抖动，口里不住地叫“貂蝉，貂蝉……”，此谓之“骚公鸡”形。《醉打山门》中鲁智深出场时的亮相式是取自华佗“五禽戏”中的“熊式”，表现鲁智深喝醉酒时的形态，他双手上举，五指张开，步履踉跄，完全是一头大熊的架势。《三闯辕门》中的张飞则是虎形，也吸收了“五禽戏”中的“虎式”。最令人叫绝的是武松的狼形，在《快活林》、《狮子楼》、《鸳鸯楼》、《飞云浦》中的武松被激怒时，往往会龇牙咧嘴，这是典型的狼相。

蔡怀卿听说上海有一个盖叫天演的武松戏极好，他就专程跑到上海想看他的戏。到上海后，听说盖叫天正在苏州演出，他又赶到苏州。他发现盖叫天所演的武松，他的英雄气概全在一双眼睛，回来之后他就专练瞪眼，加上龇牙咧嘴，成了蔡怀卿演武松的一项绝活。

由于蔡怀卿的武术功底深厚，他所使用的兵器都特别沉重，鲁智深之禅杖、关羽之青龙刀、张飞之蛇矛、郎屠之三节棍等均系特制，一般人休想舞得动它，蔡怀卿在挥动上述兵器时呼呼有声。除上述角色外，他还擅演《杀金记》之金重、《疯僧扫秦》之秦桧、《蜃中楼》之钱塘君、《雷峰塔》之法海等。

上面说到《三闯辕门》中的张飞是虎形。剧情大致是：诸葛亮初出茅庐，刘备封为军师，张飞心中不服。曹操命夏侯惇领兵十万攻新野，诸葛亮发兵御敌，张飞先后三次闯辕门，诸葛亮不用。后双方赌胜，立下军令状，夏侯惇果中计，但因张飞疏忽，仍被其逃脱，最后张飞负荆请罪。蔡怀卿演此剧中张飞，双目圆睁，推开侍卫直接闯入帐中，活像猛虎下山。还有所谓的“三跺脚”，刘备不听张飞劝阻，将令旗交与诸葛亮，一跺脚；张飞因自己大意，致令夏侯惇逃脱，二跺脚；张飞负荆请罪，刘备转身不理，三跺脚。三次跺脚都不相同。

蔡怀卿还有一手也堪称绝活：一次演出《野猪林》，鲁智深解救林冲后禅杖拖地，转身向林中张望，解差之一的董超趁鲁智深不备，用脚踩住禅杖，举刀欲砍，鲁智转过身来，双手举起禅杖，把站在禅杖上的解差从头顶上甩了个大跟头。另一次演的是《曾头市》，蔡怀卿饰卢俊义，他舞了一通枪花后，四个下手依次出场，翻了一个虎跳后，卢俊义迅速递过枪尖，下手抓住枪尖随即一个前扑，居然从很高的城门上翻了过去。

蔡怀卿为人正直善良，急公好义，往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直到上世纪80年代，剧团里还流传关于他的一桩趣事。民国二年（1913），“新品玉”班欲去上海演出，向“新同福”班借用“二卿”——蔡怀卿与高玉卿。上海演出地点是虹口的一座茶园，戏班与茶园三七分账。当地的一些“瘪三”不买票强行闯场，其中一人还公开挑衅，扬言要和戏班老大比武，检票人奈何他们不得。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新品玉”班身在外地，更是不敢得罪，恐怕会因此招来不测。蔡怀卿就是不信这个邪，化了关爷妆，拿着他那把重达60斤的青龙刀站在门口。当有人强行闯入时，他一松手，那刀便靠向闯入者，闯入者伸手去挡，哪知道此刀如此之重，竟被刀压倒在地。蔡怀卿不慌不忙，用三个手指轻轻一提，便将青龙刀提了起来。闯入者及周边的一些人见蔡怀卿有此神力，吓得纷纷作鸟兽散。从此“新品玉”班在上海演出两月有余，平安无事。

1935年，蔡怀卿被聘为“江南春”昆班教师。

“江南春”昆班的全称是“江南春儿童昆剧社”，创办人为平阳宜山人陈青锁。他原为宜山镇一家大布店老板，薄有田产，平生喜爱昆剧，是有一定功底的业余昆剧票友，且与各昆班诸多名角向有交往。他眼见温州昆曲日渐式微，欲作振兴昆曲的中流砥柱。在平阳县民众教育馆与当地士绅的支持之下，他毅然变卖家产，筹资五千余大洋，借用陈家祠堂为基地，办起这个科班。

该班招收十一二岁曾受小学教育的当地陈姓子弟为学员，陈青锁除自任教师外，还聘请徐玉明、陈日初、蔡怀卿等著名演员前来任教，特聘京剧演员姜兰妹为基训教师。陈青锁对学员的管理十分严格，规定了十条纪律，如所有男学员必须剃光头，禁止吸烟聚赌，违者立即开除。不论男女学员，每日凌晨四时必须起床练功，每逢演出或过台基，则都排成队伍，由科班的大旗前导，宛如部队行军，观者称奇。

该班共收男女学员40余人，于1935年4月17日在平阳县宜山镇正式开台演出，同时在温州当时最大的报纸《瓯海民报》上刊登启事。同时聘请著名律师周乃堂为法律顾问，并在温州市区纱帽河、平阳鳌江镇、宜山镇等地设立联络处，承接演出业务。

这批学员年龄轻，扮相俊雅，嗓音清亮，且经严格训练，对艺术大都能刻苦追求，加之有严格的纪律约束，没有旧戏班的不良嗜好，所到之处，备受称赞。其中佼佼者如当家旦陈芸香（艺名江南香）、花旦陈银兰、小生陈巧卿、老生陈万里、小丑陈万存、武生陈万招等，都有所建树。

1937年抗战事起，温州成为抗敌前沿阵地，该班曾到各地作劳军演出。后政府禁止一切迎神赛会等民俗活动，职业戏班失去经济来源，“江南春”昆班因而解体。

“江南春”昆班的建立，是温州昆曲发展史的一块里程碑，惜乎其创办人陈青锁振兴昆曲的愿望虽有其志而未逢其时。但他却培养了一大批温州昆曲的后继者，包括曾权彬在内的40多名学员，后都成为温州各地方戏曲班社的中坚人物。最值得称道的是，像蔡怀卿那种借助动物形态为角色造型的独创性表演方式被继承下来，这是中国戏曲舞台的幸运。

听了曾权彬的介绍之后，我曾想专程去平阳金乡拜访这位前辈，后来得到消息说，他已于1954年9月因中风去世，终年79岁。

[1]　娒：温州方言对小孩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