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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态类副词的生成与演化

时间:2022-03-0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以意外态副词“竟然”和“居然”的形成和演变为例来展示表示具体概念意义的词、结构或短语经历了怎样的句法、语义的演变而主观化为评价情态副词的。与其他大部分副词的演化一样,副词“竟”的演化也经历了漫长的中间阶段。评价情态语义的产生不仅有从无情态意义主观化为情态意义的演变,还有从主观性程度相对较低的情态意义进一步主观化为评价情态的演变。
情态类副词的生成与演化_汉语副词的主观性与主观化研究

不管是情感评价、认知态度还是发话行为,副词的这些情态功能的产生、发展和进一步演变都是其意义不断主观化的结果。 虽然这些情态功能的主观化程度不同,每类副词的主观化路径也不尽相同,但意义的主观化倾向是这些具有情态功能的副词的共性。

一、情感评价副词的主观性表现及其生成与演化

(一)强调态副词的主观性及其立场标记功能

就主观化程度而言,情感评价副词中的强调态副词的主观化程度最高,其概念性意义完全退隐,话语中的功能只是凸显言者强烈的主观情感和主观态度,而成为一种具有强化功能的语用标记。 话语中,这些副词或者体现言者的态度与立场,如“明明、毕竟、反正”等;或者具有强化程度功能,如“绝对、实在、简直”等;或者具有强化否定功能,如“并、可、又、根本、压根儿”等。

体现言者态度与立场的强调态副词,并不对命题的真值产生任何影响,也基本不涉及命题内容,但它们体现的是话语的概念意义和逻辑意义以外的人际功能,标记了话语中言者的身份、态度和立场。 例如:

(37)那明明是他的别墅,他该是主子才对啊! (凯莉《情奴》)

(38)明明讲好的,要她在家里等消息,为啥变卦? (周而复《上海的早晨》)

(39)他支书当了十几年,毕竟有些斗争经验。(刘震云《故乡天下黄花》)

(40)他感到了满足:生活,毕竟是美好的! (张贤亮《灵与肉》)

(41)真娘假娘,反正谁找我我也得见,无所谓。(雪克《战斗的青春》)

(42)你想让砸死,你就留下,反正我是要跑了! (刘震云《故乡天下黄花》)

上述例句中的“明明”“毕竟”和“反正”都是情感评价中的强调态副词,它们的有无对命题信息的传递没有任何影响,它们分别标记了言者的强调肯定的情态,“明明”表明显然如此或确实如此;“毕竟”表示追根究底所得到的结论,强调事实或原因;“反正”表示情况虽然不同,而结果并无区别,表示坚决肯定的语气。 因此,它们的存在体现了言者的交际意图。

具有强化程度功能的强调态副词虽然本身都没有程度意义,但因为它们体现的言者的主观情态非常强烈,从而兼具了凸显程度高的功能。 例如:

(43)在农场最后的日子,一般人绝对受不了。(冯骥才《一百个人的十年》)

(44)前天我还在珍珠大厦落成典礼上见过她,绝对没错! (莫言《红树林》)

(45)这些天实在太委屈你了。(柳建伟《突出重围》)

(46)运涛一听,心里酸酸的,实在难受。(梁斌《红旗谱》)

(47)她简直要急疯了! (刘流《烈火金钢》)

(48)简直太突出了,太暴露了。(雪克《战斗的青春》)

还有一类强调态评价副词具有强化否定的功能,因此,其后常跟否定词连用。例如:

(49)我根本不想惹你。(苏童《罂粟之家》)

(50)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谌容《梦中的河》)

(51)黑魇没有消退。(王朔《看上去很美》)

(52)没有人过分地注意她。(郁秀《花季雨季》)

(二)其他评价情态副词的主观性及演化过程

与强调态副词相比,幸巧态、料悟态和意转态情感评价副词还保留了一定的概念性意义,虽然主观化程度没有强调态副词高,但是这三小类副词评价情态功能的产生也都是其意义主观化的结果。 或者由表示具体概念意义的结构或短语主观化而来,或者由意义相对实在的副词虚化而来,或者由主观性略低的情态副词进一步演化而来。

以意外态副词“竟然”和“居然”的形成和演变为例来展示表示具体概念意义的词、结构或短语经历了怎样的句法、语义的演变而主观化为评价情态副词的。

“竟”本义奏乐完毕。 《说文》:“乐曲尽为竟。”后引申为“终了、完毕”等。 例如:

(53)鞫人矸忒,谮始背。(《诗经·大雅·瞻卬》)

(54)敝邑大惧不,而耻大姬,天诱其衷,启敝邑之心。(《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上述例(53)、例(54)中的“竟”都是动词,有“终了,完毕”的意思。 除了独用以外,动词“竟”经常居于其他动词前,充当其他动词的修饰语,表示动作行为或事件发生的时间,有“最终,终于”的意思。 例如:

(55)严仲子固让,聂政不肯受。(《战国策·韩傀相韩》)

(56)与谋伐齐,破齐,闵王出走。(《战国策·燕策·齐伐宋》)

上述例(55)、例(56)两例中的“竟”分别出现在“固让”与“不肯受”,“谋伐齐”与“破齐”之间,表示虽然“固让”,但最终结果是“不肯受”;“与谋伐齐”并最终“破齐”。

汉代时,“竟”的这种用法多起来,具体语境中,当其后动词或动词性结构所表达的意义与之前语境中所表达的内容相悖时,“竟”就逐渐发展出表达“反预期”的情态语义。 与其他大部分副词的演化一样,副词“竟”的演化也经历了漫长的中间阶段。 例如:

(57)穰侯舅也,功莫大焉,而逐之。(《战国策·魏将与秦攻韩》)

(58)及索,儿无声。(司马迁《史记·赵世家》)

上述例(57)中“竟”既可以理解成“最终”,也可以理解成反预期的“竟然”,因为其后“逐之”与其前“功莫大焉”相悖 。 例(58)中的“竟”理解成反预期的“竟然”更合适。

由动词“竟”到副词“竟”的演变与其句法位置的变化休戚相关,这是一个漫长的演变过程,从汉代一直延续到明代,而“竟”发展出情态意义则是语用推理在起作用。 明代,副词“竟”与语助词“然”结合,形成新的副词“竟然”,其意义和功能与表示情态的副词“竟”基本一致,这一并存现象一直延续到现代。 例如:

(59)到了次日,建文帝览表,竟然见四川岳池教谕程济一本,……(明《续英烈传》第六回)

(60)上任不一月,盗贼顿息,民歌乐业,竟然有路不拾遗之风。(清《海公大红袍传》第十八章)

除了“竟然”意外,我们在第三章中还考察了“居然”的演化过程。 从对“竟然”和“居然”演化过程的分析和考察可以看出,虽然具体演变轨迹不同,但两者都经历了如下过程:

实义动词〉情状、方式副词〉评价情态副词

在二者从实义动词演变为情状、方式副词的过程中,句法位置的改变和语用推理起到关键作用,而在从情状、方式副词进一步演变为评价情态副词的过程中,隐喻和转喻则同时起作用。

评价情态语义的产生不仅有从无情态意义主观化为情态意义的演变,还有从主观性程度相对较低的情态意义进一步主观化为评价情态的演变。 以副词“偏(偏)”为例,副词“偏(偏)”既能表示意愿情态,又能表示评价情态。 例如:

(67)我偏偏要占着姨妈的怀。(冯苓植《雪驹》)

(68)可是我偏偏不买他的账。(张贤亮《绿化树》)

(69)别的收据都在,偏偏把这一张弄丢了。(张贤亮《绿化树》)

(70)庄稼正需要雨水,偏偏老天不下雨。(张贤亮《绿化树》)

上述四例中,例(67)、例(68)中的“偏偏”具有意愿情态功能,表现的是施事(agent)/句法主语“我”的主观意志或意愿,而这种主观意志或意愿与某种权威意志或一般规范相悖。 这是副词“偏(偏)”第一层次的语义,表示意愿情态的“偏(偏)”的主语因为要发出施为行为,因而都是“有生命”的,动词都是“可控”的。 而当“偏(偏)”的使用语境泛化,比如其句法主语泛化为“无生命”的,或者其谓语动词泛化为“不可控”的,或者两者同时产生变化,“偏(偏)”就由“体现施事与权威意志相悖的意愿”泛化为“体现与言者预期相反”的意义。 例(69)、例(70)中的“偏偏”不是体现施事/主语的意志或意愿,而是体现出一种反预期的情态。 也就是说后两例中的“偏偏”的语义不是指向施事/主语,而是指向“言者”(the speaker)自身:是言者由于事情的发展或情况的出现与他自身的主观认为或估计的相反而体现出的一种情态,可称之为评价情态。 “偏(偏)”的语义功能从体现主语意愿到体现言者情态;语义辖域也从限制谓语到管辖整个命题。

副词“偏偏”表示道义情态功能和表示评价情态功能时的具体区别如图4-6所示。

图4-6 副词“偏偏”情态语义演变路径

由意愿情态发展出评价情态,由基于主语到基于言说者,是世界许多语言中副词发展的规律,这一演变具有跨语言共性特征(Cinque 1999,Ramat&Ricca 1998, Traugott&Dasher 2002等)。也就是说评价情态的主观化程度比意愿情态高。

(三)评价情态副词的进一步演化

评价情态副词中强调态副词的主观化程度最高,话语中的功能只是凸显言者强烈的主观情感和主观态度,而成为一种具有强化功能的语用标记。 其他几类情感评价副词还保留了一定的概念性意义,能体现言者某一方面的情感。 尽管主观化程度不同,但这些副词体现的都是话语的概念意义和逻辑意义以外的人际功能,标记了话语中言者的身份、态度和立场。 发展出评价情态功能以后,这些副词的演化并没有停止,还可以进一步发展出组织或调控语篇结构的功能,有的甚至完全演变为话语标记。

一般来说,能体现言者评价情态的副词的语义辖域是整个命题,因而使用中,常常居于后续小句的句首;前面出现先导句,以及位于小句句首,为该类副词发展出衔接功能提供了语篇环境。 这样,就形成了“前项,F后项”的语篇结构。

语篇中,这些情感评价副词具有凸显焦点的作用。 例如:

(71)咱班四十多个同学,一水的胡同串子,你,当时我就看出这丫大了不会闲着——果然! …… (王朔《无人喝彩》)

(72)司徒无极也真是的,居然买了一个音乐盒送他,他又不是女孩子,怎么会喜欢这种小玩艺儿。(绿平《修罗的天使情人》)

上述例(71)、例(72)中的“偏”与“居然”的存在使语篇中的“你”“买了一个音乐盒送他”成为表达的焦点。

“前项,F后项”中的“F”还能表明语篇前后项之间的语义关系,从而具有衔接语篇的功能。 例如:

(73)沙风的奉承虽说很叫人发自内心的舒服,但白导演在接受不接受这个片子问题上还是考虑了很久。毕竟不是正经八百电视台前来请的。而是“野鸡”班子(电视台的人都这么称呼他们系统之外的电视剧组。称呼时必然同时仰着头大笑几声)。(方方《白雾》)

(74)幸好有关青云港的联想大多集中在朱耷一人身上,我还可以在人群中牢牢想着他,不至于像在青城山的山道上那样心情烦乱。(余秋雨《文化苦旅》)

上述例(73)、例(74)中的“毕竟”“幸好”分别表明了语篇前后项之间的因果和条件关系。

值得注意的是,现代汉语中,这些副词的衔接功能和情态功能并存,但在具体语言使用中,二者是此消彼长的,“人际功能的加强诱发情态化,篇章功能的凸显引起关联化”(张谊生2006)。 语篇中,有些情感评价情态副词甚至因为其情态义的完全退隐,而演变成为标记话题结构或组织会话话论的话题标记或话语标记。 例如:

(75)凌力有些太“笨”。其实,苒青是很容易对付的。达明,那样一个不起眼的小男人,不是轻而易举地就使她整个投进去了吗? 毕竟,深夜的湖畔还是很迷人的。特别是清冷的水色,好像在有意无意地炫耀一种神秘,一种诱惑。美国人是不愿也许也无法领略这种静谧、净化的美丽的,他们……多么空旷的湖边啊,湖水……(百合《哭泣的色彩》)

上例(75)中的“毕竟”就已经演变成为话题标记。 就整个语篇的叙述结构而言,“毕竟”前项是前景信息,是语篇叙述的主线,而其后项则是背景信息,是围绕事件的主线进行铺排、衬托或评价的。 语篇中“毕竟”的作用就是标记话题转移,使语篇的背景信息成为新的叙述话题,从而使背景信息前景化。

二、认知情态副词的生成与演化

认知情态副词中不管是若然类认知情态副词、或然类认知情态副词、必然类认知情态副词还是实然类认知情态副词都是由实义的词、结构或短语演化而来的,其情态意义也都是由非情态意义或者根情态意义发展而来的。

(一)若然情态副词的生成与演化

本章第三节中曾探讨过若然情态副词最初的意义都是表示比较或比拟,后主观化为若然类情态副词。 邱崇(2009)曾详细考察过此类副词的演变过程。 邱文认为“似、像、仿佛”最初都是表示比较、比拟的动词,语言中常形成“XP1,似/像/仿佛+XP2”的结构,其中“似/像/仿佛+XP2”是动宾结构,后随着语境泛化,在语用推理等机制的作用下,“似/像/仿佛+XP2”重新分析为状中结构。 “XP2”成为谓语中心,而“似/像/仿佛”则降格为副词。 以“似乎”为例来说明。

(76)其谏我也子,其道我也父,是以叹也。(《庄子·田子方》)

(77)王丞相召祖约夜语,至晓不眠。明旦有客,公头鬓未理,亦小倦。客曰:“公昨如是,失眠。”公曰:“昨与士少语,遂使人忘疲。”(《世说新语·赏誉》)

上述两例中,例(76)中的“似”是谓语动词,“子”“父”都是其宾语。 例(77)中的“似”则是修饰“失眠”的,“失眠”是谓语中心,其主语是“公”;这样,整个命题就是“公昨失眠”,表示揣测意义的“似”的主语是言者自身。

上古汉语中,“乎”常用作介词,引进动作的对象。 “乎”可以用在“似”的后面,引进比较的对象。 例如:

(78)落落之玉,或乱乎石;碌碌之石,时似乎玉。(《文心雕龙·总术》)

上述例(78)中的“似乎”连用,但还未形成一个词,其中“似”是动词,“乎”是介词引进比较的对象“玉”,“似乎”与前面的“乱乎”平行。

(79)言与事,似乎不相涉。(《朱子语类》卷第四十三)

上述例(79)中的“似乎”可以理解为一个词,因其后的“不相涉”是谓词性成分,与“乎”不构成语法关系。

可见,“似乎”的成词与“似”自身的演变关系密切。 这是一个语法化的过程,同时又是一个主观化的过程。 这表现在“似(乎)”在降级为谓词修饰语之后,其主语也由与“XP2”一致的句法主语演变为“言者主语”。

(二)或然情态副词的生成与演化

或然类情态副词中,不管是“约”类、“恐”类还是“许”类等也都是由实义词虚化而来的。 如“约类”中的“大约、大概”等等迄今都还存在着名词性、形容词性的实词用法。 “恐”类、“许”类动最初也都具有动词性意义。

我们以“怕”为例来简要说明“怕”类副词的主观化历程。

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中,“怕”有四个义项,两种词性:

①动词 害怕;畏惧:老鼠~猫

②动词 禁受不住:瓷器~碰

③动词 担心:他~你不知道,要我告诉你一声。

④副词表示估计,也许这个瓜~有十几斤吧

高增霞(2003)、张谊生(2010)等都曾从共时角度构拟过心理动词“怕”的主观化与语法化过程。 两位学者的结论基本一致,“怕”的主观化过程如图4-7所示。

图4-7 高增霞(2003)、张谊生(2010)“怕”的主观化

期间,“怕”的经历了主语从句法主语到言者主语;操作域从实体到事件到命题;功能从命题功能到言谈功能的变化。 这是典型的主观化过程。 例如:

(80)他们一点儿也不怕他,站在附近望着他嘻嘻笑着,小声地赞叹不止。(姚雪垠《李自成》第一卷)

(81)我娘和家珍都不敢怎么大声哭,她们怕我想不开,也跟着爹一起去了。(余华《活着》)

(82)老没见赵老师露面,怕是叫外国请去演讲了。(王朔《你不是一个俗人》)

上述三例中的“怕”分别是心理动词、担心 认知情态副词和认知情态副词,其中例(80)、例(81)中“怕”的施事就是句法主语,而例(82)中“怕”的施事则是言者本身。

(三)必然情态副词的生成与演化

必然情态副词体现的是说话人依据自己的知识和信仰对所言内容为真的肯定的推断,包括“必”类、“定”类和“准”类。 从其用法来看,必然类情态副词既表现了说话人对自己所言内容真实性或事件发生可能性的肯定,又表达了他们对命题事件发生的可能性的期望和意愿。 因此,这类副词通常兼有认识情态和道义情态的功能和用法。

以“定”类的“一定”为例来说明。 现代汉语中副词“一定”有三种用法:①表情势的必要;②表意志的坚决;③表推断的必然。 其中,必要情态客观性强些,而后两种意愿和推断情态的主观性强些。 例如:

(83)孩子们也不是太心疼他,既然好人这边一定要死人,他们也同意鬼子挑一个老的,只要部队不受损失将来算战果咱们总是赢家。(王朔《看上去很美》)

(84)我一定要提到这件事,因为只有说到它,新的话语才能诞生,那就是女性的话语。(李银河 《女性主义》)

(85)朱延年一定倒霉,福佑一定关门。(周而复《上海的早晨》)

上述例(83)-例(85)三例中,“一定”分别表示情势必要、意志坚决和必然的推断。

据考察,“一定”的三种情态也是按照“必要〉推断〉意志”的顺序演化而来的。

“一”“定”共现大约出现于西汉时期,是副词“一”与动词“定”构成的状中性短语,短语“一定”大约在唐代演化为动词。 例如:

(86)地制一定,宗室子孙,虑莫不王。(贾谊《新书》卷二)

(87)法既一定,不得违之。(《唐会要》卷三十六)

上述例(86)中“一定”为状中短语,意为“一旦(经)确定/(固)定下来”。 例(87)中“一定”已凝固成词,意为“确定、固定”,主要体现在其前出现了“既”这个表示完成时的副词,表明短语“一定”中表示时间的修饰语“一”的意义完全虚化。

两宋时期,动词“一定”经常与其他谓词性成分连用,形成连动结构。 连动结构中的两部分本来是并列关系,而随着表义重点落在“一定”后的谓词性成分/结构上,前面的“一定”就虚化为状语性修饰成分。 并且,随着表义重点的后移,“一定”的表述性逐渐减弱,情态性逐渐增强而逐渐演变为情态副词。 例如:

(88)又云:人情一定不复动摇传。(《册府元龟》卷五百四)

(89)这两个物事,不是一定住在这里底物,各以其所正为常。(《朱子语类》第七十六卷)

上述例(88)中“一定”是动词,而例(89)中的“一定”似乎都可以看作是副词,有“非得”的意思,表示必要情态。

直到元代,副词“一定”才演化出表示句法主语/施事的意志和表示言者的揣测两种情态语义。 例如:

(90)若能去的时节,一定要寻到你家去的。我肯忘了你麽。(《老乞大新释》)

(91)万一在先一样的价钱麽,一定亏本,谁肯带来呢? (《老乞大新释》)

(四)实然情态副词的生成与演化

实然情态副词体现的是说话人对命题真实性的确认肯定。 就表义而言,这一小类与其他三个小类存在根本的不同。 若然类、或然类、必然类情态副词体现的是言者对命题真值的认知态度,因而具有[+可能]/[+未然]特征;而实然类情态副词则具有[+叙实]/[+已然]特征。 实然类情态副词大致包括“确”类、“实”类和“真”类。

现有的研究中,对此类副词的主观性与主观化的研究成果是最多的。 以“的确”的形成与演变为例来简要展示一下此类副词的主观化历程。

古汉语中“的”与“确”单用,都表示“(情况)真实、确切”的意思。 例如:

(92)既修真,须坚,能转乾坤泛海岳。(吕岩《题桐柏山黄先生庵门》)

(93)但拂衣行莫回顾,无官职趁人来。(白居易《百日假满》)

据考察,“的”与“确”连用大约出现于宋代。 《朱子语类》中“的确”已成词,但主要是作形容词用,例如:

(94)只是见得不完全,见得不的确。(《朱子语类》卷第九)

(95)明道说话超迈,不如伊川说得的确。(《朱子语类》卷第九十三)

(96)言发于心,心定则言必审,故的确而舒迟。(《朱子语类》卷第九十六)

上述例(94)-例(96)中,“的确”分别与其他形容词“完全”“超迈”“舒迟”对举出现;在句中或者作补语,或者作谓语,是典型的形容词。

在《朱子语类》中,我们也发现了“的确”的一例副词用例。 例如:

(97)大抵不比诗书,的确难看。(《朱子语类》卷第六十七)

上述例(97)中,“的确”是形容词“难看”的修饰语,表示难看的程度高。

元明两代中,“的确”还是大量用作形容词;其副词用例仍不普遍,在北京大学古代汉语语料库中只查找到1例,如下:

(98)你丈夫的确未死,小娘子他日夫妻相逢有日。(《喻世明言·沈小霞相会出师表》)

清代,“的确”的副词用例多起来,但此其形容词用法仍旧存在。 两种用法的并存一直延续到现代。

现代汉语中,“的确”还发展出了话语标记的用法。 此用法中“的确”表示言者强调所言内容为真的情态意义弱化/退隐,“的确”成为言者组织话语或调控语篇的标记。 例如:

(99)专家表示,目前没有证据表明痤疮与饮食有关。的确,某些过着原始生活的土著居民完全不长痤疮,这与现代社会痤疮广泛流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是否与饮食习惯不同相关呢? 这的确值得思考,值得进一步研究。(《防治痤疮坊间最常见的几个误解》2014年10月3日39健康网)

上例中,第一个“的确”是话语标记,第二个“的确”是情态副词。 二者的区别在于:第一,就句法而言,前一个“的确”居于句首前位,脱离了后续小句的句法管控;后一个“的确”则充当句中状语。 第二,就意义而言,第一个“的确”情态意义完全退隐,只具有调控语篇的程序性意义;后一个“的确”则具有情态意义。 第三,就表达功能而言,前一个“的确”具有调控话题的功能,包括引出新话题和转换话题;后一个“的确”则体现了言者对所言内容的强调肯定的情态。

可见,话语标记“的确”是副词“确实”进一步主观化的结果。 话语标记没有情态意义而只标记话题结构或组织话语。 又例如:

(100)如今,旅行早已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因此大家逐渐开始不仅只在乎去哪旅行,更在乎旅行过程的质量,是收获了美景、轻松、快乐…还是遭遇了人满为患、拥堵不堪、导游宰客?

的确,近年来,某些“黑导”使不少旅游景区背上污名,游客遭遇黑导游的经历通过媒体曝光后引发社会关注。……(《〈旅游法〉实施一周年导游收入锐减专家吁引入小费制》2014年10月3日人民网)

(101)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由衷表示:“毋庸置疑,中国正在日益崛起。它经历了深刻的变化,在国际上有越来越大的影响力……”

的确,这是世界“睁开眼睛看中国”的时代,是各国争相同敦亲睦邻、讲信修睦、协和万邦的中国牵手的时代。因为……(《开放中国 光耀世界》2014年10月3日人民网)

上述两例中的“的确”都用于段首,目的在于引出言者的话题。

也就是说,与评价情态副词一样,认知情态副词在主观化出认知情态意义以后,还可能进一步演变为话题/语标记。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认清情态副词都能演变成为话题/语标记,但是,至少它们中的相当大一部分都具有语篇衔接连贯功能。当然,这是下一章讨论的问题。

三、发话行为情态副词的生成与演化

发话行为情态副词体现的是交际中言者的施为行为,体现言者以言行事的能力,或者体现说话人自己的意志、意愿,或者体现说话人对听话人的道义诉求。 与命题内容相比,这类情态更关注言/听交际双方,因此,这类副词是体现语言交互主观性的一类。 另一方面,此类副词与命题形式的关系更为密切,意愿类发话行为情态副词是言者在作出声明或选择,常与直陈语气相关联;建议类发话行为情态副词是言者在向听者发出指令或进行规劝,常与祈使语气相关联;追究与反诘类则是言者进行深究或反诘,与疑问/反问语气相关联。 从汉语发展的历史看,这一类副词也都是由表示实在意义的词、短语或结构演化而来的。

(一)意愿类行为副词的生成与演化

意愿类发话行为情态副词包括主动意愿和被动选择两个小类,本书从每一小类选取一个代表个案来勾勒其主观化历程。

以“宁可”为例,看主动意愿类词语的演化。

古汉语中,“宁”可以用作表示反问的代词,有“难道、怎么”的意思。 例如:

(102)王侯将相,有种乎! (司马迁《史记·陈涉世家》)

据史料考察,“宁”与“可”连用最早出现于东汉,彼时,“宁”表示反问语气的代词,“可”表示许可,“宁”与“可”属于跨层连用,其结构如下[宁[可[VP]]]。 例如:

(103)老仆虽弃,将军虽贵,[宁[可[以势夺]]乎]?(《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104)夫承负之责如此矣,[宁[可[罪后生]]耶]? (《太平经》卷三十七)

六朝时代,这种跨层连用仍大量存在,但此时“可”表“许可”的意义已虚化,因为从“宁可”后的整个反问句中,已很难确定许可的范围,或者说“可”的语义指向不明确。 有理由认为,此时“可”已虚化而附缀与“宁”后,“宁可”成为一个表示反问的代词。 例如:

(105)宁可使多谢曾水,有陋昆吾,金字不传,银事未勒者哉? (《全梁文》卷五十三)

(106)朝之君子,及士庶白黑怀义秉理者,宁可不识时运之会,而坐待横流邪?(《全刘宋文》卷六十九)

此时,还出现了“宁可”不表示反问,而表示意愿的用例。 例如:

(107)凡人家营田,须量己力,宁可少好,不可多恶。(《齐民要术·杂说》)

(108)我今宁可截取其鼻,著我妇面上,不亦好乎! (《百喻经》之二八)

唐、五代时期,“宁可”表示主观意愿的用法已经普遍。 例如:

(109)宁可出头坐,谁齿被鞭耻。(《王梵志诗》)

(110)宁可清贫长乐,不作浊富多忧。(《祖堂集》卷十三)

(111)家中贫薄,宁可守饿而死,岂乐黄金为重? (《敦煌变文选·秋胡变文》)

上述几例中的“宁可”都是言者在表明自己的主观意愿,其用法已基本同于现代汉语中的用法。

以“只好”为例,看表示被动选择类情态副词的演化。

“只好”最早见于五代,我们在《祖堂集》中发现一例。 如下:

(112)僧曰:“只好认得又作摩生?”师云:“更是伶俜。”(《祖堂集》卷十)

上述例(112)中的“只好”有“假如、如果”的意思,但在后世文献中再无发现其他类似意思的用例。

北宋《朱子语类》中,“只好”连用,既有“仅可、只可”的意思,还有“只能”的意思。 例如:

(113)鲁直论字学,只好于印册子上看。(《朱子语类》卷第一百四十)

(114)看来只好作文学助教阙,立定某州文学几员,助教几员……(《朱子语类》卷第一百九)

上述两例中,例(113)中“只好”是“仅可”的意思,例(114)中的“只好”是“只能”的意思。

元、明两代,“只好”的意思仍旧比较实在,主要还在于限定范围,除了由“仅可”“只能”的意思以外,还出现了表示“只有,刚好”的意思。 例如:

(115)汝这条计,只好瞒别人,如何瞒得我! (《三国演义》第四十七回)

(116)你这姐姐只好躲在夫人跟前拆白道绿,喝五吆三,那曾见稀奇的活宝来! (《醒世名言》第二十三卷)

(117)只他一个浑家,年纪只好二十左右,生的十分美貌,又有两个孩子,才三四岁。(《金瓶梅》第五十六回)

上述三例中的“只好”主要功能还在于限定范围,其中例(115)、例(116)中“只好”句后,都出现范围更大的对举性成分,即“瞒别人”与“如何瞒得我”对举,“躲在夫人跟前拆白道绿”与“那曾见稀奇的活宝来”对举,对举的表达重心在后者。 例(117)中“只好”后的具体数字更是表明其限定范围的功能。 也就是说,元、明时期,“只好”的情态意义并不明显。

《儿女英雄传》中,“只好”由限定范围的意思发展出表示言者被动选择的情态意义。 例如:

(118)路上赶是赶不上了,算是辜负了老爷、太太的恩典,苦了大爷你了。只好等到任上,把这两条腿交给老爷罢! (《儿女英雄传》第三回)

(119)虽知此,一个人既作了个女孩子,这条身子比精金美玉还尊贵,纵然遇见潘安、子建一流人物,也只好“发乎情,止乎礼”。(《儿女英雄传》第九回)

上述例(118)、例(119)两例中的“只好”都是言者在作出声明,体现出言者的发话行为情态功能。

同时,“只好”表示“只有,刚好”的意思仍然存在。 例如:

(120)脚下穿一双二蓝尖头绣碎花的弓鞋,那大小只好二寸有零不及三寸。(《儿女英雄传》第四回)

(121)据书办的主意,这一堆尸身只好拣出三个来:一个是那胖大和尚,一个是那带发陀头,那个就是那没脸的妇人。(《儿女英雄传》第十一回)

(二)建议类发话行为副词的生成与演化

建议类是说话人对听话人发出的指令,是说话人让听话人执行某种行为。 由于说话人道义诉求的强度不同,或者说某种行为被执行的强度不同,建议类情态副词体现出不同的梯度。 如较低层次的“不妨、不必”,中间层次的“何妨、还是”,较高层次的“千万、务必”等。

本节分别从建议类发话行为副词的梯度中抽取“不妨”[1]“何妨”“千万”三个不同层次的副词,来展示建议类发话行为副词的主观化过程。

先看“不妨”。 “妨”的原义是“害”,《说文》:“妨,害也。 从女,方声。”

“不”与“妨”最早是由副词“不”与动词“妨”组合而成的短语,意思是“不会妨害”。 例如:

(122)先君庄王为刨居之台,高不过望国氛,大不过容宴豆,木不妨守备,用不烦官府,民不废时务,官不易朝常。(《国语》卷第十七)

(123)夫古者聚货不妨民衣食之利,聚马不害民之财用,国马足以行军,公马足以称赋,不是过也。(《国语》卷第十八)

上述例(122)、例(123)两例中的“不妨”都处于“X不妨Y”的结构中,前面的X事物的存在,事件的发生可能会成为后面Y的阻碍,而“不妨”的意思是表明其前X不会成为妨害、阻碍Y事物或事件的条件。

后来,“不妨”的使用语境扩展,“不妨”前的X已经没有妨碍Y的意思。 例如:

(124)藏珍曰:“沙门岛已有屋数间,不妨再去矣。”(《旧五代史》卷一百二十九)

从前后语境判断,上述例(124)中的“不妨”已经没有“不会妨害”的意思。 有理由认为,此时“不妨”已经虚化为一个副词。

据姚小鹏(2010)“不妨”的主观化依次经历了表示叙述、表示判断、表示建议三种不同功能及行域、知域、言域三个不同概念域。 期间“不妨”的意义由客观意义变为主观意义,由句子主语变为言者主语,由命题功能变为言谈功能。 例如:

(125)太古薄葬,棺厚三寸,衣衾三领,葬田不妨田,故不掘也;……(《荀子·正论篇》)

(126)若有此眼脑,不妨辨得邪正宗傥(党)。(《祖堂集》卷十六)

(127)若令郎在家难以用功,不妨常到寒第。(《红楼梦》第十五回)

上述三例中的“不妨”,分别是客观叙述、主观判断、言者建议。 例(125)中,“不妨”是词组,结构是“X不会妨害Y”;例(126)中的“不妨”体现了言者的主观认识;例(127)中的“不妨”则是言者在以言行事,言者建议听者“常到寒第”,此例中“不妨”意义一直延续到现代汉语中。

再来看“何妨”。 现代汉语中“何妨”与“不妨”一样,都是表达言者建议类发话行为的情态副词。 因“何”是通过反问而表示否定,因而“何妨”的语气比“不妨”略重。 但二者的演化路径基本相似,都是由最初的跨层连用演变为表建议类发话行为的副词。

“何”最初是一个疑问代词,受古汉语动宾语序的影响,它的句法位置在句首,动词前。

(128)妾以无烛,故常先至,扫室布席,何爱余明之照四壁者? 幸以赐妾,何妨于处女? (《战国策·秦策二》)

上例(128)中,“何妨”也是跨层连用,[何[妨于[处女]]],意思是“(如果赐一点余光给我),对你们又有什么妨碍呢?”

到了宋代,随着自身语义的虚化,“妨”已经没有了“妨碍”的语义特征,“何妨”凝固为一个词语。 例如:

(129)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苏轼《定风波》)

(130)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 (苏轼《江城子》)

(131)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柳永《迷仙引》)

(132)近有僧自东来,云有一地,葬之必至极位。何妨取此? (《太平广记》卷一百五十六)

上述四例中,例(129)中的“何妨”似乎既可以理解为表客观陈述的“不妨碍”,又可以理解为表主观建议的“为什么不”。 例(130)中的“何妨”则完全没有“不妨碍”的意思,因为其前后没有“妨碍”的受事。 例(131)、例(132)中的“何妨”则完全演化为一个表达建议的副词,有“为什么不”的意思。

明清时期,“何妨”表达言者主观建议的用法广泛使用,并且“何妨”的句法位置非常自由灵活,即可居于句首,也可具有句中,甚至还有许多居于句位的用例。例如:

(133)你没有陈设,何妨和你姨娘要些。(《红楼梦》第四十回)

(134)人人都说日出好看,我们今夜何妨不睡,看一看日出,何如? (《老残游记》第一回)

(135)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他何妨。(《红楼梦》第十八回)

再来看表达道义层级较高的建议类副词“千万”的主观化。 “千万”是由数词“千”和“万”复合而成。 最早还是用作记数、表量用的。 例如:

(136)陈皇后求子,与医钱凡九千万,然竟无子。(《史记·外戚世家》卷十九)

(137)上罢布军归,民道遮行上书,言相国贱强买民田宅数千万。(《史记·萧相国世家》卷五十三)

上述例(136)、例(137)中的“千万”都是表量词,虽两例都表示的都是约量,但因其前分别有“九”和“数”,因此“千万”表示的量相对比较实在。

后在表示“约量”的基础上,“千万”演化出表示虚义的“量多,量大”的意思,可单独用于其他名词前,具备形容词的用法。 例如:

(138)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公孙丑上》)

(139)或歌或舞或悲啼,翠眉不举花颜低。忽然一笑千万态,见者十人迷。(白居易《古冢狐》)

上述例(138)、例(139)两例中的“千万”分别用于名词“人”和“态”的前面,表示“很多人、各种姿态”的意思。

在“量多、量大”的基础上,“千万”进一步引申出“程度极高”的意思。 此种语义中,“千万”可用于动词或形容词前后,成为副词“千万”。 例如:

(140)若渠今年不作书会,则烦为道意,得其一来为数月留,千万幸也! (《朱子语类》卷八十四)

(141)适间婆婆说你许多不是,使我惶恐千万,无言可答。(《清平山堂话本·快嘴李翠莲记》)

(142)凄凄丹愫,炳炳血情,临纸向风,千万难述。(《旧五代史》卷六十)

在表示“程度极高”的基础上,副词“千万”进一步演化为一个强调言者发话行为情态的副词。 例如:

(143)你到府中,千万莫说与郡王知道!(《警世通言·催待诏生死冤家》卷八)

(144)小娘子,你到分婆门首,千万不要开口!(《清平山堂话本·快嘴李翠莲记》)

这种用法一种沿用到现代,值得注意的是,在清代小说中,“千万”还有位于主语前面的用法。 例如:

(145)你也别推辞,千万你要传授传授我。(《康熙侠义传》第七十二回)

(146)就是如此,千万老弟你可想着我些,别忘了我。(《施公案》第一百四十七回)

(三)追究与反诘类发话行为副词的生成与演化

本小节分别以“究竟”与“何曾”为代表个案,考察此小类副词的主观化历程。

先看“究竟”。 《说文》:“究,穷也。 从穴,九声。”“竟,乐曲尽为竟。 从音,从人。”据史料考察,“究竟”连用最早见于汉代,有“穷尽、极尽”的意思,既可以作名词用,也可以作动词用。 例如:

(147)天道文比久,岂得其大部界分尽邪! 吾道有几部,以何为极,以何为究竟哉? (《太平经》卷九十六)

(148)夫贤主所作,固非浅闻者所能知,非博闻疆记君子者所不能究竟其意。(《史记·三王世家》卷六十)

魏晋六朝时期,“究竟”居于动词、形容词前的用例大量涌现,特别是在当时的佛经中。 “究竟”大量用于动词、形容词前,有“完成、探求到底”的意思。 例如:

(149)究竟微妙,洞达幽玄。掖庭为道心之宫,华林构重云之殿。(《全梁文》卷七十六)

(150)当受任之初,自谓究竟大事,共尊王室。(《三国志·臧洪传》)

(151)究竟一切智,除灭诸障碍。(《大方广佛华严经》卷第三十)

“究竟”所处的动宾或连动的语境,为其进一步虚化为副词提供了句法条件。到了唐代,已出现了“究竟”作副词的用例,有“到底、毕竟”的意思。 例如:

(152)损彼前人,究竟无益。(《六祖坛经·般若品第二》)

(153)成圆满清净,究竟解脱。(《禅源诠序》)

(154)究竟处心自明净。(《楞伽师资记》)

(155)究竟不生不灭。(《楞伽师资记》)

(156)从本以来无所有。究竟寂灭。(《楞伽师资记》)

到了宋代,出现了“究竟”表示“深究”语气的情态意义。 例如:

(157)夜来说神仙事不能得了当,究竟知否? (《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四)

(158)乾不言“乾”而言“健”,坤不言“顺”而言“坤”,说者虽多,究竟如何?(《朱子语类》卷六十九)

上述例(157)、例(158)句中“究竟”的意义与用法,与现代汉语中的意义与用法大致相当。 但“究竟”表示“深究”的用法出现以后,并没有大量流行起来。 宋元明三代,“究竟”的副词用法依然占主导,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清代。

值得注意的是,现代汉语中,另外一个表示“深究”情态的副词“到底”的“深究”情态用法也是在清代才开始出现。 例如:

(159)你们将老爷捆缚在此,不言不语,到底是怎么样啊? (《七侠五义》第六十三回)

(160)他忽然把安老爷调了这样一个美缺,到底是个甚么意思? (《儿女英雄传》第二回)

再来看“何曾”的反诘语气的发展历程。

疑问代词“何”与副词“曾”的连用在先秦时代就出现了。 “何”与“曾”最初是跨曾连用。 例如:

(161)何曾华之无实兮,从风雨而飞扬。(《楚辞·九辩》)

(162)曾西艴然不悦曰:尔何曾比予于管仲? (《孟子·公孙丑上》)

上述两例中,例(161)中“何”是疑问代词“为什么”的意思,“曾”是时间副词“曾经”的意思,其结构为[何[曾华之无实兮]],整句的意思是:“为什么曾经这么好的花却不结果实?”例(162)中“何”仍旧是疑问代词“为什么,怎么”的意思,“曾”在这里是表示语气的副词,有“竟然”的意思。 例2中的“何曾”仍是跨层连用,[何[曾[比予于管仲]]],整句的意思是:“你怎么竟然拿我与管仲相比呢?”

六朝时期,“何曾”的凝固性进一步增强,有词汇化趋势。 例如:

(163)尚方大篆,既其牢落;柱下方书,何曾仿佛。(《全梁文》卷十六)

(164)无名无相,何曾有得? 寄以名相,假言有得。(《全梁文》卷二十一)

上述例(163)、例(164)两例中的“何曾”句的结构应该分别分析为[何曾[仿佛]]和[何曾[有得]]。

“何曾”副词化在唐代基本完成,因为唐诗的繁荣兴盛,催生了汉语中大量双音词的产生,“何曾”也在此时期完成其词汇化。 例如:

(165)人只履犹双,何曾得相似? (《白居易诗·感情》)

(166)落砧何曾白纸湿,放箸未觉金盘空。(《杜甫诗·阌乡姜七少府设脍,戏赠长歌》)

(167)何曾解救苦,恣气刮纵横。(《拾得诗·出家》)

从结构与功能上来看,上述例(165) 例(167)中的“何曾”都已副词化,充当句中状语性成分。 但此时的“何曾”还仅是表示言者感叹或强调的情态,还未演化出发话行为的功能。

据考察,副词“何曾”表达反诘的发话行为功能大约产生于宋代。 例如:

(168)今人学文者,何曾作得一篇! 枉费了许多气力。(《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九)

(169)盖天只教我饥则食,渴则饮,何曾教我穷口腹之欲? (《朱子语类》卷九十六)

(170)本自无心为雨露。何曾有意泄天机。(《古尊宿语录》卷二十二)

上述例(168)-例(170)三例中的“何曾”都是以反诘的语气表达肯定的意思,即三句的意思分别为“不曾作得一篇”“不曾教我”“不是有意”。 这是言者以反诘的语气表达之间的断言情态,是言者在以言行事。 上述三例中的“何曾”的用法一直延续到现代。

四、小结

本节考察了具有情态功能的副词的生成与演化,基本结论如下:

(1)不管是情感评价、认知态度还是发话行为,副词的这些情态功能的产生、发展和进一步演变都是其意义不断主观化的结果。 虽然这些情态功能的主观化程度不同,每类副词的主观化路径不尽相同,但意义的主观化倾向是这些具有情态功能的副词的共性。

(2)三类副词都是由具有实在意义的词逐步虚化,或者短语、跨层结构进一步固化而来的。 期间,这些词、短语或跨层结构的意义逐步主观化,由表达客观性的概念意义到体现言者情态意义。

(3)当然,这三种类型的情态之间也存在着演化关系,如认知情态中的实然态/确信态可能演变为情感评价情态中的料定类,发话行为情态中的意愿类也可能演变为情感评价情态中的强调类。

(4)情态意义中主观性相对较低的道义情态(主要体现在以某种权威或社会规范为“力”来源的情态上)可能会进一步主观化为认识情态,或进一步主观化为情感评价情态,或进一步主观化为发话行为情态。

(5)不管是情感评价情态、认识态度情态还是发话行为情态,在具体篇章语境中都可能发展处语篇衔接功能,有的甚至会进一步演变为连词或话语标记。

第二章中曾提及Traugott&Dasher(2002:187)的情态副词语义演变层级假设:

模糊限制语〉话语标记〉言语行为副词〉评注性副词〉传信性副词〉认知情态副词〉过去时副词〉将来时副词〉非现实情态副词〉必要情态副词〉可能情态副词〉意愿情态副词……

本节的研究就涉及上述层级结构中的“认知情态副词(包括传信)”“评注性情态副词”和“言语行为副词”三类,按照上述跨语言层级演变假设,言语行为副词的主观性程度最高,评注性副词次之,认知情态副词再次之。 这与本书的研究结果基本一致。 因为,发话行为副词直接与命题形式相关,体现的是言者对交际双方,特别是对听者的关注,具有交互主观性特征;而情感评价情态和认识情态副词都是与所言内容有关,尽管不能证明所有的情感评价情态副词的主观性都高于认识情态副词,但是对命题事件进行评价的基础是先对其有认识这一点是肯定的,并且情感评价情态中的强调态副词的主观化程度显然比所有的认识情态副词高。

总之,正如Traugott&Dasher(2002)所认为的那样,不同的语言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可能会支持不同种类的副词的进一步发展,但是由语义 语用动因引发的情态副词的语义演变路径具有单向性和规律性,其语义演变倾向是:副词的主观性意义逐渐增强,所在结构越来越大,语义辖域越来越宽。

[1] 本节“不妨”的演化部分,感谢师兄姚小鹏提供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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