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自稷桑，处五年①，骊姬谓公曰：“吾闻申生之谋愈深②。日，吾固告君曰得众③，众弗利，焉能胜翟④？今矜翟之善，其志益广⑤。狐突不顺，故不出⑥。吾闻之，申生甚好信而强⑦，又失言于众矣，虽欲有退，众将责焉⑧。言不可食，众不可弭⑨，是以深谋。君若不图，难将至矣！”公曰：“吾不忘也，抑未有以致罪焉。”
①自，从也，从伐东山战于稷桑而反也。处五年，鲁僖之四年也。
②谋，谋杀公也。愈，益也。
③日，往日也。
④众若不利，焉肯为用而胜翟乎？
⑤矜，大也。善，善用众也。
⑥狐突，申生之戎御也。不顺，谓太子不顺也。
⑦强，强御也。信，言必行之。
⑧失言，许众以取国也。退，改悔也。
⑨食，伪也。弭，止也。
骊姬告优施曰：“君既许我杀太子而立奚齐矣，吾难里克，奈何！”优施曰：“吾来里克，一日而已①。子为我具特羊之飨②，吾以从之饮酒。我，优也，言无邮③。”骊姬许诺，乃具，使优施饮里克酒。中饮，优施起舞，谓里克妻曰：“主孟啗我④，我教兹暇豫事君⑤。”乃歌曰：“暇豫之吾吾，不如鸟乌⑥。人皆集于苑，己独集于枯⑦。”里克笑曰：“何谓苑？何谓枯？”优施曰：“其母为夫人，其子为君，可不谓苑乎？其母既死，其子又有谤，可不谓枯乎？枯且有伤⑧。”
①来，谓转里克之心，使来从己用。一日之间[1]，言其易也。
②特，一也，凡牲一为特，二为牢。
③邮，过也。
④大夫之妻称主，从夫称也。孟，里克妻字。啗，啖也。孟，或作“盍”。
⑤兹，此。此，里克也。暇，闲也。豫，乐也。
⑥吾，读如鱼。吾吾，不敢自亲之貌，言里克欲为闲乐事君之道，反不敢自亲吾吾，然其智曾不如鸟乌。
⑦集，止也。苑，茂木貌。己，里克也。喻人皆与奚齐，己独与申生也。
⑧无母谕枯，有谤谕伤。伤，病也。
优施出，里克辟奠，不飧而寢①。夜半，召优施曰：“曩而言戏乎？抑有所闻之乎②？”曰：“然。君既许骊姬杀太子而立奚齐，谋既成矣③。”里克曰：“吾秉君以杀太子，吾不忍④。通复故交，吾不敢⑤。中立，其免乎？”优施曰：“免⑥。”
①辟，去也。奠，置也。熟食曰飧。
②曩，向也。而，汝也。
③成，定也。
④秉，执也[2]。执君志以杀太子。不忍，不忍为也。
⑤交，与太子交也。
⑥中立，不阿君，亦不助太子。
旦而里克见丕郑①，曰：“夫史苏之言将及矣。优施告我，君谋成矣，将立奚齐。”丕郑曰：“子谓何②？”曰：“吾对以中立。”丕郑曰：“惜也③！不如曰不信以疏之④，亦固太子以携之⑤，多为之故，以变其志，志少疏，乃可间也⑥。今子曰中立，况固其谋⑦，彼有成矣，难以得间。”里克曰：“往言不可及⑧。且人中心唯无忌之，何可败也⑨！子将何如？”丕郑曰：“我无心。是故事君者，君为我心，制不在我⑩。”里克曰：“杀君以为廉
，长廉以骄心，因骄以制人家，吾不敢
。抑挠志以从君，为废人以自利也
，利方以求成人，吾不能
。将伏也
。”明日，称疾不朝。三旬，难乃成
。
①夜半召优施，旦而见丕郑。
②谓对优施言也。[3]
③惜，惜其失言也。
④曰不信者，逆优施以不然也。距之以不然，则骊姬意疏，不敢必也。
⑤固，固持也。携，离也。固持太子，以离骊姬之党。
⑥故，谓多作计术以变易其志。志少疏，乃可间。间，亦离也。
⑦况，益也。
⑧及，追也。
⑨言骊姬唯无忌惮之心，执之已固，何可败也。
⑩我无心者，不得自在也。君为我心，以君为心。
制，裁也。自大其廉，而有骄人之心，因骄以裁制人之父子，吾不敢，不敢为也。
挠，屈也。人，谓申生也。
方，道也。利得道以求成太子，吾力不能为也。
伏，隐也。
难，杀申生、谮二公子也。
骊姬以君命命申生曰：“今夕君梦见齐姜，必速祠而归福①。”申生许诺，乃祭于曲沃，归福于绛②。公田，骊姬受福，乃寘鸩于酒③，置堇于肉④。公至，召申生献⑤，公祭之地，地坟⑥。申生恐而出。骊姬与犬肉，犬毙⑦；饮小臣酒，亦毙⑧。公命杀杜原款⑨。申生奔新城⑩。
①齐姜，申生母也。福，胙肉也。
②绛，晋所都也。
③寘，置也。鸩，运日[4]也。
④菫，乌头也。
⑤献，献胙也。
⑥将饮先祭，示有先也。坟，起也。
⑦毙，死也。
⑧小臣，官名，掌阴事阴命，阉士也。
⑨原款，申生之傅。
⑩新城，曲沃也，新为太子城之。
杜原款将死，使小臣圉告于申生①曰：“款也不才，寡知不敏②，不能教导，以至于死。不能深知君之心度③，弃宠求广土而窜伏焉④；小心狷介，不敢行也⑤。是以言至而无所讼之⑥，故陷于大难，乃逮于谗⑦。然款也不敢爱死，唯与谗人均是恶也⑧。吾闻君子不去情⑨，不反谗⑩，谗行身死可也，犹有令名焉
。死不迁情，强也
。守情说父，孝也。杀身以成志，仁也。死不忘君，敬也
。孺子勉之！死必遗爱，死民之思，不亦可乎？”申生许诺
。
①小臣，太子小臣，名圉，原款因为告太子也。
②敏，达也。
③度，尺寸也。
④弃宠，令太子弃位也。求广土，奔它国也。窜，隐也。
⑤狷者，守分有所不为也，言虽知当与申生俱去，耻不能事君而出，故不敢行也。
⑥言，谗言也。
⑦逮，及也。
⑧谗人，骊姬。均，同也。
⑨不去忠爱之情。
⑩反，谓覆校自申理也。
有孝名也。
迁，易也。
使有遗言属狐突是也。
人谓申生曰：“非子之罪，何不去乎？”申生曰：“不可。去而罪释，必归于君，是恶[5]君也①。章父之恶而笑诸侯，吾谁乡而入②？内困于父母，外困于诸侯，是重困也。弃君去罪，是逃死也。吾闻之：‘仁不恶君，知不重困，勇不逃死。’若罪不释，去而必重。去而罪重，不知。逃死而恶君，不仁。有罪不死，无勇。去而厚恶，恶不可重，死不可避，吾将伏以俟命。”
①释，解也。归于君，恶归于君也。
②笑诸侯，诸侯所笑也。当趋乡谁[6]，入谁国也。
骊姬见申生而哭之①曰：“有父忍之，况国人乎②？忍父而求好人，人孰好之？杀父以求利人，人孰利之？皆民之所恶也，难以长生！”骊姬退，申生乃雉经于新城之庙③。将死，乃使猛足言于狐突曰：“申生有罪，不听伯氏，以至于死④。申生不敢爱其死，虽然，吾君老矣，国家多难，伯氏不出，奈吾君何？伯氏苟出而图吾君⑤，申生受赐以至于死，虽死何悔！”是以谥为共君⑥。
①就曲沃哭之。
②有父忍自杀之，况能爱国人乎？
③雉经，头抢而县死也。
④猛足，申生臣。伯氏，狐突字也。不听，谓稷桑之战不从其言。
⑤图，为之谋也。
⑥谥法，既过能改曰恭。国人告公以此谥也。
骊姬既杀太子申生，又谮二公子曰：“重耳、夷吾与知共君之事①。”公令奄楚刺重耳，重耳逃于翟②；令贾华刺夷吾，夷吾逃于梁③。尽逐群公子④，乃立奚齐焉。始为令，国无公族焉。
①言与知其逆谋也。
②奄，奄士也。楚，谓伯楚，寺人披之字。于文公时为勃鞮。翟，北翟，隗姓也。
③贾华，晋大夫。梁，嬴姓之国，伯爵也。唐尚书云：“晋灭以为邑。”非也。是时梁尚存，至鲁僖十九年，秦取之。
④群公子，献公之庶孽及先君之支庶也。《传》曰：“献公之子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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