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早期的成就奠基于中世纪建立的思想和制度。近代早期的人试图回答的许多问题都是在中世纪提出的,而用于回答它们的许多方法也源自中世纪的研究者。然而,近代早期的学者却乐于诋毁中世纪,宣称自己的工作是全新的,尽管他们保留和依赖的东西至少与抛弃或因时修改的东西同样多。从中世纪到近代早期的特定变化并非在整个欧洲同时发生,不论这些变化是思想的、技术的、社会的还是政治的。相比于英格兰这样的欧洲边缘地区,医学、工程、文学、艺术、经济和民事等明显的“现代”产物早已在意大利完全确立。同样,不同学科在不同时间出现了不同速度的发展。大约1500年到1700年这一时期——不论如何称呼它——是一幅观念和潮流的织锦,一个充斥着相互竞争的体系和概念的喧闹市场,一个涵盖了一切思想实践领域的忙碌的实验室。这一时期不断出现的文本表明了其作者对自己所处时代的异常兴奋。单凭一个标签、一本书、一位学者和一代人不可能理解它的全貌。为了理解这一时期及其重要性,我们需要近距离考察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及原因如何。
理解科学革命首先要知道它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背景。特别是在15世纪,欧洲社会发生了重大变化,欧洲的眼界无论在字面意义上还是比喻意义上都大为拓宽。四个关键事件或运动从根本上重新塑造了16、17世纪的人所生活的世界:人文主义的兴起、活字印刷术的发明、地理大发现和基督教改革。虽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科学发展,但这些变化为这一时期的思想家重新塑造了世界。
“意大利文艺复兴”一词常使我们想起桑德罗·波提切利、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列奥纳多·达·芬奇、安吉利科等名人完成的艺术和建筑杰作。但文艺复兴远不只是美术的繁荣。文学、诗歌、科学、工程、民事、神学、医学及其他领域也得到了蓬勃发展。我们不应低估15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辉煌及其对历史和现代文化的重要性。但也应该记住,这并非公元5世纪罗马帝国陷落、古典文明灭亡之后欧洲文化的第一次重要繁荣。至少有两次更早的“复兴”或“重生”。
第一次是加洛林文艺复兴,发生在公元8世纪末查理曼的军事征服之后,它使中欧在公元9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更为稳定。查理曼在亚琛的宫廷成了学问和文化的中心,为后来大学奠定基础的大教堂学校便是源于这一时期。公元800年,教皇利奥三世加冕查理曼为“罗马人的皇帝”,为加洛林改革定下了基调:试图回到古罗马的荣耀。建筑、造币、公共建筑甚至是书写风格都在有意模仿帝国时代的罗马人或至少是9世纪所想象的罗马人。不过这次繁荣很短命。
拉丁欧洲的第二次“重生”范围更广,持续时间更长。尽管强度逐步减弱,但其势头一直持续到意大利文艺复兴开始。这次“重生”即所谓的“12世纪文艺复兴”,科学、技术、神学、音乐、艺术、教育、建筑、法律和文学中的创造力喷薄而出。这一繁荣的起因尚有争议。一些学者指出,从11世纪开始的欧洲气候更为温暖宜人(被称为“中世纪暖期”),农业的进步使食物增多、经济繁荣,欧洲人口短时间内翻了一番甚至增至三倍。城市中心的兴起、更稳定的社会政治制度、更为充足的食物以及随之而来的从事思考和学术的更多时间,所有这些都有助于促成这次复兴。
觉醒的欧洲在穆斯林世界找到了丰富的思想资源。基督教欧洲开始在西班牙、西西里和黎凡特将伊斯兰教的边境往后推移时邂逅了阿拉伯的学术财富。穆斯林世界曾经继承了古希腊知识,将其译成了阿拉伯文,并用新的发现和观念数度丰富了它们。在天文学、物理学、医学、光学、炼金术、数学和工程领域,“伊斯兰聚居地”都远胜于拉丁西方。欧洲人坦然接受了这一事实,并立即致力于获取和吸收阿拉伯的学问。欧洲学者在12世纪开始了一场伟大的“翻译运动”。数十位翻译家(往往是修道士)长途跋涉来到阿拉伯世界特别是西班牙的图书馆,历经艰辛将数百部著作译成了拉丁文。具有特殊意义的是,他们选择翻译的文本几乎都是科学、数学、医学和哲学领域的文本。
拉丁中世纪只从古典世界继承了罗马人所拥有的那些文本。到了罗马帝国晚期,只有少数罗马学者能够阅读希腊文,因此罗马人所能传承的文本几乎只有对希腊学问的拉丁文释义、概述和普及。这就好比我们的后人只获得了新闻报纸对于现代科学的记述和普及,而几乎没有获得科学期刊或文本。于是,拉丁中世纪的学者尊崇古代伟大作者的名号,并拥有对其思想的描述,但几乎没有他们的著作。
12世纪的翻译家彻底改变了这一局面,他们翻译了阿拉伯学者的原创性著作和古希腊著作的阿拉伯文译本。大多数古希腊文本就这样披着阿拉伯的外衣传到了欧洲。阿拉伯文本贡献了盖伦的医学、欧几里得的几何学、托勒密的天文学以及我们今天所拥有的亚里士多德的几乎全部著作,更不用说阿拉伯学者在所有这些领域以及其他领域中更高阶的著作。1200年左右,这些激增的知识变成了大学中的课程,而大学也许是中世纪为科学和学术所留下的最为持久的遗产。亚里士多德的自然哲学著作构成了课程的核心,他的逻辑学著作促成了经院哲学,这是关于逻辑研究和争论的一套严格的形式化方法,可以运用于任何主题,大学研究正是以经院哲学为基础。
大学作为学术机构的重要性怎样强调都不为过。正如著名学者爱德华·格兰特所说,中世纪的大学“塑造了西欧的精神生活”。虽然大学中级别最高的是神学,但一个人如果不首先掌握当时的逻辑学、数学和自然哲学,就不可能成为一名神学家,因为这些论题经常被用在中世纪高级的基督教神学中。事实上,中世纪大多数伟大的自然哲学家都是神学博士,如大阿尔伯特(现在是自然科学家的主保圣人)、弗赖贝格的狄奥多里克、尼古拉·奥雷姆、朗根施泰因的亨利等等。他们全都在大学里学习和任教,并在那里找到了归宿。
14世纪的灾难阻碍了13世纪充满活力的文化生活。14世纪初,可能是由于“中世纪暖期”的结束,反复的粮食歉收和饥荒袭击了当时已人口过剩的欧洲。14世纪中叶,黑死病瘟疫突然席卷欧洲,一周之内很多人染病而死。就导致的生命损失或社会剧变而言,如今没有任何东西能像黑死病那样迅速、势不可当和具有破坏性。从1347年到1350年四年间,近一半欧洲人口命丧于此。意大利文艺复兴的最初迹象正是出现于这些动荡时期之前——诗人但丁(1265——1321)活跃于黑死病之前,比他年轻的作家薄伽丘(1313——1375)和彼特拉克(1304——1374)则活过这段时期幸存了下来。
瘟疫盛期过后,在一两代人时间里发生的意大利文艺复兴为科学革命提供了第一个关键背景:人文主义的兴起。由于难以对人文主义作出简洁而严格的定义,我们最好谈及复数的人文主义(humanisms)——思想、文学、社会政治、艺术和科学上的一些彼此相关的潮流。人文主义者持有一种非常普遍的信念,认为自己生活在一个兼具现代性和新颖性的新时代,这个新时代应当结合古代人的成就加以衡量。他们部分是通过研究和仿效古代的希腊人和罗马人来寻求艺术与文学的复兴。据此,莱奥纳尔多·布鲁尼(1369——1444)和弗拉维奥·比翁多(1392——1463)等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历史学家提出了我们所熟悉的三阶段历史分期(我们至今仍须努力从它的意涵中解放出来)。根据这种分期,第一个时代是古希腊罗马,第三个时代是现代,当然始于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家们本人。根据人文主义者的说法,这两个高点之间是一个沉闷和停滞的“中间”时期,因此被称为“中”世纪。事实上,关于公元500年到1300年这一时期的所有名称无不充斥着意大利人文主义者对它的鄙视,就此而言,文艺复兴时期最为持久的发明也许就是“中世纪”这一概念。鉴于人文主义者的直接背景就是对饥荒和瘟疫之年的切近记忆,1400年左右意大利的重新繁荣必定像是一个“新时代”的黎明。
模仿被视为最真诚的奉承,人文主义者通过模仿罗马风格来表达他们对古代的仰慕。以前也曾有过回到古代的尝试,特别是在600年前的加洛林文艺复兴时期。罗马的壮观的确给人类的记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人文主义者渴望更多地了解那个过去的时代,这表现于对久已遗失的古典文本的寻求。早期的人文主义者波吉奥·布拉乔利尼(1380——1459)利用具有革新意识的康斯坦茨会议(1414——1418,他担任教皇秘书)的休会期,遍寻附近的修道院图书馆,以寻觅幸存下来的古典文献。他不仅发现了昆体良论修辞的著作以及此前不为人所知的西塞罗演说,而且——对于科学史更重要的是——也发现了卢克莱修介绍古代原子论思想的《物性论》、马尼留斯的天文学著作、维特鲁威的建筑和工程著作以及弗龙蒂努斯论述水道和水力学的著作。数百年来,这些作品经由中世纪修道士的抄写——也许只剩下了某个孤本——而在修道院的图书馆中一代代保存下来。
人文主义者对罗马学问的重新恢复伴随着希腊语研究的复兴。拉丁西方在一千年的时间里几乎完全不通晓希腊语。希腊语复兴的背景是希腊外交官和教士代表团于1400年左右来到意大利。他们的使命是获取援助以抵制土耳其人的威胁,使1054年以来分裂的东西方教会重新联合起来。克利索罗拉斯(约1355——1415)是最早来到意大利的外交官之一,但他转而在那里讲授希腊语,许多著名的人文主义者都成了他的学生。意大利人对希腊文本的渴望被激起,他们继而前往君士坦丁堡搜寻手稿。瓜里诺达·维罗纳(1374——1460)带回了数箱手稿,其中包括斯特拉波的《地理学》,随后被他译成了拉丁文。据说曾有一箱手稿在运输过程中丢失,瓜里诺达因此过于悲伤而一夜白头。参加15世纪30年代佛罗伦萨会议的希腊代表团包括两位著名的希腊学者。一位是后来做了红衣主教的约翰内斯·贝萨里翁(1403——1472),他将自己收集的近一千份希腊手稿赠予了威尼斯城。另一位是乔治·盖弥斯托斯(约1355——约1453),一般被称为普勒托,这位性格乖张的学者后来倡导回归古希腊多神教。普勒托在佛罗伦萨教希腊语,并使西方注意到了柏拉图和柏拉图主义者的著作。他的教导促使执政的大公科西莫一世·德·美第奇在佛罗伦萨创建了一个柏拉图学院。学院的第一位领导者菲奇诺(1433——1499)翻译了柏拉图的著作以及后来几位柏拉图主义者的文本,其中大部分作品当时还不为西欧读者所知。
于是,和12世纪一样,15世纪也重新发现了大量古代文本,其中许多是关于科学技术主题的。但人文主义者的区别性特征与其说是热爱文本,不如说是热爱纯粹而准确的文本。他们称大学中使用的亚里士多德和盖伦的文本是不纯的——充满了野蛮、“阿拉伯特征”(Arabisms)、添加和错误。他们将经院哲学斥为贫瘠的、野蛮的和不雅的。他们认为,大学(尤其是北方的大学,意大利的情况要好一些)是停滞的“中间”时代的遗迹,斥责大学学者在写一种退化的拉丁文,缺乏优雅的气质。因此,人文主义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在大学以外建立了新的学术共同体。
一个现代误解是,人文主义者由于某种原因是世俗主义的、非宗教的甚至是反宗教的。一些人文主义者固然会批评教会的恶习,蔑视经院神学,但他们决不反对基督教或宗教。事实上,许多人倡导的教会改革与他们期待的语言改革相平行——通过回到古代、回到公元后最初几个世纪的教会来实现。许多人文主义者都担任圣职,在教会机构任职,或者享受教士俸禄,天主教的等级结构支持了人文主义。文艺复兴时期的多位教皇都是热情的人文主义者,尤其是尼古拉五世、西克斯图斯四世和庇护二世,他们的红衣主教和宫廷也是如此,都鼓励人文主义者。现代的错误缘自将其与所谓的世俗人文主义相混淆,这是一项20世纪的发明,在近代早期并无与之对应的概念。
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对科学技术史的影响正负兼有。从积极的一面来讲,人文主义者得到了数百个新的重要文本,使考据学达到了新的水平。对柏拉图的重新引入(特别是由于他采用的毕达哥拉斯数学)提升了数学的地位,并且提供了一种与大学中受到青睐的亚里士多德主义不同的哲学。为了符合古人的标准,整个意大利的工程和建设项目均以古代工程师阿基米德、希罗、维特鲁威和弗龙蒂努斯为典范。其消极一面是,对古代的奉承可能走得太远,以致将罗马帝国灭亡之后的一切事物都斥为野蛮。于是,欧洲开始失去对阿拉伯和中世纪成就的尊重和认识,而阿拉伯和中世纪在科学、数学和工程领域的成就——毫无疑问——大大胜过了古代世界。
1450年左右活字印刷术的发明极大地满足了人文主义者对文本的兴趣。这一发明(或至少是其成功推广)要归功于约翰内斯·古腾堡(约1398——1468),他原本是美因茨的一名金匠。活字印刷术的关键是铸造带有突出字母的金属活字。这些活字可以组装成完整的文本页面,在其表面涂上一种油墨,按压在纸上,一次便可印刷一整页(或一组页面)。印刷多份之后,可将活字页面拆卸开,很容易把字母重新排列成下一组页面。此前,书籍必须手工抄写,造成产量低下且价格高昂。中世纪晚期大学的发展和大众读写能力的增长使书籍供不应求,人们对生产书籍的速度有了更多需求,一批制书企业在修道院和大学的传统缮写室之外应运而生。产量的增加导致了越来越多的抄写错误,人文主义者对此深感痛惜。印刷术确保了图书生产的效率和质量,尽管花费在造纸、排版和印刷上的劳动使得书籍仍然十分昂贵。(1455年印出的古腾堡《圣经》价格为30弗罗林,比一个熟练工匠一年的工资还要多。)
从抄写到印刷的过渡并非一蹴而就。手稿仍然和书籍并存,虽然手稿的使用越来越多地局限于私人的、稀有的或特许的材料。印刷字体模仿手稿书写;在北欧,这意味着用哥特字体印刷书籍,但意大利(特别是威尼斯)很快就成了印刷业的中心。意大利印刷工泰奥巴尔多·曼努奇[其拉丁化的人文主义名字马努提乌斯(1449——1515)更为人所知]采用了意大利人文主义者发明的更为干净清晰的字母形状(他们认为模仿了罗马人的书写方式),由此创造的字体不仅取代了旧字体,而且也是今天使用的大多数字体的基础;因此,我们优雅的斜体仍然被称为“意大利体”(Italic)。
印刷机如雨后春笋般地出现于整个欧洲。到了1500年,大约有1000部印刷机在运转,已有三四万种图书被印制出来,总数约有1000万册之多。这些印刷制品在整个16、17世纪有增无减。书籍变得越来越便宜(往往质量有所下降),更容易为不太富裕的购买者所获得。印刷使得通过相互攻讦、时事通讯、小册子、期刊和其他生命短促的纸质媒介进行的交流得以更快地进行。虽然这些纸质媒介生产出来以后大都很快就消亡了(如上周的报纸),但它们在近代早期是非常普遍的。就这样,印刷机创造出一个史无前例的印刷文字的新世界,一个读写文化的新世界。
印刷的一个容易被忽视的特点是它能够复制图像和图表。在手稿传统中,插图是一个问题,因为准确绘图的能力取决于抄写者的技法,而且经常依赖于他对文本的理解。因此,无论是解剖图、动植物插图、地图、海图、数学图解还是技术图解,每一次复制都意味着质量的下降。一些抄写员径直忽略了困难的图形。印刷意味着作者能够监督生产原版的木刻或雕刻,然后便可以轻松可靠地生产完全相同的副本。在这种情况下,作者更愿意并且能够把图像包括在他们的文本中,从而促成了科学插图的第一次发展。
一张图片胜过千言万语,事实证明,绘制插图的能力特别重要,因为新奇的报告和事物很快就会涌入欧洲。这些信息来自欧洲人直接接触的新土地。第一个来源是亚洲和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地区。由于葡萄牙人试图开辟与印度的贸易航线,以便绕过控制了陆路和地中海航线的中间商(主要是威尼斯人和阿拉伯人),遂使欧洲人接触到了这些地区。15世纪初,葡萄牙王子、航海家亨利(1394——1460)开始派远征队沿西非海岸探险,与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的商人建立了直接联系。葡萄牙水手进一步南下,最终于1488年绕过好望角,其最高潮是达·伽马于1497至1498年成功远航至印度进行贸易。葡萄牙人沿途建立了贸易前哨,其中许多地区直到20世纪中叶仍为葡萄牙所拥有,他们最终将其常规航线延伸到中国,将香料、宝石、黄金、瓷器等奢侈品运回欧洲,还带回了关于遥远国度、奇异生物和未知民族的报道。
欧洲视野的这种拓宽并非在文艺复兴时期遽然开始。中世纪为文艺复兴时代的航海奠定了基础。事实上,向东的航行早在13世纪就已出现,却因14世纪亚洲的政治动荡而被迫中断,到了15世纪又被恢复。中世纪的旅行者往往是13世纪两个新修会——多明我会和方济各会——的成员,他们开始到遥远的地方传教和从事外交活动,这种使命我们直到现在才有所认识。他们在亚洲建立了宗教场所,从波斯和印度一路推进到北京,并将相关信息传回欧洲,从而激励了后来的贸易航行。这些中世纪旅行使人们意识到欧洲之外还有一个更为广袤的世界有待探索。
当葡萄牙人正在向东开辟朝向亚洲的海上航线时,哥伦布却把目光投向了相反方向。他确信,地球周长大约要比在欧洲广为人知的相当准确的古代估计值短三分之一,因此认为自己向西航行能够到达东亚。这种错误的印象部分是由于公元2世纪的地理学家和天文学家托勒密。人文主义者们刚刚重新找出了他的《地理学》,其中把地球的尺寸说得异常之小,大大高估了亚洲向东的范围。哥伦布的资助者持怀疑态度,他们认识到西行路线要更长,如果没有中间的地方提供新的补给,船员就会饿死。(没有人认为哥伦布会“航行到地球边缘掉下去”,因为早在哥伦布之前1500多年,地球的球形观念已在欧洲牢固确立。说哥伦布之前的人都认为地球是平的,这是19世纪的发明。中世纪的人会对这种想法捧腹大笑!)因此,当1492年哥伦布的船只突然发现加勒比地区的陆地时,他自认为到了亚洲,而不是发现了一个新大陆。
无论哥伦布后来是否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其他人反正很快认识到了,于是急忙赶往这个新世界。在新发明的印刷机的帮助下,新世界的消息迅速传开。1507年,一位德国制图师根据意大利探险家亚美利哥·韦斯普奇的名字给这块新大陆命名为亚美利加。由于这些地图以及韦斯普奇随之发表的关于南美的描述,这个名字流传开来。1508年,西班牙国王费迪南多二世为韦斯普奇设立了新世界首席航海家一职。这一新职位所属的商局(Casa de Contratación)成立于1503年,不仅是为了给带回西班牙的货物征税,而且也是为了对返回的旅行者所带来的各种信息加以收集和分类,训练领航员和航海家,以及用从每一位返回的船长那里新收集到的信息不断更新原版地图。各种知识和技术诀窍汇集到塞维利亚,帮助西班牙建立了历史上第一个“日不落”帝国。
面对西班牙和葡萄牙正在积累的领地和财富,其他国家也不甘心袖手旁观,遂纷纷加入竞争行列,尽管他们落后于古伊比利亚人一个世纪或更长时间。因此在一百年的时间里,几乎所有关于新世界的报道和样本都是经由西班牙和葡萄牙来到欧洲的,它们改变了欧洲人的动植物知识和地理学知识。很难想象从新世界大量涌入欧洲的材料有多少。新的植物、动物、矿物、药品以及关于新的民族、语言、思想、观察和现象的报道使旧世界目不暇接,难以消化。这是真正的“信息过剩”,它要求改变关于自然界的想法,用新方法对知识加以组织。由于发现了新的奇异生物,传统的动植物分类系统不再适用。由于发现人类的居住地几乎无处不在,那种古代观念遭到了驳斥,即世界被分为五个气候区,包括两个温带和三个因为过热或过冷而不适宜居住的区域。开发美洲和亚洲巨大的经济潜力需要新的科学技术。地理数据和航线记录催生了新的绘图技术,而在欧洲与新国度之间安全可靠地通航则需要改进导航、造船和军备。
环游世界使欧洲人看到了各种不同的宗教观点,而宗教观点在欧洲本土也开始变得多样化。1517年标志着基督教内部开始出现一种深刻的、往往伴随着暴力的持续分裂。那一年,奥古斯丁会的神职人员和神学教授马丁·路德(1483——1546)在维滕贝格大学城提出了著名的《九十五条论纲》。这些论纲或命题以经院论辩主题的格式写成,集中批判了当地出售赎罪券的不当做法,这种做法在神学上是站不住脚的。虽然关于仪式和教义问题的类似争论在中世纪大学的论辩文化中很常见,但路德的抗议超出了神学学术争论的通常界限,迅速演变成一场超出马丁·路德控制的、有广泛基础的政治社会运动。路德的主张最初很温和,但逐渐变得越来越大胆和有对抗性,从地方做法的一些小问题升级为严重的教义问题。这些主张经由印刷机迅速传播开来,因与地方民族主义的联系而加深,并且受到了德国统治者的唆使,他们认为脱离罗马对其政治利益有利。就这样,一次地方性的抗议(protestation)出乎预料地发展成了新教(Protestantism)。新教几乎立刻分裂成了若干相互争论不休的派别。除了天主教与路德教的争论,很快又出现了路德教与加尔文教的争论,然后是加尔文教内部的争论,等等。所谓的“宗教战争”——激励它的往往更多是政治和王朝的操纵,而不是教义问题——在接下来的一个半世纪里震撼着欧洲,特别是德国、法国和英国。
路德本人并非人文主义者,尽管他的一些理念,如强调对《圣经》的字面理解而不是天主教徒所青睐的隐喻读法,与人文主义者对文本的强调有相似之处。但比这些相似之处更重要的是他怀疑古典的(“异教的”)文献和思想,并且希望把《圣经》中那些不同于其个人观念的各卷(如《雅各书》)删除。然而,比他有学识得多的梅兰希顿(1497——1560)却完全不是这样。“梅兰希顿”这个名字证明了他的人文主义,它是从原本粗野的德国“黑土地”(Schwartzerd)翻译成的古典希腊文。提出这种“自我古典化”的是他伟大的伯父、德国最引人注目的人文主义者罗伊希林。紧随路德对大学经院哲学的拒斥,梅兰希顿(作为一个同样不喜欢经院哲学的人文主义者)调整了从天主教皈依路德教的德国大学——特别是路德本人所在的维滕贝格大学——的课程设置和教学。他设计的新课程使他赢得了“日耳曼之师尊”的头衔。其方法并非驱逐亚里士多德,而是——以真正人文主义的方式——消除中世纪向亚里士多德所作的“增添”以及使用更佳版本的希腊哲学家著作。新兴的新教大学不得不重新开始,淡化业已确立的方法,从而能把在旧体制中无法立足的新的主题和研究方法包括进来。
天主教内部的改革运动也在进行。在15世纪,宗教会议解决了一些问题,虽然不是很成功。更引人注目的是特伦托会议(1545——1563),这次大公会议通过处理腐败问题、澄清教义、规范仪式、集中纪律监督等做法,对新教作出了回应。直到第二届梵蒂冈大公会议(1962——1965),特伦托会议一直是中世纪之后最重要的教廷会议,它拉开了天主教改革或者说“反宗教改革”的序幕。其措施包括改进教士的教育(这一改革是许多人文主义者所提倡的)以及加强对于发表作品中正统学说的监督。一个新组建的教士团体——耶稣会最积极地参与到了特伦托会议所倡导的改革之中。1540年,圣依纳爵·罗耀拉在教皇的授权下建立了耶稣会,耶稣会士们尤其致力于教育和学术,在科学、数学和技术等领域做出了重要贡献。
除了宣扬新教徒回归天主教,耶稣会士更广泛的影响在于他们在创会最初几年所建立的数百所学校和学院。耶稣会的教育基于一种新颖的教学和课程风格,它坚持了亚里士多德方法的重要性,但重新强调了数学(到1700年,耶稣会士占据着欧洲一半以上的数学教授职位)和科学。科学革命的一些新科学思想往往是在耶稣会学校最先讲授的,许多蕴育这些观念的思想家便是在这些学校培养出来的。耶稣会士沿着新开辟的贸易路线前往世界各地,高姿态地进入了中国、印度和美洲(当然包括开办学校),建立了第一个全球性的通信网络。该网络把一切事物都带回了罗马,无论是生物标本、天文观测和文化制品,还是关于本土知识和风俗的广泛报道。耶稣会对于研究科学和数学的态度表达了它的座右铭:“在万事万物中找到神。”虽然耶稣会士强调这种激励,但这并非他们所独有,而是几乎整个科学革命的基础。
16世纪的欧洲人居住在一个迅速变化的新世界。和我们快节奏的今天一样,许多人认为这种状况是焦虑的来源,而另一些人则看到了一个充满机遇和可能性的世界。欧洲的视野在各种意义上得以拓宽。欧洲人重新发现了他们自己的过去,遇到了一个更广的物理世界和人类世界,创造了新的研究方法,对旧观念作了新的诠释。事实上,用一个喧哗骚动、储备丰富的市场来形容他们的世界再恰当不过。纷杂刺耳的声音大大促进了各种思想、货物和机遇。人们摩肩接踵地对各种商品进行检验、购买、拒绝、赞美、批评或只是触碰。几乎所有东西都供人竞购。无论我们认为“科学革命”是某种全新的东西,还是经过14世纪的不幸中断之后对中世纪晚期思想发酵的恢复,毫无疑问的是,16、17世纪有学识的居民都认为自己处于一个充满变化与新奇的时代。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代,一个新世界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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