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经验冶到“实验冶

经验是构筑杜威哲学大厦的基石,也是理解杜威的“实验主义冶思想的一把钥匙。作为一种实践哲学,美国实用主义认为应把确定信念当作全部哲学活动的出发点,把采取行动当作主要手段,把获得实际效果作为哲学行动的最高目的。杜威正是以自然科学为模板,充分运用当时自然科学的事实资料,寻求“实验的经验冶与“效果冶。他认为,任何观念、学说和理论既应以实验为基础,又要经受实验的检验;而且任何理论的效用必须涉及到“存在方面的特性冶以及“变化的过程冶,必须是对公共而言的。因为任何理论只有在实践中解决了现实问题,它最终才是“有价值的冶。

但是,传统哲学是以逻辑的理性思辨为主要手段的。为了给往日全凭感情的契合和社会尊崇的东西作辩护,传统哲学完全抛弃了实践的或行动的方式,而采用了逻辑的理性论辩的方式。因此,杜威指出,传统哲学苛求逻辑论辩的方式是与它要为之辩护的对象密不可分的。其实,讨论事实并不需要过分精巧的逻辑,简单而笨拙的实践行动就足以证明,实践行动才是一切论证的最基本的形式。当然,哲学家们之所以把逻辑论辩当作自己的主要工具,这样的情景只会发生在亚里士多德称之为“第一哲学冶的事业里,把哲学看作是一桩冷静理性的、客观旁观的、涉及到事实所不能达到的领域的事业里,以及想当然地认为哲学理应高于艺术,哲学只关心事物的形式即普遍必然的真理的时候。“凡抽象的定义与超科学的辩证,就是这样起来的;起来之后,有许多人从此不敢来叩哲学的门了,然而哲学的信徒却在这里面寻着无限的趣味冶^〔167〕。如此一来,哲学便彻底地与其最初的源头相隔离,并且以一种冷峻的探索必然真理的面目来出现。于是,哲学显得崇高而威严,对经验世界不屑一顾,仅在崇高的自由世界中施展才能;哲学运用严格的推理方式,以压倒一切人的力量迫使人们相信它所指示的世界,而那些缺乏哲学素养的人根本无从谈论这个更为本原的世界。

然而,杜威警告人们,哲学的这一独断的要求在本质上是虚妄的。它反而折射了人们的某种情感上的满足,以及某种对传统信仰的盲目固执。因而可以这么地说,传统哲学是保守的、面向过去的;它把世界分割为两个部分,更是滋生无穷无尽的麻烦的总源头。那么,杜威所从事的哲学改造,就是要改造这种割裂世界、割裂知行的错误方式,以生命活动本身为出发点,着眼于相互作用、彼此维系的关系性存在(即经验),把以物理学为代表的自然科学中的探索、假说、实验等方法运用到伦理、社会等处理道德生活和民主政治生活等领域之中。

1.经验概念

面对人类所遭遇的巨大的社会问题、道德缺陷以及生活纷扰,让哲学回归到生活,并将哲学改造成人类改善自身处境、处理各类社会问题、道德问题和危机的工具,成了当时最为紧迫的事情。因此,以达尔文的进化论为理论参考,杜威对传统经验概念予以改造,赋予经验概念以充足的实践内涵,经验不再是某种抽象的思辨物,而是主体对环境提出的种种要求的适应性反应,“有机体体验着、经受着它自己的行为的效果,这种行为与遭受之间的密切联系就构成我们所说的经验冶^〔168〕。于是,“经验冶成了我们所做的以及因实践行动而应承担后果的全部,成了我们所做的一切和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它是我们生活的过程。“我们生活的世界是一个充满或然性的危险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人类的生存依赖于控制环境的能力,这就是人类的经验。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人类的经验发展出两种控制环境的方式,其一是神话和宗教仪式,它是文化和道德的起源,其二是以施加于环境的实际行动来控制环境,这导致了科学的产生冶^〔169〕。“经验不仅包括人们做些什么和遭遇些什么,他们追求些什么,爱些什么,相信和坚持些什么,而且也包括人们是怎样活动和怎样接受反作用的,他们知道怎样操作和遭遇,他们怎样渴望和享受,以及他们观看、信仰和想象的方式,简言之,能经验的过程冶^〔170〕。

对杜威而言,经验与自然是不可分割的、连续性的统一存在。因此,唯有实用主义的“经验自然主义冶才能担起“哲学改造冶的使命,才能把往日割裂开的经验与自然、意识与物质重新统一起来,使经验的自然、意识和物质都包容于其中;而且只有“经验自然主义冶的实验方法,才是一种“能够公正地对待经验这个兼收并蓄的统一体的方法,只有它才把这个统一的整体当作哲学思想的出发点冶^〔171〕。于是,经验在一种动态平衡的过程中才能得以形成,经验具有了动态的特征;活的生物在与环境的相互作用之中,不断经历着平衡丧失和平衡恢复的过程,通过这种相互作用和改造,环境成了属于活的生物的环境,而活的生物也成了环境的一部分。正是因为经验具有了本体论的含义,它才能成为杜威建构理论体系的基石。

归根结底,哲学是解决“人的问题冶的方法,给人以智慧而不只是一些知识。与知识有别,智慧是用已知的知识明智地指导人生事务之能力。哲学的目的就是要促使人形成一种创造的智慧,得以应付环境、利用环境和支配环境,确保人在与环境的互动中取得成功。事实上,智慧是人类在自然进化序列中形成的一种自然功能,其进化的目的就在于促进人类更好地生存。人们之所以要将那些原始的较为零乱的、满足人的感情需要的材料上升为哲学知识。原因在于,这种变化是出于人们逃离危险以及寻求确定性的需求。面对周遭充满偶然、变化的世界,人类急于要摆脱这种不确定性,人类本身可以调和自己的冲动,并使之参与明智的、有目的性的行为,进而能在有意识的思考和试验条件下达到适应和生存。

2.实验主义

传统哲学的性质是什么?是揭示实在的真面目?是由于惊异而来的对于世界的知识论的思考?还是出自生活的某种价值需要?杜威通过对人类精神活动的最初目的的考察,发现“认识世界冶并非哲学的最初目的,相反,服务生活才是哲学的初衷。而且杜威惊奇地发现,与人类悠远的历史相比,哲学是位很迟才问世的后来者。因此,杜威认为,必须把哲学关注的焦点由“哲学家的问题冶转向“人的问题冶,必须从抽象的形而上学问题转向对具体的社会问题的逻辑论证和说明。

“个人冶与“社会冶的对立是传统二元论哲学的前设在政治哲学中的延续。杜威认为,传统政治哲学正是基于这一预设,才将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引入歧途。“个人冶是社会存在的基本前提和基础,而“社会冶则仅仅是“个人冶的集合体,社会现象是由人类在社会状态中相互联合的行为与激情的法则决定的,但人在一种社会状态下仍然是人,他们的行为与激情仍然服从于个体的人类本性^〔172〕,杜威就是借用约翰·密尔的观点来阐明自己的异议,认为传统政治哲学中“原子式个人冶是以抽象的“人性冶论为基点的,是从现实中剥离出来的“个人冶,事实上,生活中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个人或“个体性冶。对杜威而言,个体一开始就是处于社会之中的个体,与社会须臾不可分离。每个“个人冶只能是某种社会与文化因素的体现,“人性冶也不是某种“个体性冶的联合,“社会性冶才是“人性冶真正意义的来源,个人与社会之间存在着浑然天成的源初统一性。这也正是达尔文进化论为实用主义强调实验方法所开辟的哲学空间。于是,实用主义的实验主义才会应运而生。

实验主义自然也是一种主义,但实验主义只是一个方法,只是一个研究问题的方法。^〔173〕即“将经验到的模糊、疑难、矛盾和某种纷乱的情境,转化为清晰、连贯、确定和和谐的情境的方法。具体有五个步骤:(1)暗示(suggestions)。直接感受到了困难的情境。(2)问题(problems)。查明需要解决的问题。(3)假说(hypothesis)。提出有可能解决问题的设想。(4)推理(reasoning)。由假说的含义推导出可以进行试验的判断。(5)试证(testing)。对判断进行检验冶^〔174〕。在杜威看来,和教条的绝对主义正好相反,实用主义的哲学是实验主义,而且实验方法与实用主义所主张的相对性、不确定性的关系是遥相呼应的,具有内在的、本质的统一性。实验主义认为,社会、个人以及自由均具有相对性,它们的内容均会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