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围上的差别

范围上的差别

我们生活在世界之中并且联结事物，无论是在理论语境抑或是在实践语境。假定你我正在谈论一栋房子。你说了许多话，其中有一句提到这栋房子有50年了。我一直在听你讲，不加反思地同意你的全部说法，也一直在你的引导下联结着世界，但是现在这个断言让我停了下来。它似乎不是很对。我中断自己的轻信，不再幼稚地接受你所说的一切;我切换到命题性样式:我不是把这栋房子有50年屋龄当作事物的存在方式来对待，而是把它当作你正在呈现事物的方式来对待。我改变方向，进入命题性反思。我给这栋房子有50年屋龄加上引号。我不是把这个事态当作明见的事实，而是当作你的命题、你的看法、你的言词的含义。我把这个事态当作是你主张的事态，当作是被你呈现的事态。原本的事态现在就变成了一个命题。

假定我有进一步的经验导致我同意这栋房子有50年屋龄。于是我就把置于引号中的东西去掉引号。我停止命题性反思。我认识到这个命题是正确的，它与实际情况一致，与能够在直接的明见性中被给予的情况一致。这个命题(当作被主张的事态来看待的事态)与事实相协调，并且被认为是真的。但是另一方面，假定我进一步的经验和调查得出的结论是，这栋房子的屋龄没有50年而只有20年。于是我会把“这栋房子有50年屋龄”上面的引号固定住;我会看到你的这个命题是假的，它不能够被去掉引号从而再次转变成简单事实，它不能享受正确性真理的权利。它作为真理候选者的资格被取消了。它只是一个命题，只是一个被主张的事态，只是你的意见，除此之外不可能是别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再也不能放开我的命题性反思，不能把你的说法当作事物存在的方式。

这种在事态与命题之间的往返运动，在对待事态的两种方式——一种是把事态简单地当作事态来对待，另一种则是把它当作单纯被主张的事态来对待——之间的往返运动，是一项高度复杂的人类成就。它是人类理性的一个本质部分。我们无法想象一个理性动物没有这一力量;丧失了这项能力的存在体也就失去了理性。除了多半是以最低级最原始的方式之外，非人的动物不可能将事态命题化，它们不可能进行命题性反思，不可能把某种情况当作仅仅是被某人呈现的情况来看待，或者当作对于某人说过的东西起到确证作用的情况来看待。在是什么、似乎是什么、说的什么以及什么进行确证之间的这种曲折运动，被铭记在人类语言的语法之中，铭记在诸如“我断言p”，“你说q”、“你所说的是真的(或假的)”等等惯用语之中，也铭记在句法的许多其他维度之中。

向命题性反思转换的能力使我们能够与自己涉及的任何议题拉开距离。当我们被卷入关于某事的交谈之中，甚至当我们正在独自思考某个问题的时候，我们都能够转换到命题性样式，把正在被呈现的东西当作单纯被呈现的，当作一个命题或含义而不是事物存在的方式。向命题性样式转换的能力，以及确证或驳斥向来已久的说法的能力，使我们确立成为有责任的言说者，即能够说出“我”并且能够认定自己是这个或那个真理宣称的执行者。

然而，这种向命题性反思转换的能力，以及运用由于命题性反思而得以可能的那种真理的能力——作为我们的理性本质的象征，这种能力还是颇为荣耀的——与进行哲学反思的能力并不是一回事。必须把命题性反思和哲学反思区分开来。如果我们成功地完成这一区分，就会更好地理解命题性领域和哲学领域。

当我进行命题性反思，当我把这栋房子有50年的屋龄当作单纯是你的命题的时候，我仅仅是反思这一个事态:即这栋房子有50年的屋龄。其他的一切都留在了原地，没有被加以反思。比如，你作为我的对话者而在那里，我作为你的对话者而在这里，我们发出的声音，树木、草坪、天空、天气，房子本身的白色、木制以及殖民地时代的建筑风格，等等。此外，支撑着我的全部特殊确信的世界信念也还留在原处，没有触动，未加反思。在进行命题化的时候，我与某个特别显著的事态甚或一组事态拉开距离，但是还有无限多的事态、事物和语境都完全没有受到反思性批判的触动。它们的信念品质(doxic quality)依然完整无损。它们作为一种基层保留在原地，而我就在这个基层上找到对于转变成命题的事态进行反思的时候所需要的杠杆。

另一方面，当我致力于哲学反思、实行现象学还原的时候，我与自然态度中的一切事物都拉开了距离，其中不仅包括这栋房子有50年屋龄这个事态，还包括整个房子、树木、草坪、作为交谈者的你我、天气、大地、天空、日月星辰，甚至还有作为所有这些事物之基础的世界及其关联的世界信念。这是极度的全盘反思，不遗漏任何事情。我们对一切都保持距离，甚至对世界本身以及拥有世界的我们自己也都拉开了距离。我们没有继续保留几个信念，将其作为某种基础来为我们提供杠杆;我们没有留下一块可以立脚的基层。我们对任何确信都加以反思。所有的确信，甚至最基本的确信，都受到中止并加以反思。这种包罗一切的反思就是哲学的反思;比较受到限制的反思则是命题性反思。

因此，哲学反思与命题性反思之间的最初差别是活动范围的差别:哲学反思是普遍的，命题性反思是有限的，针对的目标仅仅是这个或那个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