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的宗教

三、理性的宗教

佩因的宗教哲学思想集中表述在他的后期著作《理性的时代》一书中。这本书被基督教人士指责为无神论者的圣经，它其实是自然神论的代表作。他在这本书中猛烈抨击基督教，抨击旧约和新约，否认基督教关于奇迹、神秘和预言等教义，提倡一种“理性的宗教”，也就是当时美国启蒙思想家们普遍赞同的自然神论。这就是说，这本书虽然反对基督教，但不是反对一切宗教。他力图抛弃宗教中的一切迷信成分，而把宗教建立在理性之上。他相信人类的理性具有无穷的力量，认为人一旦按照对自然规律的认识进行活动，就能过一种理性的、幸福的生活。他主张把基督教提交理性法庭审判，用理性的眼光审视基督教的全部教义。他希望建立的那种宗教只包含一些简明的教义，它们是任何一个有理性的人都会自然而然地赞同的。这些教义包括只信奉一个上帝，信奉道德法则和希望获得永恒的幸福。他说：“我只信奉一个上帝；我希望获得来世的幸福。我相信人人平等，认为宗教职责就在于立身处世要公正仁慈，力求给我们的同胞幸福。”^[20]他明确声明，他不相信犹太教会、罗马教会、希腊教会、土耳其教会、新教教会等等所宣扬的教义，他说：“我的心灵就是我的教会。”^[21]

佩因不是无神论者，他明确承认上帝的存在，并从上帝是宇宙的创造者，是万物的第一原因这一角度加以论证，像牛顿所作的那样。牛顿认为，既然力学定律不能说明星辰运动的起源，因此必定有某个外在的第一原因给与星辰以第一次推动，这个第一原因就是上帝。佩因也说：“人能够加之于上帝名称之上的唯一观念就是第一原因的观念，万物的原因的观念。”^[22]人们按照自己的理性，很难设想空间是没有尽头的，时间是没有开端的，也很难设想万物没有它们的创造者。人、动物、植物本身都不是它们自己的创造者。他说：“正是从这个证据中产生一种信念，它仿佛必然地使我们相信第一原因永恒地存在着，它的性质完全不同于我们所知道的任何一种物质存在，一切事物都依赖于它的力量而得以存在；人们把这个第一原因称为上帝。”^[23]他认为人只有借助于理性才能发现上帝；离开了理性，人就没有能力发现上帝，也不能理解任何事物。

与牛顿相似，佩因也从宇宙的规律性方面来论证上帝的存在。牛顿强调宇宙是一个有秩序、有规律的系统，它体现出上帝在创造宇宙上的无限智慧。佩因也强调宇宙的系统性、规律性与和谐性，自然界无非是创造主为物质规定的一些规律，正是这些规律支配着宇宙的运行。宇宙的规律性不是科学研究发明的，也不是科学研究引入自然界的，而是上帝在创造宇宙时所确定的。人们借助于理性，能够通过科学研究发现上帝所确定的种种自然规律。佩因还认为，上帝所创造出来的这个宇宙，这个有规律性的自然界，就是上帝告诉我们的话，也可以说就是基督教人士所谓的“天启”。这些话是绝对普遍的，人人都能理解，它们也是绝对确定的，任何人都不能加以伪造和篡改。他说：“上帝的话就是我们所看到的这个创造物。正是在这些不能被任何人伪造和篡改的话中，上帝普遍地与人交谈。”^[24]宇宙、自然界作为上帝的创造物，是一个永远存在着的原因，它是用一种普遍的语言写出的，任何人都能够阅读和理解它，它向人们显示出人们需要了解的关于上帝的一切。他说：“我们想了解上帝的威力吗?我们在这个创造物的无限性中看到了他的威力。我们想了解上帝的智慧吗?我们在支配着这个不可思议的整体的那种固定不变的秩序中看到了他的智慧。我们想了解上帝的慷慨吗?我们在上帝赋予地球的丰富宝藏中看到了他的慷慨。我们想了解上帝的仁慈吗?我们在上帝即使对于那些忘恩负义的人也不从他们那里收回他的丰富赏赐中看到了他的仁慈。总而言之，你想了解什么是上帝吗?那就不要到任何人都能写出的那本被称为圣经的书中去寻找答案，而要到那本被称为创造物的圣经中去寻找答案。”^[25]

佩因强调要从自然界本身去了解上帝，坚决反对各种教会所说的“天启”(revelation)。所谓“天启”，在宗教中，指的是上帝亲口对教会中某些人士所说的话，例如，在犹太教中这是指上帝对摩西所说的话；在基督教中，这是指上帝对耶稣·基督所说的话，以及对他的使徒和圣者所说的话。在佩因看来，我们可以承认上帝亲口向某个人说话，传达他的旨意。但“天启”仅仅是对上帝亲口与之说话的那个人而言，如果那个人对第二个人转述上帝的话，或者第二个人又向第三个人转述上帝的话，那些所转述的话就不能算是上帝亲口所说的话，因而也就不是所谓“天启”。他说：“天启必然只限于第一次说话，在此之后，那仅仅是对某个人所听到的某些话的转述。尽管这个人认为自己有责任相信这些话，但他不能迫使我以同样的方式去相信这些话，因为这不是上帝对我说出的天启，我只能把这个人转述的话看作上帝对他所说的话。”^[26]由于转述的话往往被转述者加以曲解，不能真正表达上帝的旨意，因此基督教中所谓“天启”是不可信赖的。

佩因还猛然抨击基督教所宣扬的“神秘”、“奇迹”和“预言”，认为前两者与真正的宗教不相容，第三者也是值得怀疑的。就“神秘”这个词的某种意义而言，我们可以说我们的存在是一种神秘，整个植物界也是一种神秘，因为我们不知道一粒橡实在播入土壤之后是怎样演变成为一棵橡树的。但是，橡实演变成为橡树是一个事实，而不是什么神秘。因为我们亲眼看到这个事实，并且知道只要把橡实埋入土中就会长出橡树这样一种方法。他说：“因此，我们需要知道的东西都已经知道了，至于我们所不知道而且我们不能完成的那部分事情，造物主会接受下来为我们完成。”^[27]退一步说，即使每个被创造出来的事物就上述意义而言是一种神秘，那也不能把“神秘”这个词应用到道德真理之上。我们所信仰的上帝是道德真理的上帝，而不是神秘或模糊不清的上帝。他说：“因此，宗教作为对上帝的信仰，作为道德真理的实践，不可能与神秘有任何联系。”至于奇迹的说法也是不可信的，因为奇迹的发生与自然规律相矛盾。我们自己并没有亲眼看见奇迹发生，而是听别人说某人看见奇迹发生。这种道听途说往往是不可信赖的，因为传说者往往添枝加叶，加以曲解。我们在一生中没有看见自然界发生什么奇迹，而常常听到许多谣传和谎言。相信奇迹其实也就是相信谣传和谎言。

佩因坚决主张信仰自由或宗教自由，认为信仰上帝是个人与上帝之间的私事，决不应受教会或政府的干预。他不仅反对教会或政府所采取的不宽容政策，也反对它们的所谓宽容政策。在他看来，宽容不是不宽容的对立物，而是不宽容的伪装，两者都是在对待信仰上的独断专横。宽容也是违背信仰自由的，因为人所信仰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上帝，信仰自由不是服务于信仰者自己，而是服务于上帝。他说：“因此，宽容不是把它自身置于人与人之间，或者教会与教会之间，或者一个教派与另一个教派之间，而是把它自身置于上帝与人之间，置于崇拜者与被崇拜者之间。教会或政府自以为拥有一种对人的崇拜实行宽容的权威，它们其实是狂妄地和渎神地把自己置于万能之主之上，宽容万能之主接受人的崇拜。”^[28]

尽管佩因不是无神论者，但他的鲜明的自然神论思想，特别是他对基督教传统教义的猛烈抨击，使他不仅受到基督教正统派的咒骂，甚至遭到在宗教信仰问题上持自由派观点的人士的冷遇和指责。连富兰克林也指责他的言论过于激烈，说他实际上把自然界变成唯一的现实，而把上帝变成某种“假设”。因此，他的《理性的时代》这本宗教哲学著作远远没有像他的《常识》那本政治哲学著作那样发挥重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