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的时间性

d.话语的时间性

理解、生存情态和沉沦构成此在之此的展开状态，它们分别对应将来、已是和当前这三种时间性的出位状态，照理说，论述一般展开状态的时间性的任务至此可以告一段落了。然而，海德格尔还要论述话语的时间性，因为由上述三种生存论要素构成的此在展开状态，通过话语才勾连起来。既然话语勾连展开状态的所有构成因素，它首先并不在某种确定的出位状态中时现自己。但是，事实上话语多半是在语言中说出，并首先是以在“周围世界”（日常生活世界）实践交谈的方式说的，即话语首先是生活实践的语言，所以话语基本的时间性意义是当前，并且是缺乏本己性的当前，即眼前化，眼前化对它有一种优先的构建功能。

说到话语和时间，就一定会想起时态。中文语法并没有形式化的时态规则，但西方近代语言一般都有。在西方语言中，有意义的句子总是以某种时态意义的形式表达的。如果语言本身是在像过去、现在、将来、过去完成、现在完成、将来完成等时态基础上建构的，那么语言的结构揭示了我们意识和理解自己与世界的方式最终的时间性。没什么比话语的时间性更能证明此在的时间性了。

海德格尔说，时态就像语言其余的时间性现象，“动词行为方式”（动词“说”表达的行为特征，如行为的开始、延续、结束、重复等）和“时间阶段”一样，并不是由于话语也表述“时间性过程”，也不是因为“说”这个行为是在一个“心理时间”中发生的。也就是说，语言的时间性现象不是由于它表述的对象的时间性，也不是由于人主观的时间性，一句话，不是因为存在者层面上的时间性。就所有关于什么的（über...）谈论、什么的（von...）谈论和向什么的（zu...）谈论，都是以时间性的出位统一为基础而言，话语行为以时间性整体为基础，话语自己本身就是时间性的。这不是说话语行为本身是一个时间过程或“在时间中”发生，而是说，话语自己具有内在的时间性基础。不仅话语，就是像动词行为方式这种纯语法现象，也是根源于我们实用活动（操劳）源始的时间性，不管这种操劳是否与时间内的东西有关。“时间内的东西”（Innerzeitiges）是指在通常意义的时间中发生的事情或事物，海德格尔这里显然是暗示操劳源始的时间性并非日常时间。不是因为我们的日常活动总是在时间中发生，总是一个时间过程，才会有时间性的语法现象。时间性的语法现象并不是对我们日常活动的时间性质的抽象。总之，语法的时间性现象与一般的时间概念没有关系。

但一般的语言学总是以流俗的时间概念来理解时间现象。可是，在海德格尔看来，语言科学用它被迫使用的流俗和传统的时间概念，根本不可能提出动词行为方式的生存论—时间性结构的问题。这不是说流俗和传统的时间概念一般地有什么不合适，而是因为那种时间概念乃脱离了存在者抽象而成，根本不可能涉及事物的生存论—时间性结构。而真正的话语总是在谈论有关存在者的种种，虽然首先和主要不是在理论陈述的意义上谈论，但却是直接涉及事物的存在，也就是说，话语有其存在论基础。因此，海德格尔认为，只有存在与真理的基本关联问题从时间性的问题出发被展开讨论之后，才能着手分析话语建构和解说语言构造的时间性特征。也就是说，对语言及其时间性的分析研究必须以存在论研究为基础。例如“是”这个词，必须先从存在论出发界定它的存在论意义，可肤浅的句子理论和判断理论却把它简化为“系词”。对于语言来说，最重要的功能是意指（Bedeutung），若不能意指或无意指，语言就不成其为语言。然而，意指从何而来？海德格尔说，根据话语的时间性，即一般此在的时间性，才能阐明“意指”的“产生”，才能从存在论上理解概念形成的可能性。讨论话语的时间性之必要，亦在此。

海德格尔没有像详细讨论理解、生存情态和沉沦的时间性那样详细讨论话语的时间性，而是开始论述它们是如何勾连在时间性整体中的。有意指就要有理解，理解首先以将来（先行或预期）为基础。生存情态首先在已是（重复或遗忘）中时现。沉沦在时间性上首先植根于当前（眼前化或瞬间）。但这不是说，那些生存论要素只是以某个出位状态为基础，而是以某个出位状态为主。但即便如此，它们仍然处在一个时间性的出位状态的统一中。理解仍然向来总是“已是的”当前。生存情态仍然作为“眼前化的”将来时现自己。当前仍然从已是的将来“跳开”，或被保持在已是的将来中。这些话表明，任何一个生存论要素的时间性基础其实都是时间性整体。时间性在每一个出位状态中整体时现，即生存、事实性和沉沦的结构整体的整体性，即操心结构的统一性，以时间性的当下完整时现的出位统一性为基础。操心是由各种生存论要素组成的一个结构整体，这些生存论要素构成了此在存在复杂多样的面相。时间性完整时现的出位统一性（不同出位状态及其不同样式的共同作用）使得诸多生存论要素得以勾连在一起，构成一个有着多重生存论功能的完整的此在存在的结构整体——操心。

正因为时间性首先与此在的存在有关，所以时现并不意味着诸出位状态“前后相随”。既不是先有已是，再有当前和将来；也不是先有将来，然后是已是和当前。海德格尔说得很清楚：将来不比已是迟，已是不比当前早。时间性时现自己为已是—眼前化的将来，即它时现自己为一个诸出位状态的统一体。这可以说是这一章对展开状态的时间性讨论的一个概括性结论。

最后这一段照例是向下一节讨论的过渡和引子。从本章的讨论我们可以看到，此在之此的展开状态，此在种种生存的可能性，此在的本己性和非本己性，都以时间性为基础。但是，此在的展开状态并不仅仅涉及那几个生存论要素，它还始终同样源始地涉及此在整个在世存在；包括在世存在的两个最重要的结构因素：在之中和世界。现在海德格尔要以展开状态（即此在存在的开放性）的时间性建构为取向，证明作为在世存在生存着的那个存在者（此在）之所以能存在的存在论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