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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书》导读

时间:2022-09-0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至于系统论述,并以之名书的则是康有为。康有为在《大同书》中描绘出“无邦国,无帝王,人人平等,天下为公”的大同社会,引起人们的注视,但他的大同思想孕育较早,而《大同书》的撰述却迟。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康有为政治生涯的递变,他的大同思想前后也有显著差异。《人类公理》是康有为较早发挥大同学说的作品,但未见存本。

汤志钧

“大同”,儒家理想社会,它一直为人们所向往,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经常提到“大同”,孙中山就想望“成一个大同之治”。至于系统论述,并以之名书的则是康有为。

康有为在《大同书》中描绘出“无邦国,无帝王,人人平等,天下为公”的大同社会,引起人们的注视,但他的大同思想孕育较早,而《大同书》的撰述却迟。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康有为政治生涯的递变,他的大同思想前后也有显著差异。因此,正确评价《大同书》,弄清其酝酿、写作、出版的过程,无疑是必要的。

《礼记·礼运》记载:

孔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礼运》描绘的“大同”境界是“天下为公”,货“不必藏于己”,力“不必为己”,老、幼、妇女、孤独都有所养。盗贼不作,外户不闭。这种“大同”境界,依托孔子,应写于春秋之后、战国或秦、汉之际。孔子是儒家的创始人,“天下为公”的“大同”社会,也一直为儒家所向往。

记录孔子言行的《论语》一书中,也有“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1]以及“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2]等话语。

孔子的传人孟子也说: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五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3]

春秋战国,诸侯征伐,列国纷争,在这社会动荡之际,百家争鸣,不仅儒家,其他学派也有这种愿望和想法。如《老子》第八十章说:“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庄子·马蹄》说:“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秦相吕不韦主持编辑的《吕氏春秋·贵公》也说:“昔先圣王之治天下也,必先公,公则天下平矣,平得于公。”

“大同”,不仅在古代为人所乐道。清代中叶,社会动荡,衰乱迹象呈露,龚自珍在《平等篇》指出当时的基本矛盾是“浮不足之数相去愈远,则亡愈速,去稍近,治亦稍速”,如果让“浮不足”长期分化下去,则“不祥之气,郁于天地之间,郁之久,乃必发为兵燹为疾疠,生民噍类,靡其孑遗,人畜悲痛,鬼神思变置。其始不过贫富不相齐之为之尔,小不相齐渐至大不相齐,大不相齐则至衰天下”[4]

随着帝国主义势力的入侵,社会矛盾的激化,洪秀全在《原道醒世训》中引录《礼运》中“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是谓大同”一段,感慨地说:“而今尚可望哉!”

领导反清革命的孙中山曾手书《礼运》中有关“大同”的词句,还在论著和许多讲演中多次提到“大同”。如《三民主义·民族主义》说:

我们要将来能够治国平天下,便先要恢复民族主义和民族地位。用固有的道德和平做基础,去统一世界,成一个大同之治,这便是我们四万万人的大责任[5]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界,过去“只有思想”,现代却“有了这个事实”[6],孙中山观察当时的世界发展趋势,援引“大同”,对中国的前途充满信心,认为时代前进,向往“大同”,“适于时代之潮流,合乎人群之需要”。

至于为《礼运》作注,并撰写《大同书》的,则是康有为。

康有为(1858—1927),又名祖诒,字广厦,号长素。戊戌政变后自号更生,张勋复辟后,又号更甡,晚号天游化人,广东南海西樵山银塘乡人。

康有为幼年接受严格的传统教育,攻读经史。1876年(光绪二年),应乡试未售,从朱次琦(九江)学。朱次琦主张“济人经世,不为无用之空谈高论”,“扫除汉、宋之门户,而归宗于孔子”。康有为受其影响,“以圣贤为必可期”,“以天下为必有为”。

1879年,康有为和久宦京师的张鼎华(延秋)相晤,使他“得博中原文献之传”,从而“尽知京朝风气、近时人才及各种新书”。接着,薄游香港,经上海,购西书、讲西学,开始向西方寻找出路。

1884年,中法战争爆发,次年,签订条约,康有为鉴于外敌入侵,“窥我滇、粤”,极为愤慨。次年,“从事算学,以几何著《人类公理》”。接着,作《内外篇》,孕育大同境界。

《人类公理》是康有为较早发挥大同学说的作品,但未见存本。康有为早年哲学著作,仅见《实理公法全书》和《康子内外篇》。《实理公法全书》初稿曾以“公理书”为题,“凡例”也言“实理”、“公理”,与《康南海自编年谱》所说《人类公理》思想相合。《康子内外篇》是康有为最早的哲学著作,根据《实理公法全书》《康子内外篇》,参考《自编年谱》以及1888年的《上清帝第一书》,可以恢复康有为早期大同思想的基本面貌。

康有为为什么要写《人类公理》,其撰写的社会条件是什么?《人类公理》又是企图解决什么问题?在帝国主义势力的疯狂侵略下,康有为感到“山河尺寸堪伤痛,鳞介冠裳孰少多!”[7]沧海惊波,外患日迫,这使从小“慷慨有远志”,夙有远大抱负的康有为,忧愤填膺。难道帝国主义势力侵略中国,是“人类公理”吗?难道中国人民备受帝国主义势力的蹂躏,也是“人类公理”吗?

1888年前,康有为两赴香港,一游上海,曾引起他对资本主义制度的向往,但“欢来独惜非吾土”,外患日深,民族危亡,清朝统治阶级却“酣嬉偷惰,苟安旦夕”,以致“官不择才而上且鬻官,学不教士而不患无学”,难道这是“人类公理”吗?“河决不塞”,水旱流行,官吏则“游宴从容”,小民则“荡析愁苦”,难道这是“人类公理”吗?

照此说来,《人类公理》是在外患日迫、“内政不修”的社会背景下撰述的。康有为“日日以救世为心,刻刻以救世为事”,而“忧国忧民”,思“悲哀振救之”,是具有爱国意义的。

康有为自述“人类公理”的思想来源是:“读宋、元、明《学案》、《朱子语录》,于海幢华林读佛典较多,上自婆罗门,旁收四教,兼为算学,涉猎西学书。”“合经子之奥旨,探儒佛之微旨,参中西之新理,穷天下之迹变,搜合诸教,披析大地,剖析今古,穷察后来。”说明他这时主要受了宋明理学佛教哲学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社会政治学说、自然科学知识的影响,还没有渗进儒家今文学说。他“涉猎西学”,企图“向西方学习”,“以几何著《人类公理》”。“几何”,在中国古代虽有此名词,但他所说的“几何”,是指以物的形状、大小、位置,研究其真理的科学,有其新的涵义。

他以为几何公理是“一定之法”,如一、二、四、八、十六、三十二[8],是“公然之实”[9],但是“不能无人立之法”。人立之法“其理较虚”,只是“两可之实”[10],它本来没有“定则”,只是“推一最有益于人道者以为公法而已”[11]。什么是“最有益于人道”的“公法”?那就是平等。

康有为认为“人类平等”是“几何公理”,所以要“以平等之意,用人立之法”[12],要“以互相逆制之法”,使之平等。认为“学不外二端,为我、兼爱而已”。“兼爱”是“仁之极”,“为我”是“义之极”。“兼爱”,“既爱我又爱人”,“为我”则有时会“为其所以为”,于是以德、刑检之。但是,“中国之俗,尊君卑臣,重男轻女,崇良抑贱”,明明是不平等,却认为是“义”,“习俗既定以为义理,至于今日,臣下跪服畏威而不敢言,妇人不卑抑不学而无所识,臣妇之道,抑之极矣,此恐非义理之至也。亦风气使然耳。物理抑之甚者必伸,吾谓百年之后必变三者。君不专,臣不卑,君臣轻重同,良贱齐一”。这才符合“佛氏平等之学”[13]

康有为也曾“眉间蹙蹙常若有忧者”,对人世间的不平等感到“不忍”。在一定程度上对“穷民”寄以同情,他说:“予出而偶有见焉,父子而不相养也,兄弟而不相恤也,穷民终岁勤勤而无以为衣食也。僻乡之中,老翁无衣,孺子无裳,牛宫马磨,蓬首垢面,服勤至死,而曾不饱糠覆也。彼岂非与我为天生之人哉?而观其生平,曾牛马之不若,予哀其同为人而至斯极也。”[14]他认为产生这些现象,主要由于“政事有不修,地利有未辟,教化有未至”,这是“民上者之过”。[15]“忧天悯人”,“而有不忍人之心焉”。

康有为忧患人生,想望平等,他要“奉天合地,以合国、合种、合教一统地球,又推一统之后,人类语言、文字、饮食、衣服、宫室之变制、男女平等之法、人类通同公之法,务致诸生于极乐世界”。

康有为不是迷信往古,而是想望未来,设想“斟酌古今,会通沿革,损益得失”,“务致诸生于极乐世界”。这有其沾染佛教哲学的迹象,但佛教讲“出世”,康有为要“经世”。于是“参中西之新理”,“通天下之故,极阴阳之变”[16],拟出“平等公同”的图景,从事《人类公理》的撰述。

康有为这种“平等”思想,除存有封建学说外,还渗透着西方资本主义的学理,他认为人生来平等,都应有自主之权,然而当前“人不尽有自主之权”[17],如“君主畏权无限”[18]等,就是现实生活中不合“几何公理”的。这些,应与他“涉猎西学”,沾染西方资本主义平等、民主思想有关。“公理学”的酝酿和撰述,象征着一个封建知识分子走向资产阶级改良派的历程,《实理公法全书》和《康子内外篇》也可视为中国人向西方国家寻找真理的早期撰著。

康有为早期的大同思想,是在《人类公理》的基础上,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展的,是在第一次上书不达后受了今文经学的影响而形成的。

1886年前,康有为好《周礼》,尊周公,贯穿之著《教学通议》一书[19],强调“言教通治,言古切今”。1888年,康有为鉴于中法战后民族危机严重,趁入京考试的机会,第一次向光绪皇帝上书,提出“变成法”、“通下情”、“慎左右”三点建议。

康有为在写《上清帝第一书》时,想望能有如周公其人辅佐光绪皇帝“制礼作乐”、“天下奉行”。当他上书时,曾托盛昱向光绪的师傅翁同龢代递折稿;还先后向工部尚书潘祖荫、都察院左都御使祁世长、吏部尚书徐桐上书“陈大计而责之”[20]。但除翁同龢将折稿摘抄[21],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且为徐桐“以狂生见斥”[22]。使他深感:“治安一策知难上,只是江湖心未灰。”[23]

1889年,康有为离开北京,回到广州。次年春,移居徽州会馆,晤见廖平。廖平讲今文经学,讲“通三统”、“张三世”,认为夏、商、周三代的制度,各有因革损益,不是不变的;《春秋》分“所见”、“所闻”、“所传闻”三世,汉代何休注《公羊》,以“所传闻世”为“衰乱”、“所闻世”为“升平”、“所见世”为“太平”。如以古代为衰乱、近代为升平、现代为太平的话,社会历史是向前发展的。“三统”和“三世”相结合,就成为要救国,要“太平”,就要“因革”、“改制”;只有“因革”、“改制”,才能进步,才能达到“太平”的愿望。

于是,康有为一改过去的尊周公、崇《周礼》为尊孔子、崇《公羊》,依附今文“三统”说以强调变通,揭橥孔子改制以宣传变法。他前所孕育的“大同”境界,至此渗透了今文学说。

1889年到1895年,康有为表面上不谈政治,实际从事维新运动骨干的培养和变法运动理论体系的建立。他在广州万木草堂讲学时,在弟子陈千秋、梁启超等的帮助下,撰写《新学伪经考》,说是古文经学所传之经,“非孔子之经”,是“伪经”,经过刘歆的篡伪;撰写《孔子改制考》,以宣传“改制”,以孔子为“制法之王”。在戊戌变法前,康有为把《公羊》“三世”和《礼运》“大同”、“小康”相糅,基本上构成一个“三世”系统,即以《公羊》的“升平世”为《礼运》的“小康”,以《公羊》的“太平世”为《礼运》的“大同”。

康有为这时的“三世”说,主要记录在《礼运注》《春秋董氏学》和《孔子改制考》中,是以《公羊》的“所传闻世”为“乱世”;以《公羊》的“所闻世”为“升平”,“升平者,渐有文教,小康也;太平者,大同之世,远近大小如一,文教全备也”。结合中国社会历史的发展,康有为以为“吾中国二千年来,凡汉、唐、宋、明,不别其治乱兴衰,总总皆小康之世也”。“汉文而晋质,唐文而宋质,明文而国朝质,然皆升平世质家也”。他以中国二千年来封建社会为“升平世”即“小康”[24],以为“今者中国已小康矣”,通过变法维新,就可逐渐达到他所想望的“大同”境界。这是康有为戊戌变法前的“三世”说,是和他当时的政治活动密切结合的。

百日维新失败,康有为流亡海外,自日本游美洲,赴加拿大,抵伦敦,还香港,到新加坡。1901年,离槟榔屿,去印度,《大同书》就是他定居印度大吉岭时所写的。

在这几年中,国内的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己亥建储、庚子“勤王”、八国联军、《辛丑和约》以至革命运动的掀起,尽管他勤王、保皇的宗旨没有改变,但他的思想却随着时代的推移而有所震动。游历欧、美的结果,理想中的资本主义制度和亲眼目睹的资本主义制度之间的矛盾,耳食或阅读得来的书本知识和亲身游历得来的实际见闻之间的矛盾,要求发展资本主义而对封建主义有一定依恋性的矛盾等等,使他感到“千界皆烦恼”,“苍天太不平”。他在新加坡和“观天演斋主”丘菽园研读《天演论》,赋诗云:“我生思想皆天演,颇妒严平先译之”,“遂令亡人忘忧患,沉吟新论动琴丝”[25]。“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也使他“妄思新论”,引发了“大同三世”说的演变。

康有为在1901年所撰《春秋笔削微言大义考》的《自序》中说:孔子之时,身行乎据乱,是“乱世”。如果能循“孔子之道”,“推行至于隋、唐”,应该进化到“升平世”(“小康”)了;隋、唐以后,“至今千载”,中国应该“可先大地而太平矣”。但因秦、汉的崇“刑名法术”,王莽、刘歆的“创造伪经”,晋代以后的“伪古学大行”,以致“微言散绝”,“三世之说不诵于人间,大同之种永绝于中国”,人们只是“笃守据乱之法以治天下”。那么,中国二千多年的历史,不过是“乱世”,并非“小康”,与《礼运注叙》所称:“吾中国二千年来,凡汉、唐、宋、明,不别其治乱兴衰,总总皆小康之世也”不同了。

在康有为同一时期撰写的《孟子微》《论语注》《中庸注》中也有“吾既生乱世”、“即英、美诸国近号升平”等记载。他1901年至1902年在印度写出的《大同书》也以欧、美为“略近升平”,近号“升平”;而中国则“伤矣哉!乱世也”。以自己为“既生乱世”,和戊戌变法前的“大同”涵义不同了。

康有为在《大同书题辞》中说:“吾年二十七,当光绪甲申,法兵震羊城,吾避兵居西樵山北银塘乡之七桧园澹如楼,感国难,哀民生,著《大同书》。”[26]说是撰于1884年。但《大同书》是康有为受了今文经学影响后,再将《公羊》“三世”、《礼运》“大同”、“小康”糅合,形成一个“三世”系统的,在此以前,不可能已经撰有《大同书》;而《大同书》的“三世”说,又是他戊戌政变以后的“三世说”,《大同书》中还有很多1884年后成书的例证。我认为梁启超所说《大同书》是康有为“辛丑、壬寅间(1901—1904年)避居印度,乃著为成书”是可信的,从而多次撰文辨证[27];当《大同书》手稿发现后,又写了《〈大同书〉手稿及其成书年代》[28];进一步核定它的成书年代和此后的增改之迹。

《大同书》不可能撰于1884年,而是1901—1902年所撰,因为:

第一,《大同书》中以“太平世”(“大同”)的社会组织形式是全世界设立一个统一的整体,最高的中央统治机构叫做“公政府”。他以为达到这个“理想”,需要通过“弭兵会”来解决,他说:“俄罗斯帝之为万国平和会也,为大地万国联交之始也。”[29]这是指1899年5月18日由沙俄尼古拉二世倡议,在荷兰首都海牙召开的“海牙和平会议”。可知它不是撰于1884年,再经1900年的增订,而是撰于“起于己亥,终于庚子”的“海牙和平会议”之后。

第二,手稿中记载1884年以后的事迹很多,如今本戊部《去形界保独立》中有“故弱冠以还,即开不缠足会,其后同志渐集,舍弟广仁主持尤力,大开斯会于粤与沪,从者如云,斯风少变。戊戌曾奏请禁缠足,虽不施行,而天下移风矣”。按:康广仁经理的上海不缠足会,于1897年7月成立;《大同书》又称:“戊戌曾奏请禁缠足”,戊戌为1898年。又称:“虽不施行,而天下移风矣”,则应为戊戌以后词句。这段记载,见于手稿正文中。

第三,手稿中有不少游历欧、美后的见闻记录,如“吾昔入加拿大总议院,其下议院长诸女陪吾观焉”(亦见“今本”第130页)。“而观欧、美之俗,男女会坐,握手并肩”(亦见“今本”第160页)。这些记载,不是亲历,是不会写得如此具体的。其中尤以有关印度的记载为多,如今本戊部《论妇女之苦》,举印度“抑女”事例,见于手稿。这些都写在正文之中,不是旁注,不是添加。手稿中所以有欧、美见闻,印度事例,正因为康有为政变后在这些地方游历、定居。

手稿的发现,有力地证明康有为不可能在1884年就已撰有《大同书》。1884年到1902年,中国历史发生了很大变化,康有为的思想也起了很大的变化。因此,评价《大同书》,就不能不考定他的写作时间和他当时的政治活动。

1902年,中国的革命运动已渐掀起,连康有为的弟子梁启超、欧榘甲也有些“摇移”。康有为要讲“世界大同”,而游历后看到人各自私,“才智竞争”,“未能止杀人”,写了《答南北美洲诸华商论中国只可行立宪不可行革命书》,说:

仆生平言世界大同,而今日列强交争,仆必自爱其国,此春秋据乱世所以内其国而外诸夏也。仆生平言天下为公,不可有家界,而今日人各自私。……仆言众生,皆本于天,皆为兄弟,皆为平等,而今当才智竞争之时,未能止杀人,何能戒杀兽。……仆生平言男女平等,婚姻自由、政事同权,而今日女学未至,女教未成,仆亦不遽言以女子为官吏也。仆生平言民权、言公议,言国为民公共之产,而君为民所请代理之人,而不愿革命民主之事,以时地相反,妄易之则生大害。[30]

政变后康有为游历各国,使他彷徨迷惑,不知如何再能走向“大同”之域?

如果说康有为在新加坡和丘菽园同温《天演论》,引发了他天演进化的思考,那他的定居印度,则又使他在游历这世界文明故国后,又增加了一层惆怅。他在《大同书》中即有记述印度见闻四十余处,在他这时的其他著作、函札、诗文、游记也多次提到印度。

为什么他对“文明最古邦”、“大地第一故国”印度倍加感慨?首先,他以为印度守旧,等级森严,“不平等之处尚多”。他说:“盖印俗重男轻女,寡妇多如是,幽闭伤天地之生,郁人道之和,失自由之性,旧俗多如是。”[31]又说:“印度道中所见,盖无上等人,其上等人深居简出,出必车马,无从一见。”“盖全印之地,实非乐土,且教化风俗束缚极严,全无自由之乐,印度可谓西方极苦世界。”[32]

其次,参观古迹,购买古董,大为失望,说是“吾欲购一印度古画,而遍访市上无之,稍有一二,笔墨极呆,已索千数,盖印度之文明绝矣”[33]。认为印度“只因倡革命,各自背君王。行省争分立,全疆遂尽亡”[34]。还写了《与同学诸子梁启超等论印度亡国由于各省自立书》,自称:“吾居印度久,粗考其近代史,乃得其所以致亡之由,即诸子所日慕之望之自立也。”“自游印度而不敢言革命自立焉。”将此文与《答南北美洲诸华商论中国只可行立宪不可行革命书》合刊为《南海先生最近政见书》,说什么资产阶级革命,只有法国一国,这是“欧洲特别之情”,而革命后且有“大乱”发生,以喻革命不适于中国国情,只有“皇上复辟”,才能“定宪法变新政而自强”。

戊戌政变后,康有为潜研《天演论》,“妄思新论”;游历欧、美,思想蜕变;定居印度,遥想文明古国。康有为“大同三世”说的改变,正是他不能找到一条通达大同之路的反映。

康有为在1901—1902年避居印度时撰写的《大同书》,生前仅发表了甲、乙两卷,“余则尚有待也”。

1913年1月,康有为母亲生辰,避居日本的他拟回香港,刚好麦孟华赴日,告以广州、香港革命派活动情况,乃不敢归。主编《不忍》杂志,于1913年2月由上海广智书局发行。

《大同书》在《不忍》创刊号起连载,登至第八册(孔子二千四百六十四年十月,当1913年11月出版),将乙部登完。就在这时,康有为奔母丧归,移居上海。到1917年续出第九、十册,但《大同书》没有续载。

《不忍》基本上都是康有为的撰著,《孔子改制考》《孟子微》《中庸注》《礼运注》《大学注序》等也先后在《不忍》刊出。

《大同书》甲、乙两部在《不忍》登出后,于“孔子二千四百七十年己未三月”,由上海三马路望平街口长兴书局出单行本(下简称“甲乙本”)和装铅字排印一册。它是用《不忍》的铅版印行,和《不忍》所载几乎全同。封面《大同书》和首页“大同,甲部、乙部”,都是康有为手写,并首载康有为《〈大同书〉成题词》。

从“甲乙本”中也可看出《大同书》的撰写日期,不可能是1884年,如上述记载1900年海牙会议等事皆见于“甲乙本”,印度事迹的记载也特别多,可见它是康有为避居印度时撰写的。

《大同书》撰出后,曾多次修改,除增添编次、次序调整、补充事例外,内容也有增改,这些增改又与他游历欧、美有关,如“今本”《贫穷之苦》中增加“试观东伦敦之贫里,如游地狱,巴黎、纽约、芝加哥贫里亦然”。按康氏虽曾在1899年赴英国,而他到法国和纽约则在1905年。《天灾之苦》中说:“美国之南科罗打市,一夕为海水没,吾尝观其影戏焉,惨哉!”按:康有为由加拿大游美国系1905年。又“吾观意国奈波里之古城……今此山尚数年十数年一大焚裂也。希腊哥林士之古城亦然”。按:康有为于1904年5月26日自槟榔屿启行,经锡兰、亚丁至红海,穿苏彝士运河入地中海,经希腊群岛,6月中旬至意大利,由巴的连诗登陆,经游奈波里而至罗马。6月27日,由罗马经游米兰,旋又游历欧洲各国,见所撰《欧洲十一国游记》。此后,又于1906年重游意大利。他将“观意大利”加上“吾”字,下面增加希腊事,知系1904年以至1906年游意以后补写。

此外,《大同书》除甲、乙两部外,1902年以后增补的事例还有很多。可知康有为在1902年写了《大同书》后,又经过修补,除甲、乙两部外,迄未定稿出版。

《大同书》全书在康有为逝世后,由其晚年弟子钱定安整理,交中华书局于1935年4月出版(下简称“钱本”)。如甲、乙两部之后是丙部《去级界平民族》,“钱本”不分章节,还将“同种国既合一矣”以下五段排入“丁部”,致文义重复,应照原稿恢复;而且此本整理粗疏,颇多误植。

1956年7月,《大同书》由古籍出版社(北京)排印出版,据整理者称:“又从著者家族那里借到一种抄本。我们参照各本和上下文义,对于最显著的错误加了一些订正。”此本标排亦确当,如“癸部”“钱本”不分章,小标题亦有缺,今本则按文意分章,补标题。这是较好的版本,后出诸本都较多地吸收了这一版本的整理成果。

“大同”,是中国人长期的想望,康有为以毕生精力从事“大同”的探讨、《大同书》的撰述,自然引起海内外人士的重视。

《大同书》汲取了孔子的大同说和耶教、佛教“平等”等教义,也接受达尔文进化论、柏拉图乌托邦以至傅立叶、欧文等空想社会主义的影响。康有为游历各国,博览群籍,写成此书,在书中康有为提倡“破九界”的人道原则,批判现实社会,设计“升平世”的范式,规划社会改造方案,又展望“大同”境界,设计理想社会,立意高远,文辞丰赡,不愧为中国哲学史、中国思想史的名著,故国外学者,也对之有专门研究和译述。

由于《大同书》的撰写、增改时间很长,在阅读和评价《大同书》的同时,似应考虑下列几点:

第一,康有为的大同思想孕育较早,而《大同书》的撰述却迟。他自称1884年即撰有此书,这是倒填年月,不足凭信。它是1901—1902年康有为避居印度时撰写的,如今尚存手稿。因此,不能将他早年的大同思想和后来撰写的《大同书》混同评价。

第二,《大同书》于1901—1902年撰出后,康有为又多次增改,历经修缮,他生前只发表了甲、乙两部,“余则尚有待也”,迄未定稿。因此,评价《大同书》,还得注视它的发表、增改迹象,不能只看到书中美妙的词句,忘记时代的烙印。

近代,中国风云变幻,《大同书》作为政治家、思想家康有为的撰著,是作者在各时期对当时政治、社会、经济、文化现象思考的反映,要正确剖析其思想内涵,就要弄清其写作、发表的时代背景。

原载康有为撰《大同书》

世纪出版集团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5年12月版

【注释】

[1]《论语·公冶长》。

[2]《论语·季氏》。

[3]《孟子·梁惠王上》。

[4]龚自珍:《平均篇》,《龚自珍全集》,第78页,中华书局1959年版。

[5]孙中山:《三民主义·民族主义》,见《孙中山全集》第9卷,第253页,中华书局版。

[6]孙中山:《在广州欢宴各军将领会上的演说》,同上第8卷,第470页。

[7]康有为:《闻邓铁香鸿胪安南画界撤还却寄》,1885年,见拙编:《康有为政论集》,第28页,中华书局1981年版。

[8]康有为:《实理公法全书·公字解》。

[9]康有为:《实理公法全书·实字解》。

[10]康有为:《实理公法全书·实字解》。

[11]康有为:《实理公法全书·总论·人类门》。

[12]康有为:《实理公法全书·总论·人类门》。

[13]康有为:《康子内外篇·不忍篇》。

[14]康有为:《康子内外篇·不忍篇》。

[15]康有为:《康子内外篇·不忍篇》。

[16]康有为:《长兴学记》第二叶,万木草堂本。

[17]康有为:《实理公法·总论·人类门》。

[18]康有为:《实理公法·总论·君主门》。

[19]《教学通议》,手稿,康氏家族旧藏,今归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载《戊戌变法前后》,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20]见拙撰《重论康有为与今古文问题》,见《康有为与戊戌变法》,第19—34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

[21]见翁万戈辑:《翁同龢文献丛稿》之一《新政·变法》,台湾艺文印书馆1998年版。

[22]康有为:《与徐荫轩书》,康有为亲笔注语,见拙编:《康有为政论集》,第51页。

[23]康有为:《感事》,光绪十五年,同上第62页。

[24]引文见《春秋董氏学》和《礼运注序》。

[25]《康南海先生诗集》卷五《大庇阁诗集》,第184—185页,台湾丘海学会版。又,诗二首,康氏写赠丘菽园,丘氏亲属所藏手迹,文字与此略异,如“严平”作“严生”。

[26]《大同书》甲、乙卷合册,“孔子二千四百七十年己未三月”出版,长兴书局1919年版。

[27]见拙撰《关于康有为的〈大同书〉》,《文史哲》1957年1月号;《再论康有为的〈大同书〉》,《历史研究》1959年8月号;《论康有为〈大同书〉的思想实质》,《历史研究》1959年11月号。

[28]见《文物》1980年7月号。

[29]《大同书》第75页,古籍出版社1956年本,简称“今本”,下同。

[30]康有为:《答南北美洲诸华商论中国只可行立宪不可行革命书》,见《康有为政论集》第484页。

[31]康有为:《印度游记》,见《康南海先生游记汇编》第34页,台湾文史哲出版社1976年版。

[32]康有为:《印度游记》,见《康南海先生游记汇编》第54—55页。

[33]康有为:《印度游记》,见《康南海先生游记汇编》第20页。

[34]康有为:《十一月十二日送同璧女还港省亲,兼往欧美演说国事,并召薇女来》,见《康南海先生诗集》,第2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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