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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環形否定結構的文本特徵及思想價值

时间:2022-08-30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莊子》環形否定結構的文本特徵及思想價值賈學鴻任何藝術形式都是“有意味的形式”,這是英國形式主義美學家克萊夫·貝爾基於視覺藝術提出的一種美學假説。

《莊子》環形否定結構的文本特徵及思想價值

賈學鴻

任何藝術形式都是“有意味的形式”(Significant Form),這是英國形式主義美學家克萊夫·貝爾(Clive Bell)基於視覺藝術提出的一種美學假説。其所謂形式,指藝術作品中的“線條、色彩以某種特殊方式組成某種形式或形式間的關係”,“意味”即是一種特殊的、不可名狀的“審美情感”(1)。中國美學家李澤厚先生則進一步將這種“意味”解釋為以集體無意識的方式積澱於藝術作品中的社會價值和内容(2)。這種“意味”藴涵在藝術作品形式結構的“深度模式”中。

文章作為藝術形式之一,其章法結構本身同樣具有特定的思想内涵。這一點,早在南北朝時期,梁代文論家劉勰就已經提出。劉勰在《文心雕龍·原道》中寫道:“故知道沿聖以垂文,聖因文以明道,旁通而無滯,日用而不匱。《易》曰:‘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辭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劉勰結合《易·繫辭》的理論,認為文章的形式本身就是“道”之文采,即“道”的屬性顯現。

《莊子》作為用詩化的語言寫成的最富有情采的哲學著作(3),以論道為宗旨。司馬遷《史記·老子韓非列傳》稱,《莊子》之道的本質,要歸於《老子》之言。然而,《老子》講“道可道,非常道”,極力渲染“道”不可言説的神秘色彩。《莊子》卻洋洋灑灑十餘萬言,把《老子》界定為“不可言説”的“道”,横説縱説,不僅提升了“道”的品格,對文章創作以及文學觀念的形成,都是一個創舉。千百年來,《莊子》文章“恢詭奇譎”、“汪洋恣肆”的魅力不斷受到文人學者的讚歎。《天下》篇稱其“寂漠無形,變化無常……芒乎何之?忽乎何適?”清人劉熙載則譽之“神妙能飛”(4)。《莊子》文章緣何會産生如此神奇的效果?《莊子》文章本身,是否就是本體之“道”呢?要解決這一疑問,必要走入《莊子》文本的深度結構中。

一、《莊子》中的否定結構

文本結構,指的是文章各部分之間的邏輯關係。要説明什麽是否定結構,首先要先釐清兩個與結構相關的概念,即語義結構和形式結構。

早在南朝梁代,文論家劉勰就提出“情經辭緯”的主張。他在《文心雕龍·情采》中寫道:“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後緯成,理定而後辭暢:此立文之本源也。”《情采》篇的“情”,是與“采”相對而言。“采”,指文采,如同“水性虚而淪漪結,木體實而花萼振,文附質也”。“情”代表“質”,即事物的實情、本性。《周易·咸卦·彖》曰:“天地感而萬物化生,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觀其所感,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通過觀察天地萬物變化的物候表徵,可以瞭解天地萬物的本性。實質上,劉勰所説的“情”,當具體指文章的實情,就是文章的内容;“辭”,則是表達内容的言辭,即文章的章法形式。《文心雕龍·情采》意在強調内容與形式對文章觀點表達的重要作用,同時,又建構出一種經緯縱横的立體結構模式。

當代辭章學研究者結合劉勰“情經辭緯”的觀點,搭建出語義結構與形式結構縱横交叉的章法結構理論。臺灣學者陳滿銘先生在其《章法結構論》中指出:“縱向的結構,由内容義旨,也就是情、理、景、事等組成;而横向的結構,則由内容之形式,也就是篇章邏輯,亦即各種章法,如今昔、遠近、大小、本末、賓主、正反、虚實、凡目、因果、抑揚、平側……等組成。因此,舍縱向而取横向,或舍横向而取縱向,是無法分析好文章的篇章結構的。(5)”陳先生的理論,從内涵上對縱向語義結構與横向形式結構作了明確區分,通過内容與形式的縱横交錯,避免了章法研究中語義分析與形式分析界限模糊、彼此纏繞的弊病,使章法研究更加清晰化、科學化。但是陳先生也強調,縱向的語義結構與横向的形式結構各自具有獨立性的同時,也是密不可分的,一篇完整的文章結構,是非縱横交織不可的。因此,文章的縱横結構,實際上表現為分而不離、互相影響的複雜狀態。

對《莊子》三十三篇進行綜合考察,會發現其文本有一個異常突出的特點,就是否定邏輯占相當大的比重。换句話説,《莊子》文章在行文時,常常先由前一個語義單元確立某種説法,隨後下一個語義單元再將其掀翻,使前後兩個結構單元,表現出肯定與否定的對比關係,故本文稱之為否定結構。從縱横兩相看,這種否定結構,除了涉及横向形式結構中的正反對比關係,主要是指縱向語義結構中的否定邏輯關係。在《莊子》各篇中,論述性章節否定結構比較少,多數則透過寓言故事的對話彰顯出來。《莊子》構建否定結構的基本方式表現出多元性,有的借助否定性詞語,有的通過反問或感歎語句,有的寓於人物行為當中,還有的採用比喻手法。模式不同,效果也有差異,並且很多章節通過簡單否定的疊加,形成否定的鏈條,其中比較特殊的一種是閉合的環形鏈條,即所謂的環形否定結構。這一結構融形式結構與語義結構為一體,對於同一事象,經過一次乃至多次否定之後,最終又回轉身將原來的否定推翻,從而産生否定之否定的肯定效果。而整個章節的否定邏輯鏈條,仿佛最後打了一個結,形成一個閉合的圓環。本文將對這一結構類型展開討論。

二、《莊子》中環形否定結構分析

《莊子》文本中,否定結構非常普遍,但最具個性特徵的環形否定結構,主要見於《齊物論》、《人間世》、《大宗師》、《知北遊》等篇目。下面試舉例分析。

《齊物論》中“齧缺問乎王倪”的故事有這樣的一段對話:

齧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

曰:“吾惡乎知之?”

“子知子之所不知邪?”

曰:“吾惡乎知之!”

“然則物無知邪?”

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

在這段對話中,齧缺問了王倪三個關於認知的問題:第一,你是否知道人們公認的萬物之理?第二,你是否知道自己不知道這種萬物共理的存在?第三,萬物能不能被認知?對這三個問題,王倪三次都以“不知”作答,從而形成否定的邏輯鏈條。接着,一句“雖然,嘗試言之”,語義發生轉折,然後通過反問語句:你怎麽知道我所説的“知之非不知”、“不知之非知”呢?混淆“知”與“不知”的界限。也就是説,自己前面的“不知”,其實也是“知”。至此,王倪好像傳統戲劇川劇中的“變臉”,一轉身,將原來的否定轉换成肯定,這個否定的鏈條也因此形成螺旋的環形狀態。通過這種環狀否定結構,終止了無止境的否定邏輯推衍,也使得王倪下文關於“正處”、“正味”、“正色”的反復質問成為合理的存在。

且吾嘗試問乎女: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處則惴慄恂懼,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螂蛆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鳅與魚遊。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殽亂,吾惡能知其辯!

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王倪接下來這段話,解釋了他不能回答齧缺問題的原因。通過反問,王倪否定了分辨“正處”、“正味”、“正色”的可能性,目的是將他“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殽亂”的觀點全盤托出。顯然,王倪最終的目標是對當時社會紛争不休、是非不明、利害難辨的現狀進行批判。但他並不否認辨析利害的可能性,因此,當齧缺隨後又提出至人能否分清利害關係時,他以“至人神矣”的讚歎,給出肯定回答,而這一肯定,推崇的是得道者。綜合來看,《齊物論》這段文字,是由兩個環形否定結構構成。一個是“不知而知”的自我否定,另一個借聖人將“不能知”再次否定。

環形否定結構運用得最為微妙的,要數《知北遊》中“知北遊於玄水”和“泰清問道”兩則故事。文章開頭説道:

知北遊於玄水之上,登隱弅之丘,而適遭無為謂焉。知謂無為謂曰:“予欲有問乎若:何思何慮則知道?何處何服則安道?何從何道則得道?”三問而無為謂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

知不得問,反於白水之南,登孤闋之上,而睹狂屈焉。知以之言也問於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將語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

知不得問,反於帝宫,見黄帝而問焉。黄帝曰:“無思無慮始知道,無處無服始安道,無從無道始得道。”

知問黄帝曰:“我與若知之,彼與彼不知也,其孰是邪?”

黄帝曰:“彼無為謂真是也,狂屈似之;我與汝終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聖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為也,義可虧也,禮相偽也。故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禮者,道之華而亂之首也。’故曰,‘為道者日損,損之又損之,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也。’今已為物也,欲複歸根,不亦難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

……

知謂黄帝曰:“吾問無為謂,無為謂不應我,非不我應,不知應我也。吾問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問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

黄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與若終不近也,以其知之也。”

狂屈聞之,以黄帝為知言。

在“知”北遊問道這一節中,共有五次否定。第一次否定:“知”問“無為謂”如何“知道”、“安道”、“得道”,“無為謂”不知答;第二次否定:“知”又去問“狂屈”,“狂屈”欲言又止;第三次否定:“知”又去問黄帝,黄帝回答“無”是“知道”、“安道”、“得道”之始。實際上,黄帝是答而未答,應當算是“言而未言”的得道之人。然而,當“知”再問知與不知哪個更好時,黄帝又將自己否定,肯定了“無為謂”的“不知答”。這是此節的第四次否定。至此,這個由四次否定組成的鏈條,通過黄帝自我否定而肯定“無為謂”得以閉合,構成環形。最後,狂屈得知黄帝的表白,又給予黄帝重新肯定,也就是説,對黄帝的自我否定再次否定。這是此節的第五次否定,與前面黄帝自我否定後的觀點,形成小環形。黄帝“夫知者不言”一段,基本是引用《老子》之語,用了一連串的否定句式,這些微小的否定單元,含融在大的環形否定鏈條之中,没有參與這一環形否定結構的組接。因此,這一節與《齊物論》“齧缺問乎王倪”一節結構相似,都是由兩個環形構成的否定結構,一個是黄帝自我否定肯定無為謂,另一個是狂屈又肯定了黄帝,使黄帝的自我否定又得到肯定。

《知北遊》後面“泰清問道”的結構,幾乎是“知北遊問道”的翻版,參考原文如下:

於是泰清問乎無窮曰:“子知道乎?”無窮曰:“吾不知。”

又問乎無為。無為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數乎?”曰:“有。”曰:“其數若何?”無為曰:“吾知道之可以貴,可以賤,可以約,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數也。”

泰清以之言也問乎無始曰:“若是,則無窮之弗知與無為之知,孰是而孰非乎?”無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淺矣;弗知内矣,知之外矣。”

於是泰清中而歎曰:“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

無始曰:“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當名。”

無始曰:“有問道而應之者,不知道也。雖問道者,亦未聞道。道無問,問無應。無問問之,是問窮也;無應應之,是無内也。以無内待問窮,若是者,外不觀乎宇宙,内不知乎大初,是以不過乎昆侖,不遊乎太虚。”

在這節問道故事中,“知”换成了泰清,“無為謂”换成了“無窮”,“無為”所説的“道之數”可以貴、賤、約、散,實際是没有定準,與“狂屈”欲言又止相仿;最後“無始”的角色與黄帝相當,肯定“無窮”的不知,並進一步深述“道不可言”、“道不可問”。不過,這一段的結構主體,是一個環形否定結構。

類似的結構還見於《大宗師》,請看意而子與許由這段對白:

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曰:“堯何以資汝?”意而子曰:“堯謂我:‘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許由曰:“而奚來為軹?夫堯既已黥汝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遊夫遥蕩恣睢轉徙之途乎?”

意而子曰:“雖然,吾願游於其藩。”許由曰:“不然。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顔色之好,瞽者無以與乎青黄黼黻之觀。”

意而子曰:“夫無莊之失其美,據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爐捶之間耳。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許由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其大略。吾師乎!吾師乎!……”

這段對話中,許由首先否定堯“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的行為,進而又否定意爾子遊學於道的請求。意爾子則抛出“無莊”、“據梁”、“黄帝”爐錘之間頓悟的案例,將許由否定,結果許由自我否定,向意爾子傳道。這一環形否定結構,簡單,明白,没有留下多少回味的空間。

相比之下,《人間世》“匠石見櫟社樹”一節,其環形否定結構卻耐人尋味。原文如下:

匠石之齊,至於曲轅,見櫟社樹。……觀者如市,匠伯不顧,……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毁,以為門户則液樠,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

匠石歸,櫟社見夢曰:“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於文木邪?……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

匠石覺而診其夢。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為社何邪?”曰:“密!若無言!彼亦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不為社者,且幾有剪乎!且也彼其所保與衆異,而以義喻之,不亦遠乎!”

故事中,匠石以“無所可用”否定櫟社樹;櫟社樹托夢給匠石,將匠石的觀點否定;匠石診夢,弟子對櫟樹“趣取無用”卻又成為社樹的矛盾提出質疑,這既是對匠石“無所可用”的否定,也是對櫟社樹自稱“無所可用”的否定。故事經過三重否定,陷入“有用無用”的僵局。最後,匠石用“密!若無言!彼亦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的表述,將弟子的疑問和自己的見解一起掀翻,肯定了櫟社樹之道,同時也打破了僵局,使矛盾圓滿解決。但仔細體會,一個“密”字,也透露出這一否定之否定形成的環形否定結構背後,隱藏着“道”的悖論特徵。針對這一悖論,《齊物論》是這樣處理的:“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雖然,請嘗言之……”這仍是一個小的環形否定結構,借助轉折句式構成。至於其中的“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等表述,仿佛是來回滾動的車輪,恰恰是這一環形否定結構的微縮,也就是《莊子》所説的“吊詭”。

通過上文對《莊子》文本中五處典型環形否定結構的分析,可以發現這樣一個特點:環形否定結構並不能由文本字面意義直接看出,而是基於説話人的言語行為效果分析出來。這在西方日常語言學派的理論中可以找到支撐。英國語言哲學家J.L.Austin指出,言語行為可分為三種類型:locutionary act(“話語行為”或“以言表意”)、illocutionary act(“話語施事行為”或“以言行事”)、perlocutionary act(“話語施效行為”或“以言取效”)(6),其中“以言取效”是一種超越語言意義層面而追求行為效果的言語交流。《莊子》的環形否定結構,是文本語義之外的一種形式暗示,要深入語義再跳出語義,綜合文章的整體結構來衡量。Austin的學生John R.Searle基於這種言語行為理論(7),又提出“意向性結構”的觀點,他認為:語言交流的一個重要的特徵在於它具有意向性,即作為交流的語言中,攜帶了人們要傳遞給他人的信息,並使之在聽話者的行動、思想和信仰等方面産生某種後果或影響,如説服、相信、感悟等(8)。這些信息,可以是明確淺顯的,也可以是暗示性的。《莊子》作為戰國時代百家争鳴的産物,傳道解道、依道解惑是其根本的意向。可是説得越多,離道越遠,那麽,否定的邏輯模式確實是不得已的最佳選擇。

三、“和以天倪”及其美學藴涵

對《文心雕龍·原道》“故知道沿聖以垂文,聖因文以明道”的話語細作分辨,劉勰所謂“辭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中的“道”,應該指宇宙本體之道,也就是《老子》、《莊子》所尋求之“道”。因此,《莊子》文章形式所體現的“道”,與作為《莊子》文章主旨之“道”,應當具有一致性。

(一)“天鈞”、“天倪”的運化

《老子》四十章曰:“反者道之動。”突出了“道”運動的反向性,並稱這種反向運動為“微明”(三十六章)。然而,《莊子》文本的否定結構,通過反向思維方式,令這一理念透過語言邏輯浮現出來。既然説不清什麽是“道”,那麽就從反面論述什麽不是“道”。通過層層否定,“非道”的範圍逐層擴大,而“道”的外延漸漸縮小,最後,仿佛縮進“道”的内核,進而再對“道”用抽象語言加以説明。在經由否定通向道境的途中,意在讓人悟出,其實“道”到底是什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當人們陷入無可奈何的人生困境時,要避免産生諸多不必要的煩惱與痛苦。

關於“道”的整體形貌,《老子》強調它的模糊性,十四章説“道”是“無狀之狀,無物之象”,二十一章曰:“道之為物,唯恍唯忽。忽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忽兮,其中有物。”然而,十一章企圖借助陶器製作的原理來説明“道”:“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莊子》則在此基礎上提出“天均”、“天倪”的概念。《寓言》曰:“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莫得其倫,是謂天均。天均者,天倪也。”均,又作鈞,崔譔注:“鈞,陶鈞也。”(9)即古代治陶器的轉輪。《漢書·董仲舒傳》曰:“夫上之化下,下之從上,猶泥之在鈞,唯甄者之所為。”治陶應是當時人們熟知的工藝。如果把宇宙天地視為一個正在運轉的超大陶器,天鈞,則是中間的轉輪。天倪,郭象注為“自然之分也”(10),也就是天鈞旋轉時自然旋轉出的邊際。《逍遥遊》篇鯤鵬騰飛的“摶扶摇而上”,就是天均旋轉之象。司馬彪注云:“摶,圜也。扶摇,上行風也。圜飛而上行者若扶摇也。”(11)這種盤旋上升之狀,就是“道”運化的整體形貌。

《莊子》文本的環形否定結構,實際上就是“和以天倪”狀態。細讀這些環形否定結構章節就會發現,在語義上,它們多數情況什麽也没有説出來,或者只破不立,否定了對方,卻没有確立自己的觀點。即便有所立論,往往又像《知北遊》中的“無始”一樣:“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陷入“言無言”的循環怪論之中。與環形否定結構的形式意味相應的表述,《莊子》中出現很多,《齊物論》言“吊詭”,《秋水》稱“反於大通”、“反衍”,《田子方》説“終始相反乎無端而莫知其所窮”,《庚桑楚》則有“名相反而實相順”。論述最充分的是《則陽》,其中少知與大公調關於“季真之莫為,接子之或使”的討論,最終歸於“在物一曲”、“言而不足”,只有像冉相氏“得其環中以隨成”那樣,“與物無終無始,無幾無時”。這些概念、理念或故事,與《莊子》提倡的“一生死”、“齊萬物”以及《天下》篇批評“百家往而不反”的觀念均屬一脈相承。由此可見,環形否定結構是與“道”的整體形態相契的結構模式,即所謂的“和以天倪”。因此,環形否定結構本身即是“道”,正如克萊夫·貝爾所説的,“物品本身”成了“目的”或“終極實在”(12)

(二)秩序、圓通、含蓄的美學韻味

從文本的語言與章法中挖掘出哲學意味,是現代形式結構研究的熱點。美國文學理論研究學者勒内·韋勒克和奥斯丁·沃倫借鑒現象學和結構主義語言學的相關論點,提出“決定性的結構”(Structure of Determination)概念(13)

他們認為,所謂“決定性的結構”就是文學作品“内涵的結構”,是文學作品最初所秉具並是其成為文學作品的理由。如同亞里士多德所説的“既是一般又還是個别”,這一結構是虚靈與真實、相對與絶對、永恆與歷史的統一,它是一種動態性結構,不悖離人的經驗,且只有通過個人經驗才能接近它,但它又不等同於任何經驗。在人的不斷品鑒中,人不斷逼近它但又永遠無法與之同一(14)。這種理解,與德國哲學家康德對認知界域的討論和卡爾·雅斯貝斯所謂的“大全”理念(15)有着親緣關係。當然,也關聯到《莊子》的道論。

與文學作品“内涵的結構”相似,臺灣學者陳滿銘先生提出“直觀”與“模式”兩個概念。他認為,“直觀”乃是作家運用先天的語文能力創作而成的作品形式,即自然而然形成的“無法之法”,它是反映宇宙規律條理的“客觀存在”,作家通常“不知”而“能用”;“模式”則是對現成作品章法自覺研究的結果,具有後驗性和科學性。在此基礎上,陳先生結合《老子》和《周易》,提出篇章結構的“多、二、一(O)”螺旋結構理論。他在其《章法結構論》序中説道:

篇章是建立在二元(陰柔、陽剛)互動之基礎上,以呈現其“多、二、一(O)”結構的;而其風格之形成,便與這種由二元(陰柔、陽剛)互動所組織而成之“多、二、一(O)”結構與其“移位元”、“轉位”、“調和”、“對比”,息息相關。(16)

陳先生關於章法結構規律的總結,主要是基於唐詩宋詞章法研究得出的。其中“多”指雜多的内容和子結構類型,“二”是陰陽互動,“移位”即漸變所形成的秩序,“轉位”則強調較大的變化。“一”指文章主旨,“O”指文章風格。《莊子》的環形否定結構,雖然只是《莊子》文本結構類型中的一種,與陳先生的“多、二、一(O)”螺旋結構理論有着天然的相似性,可以互相印證。

在文學觀念尚處於萌芽時期的先秦時代,《莊子》的問世,堪稱奇才之作,其章法結構應屬於“直觀”範疇,是作者“不自覺”地創造而成。陳先生在敍述理論基礎時提到《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的内容,以及《周易·繫辭上》“剛柔相推而生變化”、“一陰一陽之謂道”等理論。《莊子》以闡釋“道”為目的,文本形式因“道”而生。所謂陰陽,在《莊子》的否定結構中,可具體化為事理、問答、正反、肯定與否定。對立雙方通過單一否定、自我否定、雙重否定、比喻否定、直觀否定、含蓄否定等多種方法,一來一往,使文章脈絡向前發展,最後進入論“道”的語境,從而形成行文秩序。

然而,《莊子》的章法也有與陳先生的理論不相符之處。陳先生所説的“一”,包括文章統一的主旨和形式的首尾圓合、上下呼應。《莊子》的環形否定結構,一般出現在部分章節,並非全文的總體章法。究其原因,仍然與文章所論之“道”有關。“道”如“天鈞”般的自然運轉,完全出於自然,没有明確的目的和方向,因此,《莊子》的環形否定結構,也就因不同的語境,或是一個環形,或是扭成∞形,或者如流水的漩渦,形態各異。對於整篇文章來説,顯得變幻莫測,如飛一般。文章主旨,亦顯得不够鮮明。其實並非不鮮明,而是“道”的特性造成的。若從“道”的角度來看,所述内容都没有離開主題。正如宣穎在《南華經解·莊解小言》中所道:“蓋《莊子》先揀古今最難一件事,不容言語者,卻偏要洗發出來。若不是仙才變化,如何有這許多文字?”(17)因此,《莊子》文章成為“度越諸子”的“絶文”(18)。至於作為風格的“O”,《莊子》則表現出多元性,含蓄、圓通、犀利、風趣等,變化無常。《莊子》文本的環形否定結構所藴涵的秩序特徵、圓通理念和含蓄之美,與其所論之“道”一起,影響了後代幾千年的哲學、美學和文學思想。

[作者簡介]賈學鴻(1969— ),女,河北涿州人。華東師範大學博士,復旦大學博士後,研究方向:先秦兩漢文學、道家文學、傳統文化傳播。現為揚州大學新聞與傳媒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已發表學術論文30餘篇,著作有《〈莊子〉結構藝術研究》。

【注释】

(1)克萊夫·貝爾著,周金環、馬鍾元譯《藝術》,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4頁。

(2)李澤厚《美的歷程》,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9~40頁。

(3)《中國古代文學通論》傅璇琮、蔣寅總序,遼寧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4)劉熙載《藝概》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7頁。

(5)陳滿銘《章法結構論》,萬卷樓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12年版,第211頁。

(6)J.L.Austin《How to do things with Words》,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2年版,第94~107頁。

(7)locutionary act:也譯為“話語行為”,説出具有某種意義的語句。illocutionary act:又譯為“話語施事行為”,以一種話語施事的力量説出某個語句。如陳述、疑問、命令等。perlocutionary act:又譯為“話語施效行為”,經由説些什麽而達到某種效果,如使相信、使驚奇、制止、勸説等。見楊玉成著《奥斯丁:語言現象學與哲學》,商務印書館2002年版,第81頁。

(8)John R.Searle:《Speech Act:An Essay in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University of California,Berkeley Cambridge press 1969年版,第25頁。

(9)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74頁。

(10)同上,第109頁。

(11)同上,第5頁。

(12)克萊夫·貝爾著,周金環、馬鍾元譯《藝術》,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47頁。

(13)勒内·勒克、奥斯丁·沃倫著,劉象愚等譯《文學理論》,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21、169頁。

(14)孫秀昌《“決定性的結構”與“透視主義”》,《石家莊鐵路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08年6月第2期。

(15)卡爾·雅斯貝斯著,王玖興譯《生存哲學》,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4頁。

(16)陳滿銘《章法結構論》自序,第4、8、9頁。

(17)宣穎《南華經解》,清同治丙寅皖城吴刊本,《續修四庫全書》第九百七十五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16頁。

(18)林希逸著,周啓成校注《莊子鬳齋口義校注·發題》,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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