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开的目的与南开的精神

张伯苓：近现代著名的教育家，南开大学创始人

各位同事、各位学生：

今天是南开大学第十七学年开始的日子。南开的历史，不从大学起，而从中学起。从中学起现在已有三十年。10月17日就是三十周年纪念日。这三十年来，南开各部，连续的发展，我的感想甚多，特来和各位谈谈。

三十年前，中学正式成立，彼时还在严范孙先生家里。在这以前，还有六年的历史，也在严宅，那是个家塾，后来才成为正式的中学。中学成立之后，添设大学，又添女中，又添小学。所以南开的历史可说三十年，也可以说三十六年。无论三十或三十六吧。在此三十或三十六年中，翻看或回想中国历史的人，一定觉得变化真多。学校的历史，也恰恰在这改变极多。学校之所以成立，确有它的目的。这目的，旧同事和老学生大概知道，其余的人，或者不知道。

天津有个有名的学者严范孙先生，他读的是旧书，是中国书，但是他的见解，确不限于中国的旧学。他把时局看得极清楚，他以为中国非改弦更张不可。他作贵州学政的时候，所考的是八股，而所教的是新学。现在在本校贵州学生的父或祖，就许是严先生的门生。严先生倡改科举，改取士的方法，触了彼时朝廷——西太后——之怒，便不做官，回到天津来。戊戌年，个人万幸，遇到严先生。自己本来是学海军的，甲午之后，在海军里实习，彼时年纪二十三四岁，就看中国上下多争利，地大物博、人民众多，而不会利用。彼时自己的国家观念很强，眼看列强要瓜分中国，于是立志要救中国，也可以说自不量力。本着匹夫有责之意，要救国。救法是教育。救国须改造中国，改造中国先改造人。这是总方针，方法与组织可以随时变更，方针是不变的。中国人的道德坏、智识陋、身体弱，以这样的民族，处这样的时局，如何能存在？这样的民族，受人欺凌，是应当的。再想，自己是这族人中之一个，于是离开海军，想从教育入手。真万幸，遇到严先生，让我去教家塾。严先生之清与明，给我极大的教训。严先生做事勇，而又不慌不忙。有人说，旁人读书读到手上来了，能写能作，或是读到嘴上来了，能背能说，而严先生读书，真能见诸实行。我们称赞人往往说某某是今之古人，严先生可以说是今之圣人。他那道德之高，不露痕迹，未尝以为自是好人，总把自己当学生。可惜身体弱，也难怪，书房的环境，身体如何能好，70岁便故去了。死前也有几年步履不灵，然而心之热，是真热，对国家对教育都热心。我们学校真幸会由严先生发起，我个人真万幸，在严先生指导下做事。

发起是如此发起，目的是要救国，方法是以教育来改造中国。改造什么？改造它的道德，改造它的知识，改造它的体魄。如此作法，已有三十年。这三十年，时时继续努力，除非有战事，是不停学的。如辛亥革命，局面太乱，停顿几月。记得那是过了旧历9月7日——学校历来的纪念日，后来才改为阳历10月17日，纪念日过了不久，就停学，下年正月才能开学，以后便未这样长期的停顿。如直皖之战，李景林与张之江在天津附近打仗，奉直之战，不得已停几天，但凡可以，就开学。在座的旧同学旧同事，都还记得，两次津变，不得已停学，不几天又开课。开课就要求进步！

今年的进步，从物质方面说，有中学的新礼堂，女中的新宿舍，小学也有添置，大学也新添教员住宅和化工系的试验室。有人说，华北的局面危险如此，你们疯了，添盖74000多块钱的房子。我说，要做，这时候就做。要怕，这三十年就作不成一件事。有人说，南开应该在内地预备退身的地方，我引《左传》上的回答：“我能往，寇亦能往。”

不错，盖了些房子，然而房子算什么？书籍算什么？设备算什么？如果你们有真精神，到哪里都可以建设起来。学校发达，国难也深，比以前深得多。不怕，所怕者，教育不好、不当，不能教育青年这种精神。人们也要这样，不把物质放在眼中。物质是精神造的，精神用的。在这一年以内，增加许多设备，人家看来，一则以为糊涂，二则惊讶。钱从哪里来的？想法去弄的。只要精神专注，样样事都可以成功。前星期有个朋友曾仰丰来看我，他是我第一次到美国的一个同船。他说他未到过中学，我便陪他去看，看见那里的建筑，他问，哪儿来的钱？我说，变戏法来的。反正不是抢来的，要是抢来的，现在早已犯案了。他问我学校一共有多少产业。我算了算，房子有一百多万，地皮七八十万，再连书籍设备，大约有两三百万。我也不知钱是怎样来的，我也不计算，我就知道向前进，我绝不望一望自己说：“成了，可以乐一乐了。”作完一件事，再往前进。赌博的人不是风头顺就下大注么？我也如此。往前进，能如此的秘诀是什么？公、诚。未有别的。用绕弯方法不成，骗人还会骗几十年？谁有这样大的本领？事情本来是容易，都让人给弄难了。曾先生听我的话点点头，我又说：“我一人要有这样大的产业，我身旁就有些人保镖了，还能坐辆破洋车满处跑？”

这并不是我好。我只是说，如果公，如果诚，事就能成功。我的成就太小太小，你们的成就一定比我的大得多。成就的要诀，我告诉你，先把你自己打倒。当初我受了刺激，留下的疤很大。难道你们受了伤，不起疤么？受了刺激，不要嚷。咬牙，放在心里，干！南开的目的是对的，公与诚是有力的，干！近来全国渐觉以往的浮气无用，渐要在实地下工夫，要硬干，要苦干。我们的道理，可以说是应时了。我看见国人这样的觉悟，我就死了也喜欢。我受了刺激，我不恨外国人，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争气。近来国人也知道自责了，所谓新生活运动，就是回头看看自己的作法。孔子教人“失诸正鹄，反求诸己”。射箭射的不好，不要怨靶子不正，怨自己！我给你们说个笑话，当初考武考讲究弓、刀、步、马、剑。有一次县考，一个生员射箭，本事不好，一射射到一个卖面的人的大腿上去了，县官大怒，要罚考生。卖面的说，大老爷请您不要动怒，这算小的腿站错了地方，如果小的腿正站在靶子那儿。这位爷不就不会射上了？

前些年，国人太浮，嚷嚷打倒“帝国主义”。嚷什么？这么大的国，还受人欺负，是自己太没出息。好了，现在也不嚷嚷了，当初领着学生们嚷嚷的人，也做官了。全国人的态度转变，与我们所见的相同，不责旁人责自己，近来新生活运动的规律，同旧日中学镜子上的话很相同。当初中学的大门口，有一面穿衣镜，为的是让学生出入的时候，自己照照自己，镜子上刻着几句话：“面必净，发必理，纽必结，胸容宽，肩容平……”我还常教学生，站不正的时候。把胳臂肘向外，就立刻站直了。此外，烟酒绝禁，嫖赌一查出就革除。我以为发挥我们的旧章，认真执行，就是新生活。近来看着全国有觉悟，看到自己不行自己改。凡是一个人，除了死囚之外，都有机会改自己，都有希望。现在中国要脚踏实地，我认为这真是最重要的觉悟，最大的进步。全国的趋势如此，我们也不落人后，发挥南开旧的精神，认真实行。

再说，你们的先生，我的同事，真不容易请来。钱少，工作重，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别的学校用大薪水来请，也请不去。这种精神，是旁处少有的，实在可以作青年的榜样，新来的学生。也知道这里的功课紧，学费重，然而为什么来？不是要得点什么嘛？近来的大学生毕业之后，就有职业慌。而我们今年的毕业生，七十几人，十成里有九成以上都是找着事了。为什么？不是因为他们肯干么？先生热心，学生肯干，我们正好要求长进，以后要想侥幸，是未有的事，托个人，穿个门子，不成，未有真本事不成。

今天是开学之始，又近三十周年纪念日。我们学校已进了一个新阶段，还做，再做。前三十年的进步太少了，此后要求更大的进步。人常说，学生们是国家的主人翁。主人翁是享福的吗？主人翁是受罪的。我说过不知多少次，奴隶容易当，主人难当。作奴隶的，听人的调度，自己不要操心；作主人就要独立，要自主，要负责任。然而有思想的人，宁可身体不安逸，也要精神自己。你们都是主人翁，就得操心，就得受罪，你趁早把这一项打在你的预算里头吧。

我们国难日深，然而还有机会，还有希望，就怕自己不发良心，不努力。我快60岁了，我还干，一直到死，就决不留一点气力在我死的时候后悔：“哎哟，我还有一点气力未用。”我希望你们人人如此，中国人人人如此。学校三十周年，而国难日深，所可幸者，国人已知回头，向我们这边来了。都要苦干，穷干，硬干。我们看国人这样，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志同道合，惧的是坚持不久，不管别人，我们自己还是咬定牙根去做。

这次天津的学生，到韩柳墅去受军事训练，我以为很好。中国人向来松懒，乱七八糟，受军事训练，使他们紧张。我常说中国人的大病在自私，近来又加上一种外国的病——自由。你也自由，我也自由。不自由，毋宁死。我有个比喻，一边三个人，一边五个人，两边拉绳子，如果五个人的一边，五个人向各方面拉，三个人那一边，三个向一面拉，三个人的那一边必定得胜。这是我教人团结，教人合作的老比喻。中国人的病，就是各拉各的，拉不动了，还怨别人为什么不往他那一边拉。自私，打倒你自己。说什么自由，汉奸也要自由，自由去做汉奸。孙中山先生的遗嘱说“余致力国民革命，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是要中国自由，现在中国动都动不得，你还讲什么个人自由？求团体的自由！不要个人的自由！从今日起，你说“我要这样”不行，一个学校如此说，也不行，要求整个国家的自由，个人未有自由，小团体未有自由。我们从外国又学来一种毛病——批评，人家的社会已入轨道，怕它硬化，所以要时常批评。我们全国的建设什么都未有，要什么批评？要批评，等做出些事来了再批评。要批评，先批评自己。最要紧的批评是批评自己。现在有许多人，在那里希望日本和苏俄快开战，愿意他们两国拼一下。你呢？你不干就会好了么？孔子的话是真好，颜渊是孔子的大弟子，颜渊所问，孔子还不将全副本事教他。颜渊问仁——孔子答：“克己复礼。”好个克己！你最大的仇敌，是你们自己。中国人，私、偏、虚、空，非将这些毛病克了不可。孔子答子张的话也好，“先事后得”。做你的事，不管别的。现在的人还未做事，先打算盘。吁！你把你自己撇开。你们要作新人，我们要为民族找出路，这是我们的最后的机会了。再不争气，唯有灭亡。我们学校，今年要发挥旧的精神，更加努力，先生肯牺牲，学生不怕难。你们不要空来，要得点精神，要振作精神，打倒自己，你一定行。参加军事训练的学生，先觉难受，后来也行了，行也行，不行也行，也就行了。逼你自己做事，你对自己一定有许多新发现。日本人就是这样去干，他们的方法，总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我总想中国人的筋肉太松，我恨不得打什么针，教他紧张起来，本来就松，又讲什么浪漫，愈不成话。

前者有学生的家长，赞成军事训练，并且以为女生也应该学看护，这见解是对的。女生也要救国，救国不专是男子的责任，我以上的话，也不专是对男生说的。好，我们大家努力起来，全国在振作精神，我们不能落后，好容易他们入了正路，我们更当作国民的前驱。

（原载《南大半月刊》第15期）

往前进，能如此的秘诀是什么？公、诚，未有别的。

凡是一个人，除了死囚之外，都有机会改自己，都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