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拉松与一个女人的英雄梦

朱孔阳

一个女孩子来到人世间，应该像男孩子一样，有权利寻求她所要的一切。假如她所得到的正是她所要的，那就是最好的。——王小波

我一直想写一写我与马拉松之间的点滴故事，灵感却始终躲着我。今晚，在我不断提高血液中的酒精含量直至其可以与醉驾标准相媲美之后，文思终于如泉涌。

每个人都有一个乃至很多个与英雄有关的梦想。从懂事开始，我就从未间断的幻想着能与英雄沾上点关系。小学时代，最喜欢看打打杀杀的英雄类动画片，幼稚的大脑傻傻分不清剧情与现实的差别，能成为一名圣斗士、一个汽车人、一个拥有超能力可以拯救地球的战士是我用铅笔写在语文书、数学本上的人生目标。

进入了懵懂多情的青春期，在终于认清了动画片里的情节都是骗小孩子的把戏之后，我又开始幻想生活中能够出现一位武功高强、身怀绝技、豪气冲天的大侠。大侠可以飞檐走壁，又懂儿女情长，他能带我逃离拥挤沉闷的教室和压力山大的考试，隐居世外。后来？你猜对了，幻想最终终结于成人的世界。人生的车轮在时间的裹挟下，匀速且沉默地向前滚动着，略有颠簸，却未曾改变过方向。青春不再，而立已过，不论我是坐在咖啡馆里装小资，还是花枝招展地穿梭在酒吧里，抑或是玩世不恭地坐在马路边嘲笑世间的一切美好，从始至终，没有任何一个跟英雄有关的人或事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反思过这个令人失望的结果，可能是我不够幸运，也可能是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英雄。

就是带着这样沮丧、失落又麻木的心情，我第四次站在了马拉松比赛的起点上。与前三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我选择了全程而不再是半程。42.195公里，对于初跑全马的跑者来说，算是一场艰难且未知的朝圣之旅，旅途中会发生什么难以预料，唯一可知的，是这条看似坦荡的道路必将充满磨难与艰辛。为了虔诚地完成这一次比赛，仅有一只配速表和四支能量胶陪我上路，连音乐和手机也被视为累赘。

发令枪鸣响之后，喧嚣的人群更加沸腾，随着缓缓向前移动的队伍，我带着一个经过两年跑步训练的身体和一颗一半是玩乐一半是认真的心通过了起点大门。有过三次半程马拉松的经验，这一切开始得都很顺利。两公里之后，配速开始稳定，心跳也趋于平缓，热身不充分带来的肌肉酸胀也逐渐褪去，当天3级风对于一个常在7级风里狂奔的人来说，唯一的作用就是吹干汗水。

大连马拉松的赛道对我并不陌生，也没有什么新奇。2014年的这个时候，我正是在这里完成了首个半马，当时的激动、紧张、不安，甚至包括赛后的疲惫与疼痛恍如昨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金石滩的一草一木都与去年无异，只是因回忆更多了一份亲切。被无数跑友吐槽咒骂、连续起伏的坡路也并没有让我产生焦躁的情绪。路就在这里，跑还是不跑，是自己的问题。环顾四周，每一张陌生的面孔，此刻似乎都变成了多年不见的老友，亲切且友善。在这条注定要被汗水灌溉的长路上，人们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和幸福，一对对牵手奔跑的情侣，一个个年逾花甲、目光坚定的老人，都在用脚步诉说着自己的故事。

当我把目光漫不经心地移向远方，大黑山赫然出现在视野之中，在猛然间攫住了我。一个月前的山火吞噬了五条生命，却并没有给它留下太深的伤疤，它依然巍峨挺拔地矗立在百年来那片属于它的土地上。遥望它的身影，我再一次屈服于大自然的力量。在自然的造物主面前，我们苦心追逐的名利、财富、梦想、荣耀，都变得渺小、转瞬即逝，甚至连耻辱都可以被一笑而过；在这强大又无私的力量面前，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种种沉重都失去了重量，卷入了历史的尘埃里，有人路过之后烟消云散，也有人于灰烬中又开出花来。

赛前，对能否顺利完赛我有两个担心：一是前半程速度过快，提前将体力消耗殆尽；二是肌肉糖原耗光，不能及时补充。因此，我将配速设置在心里最有把握关门前完赛的6分47秒，并制定了在5公里、15公里、25公里、35公里处各服用一次能量胶的补给计划。事实证明，这两项举措对我最终顺利完赛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当我气定神闲、几乎没有明显疲劳感地跑过半程转折点的时候，心中对那个圆满的结局已经没有半点忧虑。

踏上返回的路，跑道成了恣意挥洒的舞台，我不能掩饰也不想掩饰脸上的笑容，路边的观众、擦肩而过的参赛选手、辛苦忙碌的志愿者、执行安保任务的警察，都是我戏中的角色。一向跑步只管低头看路、一脸冷漠麻木的我开始对身边的一切好奇并关注起来。大马的赛道是孤单冷清的，正是因为它的清爽和安静，才使跑者可以回归心灵，沉醉于天人合一的交融之中。我穿过遮阳帽的边缘眺望着天空，它是那么蓝，蓝得清澈又温柔，蓝得让我回想起小时候在夏日的午后，呆呆地趴在窗台上听鸟鸣蝉噪、看白云漫步、盼妈妈回家的情景。道边的树叶身形娇小，现出初生的绿色，不似江南的树叶宽厚肥大且染着泼墨般的重彩，这种娇小和新绿啜着莺莺细语弥漫进了人的心里，宛如新生的小猫小狗般毛茸茸的，甚至令人舍不得用力地去想，好像单是想得力气大了一点，就会弄坏了它们似的。这些时而勾起回忆、时而勾魂摄魄的景色带我穿行在梦境与现实的比赛中，全然忘记了脚下的步伐。

如云游般跑过了30公里里程牌，逐渐沉重的双腿开始提醒我关注比赛。看着身边越来越多停止奔跑开始走路的参赛选手，我知道真正的马拉松从此刻才开始。疲劳已经让大脑无力去思考更多的内容，身体的痛苦让人怀疑自身行为的合理性。一个声音从内心深处远远传来，质问我如此痛苦的奔跑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太累了，无法给它一个详尽的解释，只能恨恨的抛出一个简单粗暴的回答：别废话，我必须跑到终点！维持生活的方法对于困顿中的亨利•米勒来说是“一顿饭，另一顿饭”，在此刻，实现梦想的唯一途径对于我则是“跑一步，再跑一步”。

就在这样反复不停的质问与反抗中，在咬牙坚持奔跑和配速不断下降的挣扎中，一个个以“3”开头的公里牌从眼前出现又消失在身后，当我遥遥地望见那块“40公里”的里程牌时，泪水如涨潮般慢慢涌入了眼眶，同时涌出的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莫名力量，这股力量释放了我的双腿，让我重新成功回归到既定的配速上。离终点越近，观众也越来越多，在他们的鼓励和注视下，在我张开双臂微笑着踏过终点计时垫的时候，那个关于英雄的梦想再一次降临，只是这一次我不再是企图寻找英雄，因为这一次我成为了自己的英雄。4小时47分22秒，是“坚持的我”和“妥协的我”之间达成的和解，是“真实的我”在雄关漫道的征途上按下的又一个胜利的手印。原来英雄不曾来过也未曾离开，他一直沉睡在每个人漆黑混沌的灵魂深处，等待着你克服一切险阻去唤醒他。

一个成功的全程马拉松并没有给我的生活带来什么显而易见的变化，除了更加热爱跑步、除了可以理直气壮地跟别人炫耀自己是个跑者之外，生活还是在其原有的轨道上，如地球在地球的轨道上一样，一边自转一边前进。唯一一个不为人知的小改变，是我的心里多了一个女人，一个名叫英雄的女人……

If you look inside your heart

That a hero lies in you

（作者简介：朱孔阳，辽宁省大连市，公务员，“80后”，爱好读书、写作和跑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