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聚会

苏轼无论走到哪里，都有非凡的自信和本领，把“地狱”变成“天堂”_

这新鲜刺激富有诗意的浪漫之旅终于结束了。七月二日，苏轼到达昌化军贬所。海岛的生活相比黄州、惠州，可说才是真正的艰难。这里气候恶劣，“盖地极炎热，而海风甚寒，山中多雨多雾，林木阴翳，燥湿之气不能远，蒸而为云，停而为水，莫不有毒”（《儋县志》），被中原人士视为十去九不还的鬼门关。在当时这里完全是一个没有开发的荒蛮之地，因此“食物人烟，萧条之甚”（《与张逢书》）。初来乍到，苏轼感到极不适应，真有度日如年之感。这里几乎“举无所有”：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洗澡无浴室，更无书籍和笔墨纸张，再加上语言不通，习俗迥异，似乎什么活动都无法开展。在《夜梦诗序》中他曾感叹道：由于旅途疲劳和经常发作的痔疾，苏轼没有尽兴地四处游玩，只在城内转了转，在城东古学舍参观了一回，慨叹此地邦风已颓，斯文不振。平时就暂在几间破旧的官屋里栖身，“杜门默坐”（《与张逢书》），自斟自饮，有时想想在海那边的儿子和孙子，晚上也常梦见回到白鹤山居与他们相聚，早晨醒来就把梦记下；白天则和陶诗，写信，看儿子苏过用椰子壳做帽子，方便的时候托雷州来的使者把信带给知州张逢，把诗和椰子冠带给弟弟子由，让他们放心；而更多的时候则斋心炼神，坐禅养性，这是唯一不会因外部条件限制而废弃的最相宜的事情，苏轼早已驾轻就熟了。

到儋州十余日矣，淡然无一事。学道未至，静极生愁。

到八月间庭前黎檬子成熟的时候，情况有所变化，原任昌化军军使任满离职，新任军使张中到儋州任。张中是开封人，熙宁初年进士，曾做过明州（浙江宁波）象山县尉之类的地方官。张中一到儋州，便亲往苏轼租借的官屋扣门请见，对苏轼极为敬重，与苏过更是一见如故，从此便成了苏家的常客。张中酷爱下棋，苏过也颇识棋道，每当两人对弈，苏轼便坐在一旁观战，从早到晚不觉厌倦。棋盘落子的清脆声响，常使他回想起元丰八年独游庐山白鹤观时的情景：

五老峰前，白鹤遗址。(www.guayunfan.com)长松荫庭，风日清美。

我时独游，不逢一士。

谁欤棋者，户外屦二。

不闻人声，但闻落子。

——《观棋》

诗人虽然自称“素不解棋”，却深味个中乐趣，隅坐一旁，恍然悟出了棋道哲理：

纹枰相对，谁究此味。

空钩意钓，岂在鲂鲤。

小儿近道，剥啄信指。

胜固欣然，败亦可喜。

优哉游哉，聊复尔耳。

——同上

很快便是立冬了，海岛上气候并不寒冷，但风雨连绵，几无虚日，官屋破漏不堪，如住水牢：

如今破茅屋，一夕或三迁。

风雨睡不知，黄叶满枕前。

——《和陶怨诗示庞邓》

张中见官舍实在无法居住，忙派兵修整，使苏轼得以安居。

渐渐地，他们开始有了一些土著朋友。城东南的黎氏两兄弟，以务农为业，张中、苏轼和他们经常往来，饮酒游乐：

城东两黎子，室迩人自远。

呼我钓其池，人鱼两忘返，

使君亦命驾，恨子林塘浅。

——《和陶田舍始春怀古二首》其一

黎家“居临大池，水木幽茂”，使客人们恬然自适，流连忘返，只可惜家中贫穷，房屋破败不堪。为了聚会方便，有人出主意大家凑钱作屋：

茅茨破不补，嗟子乃尔贫。

菜肥人愈瘦，灶闲井常勤。

我欲致薄少，解衣劝坐人。

——《和陶田舍始春怀古二首》其二

苏轼欣然赞同，并取《汉书·扬雄传》中“载酒问字”的典故将这新建的陋室取名为“载酒堂”：

临池作虚堂，雨急瓦声新。

客来有美载，果熟多幽欣。

丹荔破玉肤，黄柑溢芳津。

借我三亩地，结茅为子邻。

舌倘可学，化为黎母民。

——同上其二

他是如此的迷恋这个地方，喜欢黎氏兄弟，甚至愿意与他们为邻，和他们一起学用“舌”的儋州方言，使自己成为黎族人民中的一员，与他们同呼吸，共甘苦，分忧乐。有一次，黎子明的儿子与继母发生冲突，被赶出家门几个月，家里只剩老幼，农忙力弱，夫妇父子之间都有悔意，但碍于面子，一方不肯自动回去，一方又不好去接，苏轼便自己掏钱，买好羊、酒作为礼物送回黎家儿子，使一家团聚，和好如初。

从此，苏轼逐渐适应了黎民的风俗，与他们相处融洽：

久居儋自陋，日与雕题（在额上脸上刺青的黎民）亲。

——《和陶与殷晋安别》

苏轼又发挥出了“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的随和宽容的人格魅力，赢得了汉黎各族人民的爱戴和关怀：

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饱萧条半月无。

明日东南当祭灶，只鸡斗酒定膰吾。

——《纵笔》其三

海岛黎民多靠卖香为生，不事耕种，因此岛上物质匮乏，不但无肉无药，就连粮食米面也要靠海船贩运，一遇天气变化，海运中断，苏轼便难免有断炊之忧。每当无米下锅的时候，邻里左右总会馈送酒食，“只鸡斗酒”已是不菲的厚赠，有时苏轼上街籴米还有些奇遇：

黎山有幽子，形槁神独完。

负薪入城市，笑我儒衣冠。

这是一位进城来的山民，虽然卖柴为生，样子看起来有点干瘦，但两眼神光饱满，虽不闻诗书礼乐，那超然飘逸的神情却让苏轼赞叹不已：

生不闻诗书，岂知有孔颜。

翛然独往来，荣辱未易关。

日暮鸟兽散，家在孤云端。

问答了不通，叹息指屡弹。

似言君贵人，草莽栖龙鸾。

遗我古贝布，海风今岁寒。

——《和陶拟古九首》其九

尽管语言不通，对方还是看出了苏轼高贵的气质，为他的流落而弹指叹息。最后这奇特的樵夫竟将自己卖柴所得的木棉布送给了素不相识的苏轼，叮嘱他今年海风较大，注意防寒。这兄弟般的关爱深深感动了苏轼，使他仿佛觉得自己真的来到了“仇池”仙境。

“仇池”是苏轼自创的理想境界，自从在颍州任上“梦至一官府，人物与俗间无异，而山川清远，有足乐者。顾视堂上，榜曰‘仇池’”（《和陶桃花源》诗序），他便不止一次地在诗中反复吟咏。但苏轼的“仇池”理想不是避世的国度，而是一种超远的心灵境界：

凡圣无异居，清浊共此世。

心闲偶自见，念起忽已逝。

——《和陶桃花源》

在这里凡圣无异，清浊相同，一切都只在自己的心灵意念之间。苏轼出入佛老，用道教的方术健身，但不信长生不死的神话；深通六祖惠能的禅学，而不以追求往生的净土宗为尚，所以他的天堂、净土不是远离凡尘的另一处所，而是不离世间的大彻大悟的心灵境界。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固然令人神往，但它远离人间俗世，可遇而不可求：

不如我仇池，高举复几岁。

从来一生死，近又等痴慧。

——同上

在“仇池”的理想境界中，消除了凡圣与清浊的区别，泯灭了生死与痴慧的差异，以一种超越世俗的胸怀与眼光看待世间一切，则无往而不是桃源胜境，又何必刻意地追寻，刻意地逃避？

桃花满庭下，流水在户外。

却笑逃秦人，有畏非真契。

——同上

这里表现了以出世之心入世的大乘思想，几乎是《坛经》教义的翻版。有如此坚定的信念作精神支柱，苏轼无论走到哪里，都有非凡的自信和本领，把“地狱”变成“天堂”。现在，凭着自己信仰的真诚，凭着自己超世的才华，凭着自己高深的修养，苏轼的朋友越来越多，生活也越来越悠闲自在。他如鱼得水地生活在黎汉人民之中：

华夷两樽合，醉笑一欢同。

——《用过韵冬至与诸生饮》

现在他又开始城乡各处随意地漫游，有时去寺院清坐终日：

闲看树转午，坐到钟鸣昏。

敛收平生心，耿耿聊自温。

——《入寺》

有时则被酒独行，到当地的朋友们家中去串门：

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

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

——《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

之舍，三首》其一

海岛民居散乱，家家户户都在竹梢刺藤之间，看上去并无二致，苏轼常常不免迷路，只好以牛矢、牛栏作为认路的标志。那些扎着两个小抓髻的黎家顽童，如今都已和他熟识，也乐意与他亲近，他们口吹葱叶，发出杂乱的乐声，跟出跟进：

总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葱叶送迎翁。

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

——同上其二

他去城南看望老秀才符林，两人一起在木棉花树下倾壶痛饮：

符老风情奈老何，朱颜减尽鬓丝多。

投梭每困东邻女，换扇唯逢春梦婆。

——同上其三

“投梭”一句用晋朝名士谢鲲的典故，打趣符林年纪虽已老大，而多情风流的心性依旧。据《晋书·谢鲲传》记载：

邻家高氏女有美色，鲲尝挑之。女投梭折其两齿。时人为之语：“任达不已，幼舆（谢鲲字幼舆）折齿。”鲲闻之傲然长啸曰：“犹不废我啸歌。”

诗中的“春梦婆”则是指一位七十多岁的当地老妇。有一次，她在田间劳作，对路过的苏轼开玩笑说：

“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

苏轼笑着应允。后来诗句流传，大家都叫这老妇人为“春梦婆”。

他常常去溪边散步，和那些披沙捡石、掘地为戏的小孩子逗乐，或者站在三岔路口，看过往的行人。他那与众不同的气质，吸引着孩子乃至大人的目光，有些调皮的孩子还会在他身后起哄，他也不以为忤：

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

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哪知是酒红。

——《纵笔》其一

父老争看乌角巾，应缘曾现宰官身。

溪边古路三岔口，独立斜阳数过人。

——《纵笔》其二

尤其有趣的是，一天，他拜访黎子云兄弟归来，途中遇雨，便向农妇借来斗笠和木屐穿戴在身上，这种装束在本地人固然平常，但是像苏轼这样一个曾做过宰辅高官的人穿上，百姓们都觉得十分亲切，别有兴味，好奇的孩子们更是拍手大笑，追着看稀奇。有人据此作画，名为《东坡笠屐图》，一直传为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