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认为：“人的羞耻心理既有先天的，又有后天的，前者来自于性意识，后者则与道德有关。”应当说，羞耻感，是大自然对人的最大恩惠之一，因为它可以使人与其他动物区别开来。人，哪怕是智力低下的人和动物的最基本区别，就在于一个知耻，一个不知耻。不懂得耻，就与动物没有多少差别。孟子曾说：“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战国时代的管仲甚至把耻提到了国家兴亡的高度来认识，他说：“国有四维：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倾可正也，危也安也，覆可起也，灭不可复错也。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乱败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可见，耻意识，于人于国都是须臾不可离的东西。
耻是道德价值观念的表现形式，它是人的人生观、审美观、价值观的体现。因此耻意识从来都是变化多端，流动不居的，它随着时代的演进而变化。不仅古时和现代的耻意识有所不同，就是同一时代也有种种不同的耻意识。
“知耻近乎勇”是一句几乎人人皆知的名言。但勇却是中性的，可以是忠烈之勇、君子之勇；亦可以是匹夫之勇、强梁之勇等等。孔子的学生子路有一次问道：“君子尚勇平？”孔子说：“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这表明，耻，可以激发起人的勇气，但这种勇气却可以是正面的，也可以是负面的。那就要看是在什么样的“耻”意识下鼓舞起来的勇了。也就是说，要做人，就必须要知耻，更重要的是要明耻，即要明确在生活中究竟什么样的行为是可耻的，什么样的行为是光荣的。如果一个人以国家的强盛和民族的振兴为己任，以自己的德行不高、学识不广、技艺不精、为人民服务的本领不强为耻，这样就能在生活中培养起百折不挠，坚强不屈，勇往直前的真勇、大勇乃至神勇来，从而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好人生之路，实现人生的价值。相反，如果一个以自己的私利为轴心，以不如人富豪奢侈为耻，甚至不如人会贪、会捞、会坑、会骗为耻，那就会被贪婪之欲、邪恶之勇而鼓动，步入歧途而滑向罪恶的泥潭。
商业社会似乎使耻这一观念，越来越淡化乃至虚化了。阵阵现代文明的酸雨，使“耻”这一娇嫩的“含羞草”枯萎了，甚至在许多人那里死去了。面对滔滔浊流，滚滚钱浪，不少人道德滑坡，排斥了人类的正常理性，使羞耻感迅速消蚀。耻意识的消亡，使人的心灵开始扭曲变形，快速地被物化着和向动物的本能堕落着。管仲曾说过这样一句名言：“仓廪实则知礼仪，衣食足则知荣辱”。谚语云：“出行在外，耻所不顾”。而在今天的现实生活中，对大多数人来说，仓廪不可谓不实，衣食不可谓不足，但一些人的“耻所不顾”，却早已超越“出行”之限，几乎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可以无所顾忌、无所忌讳了。人类心理乃至生理上的根深蒂固的“羞耻情感”似乎一下子变得强硬彪悍粗粒了。在一些场合，好些人把玩过什么样的女人、在什么地方聚敛到过什么货利、在何种地方和什么大腕、大款吃过酒席，吹得天花乱坠，眉飞色舞。而那群旁听者除了听得津津有味之外，还会自惭形秽，为自己的无能而暗暗饮耻。在许多地方，一些所谓神通广大的“小能人”、一些八面玲珑的“小精豆”，说白了不过是些厚脸皮乃至不要脸皮的无耻之徒罢了。在他们身上，你很难再列举出有什么事能称做“丢人现眼”“羞于见人”“有损脸面”。“寡廉鲜耻”越来越为这些人看重并逐渐成为一种时尚，因为它能带来丰厚的回报；“厚颜无耻”成了不少人努力修炼的高功夫，因为它成了借以升迁发财的绝活儿；而“恬不知耻”是不少人渴望的大境界。“蠢才妄自尊大：他自鸣得意的，正好是受人讥笑的短处，而且往往把应该引为奇耻大辱的事，大吹大擂。”这的确是一些人的真实写照，也不能不引起有识之士的深深忧虑。著名作家梁晓声在《自剖与自白》一文中有一段颇有新意的文字。他将好人比喻为一座“好人山”，将坏人比喻成一个“坏人坑”。他感叹到：“羞耻感这根藉以自己教诲自己的‘教鞭’正在大批地消退着，或者腐烂着，朋友，如果你是爱自己的，如果你和我一样，存在于‘山’之脚下和‘坑’之边上，那么执起‘教鞭’吧！”这确是警世之言。
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认为：“害羞是畏惧或害怕耻辱的情绪，这种情绪可以阻止人不去犯某些卑鄙的行为。”一次，我陪一位干部到下面检查工作。在电器车间，这位一贯爱贪便宜的人，以装修房子为借口，向单位张口要了一大包胶带、插座、电线、灯泡。对方问我需要什么，是不是拿几个灯泡回去备用。当时，我家里恰好烧了一只灯泡。妻子已叮嘱我下班时买一个回来。在这种情况下，我感到了一种很强的诱惑力，正想伸出黑手，一种见利忘义的羞耻感突然袭上心头，一种无声而严厉的命令阻止了我的贪欲。我断然拒绝了对方的“美意”，下班时花一块钱买了一只，我获得了心灵上的坦然与宁静。
耻是一种直觉的道德情感体验，它对人的行为具有迅速的定向作用，它如闪电，会突然照亮一个人的心灵。古代贤哲讲人格修养，极端强调“慎独”，然而，只有明耻且牢牢地手握“耻鞭”者才能真正“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才能在人生之路上自己教诲自己，不断升华高洁的心灵境界，砥砺淳厚纯美的道德情操，锻造无私无畏的坚强意志。可以说，强烈而明确无误的耻意识是遏制邪恶的一把利剑，是阻挡私欲浊流的最后一道堤坝，是一个人弃恶从善，远离“坏人坑”走向“好人山”的开始。
（杨云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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