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学校自立

祝学校自立

（1921年12月）

靠着学校求生的人，不幸落到北京的八校，可怜“嗷嗷待哺”地大家伸着手和饥民一般，这是中华民国国立学校的特色！到了今日实在无法可想，大家连口说道：

没有钱怎么办！

没有钱怎么办！

这难题本是不好解答的，我偏倔强，要求研究研究看。

学校当然也是社会上一种事业，从来学校成立的条件，请细细地和其他事业比较起来，立脚地实在太不稳固。不论国立公立私立，有了什么立什么立的名称，学校明明不能自立，是依赖什么什么而立，国立的学校已经达到这样结果，省立公立的也常常听到靠不住的消息，我认为并非立学校的人何以这样靠不住，是学校要这样立当然靠不住！那么私立学校靠得住吗？呵呵！也靠不住！竟是全称肯定学校要有人立终靠不住！国立学校不但目前北京政府的靠不住，恐怕将来正当解决，各省自治，教育当然归各省自办。中央政府就是健全有力，也何必责成他办教育。除了外交军事和全国交通事业不得不由政府统理，我想教育不要政府多管，完全为人民自谋进行的一件事。现在北京八校情形，都不配说政府管理，不过是他对人民有这种债务罢了。但论到各省究竟怎样？“百端待举”，地方经费也不敷分配，要希望他特别注重教育，事实上也很勉强的。这样说起来，岂不是教育破产了吗。教育破产是怎么一回事？就是这件事没有人管了，没有人办了。国立几个学校停闭，就高唱教育破产，本是不当。太重视了政府，人民自己承认无力，我很不谓然。就是公立的私立的全没有，也决不至于破产。那么叫谁来办呢？不要谁来办！我逆料国立的亡而后公立的兴；公立的亡而后私立的发达，私立的又……逐次证明的结果，到最后必有“学校自立”的一日。

北京国立八校风潮闹了半年多，试问有没有丝毫效果！大家“苟延残喘”还依依不舍究竟为什么；无非认为国立学校终不应该停闭，我也不忍讲“停闭”这句话，但国立这块招牌难保不要换掉。“学校自立”虽还很远，自立的可能性，和国立却成反比。我的朋友创一议论：“国立学校真停闭了未始不是促动社会上资本家出来办教育的好导线。最可恶政府用一种敷衍手段，过了几个月勉强发一个月半个月的经费，不死不活促进不起社会上的注意。北京八校闹了这许多时候，结果终算发了几个月经费，为教职员私人计原是好的，但将来还是没有把握。如其直到现在一钱不发，或者社会上倒有反应了，可惜可惜。”这话我也承认有大处落墨为公不为私的见解。可是要促动社会上资本家也不见得这样容易！为什么呢？资本家办教育是别有一副心肠。现在资本家私人创办学校原是不少，但把他们的心理作用研究起来，不外乎以名誉心诱起“公益”的空招牌。办一个学校，仍是算他们自己附属产，好比多开了一个铺子，请一人来办学校，好比请一位掌柜，但事事仍要请命于他。校长去报告成绩，好比掌柜去送红账。但送红账去有钱赚他笑颜相迎；校长去报告成绩想扩充请他添些经费那是蹙额的！所以资本家所办的学校要想发展是很难的。就是不想发展平平地办去他还要来干涉呢！资本家创办学校，当时因为恭维他还想奖励别的资本家，往往把资本家的名来名学校。上海澄衷学校开这个先例，到现在演成资本家单独办学不肯共同联合的习气，所以经费集合不起来！我所经验替资本家办学，大概犯两种很困难的原则：（1）不肯增加，（2）不能集合。不肯增加而可以集合，或不能集合而可以增加，都还有办法。“宁为鸡口无为牛后”，愿独立的出几千元，不愿助几百元和人家几千元去集合。但是这种都要算好的。现在的所谓资本家，大半还是规规矩矩切切实实营业得来的；或是祖先遗产的资本子孙。资本子孙本是以保产为志愿，更不必怪他。我料想将来的资本家，那是……简直没有希望！

为什么呢？请注意今年新闻纸上的广告栏，有和往年大不同的特别一种现象。论前两张差不多全是什么交易所和信托公司。他的筹备主任或董事长发起人，都是大名鼎鼎的“伟人”居多。不是失败的政客，便是逐走的官僚，概括一句话，都是刮过地皮的人。现在又要另想方法再去掠夺一下。“刮”和“掠”程度不同性质本是相近。以“刮”为资本去“掠”恰好达一本万利的目的。就是当今许多军阀，也有购地几千亩几万亩暗暗地已经着手打算将来退为资本家的预备。这一辈子资本家如其真能达到目的做成功了，那我先声明决不想他们挪出一个铜子来办学校。因为这班人不是现在和学生结了仇怨吗？有人说这班人和现在的学生结仇，和将来的学生并不结仇。而且主张栽培将来的学生，来恢复铸型教育奴隶教育也未可知。资本家不肯出钱，并不是不愿办教育，实在不信任现在这班假冒新文化的办教育的人。再进一步说资本家有许多关系事业，要用许多人，恐怕用了“洪水猛兽”的毕业生，要引进什么“劳工神圣”……的种子去，使他们的事业不太平，所以竟有自办学校养成小伙友预备自用，不要一般学校的毕业生去做事。有几个实例可举，某处盐商新近办了一个中学校，他的规程第一条叫做“以养成中等盐务人才为目的”。除非起草者死不通，否则一定别有心理，就是“学校私有主义”，也是反对现在各学校太多事不能收买不能利用，想出这种“釜底抽薪”的法子。不但资本家，就是政党也有这种举动。资本家不过是消极的不信任现在各学校毕业生，用了怕不能驾驭，还是自己办一个学校，仿佛定造一班靠得住的人；政客是积极的错认学校有莫大的势力，这学校归了我就是我的势力。这都是“我有钱要怎么办就怎么办”的妄念发生出来的！我告知你们都做不到的，学生万万不能定造的。我要怎么办就怎么办是不可以的，交通大学就是一个好例！请看，这种政策已经可算是失败了。

话讲到叉路去了，归到本题要解答“没有钱怎么办”，国立的公立的私立的学校，性质不同，但我把他概括起来，都叫做“间接学校”。无论国立公立私立，他的组织要素，教育者和被教育者都是间接的结合。先有了设立者，一方面聘请校长教员；一方面招取学生，必须经过这种间接的手续。但是学校明明是教育者和被教育者两种人的关系，为什么必须经过创立人第三者的间接而后结合，岂不是教育者和被教育者同处于被动的地位吗？这点确是一个很大的问题，现在大家都不去研究他，好像学校非有什么立不可的。所以当教员个个是雇员性质；学生都想白白读书，相传到今日，怪不得有这种无可依赖没有办法的现象。政府既不可依赖，还要硬依赖他，这是大家认为政府失责，紧紧迫迫不可放松。但我要冒昧说意志何其薄弱！官立学校根本不正当的。政府收人民多少税，应当拨出多少经费来补助教育则可，决不是要政府办学校。现在没有维持方法时候的方法，应当离开了政府赶快谋自立。将来仍旧要政府拨款作为补助。不必死守“国立”二字，这是我的愚想。没有钱怎么办！除了政府和资本家以及地方公款，莫取“集腋成裘”、“惨淡经营”。如勿论缓不济急，终非有个维持机关不可。免不了学生和教员中间有第三者的组织，仍是“间接学校”。阅者要心焦起来了，我所说的学校自立是什么样呢？是学生和教员直接结合的学校，可名为“直接学校”。这名词算是我造出来的，怎么样能够直接结合，我想来有二个条件：

一定有人驳我。学生的年龄有大小，不能一例论。儿童无论怎样聪明，要责备他自觉必须未免过分。义务教育的起源，本是如此。儿童不能自觉必须，所以不得不强迫他受教育。至于中学以上的学生，满口世界潮流，日新月异，努力前进不可落后，难道自觉必须的要件还不配吗？我且分别说来：我不承认今后教育上还要用“义务教育”四字，并不是共和时代君主时代粗浅的分别。浙江省宪法草案中有“省民依法律有受相当教育之义务”一条，不知道怎样解说？我简单一句话，要依法律来受教育，这教育无论如何是不相当的！今后教育根本观念的改革，就是要使被教育者知道受教育是权利不是义务。这话一定又有人驳我，儿童还没有自觉必须的能力，不知道有受教育的义务，哪里知道有受教育的权利，就是将来儿童公育学校公开，无论小学、中学、大学一律应当使人民尽量地享这无限止的教育权利，但儿童时期，终是不知道自觉必须。我虽不敢说儿童一定能够自觉必须，总之将来的儿童，渐渐脱离旧式家庭的依赖和溺爱的养护，当然自觉必须的能力可以提早。现在一班大少爷恐怕终身不知道自觉必须，所以不想入学校去！如其把社会制度家庭制度变更，就是小学校学生，也可以认为自觉必须的集合。至于现在中学以上学生，到未必纯粹自觉必须！为了一张文凭，为了博士学士的称号来入学的很多！文凭和学位的滥觞，我想原为学生不知道自觉必须，所以有这种诱惑的办法。官立高等专门学校，还要定了许多学生权利。甚至出门一步要向学校索车费，唉！也可算变态娇养！从前更多。现在渐渐减少是好倾向，总而言之合乎自觉必须的要件，要推苦学生为第一。

学生负担纳费，要认为学校正项收入。就是将来实行学校公开，学生负担仍是不能少。受教育是权利这句话，并不是学生满天飞。任何学校得自由出入，和游览公园一样。求学问智识，要自己负责，是青年自己觉悟最要紧的教训，决没有他人请你求学问的道理。学校公开，我的解说是学生要入何种学校求学可以不加限制，纳费非但比现在不能减而且要加多，方为学校自立的正当办法。但青年无此经济力；家庭又不可能永远依赖，如何能办得到呢？我主张离开学校，组织一种奖学金，直接补助学生个人，而学生对学校仍照例纳费。例如现在国立学校大宗经费，也应当提创共同组成奖学会，分别定一个章程，某校补助若干名某校补助若干名，好像外国留学生的办法。某校学生得某奖学会补助若干名某奖学会补助若干名；某奖学会补助某校学生若干名某校学生若干名，或完全对人补助不限定学校。很活动自由的办法。但某校对某奖学会没有直接关系的必要。你的学校办得好，当然有人补助学生到你学校来求学；办得不好，自然的结果终归于停闭，可以不必大动干戈，要求改革，费了无数精神，风潮闹得不亦乐乎！这都是间接学校有第三者设立人作梗的缘故！学校除学生纳费以外，绝对可以没有其他收入。学校无所谓立（国立公立私立）别。国家有经费补助教育，资本家愿出资补助教育，地方有公款拨归教育，一概不必直接指定属某校，免得学校有很多基本金，造成一种教阀，渐久腐败，积重难返。所以我主张奖学会和学校一定要公立，直接津贴学生。学生得了津贴，自己酌量，决定进某校，那是一切费用都要完全负担，养成他们最好的经济习惯。照这样主张，可否先把高等师范来实行？现在每月经费要三万九千多元，学生八百人。差不多每人每月要负担五十元纳给学校，才可以维持原状。唉！可能性差得太远了！理论和事实这样不合，岂可胡言乱语，做不做得到，大家一定说我是傻的了！但是我请求大家想一想，为什么差得这样多？我看是国立性太难呀！教育薪水每月超过二万以上，杂费要几千元，是不是绝对不可以缩减，丝毫没有糜费！多数学生本有津贴，是不是绝对不能变化，减的减，削的削，加的加，刻苦维持，或者也近似起来，如其一定要保全大规模的架子，存心“苟延残喘”地敷衍下去，那是我不敢说了！

以上说学生方面“自觉必须勉力负担”，为学校自立的要素。还有教员方面，不可不具有“同志结合余力辅助”的要件。前面所说减脩问题是很不容易的！说起来很长，我先概括说一句“当教员到底不为糊口”！我从前自己也说过，教员也是人，老老实实同是谋生活，何必特别讲什么“清高”来假恭维。因为当教员的事业苦所入少，“清高”二字也不好当钱用。我到北京快一年，自问本是闲职，事业并不苦，所入并不少。其他同事业或是比较的苦，所入终不算少，且别要怪我，见识不广！我们中国的学校，教员待遇，当然根据本国的生活程度。平心而论，好算优待。谅来因人才缺乏，所以逐渐增大。我也承认智识阶级，待遇万不能平等，就是苏维埃俄国也办不到。这种不得已的原因，要知道也是学校不自立所造成功的。人才缺乏所以增大，这人才完全处于被动的地位。学问决没有一定代价，如其同志结合，在一个自立的学校里去当教员，我想决不愿意要求多大薪水。因为是国立，大家不愿意减少，而且往往和官厅俸给来比。当个专任教员，还比不得部里的科长。一方面认为当教员是清苦生涯；一方面和做官最高所入的标准去计较，岂不是根本矛盾吗！我说当教员到底不为糊口，再接着一句当教员更不为积产。一定又有人驳我，提出大问题来“人生为何”？我答他原是这几个字“人生何为”？可是意思大不同。“人生为何”就是要全力积产；“人生何为”就是我能说的余力辅助。我要声明，不必全力积产，决不是谋生活除外，余力补助的意思，当然要相当生活没有问题。反过来说，相当生活不能不顾到。可是要以当教员为唯一职业，维持相当生活，是很不稳固吓！现在全国人才，何尝个个出来当教员，我听到一句很侮辱我们的话，不配做教员的硬要来做，很希望他来做教员的他坚不肯出来！所以我想“为人师”要算职业，确是“人之患”，患在不愉快；“好为人师”决不是“人之患”，不患在余力辅助。职业是人的职业，决不能仍以人来做职业的对象。总之教员和学生，应当认为以理性的欲望相结合，不必多辩论是职业非职业。如其以物质和经济来结合，那末，前面所说的两个条件，要改为：

真所谓师生交征利而教育危矣！今后无论什么别的事业，不必辅助他人，只要朝宗于教育事业。有金钱余力的提创奖学会也是辅助，教育事业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如依然照现在办法下去，我可断言弊病万出，简直不可救济！

我再瞎说几句当教员不能视为唯一职业的理由：凡一种职业，有一种职业的对象。别的职业的对象，不是物质便是经济，间接的也是人和人的交际。当教员这职业的对象是什么呢？当然是学生，就是教员这职业的对象直接是人。以人为对象的职业，必有感情作用。现在一般学生青年，感情又是很敏捷的。虽是说反对教员以学问品行为标准，不是感情作用。但据我的观察，教员和学生，完全于感情之上。这意思并不是坏的，因为教员学问品行好所以感情很好，但决不尽然！现在当教员的有以迎合学生感情为手段无可讳言，我讲这句话，与其责备我得罪教员，还不如责备我得罪学生！

当教员不是唯一职业，更不是师范生的专门职业，那末，哪里有这种人愿意来余力辅助呢？吃了自己的饭，来淘学生的气，决没有这种好事者。这话我以为意气太盛。人类是理性动物，“好为人师”是一种理性的欲望，决不为绝灭的。况且淘学生的气，仍是自己为饭碗问题感触而来的；学生为什么给教员淘气，也是恨教员孳孳为利的恶感冲动而发的，假使当教员立于余力辅助要件之上，而且是同志结合，和自觉必须的学生直接结合而成学校，这种学校的内容，断不能以现在学校情状来推测，是一诚一伪的区别大不相同。国立学校……终之现在这种间接学校，因为有第三者中梗，开诚布公是很难实现的。譬如有某教员和学生心性交际本很相得，但因为学校待遇不公，愤而辞职；又如各种更委校长风潮，学生所希望者如此，而官厅所接近的人物如彼，相去很远，永无宁日。这都是间接学校的流弊！上海有一种忽存忽没的学校，大家都目为野鸡学校，这是崇拜官立学校有人负责的谬见！我说野鸡学校倒近似直接学校，不过学校自立的要件还差些。或是教员方面少一种毅力，或是学生方面不肯纳费，所以不能持久，很可惜的。学校不是商店，当教员倒是职业。我要反一调，当教员不是职业，办学校不妨采用商店原则。巩固的商店，一定要为社会所必须而且取利微薄，否则难免倒闭。学校自立要件也不外此，学生自觉必须；教员余力辅助。学生不愿可退，而且不能没收所纳经费。无学生则停闭，直捷痛快，可无其他纠葛，爱校爱校，和以学校招牌无限制的干涉政治，实在无谓之至！

（原载《教育丛刊》第2卷第7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