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空扩展而发展的家族政治技术

八、随着时空扩展而发展的家族政治技术

随着时空扩展，一个家族不可能完全覆盖整个社会，但是按照奥尔森的理论，当它覆盖社会的大部分人口的时候，它有主导地位的时候，是可以来提供公共物品的。比如它占全部人口的几分之一，它就有这样的动力。当然如果它还有其他的一些政治安排，包括分封制这种安排的话，它是更有这种动力的。所以这是逐渐发展起来的一种状态。当然这里强调的就是，这样一个以家族为基础的政治结构，政治领袖表现为一个人，但他就是一个家族的统治。因为家族有某种性质，就有所谓的社会视野，比如刚才说家族的寿命是无限的，它正好和“社会的寿命是无限的”相匹配。家庭比个人有更长远的眼光，来提供社会的公共物品。

当然家族的传递形式就是世袭，这种世袭在传统中国是比较发达的。一谈到世袭，大家觉得世袭是很不好的，但是在传统社会中，如果没有民主制的话，这可能是一种最好的形式。写《罗马帝国衰亡史》的人叫爱德华·吉本，他在这方面有些评论，大家可以看。他也谈到，世袭这种无可挑剔的出身特权在得到时间和舆论的认可之后，已成为人世间最简单明了、最不至于挑起争端的一种特权。因为如果没有一个简单秩序的话，大家为了争夺新的王位，会发动战争，会流血，等等。所以实际上家族这种政治权力的表现是世袭的。

商周以后，逐渐确立起了王位传儿子不传兄弟等的规则。这也是一种更明确的世袭方式。因为传儿子比传兄弟更有动力，儿子是直系后代。对一个人来讲，儿子就是他的生命延续。当然还有立长和立贤之争，这里就不再讨论了。总而言之，如果出现一些不同意见，实际上是由家族的会议来最后确定的，这是经常会出现的情况。所以有换皇帝的情况，如西汉时期，就有霍光和太后一起将皇帝换掉的事例，这个皇帝叫刘贺，就是整天吃喝玩乐不干正事，家族的人觉得这个皇帝不行就要换掉。这种换是有秩序的。表面上看，皇帝怎么能换？实际上谁当最高政治领导人并不是由皇帝来决定的，是由家族来决定的。这有很多讨论，何怀宏也讨论过。何怀宏说，在政治舞台上表演的，与其说是个人不如说是家族。很多研究历史的人都是非常清楚的。

当然还有很多政治技术来建立以家族为基础的政治结构，比如说“分封”。就是兄弟、儿子、姻亲，即长期通婚的部落和政治集团，还有一些就是功臣，还有一些前朝的后代，会受分封。当然这些人之间可能是互相重叠的，比如有些功臣，这些政治上密切合作的家族，一般都是和皇帝家族通婚的，所以他们又是姻亲，又是功臣，又是政治伙伴。

但是这样一种以家庭为基础的政治结构，确实存在两个问题，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有问题。从时间上看，分封的诸侯传到第五代以后就出了五服，这时血缘就非常淡化了。如果第一次分封是以儿子来进行的，到了五代以后就是陌生人了。分封制为什么总是不能持续，这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中国古代分封制时期，经常会出现危机。危机大多就是这样的，本来兄弟之间是很亲的，但是出了五服，五代之前是亲戚，但现在不是亲戚了，所以他们之间没有家庭主义那种强有力的纽带了，也缺乏那种互相合作的动力。我们讲，家庭成员之间的互动能产生正效应，但是出了五服以后，正效应是非常低的，就不能够像王朝刚建立的时候那样强有力，所以这是经常出现的问题。

比如周朝。从西周建立到周厉王时期，已经经历了十代。诸侯都是陌生人，进贡不会那么积极，出兵护卫周天子也不会那么积极。而政治领导人要开辟新的财源，就要与诸侯贵族们发生冲突。当然了，周幽王自己也出现了问题，叫“千金博一笑”嘛。后来西周灭亡东周建立，就进入了春秋战国时期。春秋战国故事不断，各个诸侯国之间已经打得不亦乐乎，这是很大的问题。针对这样的问题，政治上就要有很大的调整。比如从分封制改变为郡县制。

另外，随着社会空间的不断扩大，一个社会就不是以一个家族为主导，而是由千千万万个家庭组成，这时候整个社会就是一个陌生人的社会，接近于个人主义的社会。如果还以家族为基础进行统治的话，统治就会越来越缺乏合法性。近代以来的中国革命，就是革帝制的命，不仅是回应西方的挑战，而且是中国社会内部的一个要求。因为中国社会那时已经四亿人了，用家族这样一种方法把大家再凝聚起来，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情。所以一个家族来统治四亿人的这种统治形式显得缺乏合法性，这是很大的问题。

总而言之，中国传统的政治结构是以家族为基础建立起来的，随着社会的不断扩张，采取各种制度创新和变革做一些新的调整，使它适应更大规模的社会，当然它会逐渐突破家庭主义社会的边缘。但是，我要讲一点，这其实已经很了不起了。在全球，人口超过四亿人的政治实体，还是很少的。民主制度一般是以个人主义为基础建立起来的，在这个意义上，它比家庭主义更有超越性，但是它仍然没有达到像中国清代那样的政治整合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