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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妈一对红

时间:2022-02-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妈妈,您和谁结成了一对红了?我们几个小孩都想您和爸爸结成一对红,同意吗?虽是大学同学,婚姻存续期间,生了五个孩子,四女一男,离异后仍在一个单位工作。更有甚者,小孩子学说大人话,直统统地问道:“妈妈,您和谁结成了一对红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父亲和母亲“结对子”的建议,只有我提出过。他们觉得中国人一世过了他们的几世。对同一事件的观照,各人不同。爸爸妈妈离婚的时候都是刚好3

我儿时一封家书,被母亲保存下来,现在读来,百感交集。

全文如下:

亲爱的妈妈您好!

妈妈您这几天好吗?我们这几天开学了,我已经是二年级了,我一定要听毛主席的话,好好学习。今天过中秋节,姥姥给我们买了点心,又吃了肉菜,都好吃。

妈妈,您和谁结成了一对红了?我们几个小孩都想您和爸爸结成一对红,同意吗?祝您好!您寄来的邮票已经收到了。谢谢!《完》

儿子晓莱 1969年9月26日

这是我写的第一封信。书写地是山西太原水利厅宿舍五院平房,收信地址是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干部学习班X营X连X排。这封信连同其他三封信一同寄出:外婆、三姐、四姐。外婆的信写在标准信纸上,一页纸,再多的事,再多的话,也要在一页之内写完,为了节约,绝不多用第二张;三姐和四姐的信,写在从抄本上撕下来的纸上,纸质粗糙,本身就泛黄,笔画之间会遇到夹在纸浆之间的木梗。

1969年,“文化大革命”进入胶着期,各地都在划线、闹派性,你是谁的人,他是谁的人,比赛效忠,争夺权力。争斗的两派,被“中央文革”各打三十大板,往各单位派驻军代表,一切权力归军人。

为了弥合纷争,内蒙、山西、贵州等地省直属机关干部,被勒令一个不剩地全部调进北京,参加学习班,强制统一思想。山西省水利厅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机关干部根据自己对毛主席各种指示的理解,自愿参加“革干派”和“东风派”,努力显示自己才是“最忠于毛主席,最忠于党中央,革命最彻底”的人,放下工作闹革命。机关职工在那个年月,唯一任务就是写大字报,有机会就大辩论,平时则表现为冷漠和不理睬,互相不说话,哪怕一个办公室的对桌同事,哪怕几十年共事的好伙伴,哪怕年轻时的男女同学,哪怕一个屋檐下的夫妻,互不搭理,憎恨入骨!

需要指出的是,我的父母已于1961年离婚。虽是大学同学,婚姻存续期间,生了五个孩子,四女一男,离异后仍在一个单位工作。“文革”中他们分别加入“东风派”和“革干派”。1969年,二人被“一锅端”进了北京,封闭学习,强压低头。在太原,大姐、二姐由奶奶看护,三姐、四姐、我由外公外婆照料,互不往来。

我,一个八岁孩子,字也不认识多少,就会写信?现在说给谁听,谁也不相信。我想,我当时加入众人写信行列,必定是被外公外婆“导演”、“操纵”的,信的内容,本不是出自我心。写信目的只有一个,给家长报告节日问候,寄托思念。

此信包括标点一共146个字,反映了三层意思:1、我没失学,生活如常;2、过中秋节我们家也吃上了点心,不是月饼;3、第三层意思最重要,就是一家人都希望父亲和母亲复婚,回到一个屋檐下,用当时时髦的语言叫“结对子”,意味重归于好,握手言和,希望他们破镜重圆,重新“结成一对红”——这种形容,多形象!多生动!红,还是成对儿的。

小孩的信照猫画虎,格式合乎书信一般规矩和基本要件:收信人称谓,寄信人落款,表达内容,写信时间。信中除了祈使句疑问句,使用最多的是朴实的陈述句,儿童口语化,二年级学生的字,写得歪歪斜斜,没话找话,小小年纪,懂得使劲拔高,利用政治套话,按时到校,好好学习,上学,就要听毛主席的话,没有说听老师的话。

拔高的话余温尚存,一转笔,紧挨着就写到了任何一个八岁孩子最关心的事——吃!困难时期出生的孩子,特点一律是三句话不离吃喝,信中说,过中秋节,家里不光有点心——奇怪?为什么不是月饼?百思不得其解——还有肉,有滋有味,视觉带动着味觉,真情实感,使拆信人见字如见人,儿子乖巧,可怜,稚气,一触即可融化。

更有甚者,小孩子学说大人话,直统统地问道:“妈妈,您和谁结成了一对红了?”这是全信关键,是全信的中心内容!因为孩子事先有了外祖父、外祖母预设理由,所以,接下来的文字和反问,就显得孩子永远不会遮掩,没有城府。“我们几个小孩都想您和爸爸结成一对红,同意吗?”这哪里是征询意见?倒像是在逼婚。“我们几个小孩”也非儿童语言。一望而知,是大人教的。

另,在信末尾提及“邮票收到了”一语,从另一个侧面再次证明孩子的逻辑思维能力差,表征为想哪儿说哪儿。“文革”期间,生活物资匮乏,孩子们整天想的事只有一件:填饱肚子。生计所迫,百无聊赖,使得那时男孩女孩都会偷东西。吃都吃不饱,遑论娱乐。说到玩具,我记得,男孩只有铁环,女孩只有沙包。后来,院里小孩,发明了攒糖纸和攒邮票的玩法,拾得旧糖纸、旧邮票,分门别类,夹在字典里,和别人比拼。所以,在信中我提及谢谢妈妈帮我收集旧邮票。估计是前一封信中,妈妈给我找到几张邮票。

结尾署《完》,加书名号,郑重其事。这是从电影《地道战》、《地雷战》里学来的,一个故事讲完了,就要告诉别人,《完》了,有始有终,不说《完》,就是没《完》。

妈妈为什么保存这封幼稚到了极点的信?我没有问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父亲和母亲“结对子”的建议,只有我提出过。但是,可悲的是他们没听我的。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不幸,每个时代的不幸都会折射到每个具体家庭。所以西方人对中国人这几十年的经历不能想象。他们觉得中国人一世过了他们的几世。他们更纳闷的是,这个国度,自然灾难不断、人为灾难更不断,这十几亿人是怎么活过来的哟?

历史,分两种:一种是大历史,它受当下政治影响成分多,今天可以这么说,明天可以那么说;一种是个人史,如雨滴如尘埃,似私语似梦魇,以小见大,有血有肉。任何一部家庭史、个人史,都包含在民族史、政治史之中。个人史珍贵之处,就是自说自话。家庭史、个人史补充了大历史。崔永元搞《我的抗战》时,就遇到了这样的问题,同一次战役,参加的人各自表述大不同,且1992年和2002年,同一人表述也不一致。

我的意思是说,个人史带有极大的主观性和情绪化,有差异,显得更丰富,更厚重。对同一事件的观照,各人不同。撒谎,有时为自保,有时是健忘。

如果把我分给爸爸的话……

同龄人中间,有的人在幼年遇上了1960年粮食减产“三年自然灾害”,吃不饱肚子营养不良,黄皮寡瘦,叫苦连天;有的人在幼年遇上了父母亲性格不合离婚了,得不到亲情温暖,缺少完整的家庭,哀怨命苦;我出生在1961年,在幼年把前面这两项倒霉的事情都遇上了,父母亲离婚发生在我出生的前两个月。

我在单亲家庭里长大。

我幸好被分给了妈妈,和排行老三、老四的两个姐姐跟着妈妈生活,结果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试想,如果把我分给了爸爸的话,和两个大的姐姐跟着爸爸生活,结果又会是怎么一种模样?

难以想象!

爸爸妈妈离婚的时候都是刚好30岁,之前没有计划性,九年里有了我们五个孩子,矛盾就多起来,钱总是不够用,捉襟见肘,穷则思变,感觉过不下去了,就离婚吧。离婚,估计他俩也没多想,他们认为离婚是两个人的事情,与他人无干。这两个人的少爷、小姐脾气一来,谁也拦不住!离婚,就是分开生活,搬走你的东西,留下我的东西。我们五姐弟像家当一样,搁在旧屋子当间,像分白菜分钱一样,噼里啪啦,三下五除二,红的白的,多的少的,高的矮的,一口价,拿过来,推过去,你多少,我多少,你两个大的,我三个小的,就分开了——两个大姐姐,分给了爸爸;两个小姐姐和我,分给了妈妈。我们五人无论年龄大小,对父母离婚没有发言权;分给谁,跟谁过,我们同样没有选择的权利。

两个大姐姐从上小学就失去了妈妈,从小到大一直自卑,自比“两个没家的孤雁”;我们三个小姐弟失去了爸爸,就好比住在没屋脊的房子里,随时担心房顶垮塌。五个孩子共同的感受是,父母亲离了婚,一家人变成了两家人,心里空荡荡,没有依傍。住房分开了,吃饭分开了,睡觉分开了,出游分开了,照全家福照片分开了,过年、过节分开了,原来的朋友分开了,原来的亲戚分开了,鸡分开了,兔子分开了,煤堆分开了,打煤糕分开了,下放的地点分开了,交集没有了。从离婚起,两个大人五个小孩七口人中间像是砌起了一道水坝,垒起了一节高墙,划开了一道鸿沟,属于了两个地球,属于了两个星际,互不来往,像是结了梁子,像是有血海深仇,冷漠,再冷漠,直至冻僵。更多的感受是没有词语可以形容的,它们埋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里,难受极了。单亲家庭,像一块大石头,压在我们头顶上,抬不起头来。

妈妈常常把我出生的故事拿出来讲,五十年来讲了一遍又一遍,我都可以背诵下来。1961年隆冬,腊月二十七,她一个人在太原市府东街工农兵医院的平房产科里生下我,一天之后,就是除夕,她包好我,自己拎包,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回家过年。否则,她担心我五六十岁的外婆在水利厅四院带着15岁的士琴姨妈、5岁的三姐小波、和3岁的四姐小荔,寒风刺骨,冰冰凉凉,冷锅冷灶,鱼肉全无,如何过年啊?在产科病房,刚生下我,医生问她:你生了几个小孩?她说:四个女儿。医生怕她知道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儿子,心里一激动大出血,会有危险,就笑眯眯地说,孩子没问题,挺好挺好挺好的。医生没有直说,但妈妈猜到了。她一口气生了四个丫头,但事实证明,她也是能够生儿子的。这就是志气。妈妈30岁开始独自拉扯大三个孩子,现在83岁了,五十多年没有再婚,靠的就是一股不服输的志气。

他们生的五个孩子个个争气,没有废物,身体健康,不给父母丢脸:大姐是省里最好中学的英语老师,二姐是省人民医院的主任医生,三姐是国家通讯社的高级编辑,四姐是旅美音乐家,我在国家媒体当记者。

五十年过去了。爸爸和妈妈的战斗,影响着我们每一个人,直至今日。现在,大姐可以把我们送给妈妈的生日礼物《妈妈的相册》当着爸爸的面,翻开给大家看;但是,我去看望了爸爸,归来却不能当面对妈妈说,我怕她受不了。

我们从小受到的是“怨毒教育”,不知道博爱。不知道除了亲人之间的爱之外,还有别样的爱。不知道仇隙经过时间的磨损,会淡去,会转化。不知道单亲家庭的孩子,没必要承担父母离婚的过错。

和谁在一起生活久了,与之情感一定比没有在同一个屋檐下过生活的人要深。和妈妈生活了半辈子,我知道妈妈要什么,我也知道妈妈的优点和遗憾,因此,我赞美她,抑或她调整我,我晓得深浅,知道进退;妈妈年过七十岁了,有一回我俩逛前门大栅栏,妈妈在街市上突然站定,仿佛祈求似地和我说:“我要吃麻花。”那神情像是个好吃的小孩子,一下子把母子关系给颠倒了。

我没有机会和爸爸一起生活,把不住他的脉,不知道他的脾性,从来都是年节假日礼节性的拜访,哈哈哼哼,浮皮潦草。我不知道他要什么,我也不知道他的想法,因此我很难调整我自己,不知道怎样做是对的,怎样做是错的。

有的时候,看见我大姐坐在饭桌上张罗,像个女主人,不停地给爸爸夹菜吃,我知道北京的老礼,礼让迁就,奉养老人,但是常年不断、连续不断、人前人后、成堆成盘地夹菜,我就自愧不如。爸爸有时候很娇气,有一回,爸爸在医院做了一个阑尾炎手术,术后医生要求观察病人第一次通气——术后放屁,表明肠子没有黏连。伤口可能有点儿疼,但是,爸爸那天表现得像个娇气鬼,想放屁,又怕把伤口的针线绽裂开,就浑身哼哼,说放不出来。我看见二姐果断地俯下身子,紧紧抱住爸爸的肚子,鼓励他勇敢地放屁。我是爸爸的儿子,这些本该是我的工作,就因为我不知道该不该如此这般,所以我只能傻乎乎地站在一旁,束手无策。

假如把我分给爸爸,幼年、少年、青年、中年和爸爸一起生活,我想象不出我会是什么样子?我和爸爸会是怎样一种关系?

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假设呢?

我怕出现这样的事情。

我宁愿这样的如果,不是如果。

爸爸妈妈现在都高寿了。我们做孩子的多多少少也敢冲破过去的桎梏,在两个大人之间自觉走动,一日日多起来,见面多起来,相互照应,努力尽孝,搅动亲情。现在,我的胆子放开了些。和爸爸在一起出游,遇上坡道,我就上前握着他的手,主动拉着他走,像是牵着一个老爷爷;从汽车里下来,室外气温低,我就会把自己的皮衣给他穿上;相处的时候,遇上沉闷空气,我就主动挑起话题,拿爸爸的糗事开涮。

慢慢地,两家人又重新融合在了一起。

慢慢地,五个孩子叫起“爸爸”、“妈妈”来,比原先自然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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