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易不要生离别

轻易不要生离别

孩子很小的时候，父母与之分离，对大人孩子双方都是痛苦难言的折磨。父母心里充满无尽的牵挂，孩子虽然懵懵懂懂的，但是由于对父母，尤其是对母亲有着天然的依恋，所以分离对他们也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那种情感的损失，倘若洞太深了，很难修补。有种说法，婴幼儿同母亲别离三天就会产生心理障碍，也许不是不可能。我常想，死别乃天意，是人所不能控制的，而生离，则尽量能免则免，尤其是对少不更事的孩子而言。

一、母子

闹闹自出生迄今，与我的分离仅有两次，长的一次在他一岁一个月到三个月之间，我独自在法国两个月；另一回只有短短的两个晚上。在岛城几年，工资微薄，陋室窄小，惟一的好处即是闲闲地养育了闹闹。因为上班近，时间短，所以我每天都有大量时间跟小家伙厮混在一起，看着他一点一点地变化。选择第一次离别，内心斗争了很久，闹爸鼓励我出去短期进修一下，且拍胸脯担保闹闹有他在，还有外婆和保姆，绝对没问题。我离开时小东西还不会说话，也还不会走路，光是变着花样满世界爬，而且每天早上不到五点就随着夏天的第一缕曙光起床，喝完奶以后小手就势往大门一指，意味着“出去逛逛”。我狠了狠心终于决定小别一下，毕竟父母双方还有一个在场，而且两个月的时间并不算太长。出门那天，看着爸爸和我上了出租车却没有带上他，可怜的闹闹怎么也想不明白呀，他在外婆怀里挣扎着哭喊，令我不忍回头，泪下成行。

自从那棵小小的苗儿在我心窝里开始发芽，直到我这次离开，整整两年的时间里，我这个睡觉向来如猪一般踏实的人从此就再没有过一觉睡到天亮的美梦了。可是这一次离别，终于可以睡个完整的觉了，睡醒了的我却总是怀有深深的负罪感：我的小小的孩子，你好吗？你想妈妈吗？你会忘了我吗？你摔跤了吗？你吃饱了吗？你会着凉吗？你长痱子了吗？你爸爸那个马大哈，能照顾好你吗？……一千个疑问！每天闲下来，便是想、想、想，无尽的想！那时候家里还没有用MSN，幸好电话联络已经方便很多，可是小人儿还不会说话，电话里只听见他咿呀乱喊。母亲告诉我，那时候闹闹每天都要拖着她到屋子的某个角落里，让她拿妈妈的照片给他，且模仿打电话的样子，之后才安心。闹爸后来则告诉我，小人儿看见别的孩子跟妈妈在一起时眼神很忧郁。有朋友闻之笑说未免夸张，可我信。闹爸甚至认为，头一晚我回到家，虽然小人儿跟我还很有些生分，但是睡觉方面已经立即比之前两个月的任何一夜都安稳好多。

我不在家的六十天里，夜间闹闹是爸爸照顾的，闹爸坚持如此，一方面是考虑我母亲体弱，夜里休息好白天才有精神，另一方面他也是希望替我更接近小人儿。可是那个夏天的夜晚，也幸好是夏天，闹闹可没少将爸爸当作花儿树儿来浇灌呀：我在家时，即使是在梦中，只要察觉到他一扭身，就知道小人儿想尿尿了，一端就得，所以几乎从来不必塞尿布的，尤其在夏天。可是我们那亲爱的闹爸，他哪里有这种为母亲者的直觉和敏感呢？所以每每早上起来，他发现自己的胸前湿透了，闹闹自己却毫发未湿，依然干爽。我听了，想笑又想哭。母亲，是不可替代的。

那两个月，在我，真是相思无药，除了一天几百次地看照片，便是在课后到公园里去看那些与闹闹年龄相近的孩子，以解相思。离返家还有半个月左右，闹闹狠狠地感冒了一场，家里并无告诉我，可我感应到了，因为我睡不安，噩梦连连，心发慌。也正是那次返家前夜，我平生头一回对坐飞机产生了莫名的恐慌，翻来覆去就想一件事：“万一……我那幼小的孩子怎么办？”后来回到家，听着母亲对小家伙病中状况的描述，我不禁泪水长流。等我下了飞机，飞快地走到出口，闹闹在爸爸的怀里羞羞地看着我笑，竟然立刻就准许我抱他，前提是爸爸不能离开半步之遥。就在我回家前一天，闹闹终于可以不需扶持而自己直立行走了。邻居们都说这是给我的最好礼物，可我在高兴的同时，却深深遗憾，因为没能亲眼看到小人儿他迈出的人生第一小步，也是从爬行到直立的这一大步。

前些日我在博友小小那里很震撼地看到她因为爱而从孩子一岁开始就立遗嘱且频频修改的事，也读到另一位母亲丁香有了孩子后“心不再完整”的体验。果然，天下但凡正常的母亲，对儿女的情感都是相似的。母爱不同于深沉的父爱，不同于博大悠远的祖父祖母爱，绵绵母爱乃是母亲日夜的琐碎与温情，是母亲的十指日复一日轻柔的抚触，是母亲的双眼永远温婉的凝视。我仍要说，母爱，是无可替代的。每一次，在享受着为母亲者的幸福时，心里也无限感激着我自己曾经享受到的来自母亲的深爱。

二、父子

幸好我跟闹闹的感情修复很快，也许那两个月对他来说只是很短的一瞬吧，毕竟那时他还小，没什么很深的记忆，而且，我相信母子连心。可是我回家一个月后，闹爸又要长期出门，一走九个月。其实那时候我可以选择跟他一起走的，可我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学业是重要，可是比起孩子的幸福，什么也算不上。要我将小人儿撇下给祖辈带，自己两个人去上学，我宁可做个温柔而幸福的文盲。生活毫无疑问常常是有许多无奈，可是幸福不能总被预支在未来。在拥有闹闹之前，我有个邻家小女孩，四个月大时爸爸去了美国，七个月时妈妈去跟爸爸团聚，身体还算硬朗的爷爷奶奶一直养她到两岁才送过去。孩子看小女伴喊妈妈，她跟着喊，不懂得难过，因为妈妈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直观的概念（也许这样还好些）。看到这情景，我的心真的很痛很痛，那是我完全不能赞同的一种生活。孩子的童幼年多么短暂，这样就流逝了吗？这次轮到我自己进行选择，我和闹爸达成共识：某种程度上的牺牲是难免的，可是孩子有我陪着，还不至于太无辜，而且，他已经进入生命的第二年，变化不会像一岁以内那么巨大，闹爸虽不能天天见，若常有照片看看，九个月过得也快。

可是闹闹小儿一定曾有过很深很深的痛苦体验，只是他表达不出而已。那时候，他一岁四个月，已经能说三十多个字词了，闹爸离家前那些天，“妈妈、爸爸”四字更是像挂在嘴上似的，不停地喊。然而从闹爸离开的第三天开始，这四字换成了“妈妈、外婆”，很长时间里再也听不见他喊“爸爸”二字了，真让我闻之心酸。他那小小的心灵，是无论如何搞不明白的，为什么妈妈刚回到身边，何以那天天领他玩，疼他、爱他的亲爱的爸爸怎么又突然不见了？而我，只能每天让他看看照片，告诉他爸爸在哪里，告诉他爸爸爱他、想他。后来当闹闹的语言表达更丰富些时，他会笑着很夸张地说：“爸爸，想！”或是“爸爸，法堵（他故意将“国”字错念，不知何故，念完了自己咯咯笑）！”他似乎还明白爸爸总是出现在电话里，所以搬不动东西时，他便跑过去拿起话筒，小手在我的随便一个什么本子里哗哗翻两下，然后说：“爸爸，推一下。”有时候我们凭窗远眺，看见戴眼镜的男士走过，他会满怀期待地问：“是爸爸吗？”以至于后来若在电视里看到戴眼镜的，胖胖脸的，有些肖似闹爸的男子，他会惊叫：“是爸爸”，然后便跑过去亲屏幕。原来他是那么地想念爸爸！偶尔看见邻家小孩由父亲抱着，小人儿会恳求：“叔叔举高，举一下。”这一切，莫不让我心疼难言。闹爸呢，他所受的煎熬绝对数倍于我们。来到巴黎后，我在他的一个阅读笔记里发现了他在深夜写给闹闹的信，看得泪流满面。他写道：“不愿回宿舍，黑洞洞的，多希望你从里边跑出来，后面跟着妈妈。爸爸很后悔没有更多更多地抱你，为什么要将你放进童车里推呢？我应该紧紧抱你才是！……二十年后，你在此（指蓬皮杜图书馆的二楼平台上）看到的彩云，也曾抚慰过爸爸当年心中难以名状的痛楚和无奈，它会告诉你，2003年十月的傍晚，那一年巴黎的初冬，在陌生的面孔中，对着花都的万家灯火，爸爸在这里是怎样地思念着你和妈妈……”

九个月的时间总算熬过去，我领着已经两周岁的闹儿去机场接闹爸，尽管他此时长发及肩，猛然自梦中醒来的闹闹还是立刻认出了他。闹闹羞羞笑着，连连说：“是爸爸，真的是爸爸”，笑开了花。若真能像这样，一觉醒来就重见千思万想的人，该有多美妙！从此以后，不再要这样折磨人的分离了！

三、祖孙

我想闹闹真是被妈妈爸爸分别离开弄怕了，以至于后来闹爸不在家的那段日子里，每回我们和外婆三人出门，我怀中抱着的小人儿总要连声呼唤：“外婆下车、外婆下车”，生怕我母亲被车带走。2004年春节，闹儿一岁半，我们祖孙三代一起回到了南方的故乡小村。我母亲在城里呆了两天先回了乡下，闹闹和我则多住了一星期才回去。在汽车上，小人儿一直睡到快抵达时才醒来，跟我和姐姐很开心地说笑。进村口，透过车窗一眼看见早在那儿迎候的外婆，毫无预兆地，闹闹忽然放声大哭：“外婆、外婆……”闹闹泪流满面，扑到她的怀里去，紧紧靠着她的肩膀不停地抽噎，似乎在一吐因失而复得而交集的悲欣，惹得本就近乡情怯、强忍悲痛的我也止不住地倾洒热泪，拉着爷爷的手说不出一句话来。原来那一个星期，这个小小的孩子心里一直装着丢失了外婆的恐惧呢，而我却如此忽略，我那可怜的宝贝！幸好他很快忘了这事，全心全意地投入新发现的快乐里，和家里众亲邻的接触中，完全不怕生，总是笑眯眯的，多少慰藉了好多颗永远疼痛难愈的心。

后来有一次我因事趁周末回了趟老家，闹闹倒挺乖，知道什么是无奈。外婆问他：“妈妈走了，闹怎么办？”他立刻回答：“闹跟外婆玩。”我母亲再问他：“那要是外婆去上海了，闹怎么办？”他又回答：“闹跟妈妈玩。”再问：“要是妈妈上班了呢？”他说：“闹跟阿姨玩。”这样明晰不乱的推理让听者唏嘘不已。不久以后，我母亲还是因事先于闹爸返家前就离开我们去了上海，闹闹从次二日开始很长时间再也不提“外婆”二字，他显然气生大了呢。直至一个多月后的某天，看见我在小凳上放了个软垫子，小人儿惊喜地过去拍了拍，说：“外婆垫子”，因为我母亲总那样坐着看电视的。初到巴黎时，有一回，在地铁的通道里看着墙上花花绿绿的广告，他忽然欢喜地叫道：“妈妈，看，外婆拖鞋。”那嫩嫩的声音，满怀思念，听者神伤。

（来法两年，其实他也有些忘了外婆，而爷爷、奶奶，只见过一次面，现在电话里叫，视频上也看见，但是说实话他不太懂。给我的提示即是，在一起生活才能培养出深厚的感情来，所以那些生了孩子便全托给爷爷、奶奶带的父母，戒之。）

四、三人行

来巴黎以后，遭遇再多的困难，我们都不觉得苦，因为三个人在一起，因为不再有揪心的牵挂。闹闹在爸妈完整的荫护下，也跨过了一道道坎，慢慢地快乐长大，他的情感认知能力也一天天地提高。近两年的时间里，他没有离开过我一夜，跟闹爸则有四次之多。第一次，三岁多的闹闹在朋友家不肯睡觉，哭吵着要回巴黎，要回爸爸的家；第二次，四岁前，小人儿去了Amboise小城数日，一开始他对火车的超级迷恋以不可阻挡的势头掩盖了对爸爸的思念，第二天晚上才想起来，说爸爸一个人很可怜，要回去陪他；第三四回都是闹爸因事去了波尔多，第三次时间长达一个星期。已经上幼儿园、快满四岁的闹闹每天都问爸爸的去向，夜里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用法语来来回回自言自语道：“Je suis triste，je veux mon papa．”（我很难过，我要爸爸）令我动容。直到现在，他偶尔还会突然想起来说：“我不想爸爸去波尔多，我再也不要波尔多了，要把波尔多给扔了。”这倒好，著名的葡萄酒之乡就这么被闹闹记上了他私拟的黑名单，有冤无处诉，这还是迄今惟一一个让闹闹觉得不爽的法国城市。小孩的感情是单纯的，真来不得半点含糊。

“爱过方知情重，醉过方知酒浓”，因为有爱，所以生忧。与孩子朝朝暮暮相守，固然琐碎，亦有烦恼，尤其不可能所有的日子都欢笑。可是，是我们父母把孩子带到世间的，所以爱他、呵护他、培育他、陪着他长大是我们的职责和莫大的幸福享受，没有理由抱怨和逃避。可是世间竟仍有那么多完全不顾及孩子的感受、肆意作践生活、无情摧毁孩子快乐世界的父母，实在可恨、可悲。然而也有无奈地被迫历经生别离之痛的父母与孩子，他们则是某些时代的无辜牺牲品，正因如此，他们那已经被时间湮没了的、无法慰籍的苦痛，听来尤其令人唏嘘。

（2006－0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