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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世英雄的两种选择

时间:2022-02-1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隐退”便是沙子龙(老舍)的选择。因此,“变革”就是傻二(冯骥才)的选择。他们必须在光环褪尽后面临社会身份的重新定位,同时这些“末世人”还要受到混乱的价值观的困惑。一些老派的“末世人”选择了坚守固有的价值观,更多人则在困惑面前迷失了自我。“末世人”、“最后一个”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一个热门母题。末世人的心态是很普遍的,上可追溯至伯夷叔齐,横向可比照都德的《最后一课》。

末世英雄的两种选择 ——老舍《断魂枪》与冯骥才《神鞭》比较研究

末世英雄的两种选择(1) ——老舍《断魂枪》与冯骥才《神鞭》比较研究

一、引言

老舍的《断魂枪》和冯骥才《神鞭》,是两部文学史地位很不相同的作品。创作于1935年的《断魂枪》是老舍本人特别喜欢的作品,被认为是“很利落……从从容容的,不多不少正合适”(2),更被他拿来当做短篇小说创作的范文。后人也有将其赞为老舍“短篇小说的典范”(3)。冯骥才的《神鞭》曾被转载、翻译无数,还被拍成电影、电视,令作者“着实风光过”,但在文学史上,却只能是寥寥数语地在“市井小说”中被提及(在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中仅50字介绍)。《神鞭》的完成时间距离《断魂枪》将近半个世纪。未能考证冯氏是否有借鉴老舍,但两部作品情节之相似却是不争的事实:都描写清朝末年一位武林高手如何应对时代变革的冲击;两位主人公(沙子龙、傻二)都有一身绝世武功(五虎断魂枪、辫子功),都曾威名显赫,都面临同样的威胁(洋枪),却做出了不同的选择(隐退、变革)。如果将两部作品进行结构分析和比较,就能发现两者几乎是一个故事,那么结局的不同走向就是最值得玩味的地方。如果再考虑到历来学者都是从文化的角度来解读这两部作品,那就可以说,人物的选择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两位作者对传统文化和民族命运的思考。本文旨在分析这两者的异同及造成差异的原因。

二、情节结构分析

沙子龙在《断魂枪》里一出场就已经退出江湖。他的“镖局已改成客栈……身上放了肉……大枪立在墙角,院子里有几只楼鸽”。但隐居前的沙子龙呢?《断魂枪》交代的异常简略。我们只知道他曾是个“利落、短瘦、硬棒、两眼明的像霜夜的大星”武艺高强的镖师,“在西北一带没遇见过敌手”(4)。这样简单的几句话显然不能满足读者的好奇:他经历了多少险恶才赢得“神枪沙”的名号?他经历了什么变故导致不得不退出江湖?这样的疑问在最后汇集成核心问题:为什么“不传”?总之,我们初次见到沙子龙,他已经是个不问江湖事的客栈老板,正处在隐居阶段。整篇小说就写了一件他面临上门挑战却拒不应战的故事。“隐退”便是沙子龙(老舍)的选择。

相比《断魂枪》在结构上的“略前详后”,《神鞭》中英雄末路的故事却是“详前略后”。如果把故事中有意义的事件按性质相近归类,则可概括为“上升阶段”、“威名远扬”、“下降阶段”、“威名扫地”、“最终选择”五个部分。原本卖油炸豆腐的傻二在经历“玻璃花”、戴奎一、索天响等人的挑战并获得胜利后,逐步威名远扬,直至在战胜东洋武士佐藤后达到顶点,但在随义和团与洋人的作战中被洋枪打断辫子,丧失了信心,只得黯然离开天津。到此为止,情节几乎就是《断魂枪》的详细版。但冯骥才的意图显然不是想重复前人的故事,于是安排了一个傻二剪去神鞭,练就神枪加入北伐军的结局,试图以此实现对前人的超越。因此,“变革”就是傻二(冯骥才)的选择。

通过结构分析,我们不难看到虽然沙子龙与傻二的最终选择不同,但是他们的人生轨迹却几乎重叠,我们可以把他们各自故事的发展脉络总结为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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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退和变革,当一种落后的传统文化遭遇先进的外来文明挑战时,两代文学家为世人提供的两种选择。如果说沙子龙是冷眼审视文化转型,以“殉葬”的方式急流勇退的话,傻二则是激烈地投身革命风暴,历经磨砺主动求变。为什么沙子龙(老舍)留恋的工夫(传统文化),傻二(冯骥才)可以决绝地抛弃?那么这种差异的原因何在呢?

三、差异的原因分析

1.写作背景差异

首先要注意的是写作背景。对于传统文化,老舍的感情是矛盾的。他既有满族的血统,是清王朝灭亡的见证者,又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之一。因此,老舍对生于斯长于斯的传统文化是无比热爱又无比理性的。老舍五年的英国旅居生活打开了他的眼界,使他对“文化批判和民族性问题格外关注”(5)。老舍在大力推动时代进步的同时仍不忘那些占中国人口绝大多数的,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老中国的儿女们”,仍不忘回头审视一眼“正在消失”的旧文化,这种审视是冷静又眷恋的。他看到了许许多多的人和沙子龙一样成为转型时代的“末世人”。这些“末世人”都曾经辉煌过,如今却在走人生的下坡路,已经跟不上时代的剧烈变革。他们必须在光环褪尽后面临社会身份的重新定位,同时这些“末世人”还要受到混乱的价值观的困惑。一些老派的“末世人”选择了坚守固有的价值观,更多人则在困惑面前迷失了自我。

《神鞭》这部作品的写作则受到一个强大的时代磁场的牵引,上承汪曾祺、陆文夫的民俗文化小说,下启浩大的寻根浪潮。虽然在各类文学史中从未将其列入寻根文学之列,作家本人也自认为是“文化反思”而非“文化寻根”。但不可否认冯骥才试图“从民族文化心态中寻找阻碍前进的心理因素”(6),与寻根文学“执著于开掘渗透在历史话语之中的文化意蕴,着力辨读中华民族本真面目,尝试由美学和哲学高度来判断其优劣,反思其得失”(7)是一脉相承的。李杭育提出“理一理我们的根,也选一选人家的枝,将西方现代文明的茁壮新芽,嫁接到我们古老、健康、深植于沃土的活根上”,不正是《神鞭》的精神追求吗?

2.主题精神差异

沙子龙为什么决意“不传”?因为他已清楚地看到火车代替了马队,快枪战胜了长矛,“他的武艺、事业都梦似地变成昨夜的”。他看清了时代,认识到“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所以,他一出场就是打断辫子后的傻二,是一个完成思想挣扎的“梦醒者”。只是他一生的事业和成就不是这么容易忘却的,他时常会在夜静人稀的夜晚回味当年的威风,然后惆怅地“叹一口气”。沙子龙的消极隐逸是以“不传”对抗时代的变化,以与枪同亡来应对时代的淘汰。这种“殉葬”式的行为颇似古希腊悲剧中个人无法抗争命运的悲哀与无奈。

鲁迅说“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老舍在沙子龙身上寄托的是一种“末世悲剧”。老舍在《昔年》一诗中写道:“我昔生忧患,愁长记忆新。童年习冻饿,壮岁饱酸辛。滚滚横流水,茫茫末世人。”(8)其中就流露出“末世人”境遇感。作者蓄意将沙子龙设置成“最后一个”,并极力渲染他在时代变革中的历史孤独,背后呈现出作者本人在现代文明压力下的心理状态。“末世人”、“最后一个”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一个热门母题。比如,老舍的《老字号》,白先勇的《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李杭育的《最后一个渔佬》。末世人的心态是很普遍的,上可追溯至伯夷叔齐,横向可比照都德的《最后一课》。在一个让人“断魂”的时代,个体在动荡的时代面前是无能为力的,是悲观的。由此,末世人的情结就会很自然地显现出来,这种情绪所体现的是个体对社会的失望和不可抗争。

因此,《断魂枪》的重心不在批判而是展示。通过沙子龙的个人悲剧,展示被现代工业文明打败以后传统武侠文化的凄凉晚景以及随之而来的文化阵痛。作者一方面从理性上认识到应该从先进文化中汲取营养,对传统文化进行更新;另一方面从个人情感上又对传统文化的自然过渡没有信心。在同年问世的短篇小说《老字号》中老舍表达了同样的担忧和无奈。

而在“文化寻根”的大背景下,《神鞭》的写作即是冯骥才对八十年代现实的感慨和萌发的理想冲动,注入到历史人物,进而突破历史真实的界限,带有强烈的启蒙色彩。

冯骥才的启蒙意图有着很大的野心。他希望“《神鞭》仍是沿着鲁迅先生对民族劣根性批评的路走”,试图“对社会的深层结构(特别是文化结构)进行比鲁迅先生更进一步的反省和反思”,“以唤醒民族的自我反省,推动民族的自我拯救”。剧中,傻二加入革命队伍后,便自觉扮演起拯救者和启蒙者的角色。他最后对“玻璃花”的一番说辞(“鞭剪了,神却留着”(9))就是对全体读者的启蒙味十足的说教。

站在“比鲁迅先生更进一步”这样一个高起点上,冯骥才要实现启蒙意图就必须在《断魂枪》的基础上增加更多的元素,必须“详前详后”。

第一,详细铺陈英雄的成长史。如同武侠小说主人公要通过不断击败对手来积累经验、扩大名声,傻二在接踵而至的挑战中逐渐认识自己、认识时代。读者跟随着傻二的成长,也逐渐认识到中华民族曾经走过的这段艰辛历程,并自然地思考当下以及将来的道路该怎么走,然后便会得出与傻二一样的结论——“变”。

第二,设置民族存亡的背景。《断魂枪》虽在开篇就强调时代背景,实际效果上却遮掩了沙子龙“不传”的原因和过程。而《神鞭》则放大时代背景,强化了“神鞭”与洋枪的冲突。沙子龙与孙老者的矛盾属个人矛盾,一如傻二与“玻璃花”等人的矛盾。只有将个人矛盾上升至民族存亡的高度,将主人公投入到生死存亡的背景中,才能引起足够的戏剧效果和产生改变的力量,使主人公最后壮士断腕式的转变获得逻辑的支持。

第三,荒诞式叙事。冯骥才说“《神鞭》是外表荒诞,内里写实”。在小说中,荒诞的不是神奇的辫子功,而是世人对辫子宗教般的狂热。“神鞭”的称呼原本是“死崔”为激戴奎一随口编的,却被越传越神,被世人盲目推崇为“国宝”、“祖辈传衍的神功”,能“张我国威”。这一切都体现了对祖宗唯命是从与盲目排外的荒诞心态。再回头看这根“神鞭”,辫子具有浓厚的象征意味。在历史上,男子留辫是异族侵略后的产物,不仅不是国粹,其本身如同“三寸金莲”一样是畸形的传统文化。作者认为它象征的是“文化的惰力”,所以这根“神鞭”终究是要剪掉的。

最后值得注意的是,老舍写的是“正在”消失的传统文化,是与老舍骨肉相连的。而这些东西在冯骥才的时代其实“已经”消失,所以他不存在老舍的复杂心情。这就好比有一座老宅,老舍生于斯长于斯,对老宅的残砖旧瓦都充满感情。有一天老宅破败将倾必须推倒重建,老舍自然既留恋又无奈。五十年后,住在新宅里的冯骥才发现下水道堵塞。一番寻根勘察发现原来新宅用的还是老宅的下水管道。尽管冯骥才也热爱老宅遗留的家具字画,但相比老舍的“全身心”,他更多是停留在“器物”层面。为了新宅的正常运转,即使下水道某种意义上也是老宅的“遗产”也要毫不犹豫地“剪掉”。

四、冯骥才启蒙的局限和文化怪圈

从客观效果上,沙子龙的“不传”和傻二的“剪辫”效果是一样的,都是对旧文化的理性扬弃。冯骥才让傻二最后成为北伐军中一名“神枪手”来实现他的启蒙。为了使读者能更明白他的意图,他就安排傻二回来找“玻璃花”比枪法。在展示了和“神鞭”一样令人目瞪口呆的神奇枪法后,作者借傻二之口向“玻璃花”也向所有读者启蒙“鞭剪了,神却留着”的核心精神。这里的“神”就不再是“神奇”,而是“精神”。傻二的祖上是练铁头功的,满清朝必须留辫子,等于废了他们的武功。于是,“有能耐就变,没能耐就完蛋”,傻二的祖先创出了辫子功。作者想告诉读者:要剪去无用之辫,传承变革之神。即使神奇的功夫没了,但只要中华民族勇于创新,善于创新的“精神”传承下去,就能源源不断地创造出神奇的“工夫”。

但是有一点,作者本人和广大读者都不曾意识到,小说的结尾处,“玻璃花”在不久之后“听说北洋军中有一位神枪手”。这个“听说”可看作是从百姓视角出发的,也就是说,民间流传着一个说一口地道天津话的“神枪手”的传说。至此,傻二的身份完成了由“神鞭”到“神枪”的转型。而在民间,一次新的“造神运动”也随之完成了,造神——灭神——造神。作者精心谋划的启蒙意图等于是画了一个跳不出的文化怪圈。

小说中,傻二的变革其实只局限于自己,他的“梦醒”并没有启蒙更多的人。作者的启蒙意图在现实中也只能局限于少数人,大部分人只能是崇拜了“神鞭”,再接着崇拜“神枪”而已。在冯骥才《怪事奇谈》系列小说中(由《神鞭》、《三寸金莲》、《阴阳八卦》三个中篇小说组成),辫子剪了,还有小脚;小脚放了,还有……民族的血液中有太多劣根性的东西,而精神上的辫子和小脚是最难发现最难剪除的。只要“劣性之根”还在,变与不变就是一个样。傻二的辫子并未完全割去,他完成的只是形式上的“割礼”,而非精神上的彻底“阉割”。这样的变革,只是改其表而已。从这个角度来看,傻二说“神还在”,这个神不就是个挥之不去的瘟神吗?

冯骥才的原意,是希望剪去无用之辫,传承变革之神,但无意中却塑造了一个造神的怪圈。他的启蒙意图无论在文本中还是现实中,作用都有限,相反却是劣性之根一直在延续,无法剪除。他想让傻二由一个“末世人”成长为新时代的“创始人”,结果却只是开始了另一个轮回,完全背离了作者的预设。一出励志正剧产生了黑色幽默的效果。

如果从这个角度思考,沙子龙宁愿身败名裂也不愿接受挑战的行为,是不是能有新的解释?

【注释】

(1)本文发表于《杨浦教师进修学校院刊》2009年第六期》

(2)老舍.我怎样写短篇小说[M].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1986.

(3)(法)保尔巴迪.小说家老舍[M].湖北: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13.

(4)老舍. 断魂枪[M]. 浙江: 文艺出版社,2005. 7.

(5)钱理群. 现代文学三十年[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243.

(6)冯骥才. 我为什么写《三寸金莲》关于艺术家[M]. 江西: 文艺出版社,1995: 208.

(7)路文宾. 历史想象的现实诉求———中国当代小说历史观的承传与变革[M].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3.

(8)老舍. 老舍自传[M]. 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 1.

(9)冯骥才. 神鞭[M]. 文汇出版社,2003: 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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