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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归因论

时间:2022-02-1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史载如此,多年以来,人们以这一生动情节解释陶渊明归因,至少提及归去之事也要稍带一笔。因此,以偶发之“督邮事件”解释陶渊明归因,至少是史家夸饰之笔、张大之词。结合陶渊明“三仕三已”经历,其深刻内蕴方可理解,由此,即不难探测陶渊明辞官归隐之根本原因。是年仲夏,陶渊明第三次出仕。完全可以说,陶渊明之辞官取决于其人生观、价值观。

陶渊明归因论

晋安帝义熙元年(405)十一月,陶渊明决然辞去彭泽县令,就此走上归隐园田躬耕自资之路。陶渊明此次“自免去职”的原因,沈约《宋书·隐逸传》记曰:

郡遣督邮至县,吏曰应束带见之,潜叹曰:“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即日解印绶去职,赋《归去来》。

稍后,萧统《陶渊明传》、《莲社高僧传》同述此事,文字略有出入[1],说法则完全一致。“即日”二字言之凿凿,遂令陶渊明辞官举动与其人刚介个性勾联一处,蒙上了一层戏剧化色彩。史载如此,多年以来,人们以这一生动情节解释陶渊明归因,至少提及归去之事也要稍带一笔。影响所及,中学教材亦循此说[2]

然而,认真审读《<归去来兮辞>并序》,此说之信度不能不令人怀疑。清林云铭评曰:

陶渊明作令彭泽,不为五斗米折腰,竟成千秋佳话。岂未仕之先,茫不知有束带谒见之时,孟浪受官,直待郡遣督邮,方较论禄之微薄、礼之卑屈耶?(《古文析义初编》卷四)

林氏之评,以陶渊明仕宦经历否定“督邮事件”这一“千秋佳话”,言辞未免尖刻。然两晋门阀社会,等级森严尊卑有序,“束带”“折腰”谒见上峰,寻常事耳。陶渊明仕宦多年,熟谙官场礼节,似不至于因这一陈规冲冠一怒挂印而去。故林氏之评不为无理。辞官彭泽令,是陶渊明人生事业的转折点;《归去来兮辞》,是陶渊明诀别官场的宣言书。传颂千古之“督邮”公案,不独《归去来兮辞》中无蛛丝马迹可觅,今存陶渊明诗文132篇中,亦无片言只语涉及。以情理揆之,倘此一事件与陶令之归关系甚大,则陶集中不可能不有所反映。此事之真伪姑且置而不论。其事即或有之,也只能说明陶渊明为人耿介,却难以合理说明陶渊明因之“自免去职”。因此,以偶发之“督邮事件”解释陶渊明归因,至少是史家夸饰之笔、张大之词。

这样说,是因为陶渊明于《归去来兮辞·序》中对辞官原因有所交代:

乃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大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

此系陶渊明自述“平生之志”。南宋洪迈读此评曰:“所谓‘矫厉’、‘违己’之说,疑必有所属,不欲尽言之耳。”(《容斋随笔·陶潜去彭泽》)洪迈点出此段文字“不欲尽言”于义未豁,所“疑”甚是。结合陶渊明“三仕三已”经历,其深刻内蕴方可理解,由此,即不难探测陶渊明辞官归隐之根本原因。

晋孝武帝太元十八年(393),陶渊明任江州祭酒,因“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萧统《陶渊明传》),甫入官场,从政“少日”,即告失败,可见陶渊明未能调节自己心态,适应官场节律。晋安帝隆安四年(400)始,陶渊明初任镇军将军刘牢之参军,再转荆州刺史桓玄幕僚,复为建威将军刘敬宣参军,至义熙元年(405)三月,刘敬宣上表辞职,陶渊明落职归田[3]。此次出仕,时约六年。陶渊明非但未能适应官场生活,反而一再萌生去意。其间所作诗歌,显露“仕途”之诱惑力渐次减弱,而“园田”之吸引力与日俱增。“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可见留恋“山泽”性乐乡居之意趣。“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可见欲去吏职归返“园林”之心境。“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己巳岁三月为建威将军使都经钱溪》),可见至任职后期,陶渊明意欲“归田”,简直是朝思暮想迫不及待了。陶渊明是一个最“真”的人,诗中流淌的情感,出于肺腑,无任何矫揉造作的成分。是年仲夏,陶渊明第三次出仕。此次为官,一因“幼稚盈室,瓶无储粟”,一因“家叔”陶夔[4]力荐难辞。在陶渊明,已是勉为其难,故视“仕途”作“迷途”,视“官场”作“樊笼”。“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此时之“仕”,犹如无心出岫之云,来日之“隐”,犹如倦飞知还之鸟。于是,“在官八十余日”,乃有辞官彭泽“赋《归去来》”之一幕发生。

从陶渊明“三仕三已”的经历中不难看出,“仕”“隐”矛盾,是贯串归隐前陶渊明思想的主要矛盾。青年陶渊明想走的,也是一条“投耒去学仕”(《饮酒》)的人生之路。一次次萌发的从政冲动,表现出陶渊明政治上的追求。及至步入仕途,陶渊明亲身体验到政治的黑暗和官场的腐败,才产生了“心为形役”的精神苦闷,经常处于一种“一心处两端”(《杂诗》)的境地之中。至第三次出仕,“仕”“隐”冲突噬咬着诗人的心灵,仕宦一日便多一日精神折磨,早归一天便少一天心理痛苦。做官的唯一价值只剩下“口腹自役”而已。然而,陶渊明与一般士人又大异其趣,其人生价值取向,正如梁启超所论:“做官混饭吃的苦痛,比挨饿的苦痛还厉害,他才决然弃彼取此。”(《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归去来兮辞》中洋溢的“载欣载奔”情绪,只有在“做官混饭吃的苦痛”云散烟消后方可产生。

完全可以说,陶渊明之辞官取决于其人生观、价值观。“悟已往之不谏”,“觉今是而昨非”,是陶渊明对仕宦履历冷静审视后产生的理性认识。在对官场虚伪欺诈丑恶肮脏的现实有了深刻认识之后,“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的诗人形成了自己的人生哲学。此种哲学之根本点即“质性自然”。所谓“自然”,即委运任化,任真自得,“法天贵真,不拘于俗”(《庄子·渔父》),追求精神上的超尘脱俗,心灵上的无拘无束。“自然”之对立面即为“矫厉”。上下间之等级森严,同僚间之虚与委蛇,各派间之勾心斗角,此皆官场“矫厉”伪饰之渊薮。“自然”和“矫厉”之矛盾,为两种人生观、价值观之矛盾,此种矛盾之不获解决,即造成“违己交病”心态。陶渊明以“自然”之心性,入“矫厉”之官场,鲜有不“违己交病”者也。“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归欤”之志不可逆转,辞官只在早晚之间,实已无须任何外力之推动。

要之,陶渊明辞官之举,是其“质性自然”的性格使然,是其人生哲学的外化行为,建立于坚实的思想基础之上,而非缘于偶发事件和一时冲动。

陶渊明本“犹望一稔”,即在义熙二年(406)辞官,因“程氏妹”病逝武昌,“情在骏奔”,故提前“自免”。陶渊明自言如此确系实情[5],然奔丧之事不是陶渊明辞官的根本原因。《归去来兮辞》:“舟遥遥以轻扬,风飘飘而吹衣”,后人读此,觉“辞中正喜还家之事,略不见武昌”(洪迈《容斋随笔·陶潜去彭泽》),不免怪之。其实,奔丧,是辞官并非理由的“理由”,二者并无必然联系。正如清人陶澍所言,“迂其说于妹丧而自晦”(《集注靖节先生集》卷五),陶渊明不过借此“自晦”,以搪塞家人亲友上峰之嗔怪罢了。此事或许提前了陶渊明辞官时间,却不能算作陶渊明归因。

不屈督邮之说[6],更与陶渊明归因无涉。宋李公涣引韩子苍言曰:

世人皆以不屈于州县吏为高,故以因督邮而去……岂一督邮能为之去就哉?躬耕乞食,且犹不耻,而耻于督邮,必不然矣!(《笺注陶渊明集》卷五引)

斯说诚是。陶渊明为“自然”之人,而非政治之人,委运任化的个性,决定了其与实权人物不太可能有激烈冲突。陶渊明一生行迹,不谨细节唯重大端。检点陶集,未见与诸官长人事冲突之记录。陶渊明坦承,“诸侯以惠爱为德”,此言“诸侯”,即指前文所列刘牢之等陶渊明所事诸官长。对“诸侯”心存“感激”,可见其上下关系尚可,至少无明显对立。“世与我而相违”,陶渊明所不合者,乃世道、世情、世风、世俗,非关乎某一特定政治势力、某一特定政治人物。以官场冲突解释陶渊明归因,不免将陶渊明对“迷途”的冷静反思和“归田”的理性选择说成是一时冲动和偶发事件,冲淡了陶渊明的审美追求,模糊了陶渊明的价值观念,扭曲了陶渊明的人生理想,从而在客观上贬低了陶渊明辞官归隐的思想意义。

朱自清先生对陶渊明归因的分析最为切中肯綮:“督邮之事,殆非虚构,而谓以此去职,则史家张大之词,妹丧固是实情,然亦以去志久决,故藉此以求自免,庶有词以对亲友及执事者耳。”(《陶渊明年谱中之问题》)这,就是本文的结论。

(原载《中学语文》2000年第11期)

【注释】

[1]《陶渊明传》:“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莲社高僧传》:“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儿耶!”记陶渊明言,文字略有不同。

[2]周正逵主编《文言读本》(上):陶渊明“看不惯当时政治的黑暗和官场的丑恶,决心不‘为五斗米折腰’,辞官归隐,躬耕园田”(147页)。

[3]此述陶渊明仕宦经历及人事关系,据清陶澍《靖节先生年谱考异》。

[4]此述陶渊明仕宦经历及人事关系,据清陶澍《靖节先生年谱考异》。

[5]《祭程氏妹文》:“维晋义熙三年甲辰,程氏妹服制再周。”“再周”为18个月,逆以推之,妹亡在义熙元年冬,与彭泽辞官时间吻合。

[6]尚有一说,亦源《宋书·隐逸传》,陶澍之论可为代表:“悯晋祚之将终,深知时不可为,思以岩栖谷隐,置身理乱之外,庶得全身后凋之节。”(《集注靖节先生集》卷五)将陶渊明归因,系于特定政治立场,说成与晋宋易代之际政权之废替有关,不独于史无据,亦复曲解陶渊明人品境界。其说不足为凭,本文不赘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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