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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史也可以这样写

时间:2022-02-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但科学的通史,却具有可以让人们用之来了解科学发展的整体脉络和整体图景的重要性。类似地,在科学通史中,我们也会读到以不同的篇幅和详尽程度对不同的科学发现的事件的描写,而更有众多的科学发现,在科学通史的有限篇幅中,根本就连出现的空间都没有。

通常,人们读书能够读着有趣,除了读者的因素之外,会用“引人入胜”来形容那本被阅读的书的魅力。不过,如果在科学史领域中,一本科学史的著作,能够将读者达到这种境界的,坦率地讲,确实并不多见。在这当中,可以有许多原因和理由。例如,多数的科学史著作是严肃的,是学术性的,在对严肃的学术性的著作的阅读中,自然不比阅读那些轻松的八卦作品,读者总是或多或少在某种沉重中严肃起来,而要想在这种严肃的阅读中仍然获得阅读的快感,读得有趣,能够达到这种境界的人,比例本来就不是很高。

科学史这门学科,虽然从根上说,在古希腊就可以找到其雏形,在其他的文化中,比如在中国古代的文献里,也很早很早就能看到其形态另有不同的萌芽,但如果从作为一门专业学科的建制化的角度来看,其历史也不过一百来年。但是,就是在这一百来年中,诸多前辈所做的工作也足够多了,多得超出人们能够阅读的极限。随着学科的发展,也像其他一些做学问的领域一样,研究越做越细,让人几乎无法像人类学识发展的早期那样,成为“通才”,不要说在整体的知识系统上,就是在子系统、子子系统中,也无法做到。当英国学者休厄耳写出了差不多可以算是第一部形式上的“综合性”的科学史,所谓归纳科学的历史,或者,还可以叫做归纳科学的“通史”之后,不断地又有一些大家、名家和普通的研究者,在科学通史写作上努力。不过时至今日,由于知识的过度扩展,在西方国家,那些严肃的学者,基本上已经不再把科学通史作为研究性的著作来写,人们可以看到的新写出来的通史,往往或是教材,或是普及性的读物。那些部头巨大的多卷本,或者可以算作研究著作,或是可以看作综述性的准研究性著作的科学通史,现在差不多都是由在科学史不同分支不同子领域甚至不同子问题上研究的专家们合作写出的。例如,具有相当权威性的、最新出版而且尚未出全的8卷本的《剑桥科学史》,就是可以表明当下这种情况的典型。

另外需要注意到的是,从科学编史学的立场上来看,科学史是关于科学的过去的故事,它肯定有别于其他的历史,否则,也就不会有科学史与像宗教史、艺术史、文学史、政治史等不同历史领域的区分。带来这种区分的,就在于,尽管也可以与其他的历史分支有交叠,有间接的关系,但科学史之所以成为科学史,是因为它必须与科学有直接的关系。科学,决定了科学史的内容、研究对象和研究兴趣与其他历史的差别。这种必须涉及科学的限定,决定了科学史研究中对史料的选择。但是,作为首位重要的前提,科学又是怎样定义的呢?究竟何为科学,这本来又是一个科学哲学所研究的中心问题。时至今日,发展也还算是比较成熟的科学哲学领域中的诸多研究,却仍然没有为人们提供一个哪怕相对普遍被接受的科学的“标准”定义。用科学哲学的术语来说,也就是科学哲学仍然没有提出一个被人们普遍接受的关于科学的“划界标准”(即把科学与非科学区分开来的判据)。从这种局面来推论,可以很自然地看出,既然现在还没有统一的定义或标准,未来能够有这样的东西也还不好说,那么,不同的人采用不同的标准来理解究竟何为科学,并形成对科学的不同定义,就是很自然的事了。因此,从原则上讲,对科学持不同的判定标准的科学史家,当然是可以因其标准不同而写出不同的科学史的。不过,这又是一种理想的想象。因为,在实践的科学史家当中,过去,大多数人所持的科学的标准,基本上是一种传统的、朴素的对科学的理解。就算现在,这样的科学史家们仍然为数众多,尽管在不同的国度,在不同的学术环境中,这样的科学史家在所有科学史家中所占的比例又会很有不同。

与此同时,我们也可以注意到,随着学术的发展,随着科学史这门学科的发展,还是有许多科学史家们对科学的看法和立场不同于传统的科学史家,他们将一些新的、不同的对科学的理解作为基础性的框架用于其研究中,并得出了诸多非常有新意的研究成果。阅读这些研究,经常也会给读者带来一种兴奋感,让人们觉得那才是有新意的研究,才是可以给人带来启发和思考的研究,或者,用今天在我们这里比较恶俗得却非常流行的说法,即具有“创新”性的研究。但是,正如前面所讲的,这样的科学史家们现在很少会以个人的视角去写一部“通史”。但科学的通史,却具有可以让人们用之来了解科学发展的整体脉络和整体图景的重要性。因而,在目前可见的科学通史著作中,尽管写作者也试图以与前人的作品有所不同的方式去构思和写作,但在整体性的框架上,这种变化还是不够大,还是受到诸多的约束。因而,如果读过若干部不同的科学通史,读者所获得的科学发展的整体图像,在本质上是差别不大的。

有了这样的对背景的认识,就比较容易理解本文所要评论的这本新书的意义及与众不同之处了,正是因为它带来了与传统的科学发展的理解有着极其不同的整体图景,所以,这样的新意,会让一本科学通史也具有了极大的震撼力和可读性,因而也“引人入胜”。

任何一部历史,包括科学史,其实都无法完整、严格地重现过去,都必须对过去所发生的无限多的事件进行删节。这就是历史,或者更严格地说,是被历史学家所写出历史的本性。正是因为删节的不可避免,所以就出现了选择的问题。究竟选择什么内容来写,对所选择的内容按什么力度,以什么篇幅来写,这实际上取决于作者本人对科学的认识。过去,在科学社会学领域以及科学计量研究中,曾有人选择对科学家传记中有关不同科学家条目的长短字数的统计,来判别不同的科学家贡献和重要性的大小。类似地,在科学通史中,我们也会读到以不同的篇幅和详尽程度对不同的科学发现的事件的描写,而更有众多的科学发现,在科学通史的有限篇幅中,根本就连出现的空间都没有。

从哪怕是比较初级的科学通史来看,如果没有讲到牛顿力学,没有讲到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那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实际上,按照刚刚提到的对科学家传记字数的统计研究,这两位科学界的“牛人”,也当仁不让地被认为是有史以来顶级的科学大家。

另外,在现有的绝大部分科学通史中,作者所依据的科学评判标准虽然彼此间有所不同,但大体上讲,基本上还是以向着数理科学发展的模式来展开的,那些“前科学”,也大多是因其与近现代数理科学的直接或间接相关性而被考虑的。

不过,在更为前沿性的专题科学史的研究中,我们会发现另外一种倾向的出现,即正在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非西方主流科学史的研究,但令人遗憾的是,这些研究的成果,还很少能有机会体现在科学通史当中。

但是,这一本新出版的名为《历史上人类的科学》的科学通史中,作者则是艺高人胆大地几乎彻底颠覆了那种以主流的近现代数理科学史为主线的选择标准。我们如果还是采用那种比较能够说明问题的篇幅统计的方法,我们会看到,哥白尼日心说只有区区几百字,牛顿力学的发展只有接近一页纸的篇幅,而从19世纪末的物理学危机到量子力学和爱因斯理的相对论的提出,也不过只有两页的篇幅。也就是说,这些原来在传统的科学通史中毫无疑问地占据核心位置的科学发现,现在在极大的程度上被边缘化了!

常言说,此消彼长。将传统中主流科学通史的重要内容边缘化,压缩其篇幅,是为了腾出空间让那些在传统的科学通史中一直被边缘化甚至于没有一席之地的“非西方主流科学”在书中出现,除了这些传统中被认为无足轻重的人类的科学认识之外,一些过去经常还会被人们视为“非科学”、“伪科学”的内容,在这本科学通史中也堂而皇之地闪亮登场。例如,博物学传统的科学探索这些在当下的主流科学中已经近乎消失的内容,在这本通史中,却在不同的位置,占据了长达上百页的篇幅。关于东亚、非洲、拉美从古代到近代的“科学研究”,也都分别有着不短的介绍和讨论。与传统的其实也经常包括了技术发展的科学通史(那些书中经常是以工业革命或产业革命的名义来处理)的与近现代世界的资本主义工业化发展相联系的技术进展(而且经常还被表达为是“把科学的认识应用于实践”或科学“转化”为技术),这本新的通史中,也只有寥寥几页,而对于从范围更广的地区的不同国家和文化传统中乃至于土著人在生活实践中被广泛应用的传统的“地方性”技术,则有着与像博物学科学的内容不相上下的篇幅。医学,虽然另有其门的研究领域,即所谓的医学史,但在许多科学通史中,从古代到当代,或是在与人们对于身体和人体生理的认识的联系中,诸多医学史的内容也经常被包括进来。当然,这样的医学史,在终极目标上,也往往是指向一步步走向现代医学之胜利的辉格式历史。那些与之不同的传统中的医学,现在往往被人们归入另类医学,或者,试图在表现上说得好听些,叫“替代医学”,总之,不管叫什么,其中受歧视的味道总是无法消除。在辉格式的医学史中,往往这类的内容自然也是不会被包括的。再者,与其他技术相比,从人类学的立场来看,许多与医学相关的人类认识,都有一种生活的技术的意味。因而,此书,将诸多在历史上对人类身体的治疗和保健实践起过实实在在作用的“替代医学”,中医自不必说了,其他像藏医、蒙医、苗医、维吾尔医、阿拉伯医、印度医,也都有相当多的介绍和讨论,乃至于更多被人归于萨满传统的“跳大神”,也有着在人类学视野和立场上进行的尝试性分析。

上面所提到的,还仅仅是这本新的通史中一部分有突出代表性的与传统的科学通史的差异,实际上,像这样的差异还有很多很多。纵观全书,我们会发现,诸多像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人类学、博物学和文化研究的理论、立场和研究方法,都被不同程度上用于此书。虽然,代价是在叙述的统一性上略显不够完美(或者也可以这样说,这种统一在某种程度上又何尝不是一种现代标准的体现),但作为一种大胆而有益的探索,作为一种在初期阶段刚刚被尝试的科学史新表述,这样的代价当然是必须付出而且物有所值的。

读到这本科学通史的新作,在兴奋之余,又感到某种失落:也是作为一个科学史研究者,为什么自己就没有大胆地做出这种尝试呢?这让我回想起,几年前,一位曾与之合作做出几套书的很有见识的出版人曾找到我,让我看他所发现的诸如《人类的音乐》这样的书,并想约我写一本类似的《人类的科学》。其主旨,与这里所评论的那本科学通史颇有相似之处,是想把长期以来被科学史所忽略了的而在另外的视野中却显得非常重要的许多“科学”的内容写到科学史中。可惜的是,尽管我对此创意很有兴趣,但因为自觉对相关问题的研究还远不充分,所以推托说,也许这样一本书可以在我有了更多的积累之后,在退休以后的年月再着手写作。可是,机不可失,在真有人提前写出了《历史上人类的科学》,按照优先权,后悔显然是没有用的。不过,好在以这种新方式写作科学史的空间远比传统的写法要大,所以,在我的期望中,还会有更多以这样方式写作科学史的不同尝试被做出,希望那时,里面能有我一本,哪怕一小本呢!

前面反复提到,这种写作与传统写作最大的不同,是出发点的不同,即对科学的定义不同。在国内的科学文化界,历来有所谓“宽面条”派和“窄面条”派的争议。前者,是试图扩大“科学”的定义范围,就像这本书一样,把过去许许多多不被承认为科学的东西纳入到科学当中,最宽泛地讲,几乎可以把人类各种认识严肃地认识自然的系统或准系统性知识以及用于改变自然的生活经验,都归到科学之中。后者,“窄面条”派,则坚持传统对科学的狭窄定义,但与此同时,却并不否认那些没有被归入科学定义范围的东西的价值,也不认为传统中狭义定义的科学,要比这些“非科学”更为正确。

在一般性的争议中,这两种派别,其实是要达相近或相同目标——即反对科学主义——的不同策略。但是,如果考虑到像这样撰写一本科学史的话,显然前者在命名的意义上更有合法性,后者,恐怕就只能写出“科学外史”了,当然我相信那也会很有趣。

总之,从对科学撰写进行研究的学科,即科学编史学的立场上来看,或是用其专业术语来说,传统的科学通史以及这里被评论的新派另类科学通史,其差别,只在于其编史纲领的不一样。

但是,还是回到历史上,在历史学家,包括科学史家当中,从来就没有过统一不变的编史纲领域,只不过是在不同的时期不同的编史纲领占据着主流中心的地位而已。俗话说,风水轮流传(注意,这门在历史上也被称为堪舆的学问也在此书中亦有一席之地),明天到我家。其实,哪种编史纲领都有其合理性。

所以,科学史,当然也可以这样写。

为什么不呢?

附记:此文,是在“新斋老蒋”蒋劲松的建议下以及在刘华杰教授的鼓励下,才能够写出的效仿波兰著名作家莱姆在其《完美的真空》一书中的书评式样的新书评。在此,作者谨向两位有想象力的先生表示感谢!如果哪位读者没有读过莱姆的那本书评集,或是不了解其中写作内容和方式的读者,却在读过本文后,欲寻找这本《历史上人类的科学》来阅读,敬请其先阅读莱姆的那本著作:《完美的真空》。

原载江晓原、刘兵主编,《好的归博物》(“我们的科学文化”系列丛书之(7)),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pp.2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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