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们出生前，我不止一次地幻想带她们夜游，不是夜晚游泳哦，而是在夜色来临时带她们去看看夜晚与白天有何不同，而且最好是去无光亮的山区，在那里不仅可以看到满天繁星，还可以听到昆虫鸣叫的声音。
但在过去，“夜游”一词只存在于我的假想里，从未得以实现。这一切并非因为计划赶不上变化，而是因为我这个做妈妈的过于小心翼翼，太想保护她们，我担心山区的潮湿空气，夏日蚊虫多，雨水多，尤其在山里，雨水一旦落下，就成了滂沱大雨，且装着雨水的乌云怎么也不肯挪步，非得卖力地将今天带出来的雨量全都倾泻干净才愿意回到天庭，下雨路滑会给出行带来诸多困阻。好不容易到了冬日，又觉得山谷冷清，没有风景。此计划推迟了近十年之久，在一次“再不出发她们就长大了”的感叹声中，我决定“任性”一次，不看天气预报，不做任何计划，来一场跟森林的拥抱之旅。
虽说不想计划，但由于此次前往的地方在山区，我还是削好苹果装进便当盒，准备了香蕉和自己烤的曲奇饼干，并且烤了自制的腊肠起司面包，准备好所有的一切后，心里才有了“万事俱备，东风已起”的妥当之感。我们将所有的食物都装进野餐篮中，出发了！
此时的太阳已经西落，晚霞的红光染亮了天空，已经睡过午觉的女孩们兴致正浓地开始歌唱。在她们的歌声中，我们的车子从山脚爬上了山腰，蜿蜒的山路上，绿意愈来愈浓，而女孩们的尖叫声与期待形成正比。
五月初，正是油桐花盛开的季节，沿着山路而上，盛开的油桐花朵朵拥簇，整个山头都成了花的海洋。大女儿惊喜地跟妹妹说：“妹妹，你快看！那是油桐花啊！真的好美哦。”
说来我跟油桐花真有一些缘分，女孩们出生的日子皆在油桐花盛开的时节。在我挺着孕肚期待她们到来之际，我曾经步行爬上山间，跟肚子里的她们介绍这美丽的花朵，尤其是小女儿，已经过了预产期还赖在我的肚子里不愿意出来看这个新世界，我跟姐姐都对着肚子召唤：“快点出来哦，等你长大了，带你来看油桐花。”
如今，我们果真来了，虽然这一切不在我们的计划之中，但是，又有什么比临时获得的惊喜更让人感恩的呢？
我们停好车子，顺着路标步行走上油桐花步道。此时的地上已经落满了白色的油桐花，花瓣中间的脉络呈现出一条条淡红色，只要一阵山风吹拂，油桐花就会掉落，一朵紧接着一朵。只要有新的花朵掉落，女孩们就迫不及待地弯腰捡起刚落下的花朵，她们小心翼翼地将花朵捧在手心里，百般呵护，生怕自己稍一用力就将花捏破。
我将头上戴着的草帽递给女孩，示意她们可以把草帽当成装花朵的容器，女孩们更是欣喜，她们期待着山风再起，可以吹落更多的花朵。
我问：“姐姐，你们捡这么多花，要派什么用场？”
“秘密，不能告诉你。”
小样儿，难道我会不知道女孩们想用油桐花拼出一只小白兔吗？她们在看到油桐花的那一刻就在计划着，要拼出一只小白兔，因为油桐花是白色的，还想用花瓣间的红色脉络做成兔子的眼睛，因为她们觉得“兔子的眼睛是红的”。我不准备拆穿女孩们，既然她们要准备小兔子的惊喜给我，那我只管期待和尖叫就好。
我们走入山谷，山风也显得更强劲，随着山风吹起，山谷中飘起了雪白色的花雨。姐姐颇有向导的架势，为妹妹讲解：“妹妹，你看，这些油桐花飘起来的时候，是不是很像一片片雪花？它们的另一个名字叫作‘五月雪’。”
因为姐姐很爱看百科全书，植物、鱼类、鸟类皆难不倒她。妹妹知道姐姐拥有惊人的记忆力，一脸崇拜地向姐姐询问：“还有呢？”
姐姐倾尽所有将油桐花及油桐树向妹妹做了一次科普，不仅是妹妹，连一起来赏油桐花的游客们也被姐姐的讲解所吸引，纷纷停下脚步，听她介绍油桐花的树皮、根、叶、花和果，不少人给予女孩鼓励和赞美。
姐姐讲完后，我们又有了意外的发现，一只土拨鼠竟出现在道路边。它被一个眼明手快的小男孩迅速地抓住，竟也不挣脱，我们打量着它，它也一脸天真地打量着我们。我们发现土拨鼠并不大，一双漆黑的眼睛闪着灵气，又短又胖的手脚更显可爱，而长长的门牙更是萌翻了天。一群小朋友迅速地将这位“贵客”围住，每个人都想伸出手摸摸它。
我们提议将土拨鼠放归森林，孩子们虽然依依不舍，但也知道森林才是它的家，爱它，就要给它自由。然而土拨鼠似乎意犹未尽，或许是对我们这些走进森林的稀客抱有好奇之心，所以它一直抬高身体，睁着它那双漆黑的眼睛不断地看着我们，即使女孩们将它放在了土堆上，它依旧不愿意挖一条路让自己隐身其中。
我翻开随身带的水果盒，拿出一块已经削好的苹果递给女孩，女孩将苹果片递向了土拨鼠。这只可爱的土拨鼠没有拒绝，抱着苹果片满足地啃起来，啃完第二个苹果片之后，在孩子的笑声和祝福中为自己拨开了一条道路。年幼的土拨鼠，多像我身边的那些孩子们，个个都天真无邪，单纯善良，这或许是土拨鼠愿意停留的唯一理由。
一场雨在此时悄然而落，只是下得不大，细雨绵绵，却也不太密。满天繁星是看不到了，我决定取消行程，趁着雨未大的时候先离开，就在我们准备下山之际，却见一个用木板搭建的小舞台旁人头攒动，大家都安静地坐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下雨了，大家为何不急着下山呢？”带着这样的疑问，我跟女孩们踏上了木板区。刚才在步道中，头顶的光线皆被团团拥簇的花朵包围，以为天空已经黑了，当坐进这个小舞台时才发现，天空还是一片灰蒙蒙的，而众人冒雨等待的，竟是在夏夜中才会出现的，闪着夜光的萤火虫。
“我们留下来看萤火虫好不好？”我向女孩们提议。
“啊，有什么好看的！”大女儿投了反对票，“下雨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我们再等五分钟，看雨会不会变大，如果雨没有继续变大，我们就留下来看看，好不好？”我说。
“萤火虫真的有那么好看吗？”
“因为生态环境的变化，我们在城市中已经很少看得到萤火虫的身影了，距离妈妈上一次看到萤火虫，至少有二十年了。”
“妈妈，你真的是二十年后才有机会再看到萤火虫吗？”女孩们看着我问。
我点点头。
“萤火虫现在全都住进山里了吗？”
我看到了告示牌，原来这里是萤火虫的孵育据点，我跟女孩们介绍：“这里之所以会有萤火虫，是因为保育人员在这里建立了萤火虫的孵育据点，孵育出的萤火虫，全都是他们的功劳哦。”
“我要留下来陪妈妈看。”
“我也要。”
巧合的是，就在女孩们愿意留下来陪我一起看萤火虫时，天空中的细雨竟也停了，雨水为山谷带来一缕清幽的气息，鼻间可闻到泥土的芬芳，而我们的野餐篮，在此时被打开了。
夜幕来临前，我们边享用着亲手做的晚餐，边一起聊天。周围不时有小朋友们进入我们的用餐区，女孩们大方地跟新朋友分享自己的食物，一篮子的食物很快就被横扫干净，而那些新朋友也非空手而来，见女孩们正在收集油桐花，毫不犹豫地将他们捡到的干净花朵全都送给女孩们，原本只装了四分之一的草帽顿时就被花填满了。
我在整理野餐篮的时候，女孩们制造了一个惊喜给我，她们用油桐花的花瓣拼出了一个造型，声称要送给我。在此之前，女孩们还特别派新朋友挡住我的视线。
在那些孩子们的欢呼声中，我看到了女孩们送给我的礼物，一颗偌大的心型，用纯白色的花朵围起来，女孩们张开双臂扑向我，大声地喊着：“妈妈，我爱你！”
天呢，我准备的野餐食物里，是不是被我无意加进了蜂蜜，她们的嘴巴才这样甜？我有切洋葱加进来调味吗？为什么我那么想流眼泪？
夜幕何时真正来临，我已不记得，只记得那绿绿的亮光开始从草丛低处慢慢飞高，飞过栅栏，来到了小舞台的中央，它们安静平和地从我们的眼前飞过，速度始终保持如一，不疾不徐，从没因为舞台中央这么多人的欢呼而乱了自己的阵脚。
第一次看到萤火虫的女孩们显得格外兴奋，若不是舞台太小，我真怕她们会忍不住随着萤火虫的亮光而起舞。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的人们，精神似乎都格外高昂兴奋，但每个人又都特别节制，他们安静地欣赏那闪着亮光的小精灵扇动翅膀从面前飞过，没有任何人伸出手或作势去扑那些飞舞的萤火虫，而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在那一刻完美展现。
为避免车潮，我们决定提前离开，女孩们对萤火虫从最初的毫不期待变成了恋恋不舍，为了让她们再跟萤火虫短暂相处，我决定不走来时的路，改走一条更为幽静的山间小路。
事实证明，我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山间小路寂静无声，山泉水潺潺流动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曲轻音乐，在雨后的夜晚显得特别悦耳。那场雨让苔藓更潮湿了，它散发的浓郁的森林气息令人着迷，连女孩们都忍不住地嗅了几下，大女儿说：“是很干净的味道，跟阳光的味道不一样……”
女孩们还来不及细细感受这味道，就被飞过来的萤火虫吸引了。因为环境清幽，加上此条路径毫无光照，需要我打开手电筒才能往前行走。
“妈妈，快，把手电筒关掉。”
没有了手电筒的亮光，萤火虫的光亮是刚才在小舞台上看到的亮度的几十倍之多，而数量更是惊人。我们不用仰头，即可看到身边绿光闪闪，宛若星辰。
“妈妈，嘘！你低下来，让我摸摸你的头发。”大女儿突然在我身边说。
“怎么了？”我嘴上问着，身体放低，蹲在女孩的面前。
女孩伸手摸我的头发，不，她是抓我的头发，她开心地叫着：“耶，妈妈，我抓到它了耶，你快看！”
女孩的掌心里，果然停着一只闪着亮光的小家伙，它奋力地发着光，一闪一闪，都是它的卖命演出。
“古时候有个读书人，因为家里穷，没有钱买油灯，他就靠着萤火虫的亮光，专心读书，后来考上了状元。”
“好棒哦。”
“好啦，放它走吧。”
听我这么说，原本摊开掌心的女孩却突然把拳头握起来：“不要，妈妈，我好喜欢它，我可以带它回家吗？我也要像那个读书人一样。”
“宝贝，萤火虫真的很美，是不是？它们汇聚在一起，闪出的光可以照亮整片黑暗的山谷，现在时代进步了，不再需要萤火虫给我们光，但是我们要给萤火虫一道光。”
“给它们一道光？”
“对呀，那道光，就是放开我们的手，跟它们和平共处，不要去伤害它们。宝贝，喜欢它们，却要把它们带离从小生长的环境，离开这个高山区，它会想念它的朋友们的。”
“妈妈，你说得对，萤火虫是属于森林的。”女孩摊开了她的掌心，萤火虫便闪着亮光往前飞去。
女孩与在她掌心停留的萤火虫告别：“萤火虫，你一定要继续亮下去啊，我明年还会来看你的，看你和你的好多好多好多朋友。”
是啊，那片幽静的山谷，感谢你在那个午后带给我人生最宝贵的回忆，她们每一句甜蜜的爱语，我都会记得，我们会想念你的。希望进入那片山谷的每一个人，记得将垃圾带走，因为它们不属于森林，也请不要将森林里的任何一物带走，因为它们只属于森林。唯有此，山谷才会保留着该有的清幽。愿以后的每一年，油桐花都朵朵拥簇，盛放如雪；愿以后的每一年，萤火虫的光都能照亮山谷，让世人看到它丰沛的生命力，看它小小生命却能点亮夜空。
我们，会为你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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