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熊那儿去

到熊那儿去

张李

一

叩了两下门，我就安静地等待着。

因为迷了路，比预约的时间晚了半小时，熊不会生气吧？

马上我就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熊很快打开门，粗鲁的嗓音和气地抱怨：“等你很久啦，快进来吧！这要命的天气！”

熊比我高两个头，身体很结实，一点儿都不臃肿。棕色的皮毛很干净，飘散着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味儿。他穿着一件看上去很舒适的红色格子大睡衣。

熊的家和我想象中很不一样。不算太宽敞，但也不拥挤；不整齐，也不凌乱；干干净净，是能够让人一下子就喜欢的地方。

淡色的木桌上整齐地摆放着一些干净的碗碟。熊正准备吃晚餐吗？熊的晚餐，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熊拉出一张有软垫的椅子让我坐，在我脚边放一双小小的拖鞋——我这才发现融化的残雪已经将靴子打湿了一大片。

“工作前要先给肚子加油。”熊像老朋友一样对我说。

看着熊从橱柜里拿出几个长面包，我忽然想起带来的蜂蜜，就赶紧拿出来放在桌上。熊给我一把小刷子，我把蜂蜜抹在面包金黄色的脆皮上。

炉子上蹲着一个胖胖的炊壶，壶里翻滚着一些淡紫色的液体。

“喜欢茶吗？”熊问。

“嗯。”

“喜欢音乐吗？”

“嗯！”

我看到熊有一架和外婆家老照片上一个式样的留声机，旁边叠放着几张大唱片。熊挑出一张天空图案的搁在唱片台上，轻快的曲子就跳了出来。

熊跟着哼哼，还不时踩着节奏扭动一下。

我不禁笑了，多可爱的熊啊！

早晨，我在公园散步的时候，一只红嘴雀停在身旁的秃树上，叫唤一声，扔下一把叶子。很多人拍拍肩膀，匆匆忙忙地走了。我随便拾起一片，看了看，上面居然有字！而且是很漂亮的花体字：修补失去的和拥有的。

落款是绿蔷薇森林的熊，还有一个不太好记的电话号码。

这是一张名片，一张熊的名片！

我拿起电话，犹豫一下，拨下这个号码。

就在铃声响到我快灰心的时候，一个慵懒的、好像没睡醒的低沉声音传了过来：“喂……”

他就是熊啊！

我赶紧说明我的意愿。

熊非常爽快地和我预约了时间……

“请不要客气。”熊说，“用力地吃吧。”

我回过神，发现桌上已经摆满了食物。有鱼、面包、松籽饼和新鲜的水果蔬菜。杯子里盛满了香喷喷的薰衣草茶，熊在里面加了蜂蜜。

熊大口大口，但很文雅地吃着，展现出相当好的胃口。

我也大口吃起来。在一头随和的熊面前扮淑女实在有点傻，何况我是真的很饿了。

饿了就用力地吃吧！

窗外茂盛的雪花衬得熊窝暖意融融，壁炉里的火焰噼啪噼啪。

二

熊说刚开始的时候，每个人的心都是一样的——小小的、柔软的、灼热的、纯洁的。

纯粹的是一颗心的样子。

后来，一双叫做“时间”的大手慢慢改变了它的模样。于是每个人的心都变成了不同的样子。

熊说，他见过躲藏在影子里面的心、开满花朵的心、漂浮着冰山的心、比天空还广阔的心、小得像米粒儿似的心、金子般璀璨的心、锁在瓶子里的心、不停变换着形状的心、正在枯萎的心、灼热的心、放声歌唱的心、像大海一样蔚蓝的心、漂浮不定的心、暴风骤雨的心、朝气蓬勃的心、五颜六色的心、透明的心、游移的心、长着翅膀的心……

各种各样的心。

熊说从眼睛里就可以看到心的样子。

熊说我的眼睛很清澈，所以他能够把我的心看得很清晰。

用慢半拍的语速，熊向我描述了他所看到的我的心的样子。

熊说我的心里有一座空荡荡的大房子，房子里面住着一个孤单的孩子，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房子外面是如期而至的春天，到处都洋溢着浓绿甜蜜的气息，可房子里面，却依然刮着寒冷的北风，飘着灰色阴郁的雪片——这是一个被春天遗忘的角落。孩子每天都在寻找一颗种子——一颗可以发芽的种子；一颗能够开出美丽的花朵，制造盎然的绿色，把春天重新唤回来的种子。可无论孩子扒开哪一处的积雪，显露出来的，都是荒芜贫瘠的土地，种子还没冒芽就已经被冻死在泥土里……孩子依然日夜不停地寻找，双手渗出鲜血，染红了大片大片的雪地……

泪水在眼眶里翻腾，滚下来，滚下来……没有办法停止。

我的心，真的是这样的吗？

我的心，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啊……

小时候，奶奶对我说，能够得到真心的爱的人才会获得真正的幸福。要想得到真心的爱，首先要真心的去爱别人。

原来得到幸福是这么简单的事，只要真心地去爱就可以啦！

我想我一定可以得到很多很多的爱，我一定能成为一个真正幸福的人。因为，我会真心地去爱每一个人。

可是，熊……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是奶奶错了吗？

还是我做得不够好？

熊，我是不是很没用？

我的心，还能够补好吗？

胸口又剧烈地反应起来。

疼，真的好疼。

熊温柔地抱我，把我的头轻轻贴在他厚实的胸前。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清脆地敲进我的耳朵。

熊，你的心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像一片辽阔的草原，生长着透明的天空和滑行的小风？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受过伤害？还是，也会和我一样，长满了也许永远都无法愈合的伤口……

熊，你的心也曾有过疼的时候吗？

“我马上就要开始冬眠了，会睡上整整一个冬天。”熊说，“明年春天我醒来的时候，把你的心交给我吧。这个冬天，在我睡眠的时候，希望你到我家里来帮我做一些事情，就当做修补心的酬劳吧。”

三

从今天开始，我就把熊的家当成自己的家了。

熊在他那张铺满了干薰衣草的大床上睡得很香，发出均匀但不吵人的鼾声。

我打扫、整理，听熊的唱片，看熊的柜子里的书。

我找到一个盛满干薰衣草的玻璃罐，于是在炉子上烧一壶水。自己也来泡泡看，看能不能像熊泡的茶那么香香甜甜。

接待的第一位客人，是一只湿淋淋的水獭。

“你是豆子吗？”

“喔，是……”

“请你把这个交给熊，我刚刚捉到的。”

小桶里有几尾淡竹叶色的鱼。

“啊，谢谢你！进来坐会儿吗？”

“不用啦，改天吧。我正忙着呢。”水獭很绅士地鞠了一躬，急急忙忙地走了。

我把鱼养在一个淡绿色的玻璃鱼缸里。等春天熊醒来的时候，就可以看到这个来自冬天的礼物了。

刚坐下翻几页书，耳边又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谁呀？”

“……是我……我……”

一张粉嫩粉嫩的小脸，好委屈地映在台阶上。

“谁欺负你了，小兔子？”

小兔子没有回答，用小小的手掌托起一枚白色的纽扣，慢慢送到我眼前。

“原来是扣子掉了啊？”

泪痕密布的小脸儿赶紧点了一下。

我把小兔子抱到沙发上，给她一块松籽饼，然后找到熊的针线包。缝扣子这样的小事情，就不用麻烦熊了。

小兔子紧张地吃着松籽饼，我仔仔细细把纽扣缝到她那件小红棉袄的扣眼上，就像它从来不曾从那里掉下来过一样。

扣子缝好了，小兔子还不想走，她盯着我翻开的那本书。封面上画着一个蓝玻璃似的湖和一轮巨大的圆月，湖面上飞舞着长着透明翅膀的绿色小精灵，像一群闪亮的萤火虫。

“想听故事吗？”我问。

兔子红着小脸儿，再点一点头。

于是我和小兔子一起分享了这个故事：

“在古老的森林里，住着小小的精灵，她们藏匿在很难被发现的地方——也许是一朵未开的花蕾，也许是一颗清晨刚出生的露珠，也许是一粒即将苏醒的种子……每个新年到来的前一天晚上，她们会聚集在一起，召唤出森林之神，为来年森林的平安祈祷。心地善良的人如果在这个时候许下心愿，不但能够实现愿望，还能够得到森林之神永恒的祝福。”

“真是个美妙的故事，对吧？”我合上书，对小兔子眨眨眼。

她明亮的眼睛放出光彩：“这本书上说的是真的吗？”

“唔……当然……是……”

（该怎么回答呢？这只是个故事，只是个故事啊！）

“当然是……是真的啊。”

（带着那样的想法，说出来的却是完全相反的话。）

“只要做个好孩子，好好努力，就一定能够实现自己的愿望，得到很多很多的幸福！”

（继续说出来的，依然是从心底自然滑落的声音。）

小兔子用力地点头。

“好啦，该回家了，妈妈要等急了。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好好地想一想自己最漂亮的愿望是什么。还有好多天的时间可以让你慢慢想哦！”

最后光临的是一只火红的狐狸。我头一回看到这么迷人的狐狸啊！他头上还顶着一只盖着芭蕉叶的罐子。

原来他的尾巴被树杈刮伤了。

熊告诉过我，他把药箱放在橱柜的最下面。

处理小外伤这么简单的事情，也交给我吧。让熊好好地睡，也能把我的心补得像从来没有受过伤一样。

狐狸不怎么安心地喝着我泡的茶，看看缠好纱布的尾巴，又看看我。

“好好休息几天就会没事了。”我安慰他，“如果我有这么漂亮的尾巴，也会超级宝贝的。”

送走狐狸，已经是傍晚了。我好奇地揭开罐子上的芭蕉叶盖子，一股浓香扑面而来。原来，这是满满一罐野葡萄酒啊！

四

我认识了熊的很多朋友，他们也成了我的朋友。

有只老猫经常跑来借书，可其实她并不认识几个字。我只好将她感兴趣的书上的内容念给她听。而她选择书的方式是看书封面的图画好看不好看。后来她告诉我，她是一只家猫，驯养她的主人年轻时经常给她念书听。后来主人老了，看不清楚字了，所以她非常怀念从前有书听的日子。

我给她念书的时候，她就眯缝着绿眼睛，懒洋洋地蜷在壁炉旁，偶尔打断我的话，问几个问题，常常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打几个猫呼噜，嘀咕几句梦话：“开花了啊开花了……”

我不知道故事让她的梦开出了什么样的花朵，但是我可以肯定，那花朵照亮了老猫的心。

小兔子的妈妈送给我一篮子胡萝卜，还教我怎么做世界上最好吃的萝卜饼。

“只要切成这个样子……再加一点点这个……放一些那个……就会非常好吃啦！”

真是个细心又唠叨的兔子妈妈。

原来那么平常的材料，只要好好用心，就能创造出那么奇妙的味道，真是不可思议！

偶尔也跑来一个雪人。

“我想要一颗心。”他露出一副非常怕冷的样子，不停地打着哆嗦，“没有心，我好冷。”

我想熊也许从前也帮别人修补过心，家里或许还有一些备用的材料吧。可把整个屋子都翻遍了，也找不到这样的东西。

雪人失望地走了。

我抱歉地望着他孤单的白色背影……

“请问！”我把手掌搭在嘴边大声喊，“你想要的心是什么样子？”

“嗯……”雪人回过头来想了想，说，“应该是看上去红红的，闻起来香香的，吃起来甜甜的；可以藏在胸口里，也可以捧在手心上。”

“就是这样吗？”

雪人用力点了点头。雪花从他雪白的脑袋上轻盈地飘落下来。

几分钟后，雪人得到了他想要的心，以及一个最最新鲜的胡萝卜鼻子。他高高兴兴地走了。

“我有了一颗多么可爱的心啊！”他大声地赞美。

我想他整个冬天都不会再感到寒冷，因为他已经拥有了那么完美的一颗——红红的、香香的、甜甜的苹果心，可以藏在胸口里，也可以捧在手心上。

熊，你也可以将我的心修补得这么完美吗？到那个时候，我也不会再感到心痛和寒冷了吧……

有一个用鼻子弹吉他的大象，一个敲架子鼓的猴子，和一个吹口哨的鹦鹉，常常跑来霸占留声机，并热情地邀请我加入他们的乐队。

“我允许你任何时候都可以骑在我尊贵的鼻子上拍照。”大象说。

“我可以把观众抛给我的花束分一半给你。”猴子说。

“我可以免费教你吹口哨。”鹦鹉说。

“我可以考虑考虑。”我回答。

“加入吧！”三个动物一起喊道，“如果我们身边有可爱的女孩子，胡狼那些家伙扔臭蛋就不会那么拼命啦！”

一个皱巴巴的果核蹦蹦跳跳地跑来了。

“我要长成一棵挂满苹果馅饼的树！你一定办得到的，对吧？”

“是啊，可以办得到的。不过要先等到你长出最漂亮最好吃的苹果！”说着，我递给它一袋最有营养的肥料。

小尾巴是一只有点自闭的松鼠，每次来都带着她心爱的刺刺先生——一盆有点儿营养不良的仙人掌。

有一天我给她讲了关于刺刺先生的故事。

“沙漠？沙漠就是刺刺先生的家吗？”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是呀，那里有刺刺先生的爸爸妈妈，还有他成千上万的兄弟姐妹。”

“我要到沙漠去，我要带刺刺先生回家。我要去看看刺刺先生的家乡是什么样子。”她用非常坚定的语气回答。

“可是那里除了沙子和酷热的空气什么都没有。没有榛子，没有橡树，也没有水……”

“可那里有刺刺先生！”

于是，之后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见过这只尾巴像船帆那样高高扬起、名字叫小尾巴的小松鼠了。

我想，她一定和刺刺先生在沙漠中幸福地生活着。

有一头名字叫加勒比的野猪，也是熊窝的常客。

这是个让我有点头疼的家伙。他喜欢喋喋不休地说话，喜欢研究哲学，喜欢朗读诗歌，朗读时喜欢高高抬起他的左蹄——上面文着一朵绽放的保加利亚玫瑰花。

每次他朗读新写的诗歌的时候，我总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要么笑得在地上打滚，要么笑得眼泪哗啦啦。

我表现失控的后果，就是直接导致加勒比虚荣心的急速膨胀，他认为他的诗歌已经成功地控制了一个人类的悲伤和喜悦。作为一个写诗的动物来说，这简直等于创造历史。

加勒比的理想是成为一名演说家，到世界各地的农庄和动物园去演讲。因为他觉得他的同胞太安于现状，他要引导他们改变命运。

“豆子，你有没有非常非常喜欢过谁？”有一天，加勒比很严肃地问我一个问题。

“你干吗想知道啊？”我直直地瞪着他的眼睛问。

野猪的脸悄悄红了。

“……我并不是特别想知道啦。”他慌慌张张地回答，“只是……只是想在写诗的时候，有一些些灵感。”

“诗要用自己的灵感去写才会有灵魂。”我慢慢地说。

加勒比看我久久不再说话，就咬了咬笔头，毛茸茸的尾巴利索地挽了个花结，埋头去找他的灵感去了。

还有一只会占卜的青蛙可若若。他能准确地画出十二个星座的坐标，并拥有一整副塔罗牌——那是他花费了一个夏天的时间，跟在他生活的河床上歇脚的鸟儿学习画出来的——他确实有理由非常骄傲，所以他一定要帮我占卜。

“在心里想着你要知道的事情，抽一张牌。”他装模作样的腔调很是滑稽。

我照办了。

抽出来的牌面是用很拙劣的笔触描画出来的一个裹着彩色旗子的蛤蟆在海边张着大嘴啃蛋黄，还有好多苍蝇在乱飞。

“啊，命运啊命运！”这家伙一开口就是他的口头禅，真叫人受不了，“变化，不停地变化。豆子的生活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真是很废话嘛。时间不会静止不动，每个人的生活当然都在变化啰。）

“好，现在就问你的问题吧，我会告诉你命运的轮轴转动的方向。”

“这个傻瓜在干吗？非要坐在海边吃蛋黄吗？”我指着牌面上的蛤蟆，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蛋黄是不是臭掉了啊，招来这么多苍蝇？”

可若若盯着我看了很久。最后，他开口了，表情很复杂：“这是在月亮下面祈祷的青蛙王子……围着他飞舞的是海边的小仙子……”

“呃哦……”我吐了吐舌头。

接下来就是难堪的沉默……

就这样每天和熊的朋友们在一起。我已经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和熊说话了。但他均匀的不吵人的鼾声，时时刻刻陪伴着我，让我很安心。

熊的橱柜里储藏了足够对付两个冬天的食物。镜子里的我，脸儿渐渐圆润起来。

五

从早晨开始，下起了入冬以来最盛大的一场雪。

所有的朋友都出动了。他们裹上厚厚的外套，穿上沉沉的套靴，把耳朵藏在厚厚的帽檐下。他们将沿着森林的各条小路和河流，去寻找一个突然失踪的孩子。

而我，不得不留在熊家里。

深冬的森林远比想象中可怕。谁也没有把握能够真的走完每一条小路与河流。

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成为大家的累赘。

炉火呆滞地燃烧着。我坐在桌旁发呆。

到最后，还是这么没用啊……

咚的一声，一个奇怪的物体突兀地跳到我面前的桌上，简直就像是从金字塔里复活的木乃伊，那些密密麻麻缠绕着身体的布条缝隙间凸现出两只大眼珠，为了做出一个笨拙的鞠躬姿势，差点一头从桌上栽到地下。

我好容易才分辨出从他嘴里发出的含糊不清的声音：“新年好……豆子。”

森林里冬眠的动物很多，青蛙也是其中一类，它们整个冬天都乖乖地躺在温暖的河床下。可偏偏这一只——可若若，居然有严重的失眠症！

“我把我的四条腿都数遍了，可还是睡不着。怎么办啊，豆子，你得给我一些安眠药！”

“我可没有那样的东西。”

“那我睡不着怎么办？”可若若一边发牢骚一边起劲儿地又蹦又跳。

“那就不睡呗，躺着就行啦。”

“可躺着不能做梦呀！做不成梦，到了春天我拿什么来讲故事啊？”

“拿梦讲故事？”我瞪大了眼睛——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事情。

“不知道吧？呱呱！”这个绿色傻瓜立马开始膨胀起来，“这是我们家族的传统呀，每年冬眠时我们都会做很多很多的梦。简直太多了，把所有青蛙腿加起来都数不过来！所以呢，把这些梦白白浪费掉多可惜呀！所以呢，等大家都醒来的时候，就聚到一块儿，把自己的梦编成故事讲给大家听。谁的梦故事最受欢迎，就能够得到蛤蟆吉蚊子馅饼店的免费卡！呱呱！你绝对想不到那里的馅饼有多么好吃，呱呱！”

吃那种东西会做噩梦的。我想。不过……

“好啊，我会帮你找到药片，但是首先你得帮我占卜一个事情！”

可若若的眼神马上开始躲闪起来，嘴里嘀嘀咕咕：“我好像忘记带牌了，真的忘记了啊，真的没带啊……”

“哦，这样啊——那好。”我趁他没注意，一把拎起他的后腿走到火炉前，“烤青蛙的香味还真是很让人怀念啊。”

“呱呱呱呱！马上！立刻！！最最亲爱的豆子！最最伟大的豆子！！”

唉……是谁说的人类才是世界上意志最薄弱的动物呢？

我把可若若又拎回来，不得不费一番工夫把缠在他身上的布条拆下来。天哪，这个傻瓜居然缠得没完没了。

“很高明的手艺吧，”可若若扬扬得意地说，“是我亲爱的蛤蟆表妹为我缝的棉袄。明年夏天我们就要结婚了。呱呱呱呱！”塔罗牌被他用干草编成的腰带紧紧地绑在光溜溜的肚皮上。可若若利索地三下两下解下牌，开始熟练地洗牌。

“呱呱，命运的齿轮又开始转动啦！”他神气活现地宣布，完全把刚才对我的苦苦哀求忘得一干二净，“豆子，抽牌吧！”

这次抽的牌，让我有些匪夷所思。居然还是第一次抽的那一张“蛤蟆在海边吃蛋黄”。可若若马上大声抗议：“是王子在月亮下祈祷啦！”我用怀疑的目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也正紧张地盯着我（如果青蛙也能流汗的话，他现在肯定是满头大汗了）。

我们就这样互相对望了数秒。然后我叹了口气，那张牌被随手扔在旁边的桌子上，弱不禁风地躺着。可若若谨慎地掩饰着他慌张的心情，东跳跳西跳跳，最后一跳居然跳到了书架上。哗啦啦，一大堆书从架子上滚落下来，铺了一地。青蛙知道闯了祸，赶紧手忙脚乱地整理。可他才多大啊，连把一本书抬起来的力气都不够。我无可奈何地摇头，站起来，又蹲下去，把那些书一本一本地拾起来。

当目光停留在其中一本书上时，我不由得呆了一呆。书的封面画着一个蓝玻璃似的湖和一个巨大的圆月，湖面上飞舞着无数萤火虫一般，长着透明翅膀的绿色小精灵。噢，就是我和小兔子一起分享的那个故事啊。

我慢慢翻开这本书，轻声读了起来：“在古老的森林里，住着一些小小的精灵……每个新年到来的前一天夜晚，她们会聚集到一起，召唤森林之神，为来年森林的平安祈祷。心地善良的人如果能向森林之神许下心愿，不但能够实现愿望，还能得到永恒的祝福……”

“你在唠叨什么啊？”可若若气喘吁吁地抱怨着，他已经累得趴倒在地上了，“我记得我外婆也给我讲过这个故事。那时候我还很小呢，听完故事就马上和蛤蟆表妹约好过年的前一天晚上到森林里去。我在那里等得腿都冻僵了，结果等来的是我妈。她在我脑门上敲出十几个大包以后就抓我回去冬眠了。还骂我是个笨蛋，连瞎编出来的故事都信，将来肯定没出息……”

我脑中突然一个闪念。天哪，难不成，难不成小兔子……我一把抓住可若若，指着那本书上的图画，“你知道这是哪儿对吗？！马上带我去！现在！马上！！”

“不可以的！豆子，会冻死的！”可若若拼命挣扎着想从我手中解脱，“暴风雪马上就要来了，我们出去就死定了！我不要，我还没有结婚！我不要，不要啊——”

六

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那样迫不及待。北风吹着尖厉的号角。雪片像灰色的羽毛穿梭，密密麻麻地挡住了一切。

我脱下外套裹住已经冻僵的青蛙，奋力朝着他之前指出的方向行走。要不是那两只在风中飘摇的小耳朵，我绝对没可能找到那几乎已经完全被雪掩埋的小兔子的身体！

将冰冷的小兔子紧紧贴在胸口，眼泪瞬间在眼眶和睫毛周围结成一团冰霜。胸口又剧烈地疼痛起来，仿佛所有的伤口都在一刹那被用力地撕裂开。

我的身体还能制造出足够的温暖吗？

怎么会伤得这样的厉害呢？

天地一片漆黑。雪凝成一块块猛烈地砸下来。风扔掉了号角，恶狠狠地围绕在我们身旁吼叫。

暴风雪来了！

深不可测的恐惧渗入全身每一个毛孔。

我会死吗？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或许早已经放弃一切，闭着眼睛等待死亡降临了。

如果心救不回来，留着空虚的身体又有什么用？

干脆让一切都埋葬在这暴戾的风雪里……

可现在，怀里还有两个无辜的生命，我怎么可以那么自私地也将他们一起放弃呢！

我不能，不能！

可是现在该怎么办？

谁能来帮帮我？谁来帮帮我？

帮帮我啊——

七

小时候住的地方，门前有一个大院子，院子里面长满杂乱的植物：蓬勃的石榴花，挺拔的柚子树，还有浓密的栀子花。

我常常在夏天的夜晚在树下蒙睡去，又在蒙中被抱起，感觉到妈妈潮湿的体温，轻声的责备，柚子的清香和草丛中不停歇的虫鸣……

后来住的地方，是一个热闹的大社区，没有院子，但有大小合适的公园，有修剪整齐的常绿植物，还有梧桐和香樟。晴朗的夜晚坐在长凳上，一仰头就能望见好多星星。

“要得到真心的爱，首先得去真心地爱别人。奶奶希望可爱的小豆子永远幸福啊……”

这是奶奶的声音，回荡在我耳边最遥远也最清晰的声音。

奶奶，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说的话。付出真心去爱，并不是困难的事情，可是为什么，反而感觉幸福离我越来越远了呢？

“不是每次的真心都会换来幸福。真心来之不易，幸福也来之不易。很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没有真心，所以也看不懂真心，他们的人生永远都得不到真爱。伤口总有一天会愈合。你看，你还有那么多真心爱着你的朋友，你不是也真心爱着他们吗？不然，你怎么会这样奋不顾身地保护他们？你听，大家都在呼唤你啊！”

谁在呼唤我？

是谁在呼唤我？

“豆子姐姐，我希望你永远都住在熊家里，每天都给我讲故事！”

“豆子，你看你看，我的伤口好得真快啊！多亏了你！”

“豆子，和我们一起去捉鱼吧！”

“豆子，帮我念念我写的诗！”

“豆子，这是我刚刚采到的葡萄，最新鲜的，你快吃啊！”

“豆子，我们要唱歌啦，赶快鼓掌啊！”

“豆子，你动作太慢了，来来，这样，这样，对，快一点……豆子真棒！”

“豆子！快回来吧……”

“亲爱的豆子……”

“豆子……”

………………

这是苏醒的春天呢，到处都有新生命蓬勃地生长，到处撒满了芳香的气息，成群的鸟儿在甜蜜鸣啭。阳光，纯净的阳光，把身体内外都晒得透明………

“豆子醒啦！！”

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熟悉的、兴奋的、爬满倦容的小脸。所有的朋友都围在身边，皮毛上有融化的冰雪流淌下来，滴在我脸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热腾腾的气息。兔妈妈眨着湿漉漉的眼睛，紧紧抱着小兔子。

“呦呵——”

大家一齐欢呼起来。

熊的家成了一个大卧室，凡是能空出来的地方：地板、橱柜、桌子甚至灶台，都趴着呼呼熟睡的动物。

我躺在沙发上，半梦半醒地恍惚着。

我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梦中。或许，我已经死了。

在那样猛烈的暴风雪中，死神的镰刀明明已经嵌进我的皮肤，怎么可能还能够这样完整地活下来？

脑子里断续闪现出一些零碎的画面，像万花筒一样乱糟糟的。

我闭上眼睛，头好痛。

一股甜丝丝的气息扑面而来，一个软软的小东西悄悄依偎过来。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面有你，”小兔子害羞地轻轻说，“……说给你听好吗？只说给你听……”

我点了点头。

万花筒里的碎片飞舞到空中拼合成一个神奇的梦境：

银湖，圆月，沉默的星群。天空是透明的宝石蓝。空气中渗透着一层轻淡的紫色雾霭。

小小的精灵从森林各个角落飞了出来，她们的身体透明，心脏在胸前放出淡绿色的光芒。她们婉转的颂歌轻轻随风飘扬。不多久，一个低沉的长长尾音，从森林深处缓缓升到天际，回应着歌声的召唤。

歌声越发悠扬悦耳。精灵们将身体紧紧靠拢在一起，团结在湖的中央，光芒万丈。

森林在一刹那苏醒过来。

雪停了，随之消失的还有那魔鬼般的寒冷。

仿佛一切的罪都得到宽恕，整个世界回归到纯粹的最初。

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缕空气，没有了沉重的身体，没有了混乱的思绪。透明、清澈、一望见底。

有一双眼睛在凝视我。我看不见它，但却能感觉到。那目光无比地深沉和温暖。

“你想要什么？”那个低沉的声音缓缓地问道。

“救救你的孩子。”我听见我的声音艰涩而清晰地回答。

我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却伴着眼泪滑落的回声……

随着一声低沉的、心满意足的叹息，湖中央的绿光将我包裹起来。

温暖，安详。一切的伤痛都仿佛被它抚平得不留一丝痕迹。

接着，我听到了一个渐渐强大起来的心跳声……不，不对，是很多，很多……无数细密的心跳声，像无数水滴汇成大海，在用同样的频率汇合成一颗心脏的跳动。

那是一颗怎样神奇的心脏啊——我看见太阳在蔚蓝色的天空大声欢笑，看见月光在溪水中流淌，看见大熊星和小熊星在捉迷藏，看见树林和风在说悄悄话，看见鸟儿歌唱和昆虫嘤嘤地鸣叫，看见绵绵群山和延长的峡谷，看见野百合淅沥滴水的花朵，看见茂盛的芦苇在辽阔的平原上涟波荡漾，看见碎裂的冰凌咔嚓坠入咆哮的大河，看见云霞透过浓密的枝叶在累累果实上抹上金色的薄光，看见彩虹在草尖的露水中战栗，看见黎明在湿润的黑土上留下玫瑰色的晨曦……

“孩子，好好睡吧，有人爱着你。

孩子……有人爱着你……

爱着你……”

那颗心好像在传递着这样一个声音。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因为，有人爱着你……

我紧紧搂着小兔子，眼泪淌满了脸颊。

亲爱的小兔子，你拥有了一个多么美丽的梦啊！

让这个梦永远绚烂地映在我们的心里吧！

一生一世，永远不忘记。

也许，许多年以后，我也会像讲述故事一样向别人说起那个暴风雪的夜晚，在森林的某个深处，有一个奇迹的发生。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的心的样子……

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

而我，只会微笑地看着你的眼睛。

八

阳光容光焕发地跨进熊的家。

肚子饥饿的抗议声响成一片。

这是新年的第一个早晨。

鹦鹉吹了一声口哨。象把鼻子搭在猴子的胳膊上唱起来：“来来来，开个派对！来来来，吃个痛快！”

于是，熊的家变成了一个大厨房。

熊的橱柜真是一个好吃东西的大宝藏。

愉快的味道挠得鼻子发痒。

猴子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几大罐野葡萄酒。我烤了个超大号的海绵蛋糕。兔妈做了大盘的什锦炒饭。

所有的食物分别被装进不同的肚子，大家都满意极了。

我有点担心会吵到正在睡眠的熊。可水獭说，熊冬眠的时候，100个响雷都炸不醒。

熊的朋友也给我讲一些熊的故事——

熊是一头好脾气的熊。

熊是个捕鱼的高手。

熊的屋子前面有一片最神气的薰衣草花田。

熊特别高兴的时候会喝点儿野葡萄酒。

熊有一把断了一根弦的吉他，他喜欢在铺满红色晚霞的黄昏，抱着吉他在花田里唱自己写的歌。

鹦鹉说，听熊唱歌就像吃拌了酸莓果酱的肉包子。

九

南风带着燕子的呢喃染绿了森林。阳光有了温度，雪化成潺潺的流水，花儿开了。

我那么期待的春天终于扇着翅膀飞回来了。

我收到很多礼物：兔妈和小兔子为我缝的耳套、蛤蟆吉蚊子馅饼店的免费卡，来自沙漠的小仙人掌、老猫亲手采集的花种、鹦鹉送来的唱片、加勒比为我写的诗、苹果馅饼的配方、狐狸做的野葡萄干、雪人热乎乎的拥抱……所有礼物，都是这些最可爱的朋友对我的爱。

我真的收获了许多许多爱，奶奶，我现在，真的好幸福啊！我想我的心一定能比我想象的愈合得更快。

我用心烤了很多小饼干，用布袋装起来，扎上彩色丝带，作为回礼。

我很想送熊一件礼物，但熊也许不喜欢吃饼干。我买了几团毛线，开始编织围巾。有几只金花鼠也来帮忙。

我不知道熊喜欢什么样的花纹，就照着他睡衣上的红格子编织起来。很期待熊用它温暖脖子的时候，能露出满足的表情。

约定的日子到了。

一个早晨，我踏进熊的家。

熊没有睡在床上。我放在他床边的围巾也不见了。

我独自在熊的家里，听着那张有天空图案的唱片，煮一壶淡紫色的茶。

慢慢地，晚饭也做好了。

等熊回来一起吃吧，就像第一次和他见面时的样子。

熊，见了你，我要说些什么呢？

那么多的话，该怎么开头，怎么结尾？

熊，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要描述给你听一颗你从来不曾见过的心的样子。

我要告诉你我的心好久好久都没有疼过了。

我要和你分享我和你的朋友们那么多快乐的事情……

天黑了，熊还没有回来。

熊什么时候才回来？

“他们没有告诉过你，熊会在春天醒来的时候出去旅行吗？”不知什么时候桌子旁边坐着一只穿灰色毛衣的鼹鼠，温润柔和的眼睛友好地瞅着我。

“没有，好像没有……”我努力地回忆着，但是真的想不起来。

“熊去旅行了，那我的心呢？我的心该怎么办？”

“摸摸你的胸口，你的心不是很精神地在运动着吗？我是熊的邻居，就住在这座房子的土地下面。熊拜托我关照你，他说，住在你心里的那个孩子已经找到了她想要的。她很快就不会再孤单和寒冷了。”鼹鼠说。

我惊讶地望着他：“熊，他是这么说的吗？”

“不是只有熊才能看到心的样子。再过一段时间，也许你也能做到。其实很多人都能做到。你的眼睛那么清澈，就像你的心一样。今天你就睡熊那张床吧，它会让你做个好梦。对了，还有这个，是熊送给你的礼物。熊还让我告诉你，围巾真的很漂亮很暖和。他围上脖子的时候那一脸的满足，让我很嫉妒呢！”

我睡在熊那张铺满了干薰衣草的大床上。好大的床，向左滚3圈，向右滚3圈，完全不用担心会掉下去。

很奇妙的感觉，好像是睡在春天的怀抱里一样，心情变得好平静。

熊，一整个冬天你都做了什么样的梦？这张床会让我梦到你的梦吗？

天花板上开着一个圆形的窗户，我看着一个接一个悄悄亮起来的小星星，透进来的微风让人感到莫名喜悦。

熊送我的小盒子里面躺着一颗金色的种子。

种下它，会冒出什么样的小芽？开出什么样的花朵？结出什么样的果实？

熊送给我的礼物，一定会让我有特别的收获吧？！

熊，等到你回来的时候，可以喝到我泡的茶，绝对不会输给你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