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随妻伴，来世再相逢

李小威

我家阳台上有一盆幽香四溢的米兰，这不是一盆普通的花，它是我家的重要成员。每当孤独苦闷时，看看这盆绿意盎然的米兰，心里便会感到温馨与安慰。

1997年初，老伴病入膏肓。弥留之际，与我商量后事。他让我不要悲伤，人的生与死是最自然的事，没有必要在丧事上铺张浪费，不必惊动他人，丧事要从简，死后不开追悼会、不搞向遗体告别，最好立即送去火化，省去一切繁琐。

他说，他不想葬在坟场公墓之类的地方，将来孩子不可能年年来扫墓，可没人管理又会成为荒坟。他也不愿将骨灰撒在江河，成了无影无踪，那就再也见不到亲人了。他说自己是个凡人，希望家人记得他，要求将他骨灰撒在花盆里种一株他最喜欢的花——米兰，将来无论子女搬家到哪里，把这盆米兰带着就行了，这也符合“落叶归土”的道理。我觉得这样处理比较开明，就同意了，并且我也为自己的将来选择了种无花果。他去世后我完全按他的愿望，简单快速处理好丧事，并把他的骨灰与泥土混拌后种了一株米兰。

为了缅怀老伴，我把他所写的自传、入党申请书、历年来的奖状、有关学历职称的证书等资料装订成册，还在前页写了一篇祭文，贴上他的照片。每到清明时看看他的资料，给米兰修枝松土，对着老伴照片和米兰说说心里话，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思念。一年四季，朝朝暮暮，这盆米兰伴随我度过岁月中最黑暗的日子，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当它绽放出黄色的小花，整个房间飘荡着淡淡的清香时，就令人心旷神怡，备感温馨。

清明到了，我对米兰说：老公，你可知道，在你去世后这十几年中我没有一天不思念你。常回想和你携手并肩看电视、夫妻散步逛商店、夫唱妻随的日子。家里每一件与你有关的物品都会让我想起你，甚至在街上看见与你背影相似的人我都会心跳，追上去看个明白。那刻骨铭心的思念常常折磨着我，让我夜不能寐。我问：老公！你在哪里？

我在下放农场时认识了你。我们都爱看书，喜欢听音乐。你吃苦耐劳，为人诚实，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你的感情。但婚后漫长的岁月中激情逐渐消退，因儿子生病带来的繁重家务让我深感疲惫，总对你不满。

你病重时，我清理你的物品，看见了你收集的天文地理的知识剪报、你历年来一张张的奖状和各种学习证书。我忽然醒悟：你是个多么要强、多么刻苦的人。只是你不善言谈，无论是知识还是感情你都放在心里，不轻易表达。你知识面那么广，我从没夸过你；家里电器坏了都是你在修，我没佩服过你；多少年来家里脏活累活是你在做，我也没感谢你；你年年是先进工作者，我也没为你自豪过。

看到你病入膏肓，我心痛，悔恨自己忽视了你，我曾把你积攒的邮票送给集邮的小孩，无视你的爱好；我也曾强行关上电视，不许你看，说影响了我睡觉。类似的事很多，我是那么任性、蛮横不讲理，老公你都忍让了。在我不舒服时，你就让我休息，给我做一碗我最喜欢吃的荷包蛋汤面。你为我做那么多，我从没想过：只有爱才能让你对我无私奉献。你的爱就在生活的每一寸光阴、每一个行动中。我明白这点已太迟了。

我要报答你，那段时间，我每晚在医院陪你，给你洗脸洗脚擦身子。我不会忘记那一天，我去药店给你拿中药，等我煮好药到病房时，医生已经给你抽了腹水。你昏迷不醒，我不懂，还以为你睡着了，还想等你醒后告诉你，是我太骄傲了，是我总伤害你自尊心。我也要告诉你，我内心早就承认自己不如你了，就是面子下不来。可是老天爷没给我这个机会，就在这一天，你离开了人世。

在你去世后的这些年，我被思念折磨着。我总在问：老公！你在哪里？我有话要对你说，我懊悔你活着时我没能看到你的优点，没有好好地爱你关心你。现在我多么想有一个机会，让我向你倾诉内心的痛苦和悔恨。我曾躲在卫生间号啕大哭，哭我没来得及告诉你：你是值得我爱的人，我愿来世我们能再做夫妻，用我的爱报答你。

清明到了，我对米兰说：老公，我们的女儿长大了，也懂事了，她送我一个背面可以放相片的手机，我把你的相片放进去了。看到你的相片与挂在脖子上的手机一起晃，熟悉的人与我开玩笑，说我浪漫。我说不是浪漫，是思念。

自从老公你的相片贴在手机上后，你就寸步不离地陪伴着我，早上手机铃声催我起床，督促我上老年大学，看着我认真做好陪审员工作。我也从你那里得到支持，感到你就在我身边，从未离开我。

我想，如果我三十岁时就如我现在六十岁时明白事理，我会告诉你：我爱你。我要珍惜我与你的分分秒秒，我要和你形影不离，我要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豆腐干炒辣椒，我还要陪你骑着自行车旅游。

如果有来生，我要找个什么样的老公呢？我仔细认真地想想，其实就是你最适合我。我把你的相片放在手机上，就是告诉你：老公呀，来生你不要认错人，不要走错门，要记得我才是你的老婆噢。

清明到了，我对米兰说：老公，你知道吗？在你走后，我感觉我越来越像你了。你病逝后，我看你收集的邮票还没整理好，到商店一下买了几本邮册，将这些邮票一张张按编号插进去，在整理过程中我逐渐喜欢上这些可爱的小纸片，随后我也成了集邮爱好者。我将你的剪报一张张贴整齐，装订成一本，后又陆续收集报纸上的好文章贴上。在这过程中，我想的是：要让你高兴，让你满意。

电扇坏了，我想，要是老公你还在，一定会自己修。我学着你的样子，先断电，然后打开后盖，接上电源，电扇转起来了。可把后盖安好后，它又不转了，仔细查看才知道是后盖凹进去了，压住了弹簧。当我把后盖稍压平时，电扇就飞快地转起来了。我心里很高兴，这也是老公你给了我勇气和智慧。

真的，老公，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你了，我的爱好也发生了变化。我开始收集纪念币、硬币、邮票了，也喜欢看老公最喜欢看的知识性强的《探索发现》《世界地理》《历史》等节目和书籍了，还学会了像你一样节省。纸要二面用，洗菜水冲厕所。同时我的动手能力也提高了，自己修漏水的马桶、搭晒衣架、修电线插座。

老公，你在时，我依赖着你；你不在了，我变得坚强了。遇到烦心事不轻易掉眼泪，家里有什么事，我首先想的是如果老公你在，你会怎样做，只要自己能干的都自己动手做。你是我的精神支柱，也是我力量的源泉。

大家都说：夫妻共同生活久了，二人的神、貌会越来越像，这叫夫妻相。虽然老公你去世已十多年，但你对知识的渴求、克服困难顽强拼搏的毅力都在影响着我，甚至让我感到有时我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一个微笑都似乎有老公你的影子。看来你的去世并没妨碍我们的夫妻相，相反我们无论是行为还是内心性格都更趋向于一致了。

清明到了，我对米兰说：老公，一次晚报上征文，写“我的业余爱好”，我写的是你。我写你的业余爱好是“数钱”。我记得20世纪70年代参加工作时，我们俩每月只有几十元工资，还有孩子和老母亲，必须要省吃俭用过日子。你每次领到工资，都高兴地数了又数，然后计划着要买些家里需要用的物品。到下个月发工资时，你看到上个月还有剩余的钱，就到镇上唯一的一家储蓄所将钱存了进去。

你说要以节省为原则，不是生活必须的就不买。你用一个小笔记本记帐，每次买菜，都要记录。我嫌麻烦，你开导我，说：“记帐可以知道钱用在哪了，用得合适不合适，还可以训练记忆力。”我只好认真回忆买菜的价格了。

每年元旦时，你都要统计一下这年的收入及开支，我看着你的笑脸说：“越没有钱的人就越喜欢数钱，数来数去钱也多不出来。”你说：“看到家里生活好，我心里高兴。”

老公呀，你为攒钱太抠门了，你自己动手做碗柜、做小孩用的学行车，甚至自己搭建小厨房。自行车坏了自己修，电视机坏了也是自己换零件。

你的抠门虽然有名气，但别人还特别喜欢找你帮忙。吴师傅家在农村，常为买化肥、农药来找你借钱，你从不拒绝。我不解：“你们厂周师傅和吴师傅是同乡，经济条件比咱们好多了，吴师傅怎么不找他们借呀？”你说：“吴师傅找他借过，碰了钉子，说钱都存了定期，取不出。”我说：“那咱们钱也在储蓄所，你为什么要取出来借他？”你说：“钱存在银行能有几个利息，何必那么计较？吴师傅能开口借钱也是硬着头皮说出的，我们也别为难他了。”我没话说，只能支持你了。

因为你的“计划经济”，家里生活越来越美满，可是你却走了，这怎么不让我撕心裂肺地痛呢？

清明到了，我对米兰说：老公，你的幽默、对生活的极大乐趣让我难以忘怀。1976年，我回娘家生孩子，收到你的来信，让我笑个不停。

那个年代，为弥补副食的不足，家家户户都会养几只鸡鸭，就放养在大街小巷。我们家也养了两只母鸡，掉在地上的饭粒、捡出来的烂菜叶就是鸡的食物了，所以也不用太多的本钱，还可以收获几个鸡蛋。

我刚回娘家，家里一只母鸡就要抱窝了。你想我和孩子需要营养，就在赶集时向农民买了25个鸡蛋，准备自己孵小鸡，同住一个大院的同事都笑你异想天开。

我看了信，也劝你别费力不讨好，要养鸡到集市上买几只就好。可你说自己孵蛋，一是省钱，鸡蛋一角钱一个，小鸡要三角钱一只。二是母鸡要抱窝，要等它醒过来也要一个月时间不能下蛋，还不如利用这时间让它孵蛋呢。三是有母鸡的照顾，小鸡会长得好，长得快。

当我从娘家回来时，小鸡已经长得很大了，都有一斤多重，能吃了。左右邻居都来向我夸奖你，居然能一窝孵出23只小鸡，比农村养鸡的老婆婆本领都强，而且这些小鸡长得特别快。老公说，在小鸡刚刚长出羽翼时，他就把那柔嫩的小羽毛拔掉，让小鸡抢着吃掉了。我奇怪为什么这样做，你说，小鸡长羽翼时，身体就长慢了，营养都到翅膀上了，如果不让它长羽翼，小鸡个头就长得快。我问你从哪学来的方法，你说是报上说羽翼在生长时，需要大量营养，羽翼管中的胶状液就是生长素。所以你就试着拨掉几只鸡的羽翼，做个试验，没想到效果非常好。

我望着你颇为得意的憨厚的笑脸，心里浮动的幸福感像彩色的泡泡涌动着，翻腾着。这喜欢捣腾科技的书呆子老公为了我和孩子，居然在养鸡中搞起科学实验了，那一天我把老公你的笑脸印刻在心上。

清明到了，我对米兰说：老公，你知道吗？我现在骑自行车技术相当好了。为了上班方便，你给我买了一部蓝色24寸“飞鸽”牌自行车。你说：“车小安全，碰上有事脚一下就落地了。”在马路上，我骑路边，你在外侧保护我。每当听到后面有汽车开来的声音，你就让我停下来，把一只脚撑在地上，等车过去。

老公，你病逝后，我总感觉你依然在身边。每当我骑车路过一座桥，耳边都会响起你的声音：让汽车先行！每当走过十字路口，都会想起你说的：注意红灯！我忘不了你骑车的样子，忘不了你提醒我“汽车来了”的声音，忘不了你帮我戴雨衣帽子时的笑脸。

没有了你的呵护，常常让我有一种失落；没有了你的同行，也让我的内心少了一份安全感；没有了你在耳边的提醒，同样让我感到孤独。现在没有了你，我必须选择坚强，选择听从你的教导。每当我从楼道里推着自行车走出来时，心里都会响起你的话：“慢慢骑，不要急，安全第一。”

清明到了，我对米兰说：老公，我特别特别感谢你，这十几年的清明节，我都是在家扫墓。每当看到别人挤车长途跋涉去扫墓，一身疲惫回来时，我就庆幸自己有个通情达理并卓有远见的老伴。更重要的是，你就在家里，一直都在我的身边陪伴着我。我对你无边无际的思念，有诗为证：

清明思君曲

弹指一挥间，君逝十多年。清明祭忙碌，夜半君入梦。

头戴妻织帽，身着妻置袄。相依细打量，悲伤涌心头。

当年患重病，阴阳远相隔。问君病可愈，问君身何处？

君笑今非昔，病无一身轻。骨灰栽米兰，魂魄赴天际。

思念孤独妻，牵挂无知儿。含泪问妻小，别来身无恙？

为妻身体好，望君莫牵挂。多年变化大，听我一一说。

退休十二年，发白心未衰。命差不悲观，处世心平泰。

拆迁换新居，楼房明亮大。女儿已长成，幸福做嫁娘。

外孙十二岁，今年考中学。我与病儿伴，读书写作忙。

参加社会事，努力不虚过。君听一席话，感叹得安慰。

遗憾命不存，未能伴终生。多少知心话，一时诉不尽。

微风拂水面，月光渐暗淡。天亮催君行，送君大路边。

迟迟不放手，依依细叮嘱。妻要多保重，带好小儿郎。

天寒勤添衣，读书莫忘寝。米兰伴随妻，来世会相逢。

路遥君起程，应我常常归。慢步返天堂，一步三回头。

醒来不见人，手握君旧照。忆梦君模样，枕巾泪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