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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下的葵花地

时间:2022-01-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回民中,上了岁数的老人很受尊崇。那种小贩用的三轮车十分笨重,但父亲看好的却是结实和耐用。我的本家、年过七十的广民老汉也来了。广民粉红面庞,雪白长髯,却是父亲的孙辈。父亲的目光像孩子似的追着每一个人,最后落在床边的阿訇身上。终于,难挨的沉默被阿訇苍老的诵经声打破了:我们礼拜后,盘腿坐在地炕上,喝着茶。阿訇和广民计划着办事的规程,问我举意殡礼花费多少。

接到长途电话报来的信息,已经是夜里两点。嘱托妻子做些准备,并给孩子的老师打电话请假……我隐隐觉着,这次父亲口唤怕是真的到了。

父亲虽然已经八十五岁,但身体一直还是结实的。他的倒下源自被骗和受累。回民中,上了岁数的老人很受尊崇。这些年来,父亲被族内晚辈尊护着,渐渐失去了对世人的警惕。每年夏天,农场都会来很多内地短工。七月初,在场部的集上,一个小伙子凑到跟前说,大爷,借您的三轮车用用,有两袋面粉送回家里。父亲没有犹豫,就把代步的三轮车借给那人。可是老汉等呀等呀,一直到太阳落山了,也没见那人还他的车。第二天、第三天,父亲还去那地方等,指望那小伙子是一时抽不开身或者是忘记了。二哥、二嫂一再说,那人就是个贼娃子,把你骗了!可老人的自尊心却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连着几天,他都郁郁寡欢。父亲不能没有车,当年西北“国军”的骑兵像哈萨克人一样钟爱着胯下之物。20世纪70年代初,家境虽然贫寒,父亲居然也能买个二手自行车回来,成为连队为数不多的“有车族”。这些年,父亲不能骑自行车了,只得以三轮车带步。那种小贩用的三轮车十分笨重,但父亲看好的却是结实和耐用。老人就靠着它穿行于几个连队的族胞之间,吃筵席、干尔麦里、跟主麻……风雨不辍。现在,车没了,与外界的联系眼看着中断了,这对于父亲是绝不能忍受的事。本来,已说好几天后的星期天由外甥去城里为他买个车子的,但老人一天都不愿意多等,自己搭车去了十公里外的城里,买了车骑着回来。一路都是上坡,新车还未磨开,分外沉重,回到家里,父亲就站不住了——这次的病成了他最终没有迈过去的坎儿。

八月初,我回家探视时,正见父亲从院子里迎面走出来,一手提着汤瓶,一手端着个塑料盆子,颤颤巍巍地。脸上挂着笑,眼睛里却分明闪着泪花,忙忙回应着从远道上来的儿子的色俩目。

家里人说,这是父亲病下以来状况最好的一天。

闻讯来探望的回民乡亲不少,有些多年不见的,便坐着拉扯些闲话,聊着聊着,就觉不到床上还睡着个病人。炎炎夏日,在繁忙的农事中能这样轻松一天也不易。茶喝了一壶又一壶,末了起身,都要抓着父亲的手说:“我回啦!老姨父好好缓着,后儿就松活了!”

也有老姨娘们偷偷把我拉到一边,说些念讨白、要口唤的事,但我因为听多了“后儿就松活了”的话,也就不太在乎。父亲半躺着,有时也下地活动一下,如果他听真了客人的言语(耳朵已经背了),还能插上几句话,怎么看也不像是近期有大问题的人。

回到城里,继续着忙忙碌碌、不咸不淡的生活,但父亲的病况总是一个隐隐赘着的心事,靠长途电话与家里联系,了解老人的情况,有时电话打回家,有时二哥的电话打过来。

“今天情况不好,一天都睡着没起身。”

“今天好着呢!中午上桌子吃了一碗汤揪片子。”

“咋看着不对啊!要不然住院去吧?”

“大不想住啦,今天出院,你还是回来一趟吧!”

……

二哥说,看样子,父亲这回怕是拖住了,急忙间口唤是不会到的。农场的秋天最忙,番茄、棉花、红花和其他经济作物都到了收获的时候,在职工医院工作的二哥、二嫂也有秋收的任务定额——睡在家里的老人咋办呢?干脆雇人照顾吧!肯定要雇个回民吧,要不然规矩上咋办?肯定要雇个男的吧,不然擦擦洗洗、端盆倒水不方便!啥?五百元钱一月?雇不上雇不上,打短工拾棉花,咋样一天也五十、八十地挣呢!……就这么聊着、说着,日子一天一天地又晃过去了,终于也没有雇上人,那些预见到的伺候病人的繁难事务,一件件地落在了二哥、二嫂和赶回家的老姐身上。

“这次父亲要是能顺顺当当地归真就好啦!”

这样想着,又这样随口说了出来,妻子十分诧异。我说,穆斯林并不惜命,所虑的不过是临行时的痛苦和后世的打算。父亲在我第二次回家并请阿訇念了讨白之后,就彻底躺倒了。拜功不能立了,而且身上、床上的内务也全由二哥来理弄。这肯定让父亲很难堪。他是个非常自尊的人,何况就在年初,他与二哥还有一场“家庭领导权”的争执。俗话说“多年父子成兄弟”,八十多岁还不服老的父亲和年过五十性格倔强的二哥向来就分不出个老少。父亲有退休工资,开支舍散,全由自己做主;二哥虽是个盲人,但自学成才,已在农场医院干了二十多年按摩医生,远近都有些名气。父亲常住在二哥家里,大大的院子种着蔬菜、果木,圈里养着牲畜。对家庭经济,两人都想拿些主张,养牛合算还是养羊划得来?意见不合。结果是父亲的牛和二哥的羊都站在圈里。上次回家时,父亲虽然已躺倒在床上,还在跟我絮叨这些家务琐事。

“你给你二哥说说,你的话他还是能听些哩!”

可这次看见父亲时,他已经不能说话了。

父亲躺在床上,看着我一家三口立在身边,嘴角蠕动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女儿偎到跟前,给爷爷道色俩目。父亲老泪纵横,从被筒里伸出颤巍巍的手来,以四指指背轻轻捋摸着孙女的脸庞。父亲被衰老抽干了,眼窝深陷,骨节突兀地显现着,胡须绵软杂乱,已没有了往日的精神。也许,父亲也已预感到真主的口唤要到了,所以才这样伤感和悲情!我伏在他耳边念清真言,想把他的手臂放进被筒里,可就在相触的一刻,我的手被父亲牢牢握住,久久不松开……

阿訇来了。我的本家、年过七十的广民老汉也来了。广民粉红面庞,雪白长髯,却是父亲的孙辈。父亲的目光像孩子似的追着每一个人,最后落在床边的阿訇身上。他们都是老熟人,多年的情谊就在这无言的对视里。阿訇用拇指捋去父亲的眼泪,替他抚顺面庞的胡须……终于,难挨的沉默被阿訇苍老的诵经声打破了:

“比斯敏俩亥,偌亥玛宁若亥密,雅——幸……”

那天阿訇没有回城,住下了。

我们礼拜后,盘腿坐在地炕上,喝着茶。阿訇说,虽然看上去暂无大碍,但也不能大意,这两天跟前不能断人,“都把阿卜代斯带上,就是个拖的事情了!”阿訇和广民计划着办事的规程,问我举意殡礼花费多少。我报了个数目,二人思考着,掐指头算着……

“要动坊呢,要动三十坊呢!”

什么是动坊呢?我不解。

广民说,这是咱们回回的一个传统,遇到大事,就去给各坊主事传话,让来多少人、干什么事,时间、地点讲清楚就行了。

“如果人家不来呢?”我问道。

“那不会!”

我还有些疑虑,但看见二人决然的神态,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就这么定下来,自某地以东、自某地以西的三十个清真寺(坊上)的乡亲都要请到,每坊来十人,阿訇、满拉和乡老,自备交通。“咱们这边要朝五百人上准备,估计有些大坊来人要多些。”阿訇说。

接着就是来人的安顿问题。这是组织、协调和管理的事项,我倒也能有些用处。我们商量把来人安排到各队的回民家去,每户十人,按一个标准安排伙食;各坊远近不同,把目的地时间错开;再把二次出发时间调整好,使大家都能在既定的时间准时赶到殡礼现场。考虑到各坊的交通工具可能不一样,速度有快有慢,坟地又远,这样还要再租几部客车……到了半夜,大致上就定下来了。

晚上我值夜,靠在床头的一个小沙发上,与父亲四目对视。老人想说什么,但只能发出一点喉音,根本不能理解他的意思。我试着问了些事,他有时还点一下头。其实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是父子间彼此的宽慰。我尽量做出乐呵呵无所谓的样子,使父亲能短暂地忘记自己是个重病人。不久,父亲累了,但他没有像以往那样示意我去休息——老人心里是清楚的,真主的口唤在即了!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猛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睁开眼时,发现父亲直盯盯地望着我——这是几天来,父亲唯一的声音。我赶紧挨到床边,抓着父亲的手。父亲自己拨开胸前的被子,出神地看着自己的一双手臂。就在几个月前,我还攥着父亲的手臂快步走过街道。他的手臂肌肉瓷实,很有弹性,现在,它们已经完全干枯了。

这是我第三次回家的第五天了,父亲的状况依然如故。我决定让妻子送女儿回去,小女这两天已经玩疯了,早上起来,就不见人影了。妻子说,再玩上两天,心野了,课程耽误得太多,回去就不好补了!

商量好坐晚上的火车回乌鲁木齐。

我领着女儿去父亲的病床前告别。当听到孙女要走的话时,他极力上翻着眼珠寻找站在他头后的孙女。我把孩子领到老人面前,父亲已是双目盈泪,呼吸也乱了。我说了过些日子再让孩子来看望的话,父亲显然生气了,脸冲着墙,再也不看我。我正不知所措,姐姐扯扯我的衣服,催我们走。

在火车站,我有些晕眩,站立不稳。十多年前母亲归真时,我就有过这样的感觉。我对妻子说,父亲归真可能就在今夜了。话说出口,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妻子惶惶地望着我说,那我们回去吧!我还是硬着心把她们往火车上送,这是几十年工作训练出来的习惯,定下的事就不变更。人啊!在自己制定的原则面前,经常是不折不扣的;而对真主的法度,却会疏忽和懈怠。

正在门口挤着,有人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原来是孩子的舅舅,笑嘻嘻地站在我身边。真主啊!竟有这么巧的事?

漆黑的夜,星星格外的晶亮。从火车站到农场的家,五十公里路程,我默默地开车,妻子也没有一句话。

刚进院子,听到车的动静,姐姐哭着迎了出来。

原来,我们刚走,父亲就不行了,浑身抽搐。“可把我们吓坏了!”我进了父亲的房间,姐姐跟着,“这会儿好些了,一阵一阵地。”我摸着父亲的脸,念着清真言。父亲看着我们,脸上露着明明白白的笑意,这是几天来从没有过的。姐姐见了,叫了起来:“啊呀胡达呀!你看看这个怪丈老汉,我们一天吃啊洗地伺候着,脸势都不给,小儿子一来,就精神了!”

夜里一点半钟,我内心有种莫名的不安。我们兄弟姐妹商量,还是接阿訇和广民来吧。

广民住在农场的另一个队上。到他家大门口,刚要敲门,门却无声地开了。广民披着褂子站在门洞里,“人不当事了吗?”他问道。

坐在车上,他念叨着说,晚上一直心里重重地,睡不着,看见后窗上远远地照过灯光,就对老伴儿说,爷怕不行咯呃,小爸(小叔)接我来了!

我的心里一阵暖潮涌过,我是这个老人的“小爸”,因为我们同属一门宗族。他的几个儿子和我们几兄弟几乎都是同年,都在外面工作,彼此见面都以名字相称。以往的许多年里,我从未听他这样称呼过。莫非大事将至,先兆始行?

阿訇也接来了。

大家相继地换了小净,围在父亲的床前。阿訇手伸进被子里摸了摸,“脚开始凉了!”他低声说,“妇人娃娃们走过吧,不要放哭声,不要惊扰了!”

此时父亲仍然是清醒的,他顺着阿訇的提念,嘴蠕动着。

“俩一俩哈银兰拉乎,穆罕默德热苏龙拉西……”父亲吃力地抬起双臂,双手剧烈地摆动着,我感到他想接个都哇,就扶住他的手,稳着稳着,然后抹脸……他平静了,一滴泪渗出干枯的眼睑。

“鲁哈(灵魂)出体的时候,人要淌眼泪呢!”阿訇说。

二哥站在当地,一遍一遍地念着,泪水顺着他的腮上、脖颈,一直流到胸前。20世纪60年代初,母亲带着五个孩子在宁夏西吉老家苦熬,老大、老二相继饿死。二哥排行老五,那时三岁,久病失明成了盲童。在他的记忆里,根本没有父亲的模样。

广民手伸在被筒里,轻轻捋摸着父亲的胸口。

在阿訇低沉的诵经声中,父亲的气息越来越短,他的目光一时看似非常惊恐,一时又宁静安详……母亲去世时,我不在跟前,这样眼看着亲人的离世,是有生的第一次。我努力地睁着眼睛,看着父亲,想留下老人在人世的最后记忆。他的呼吸越来越慢,有好长时间没有一点动静,我的心揪得紧紧的,但,突然又会深吸一口气,带着很响的喉音……真主啊!你造化我们,又这样召回我们吗?真主啊!怜悯我们,怜悯我的父亲,求你给他平安吧!我举着双手,在心里喊着,祷告着;泪水已模糊了视线,看到的只是一团跳动着的白光……

“人完了!”

广民嘶哑的喉咙挤出悲声。

阿訇侧过身来看着父亲的脸,没有停止诵经,只是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了。终于,没有任何声音了,好长的一段时间啊,听到阿訇长长的一声叹息……

凌晨五点多,在阿訇的指挥下,我和侄儿、外甥将父亲的遗体简单擦洗了一番,换了干净衣裤,抬到另一间没有家具的大室里。现在,老人的遗体已被称作“埋体”。埋体的下面铺着凉席和白棉布单,上面也盖着一件。

姐姐在另一间房里压抑着哭声,妻子陪护着她。按照事先商量好的,晚辈们分别给各个坊上和受领坊民的各队回民住户打电话。我一时无事可干,静静地坐在地上,坐在父亲的身旁。

脑子里翻江倒海,到处是记忆的片段。1921年,宁夏海原大地震时,父亲不到一岁,被他的姐姐抱着在场院里玩,躲过了一场劫难,但父母却被埋在土窑里。吃百家饭长大,放羊、拉骆驼、当麦客,什么活都干过。青年时一次次地替人当兵,都能巧妙地逃脱,直到最远的一次,驻防在新疆的巴里坤,他仍然逃回了宁夏西吉的老家,和我的母亲结婚。1952年,他返回巴里坤找老部队,但部队已被解放军整编。也许是为了解脱逃兵的麻烦,原来的部队只将他造册为随军马夫,没有起义军人的名分,这样,他又成了煤矿的矿工。不久,又回老家;不久,又来新疆(我这样说,是因为父亲以往给我讲述这些事时,一次也没有说清年代),参加了在哈密的兵团五师。1962年,五师移驻博尔塔拉屯垦,父亲随团而来,再也没有离开……

天朦胧亮了,听到院子铁门咣的一声响,出去看时,见院子当间灰楚楚地站着一个人,细细一看,是我的大哥,他回来了!

九月十六日的太阳,与昨天没有两样,然而我与父亲,却已成隔世之人。

仅仅几个小时前还在流泪、还能微笑的父亲,现在被一层白布遮盖得严严实实。阿訇不再用“你大”来吩咐对父亲应做的事,甚至在亲人之间,父亲的称谓,须臾被一个新词代替了——“亡人”。

远道归来的大哥跪坐在亡人的面前,遮面的布单掀开一角,他长时间地凝视着父亲的遗容,不言不语。家庭变故和生活重压,将这个人几乎摧垮了。常年在外漂泊不定的岁月痕迹,叠叠累累地堆砌在他的脸上。

我与大哥一直没有太多的交流,相差近二十岁的年龄距离,阻碍了情感沟通。少年时代,他像山一样耸在我面前;此刻,山势已无苍翠,我的长兄,已成老态之人。

回民乡亲们来了。

一色的白帽子,一色的青黑衣装,各坊之间,有互相认识的,在拿手道色俩目之后,仍回到自己的队伍里,保持着坊阵行进。在这个汉民比例和全国比例一样的农场,早起的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从来也没有一次能见到过这么多的回回——他们神色坚定地走着,清晨的太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新碾压过的柏油大道上,那些青色的影子跳跃着、叠错着,犹如他们的主人的身躯,瘦长而又柔韧刚强。

原来,“坊”就是这样动的。

多年持守的礼拜,锻造了穆斯林的心灵。当我们站成一排举意和赞主的时候,所有的意气通过高耸的鼻梁在传递;当我们弯下身躯,当我们为真主以额头触地时,个人的委屈会借比肩弟兄的身躯四散传开,委屈稀释了,暖流从心底升起;当我们再次站起来时,“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人道的光辉从真主那儿照射过来了,这便是穆斯林的精神。

已不需要更多劳神,那些骑着单车和摩托的农场回民乡亲已经早早候在院子里,在行过对亡人的探望之礼后,一坊一坊客人就被这些乡亲“成建制”地带走了。他们去喝点茶,吃油香饭食,再叙叙农桑故事,补上可能丢了的小净——然后,再一起回到这儿来!

这段时间,我们要做一件重要的工作——活着的穆斯林对已故的穆斯林义不容辞的责任——为亡人洗身。

阿訇说,亡人只有在被以水浸渗时,才知道自己已离世了。鲁哈会惊恐、会呼喊、会悲凄和羞惭……

厚厚的窗帘拉严实了,门上也挂了布帘子,以防止穿梭传水时,门缝透光。我和大哥洗了大、小净,重新走进了那间大房子。阿訇和他的助手们已经等在那儿了,还有父亲的好伙伴、我有十多年没有见过的“海姨父”,他执意要为亡人“着水”。

两位满拉扯开一件白单,像阳棚一样遮在埋体的上方,视线被隔断了。“看亡人的羞体,有伤哩!”阿訇没有说是对谁“有伤”。我体会这是对逝者的尊重。

阿訇手在棚下熟练地解去了亡人的衣物。阿訇轻声念着,却一直没有停止手上的工作。温热的水淋下了,亡人的身体渐渐有了温度,我没有抚摸过父亲的身体,也许幼年时有过,但已经没有了记忆,一时百感交集。大呀,儿子今天为您着水,使您干干净净地到主那儿去;真主啊,宽恕这个人吧,给他平安和安宁吧!这个人自己啃瓜菜干饼,省下馍馍给上学的孩子;这个人常年放马深山,为给家里多挣一点补助;这个人没有亏过人,也没有虐待过牲畜,经他喂活的牧民转场时丢弃的羊羔,与他身影相随——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他的名字叫鲁哈!

“小心眼泪,不要惊了亡人!”阿訇果断的低语惊醒了我的恍惚。

而这时,院子里传来了说话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嘈杂。那是各坊来的回民乡亲们又聚拢了。

这是个刚刚落成的新院子,是父亲、二哥和我合建的。

十六年前,母亲去世,父亲搬到场部医院和二哥同住,其间也断断续续地在我家住过几年,但他始终不适应城里的生活。老人习惯了当家,每年春秋时节,为院子里种点什么、养点什么的问题,常和二哥意见不一。这样我每年几乎是在固定的时间要回去调解这些家事官司。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事儿,只是父亲有一种不甘人后的执拗,这也是许多回民老汉共有的特点。

于是我和二哥商议,为老人盖一个院子。

地很快批了下来,内地来的小包工队活干得十分出色。夏初始,父亲骑着还未被骗走的三轮车,整天在工地上倒腾零碎,院墙还没垒起来,种葡萄的壕沟已经被他挖好了……

盖屋顶板的时候,父亲躺倒了;接通自来水管道时,他已无法输液“出院了”,让外甥背到新房里到处看看;安装完灯具厨具设备,二哥和姐姐把老人搬进了新房子,而这仅仅是七天前的事。

现在,院子里铺上了从农场粮库借来的硕大帆布,亡人停在西面,相对着的,是站“者那则(殡礼)”的几百名穆民乡亲,一行一行静静地排列着。我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多的人来(事后姐姐对我说,她当时哭了,多半是感动。人们从几公里和几十公里远的地方赶来,送我们的父亲)。人们没有为亡者的亲人预留什么位置,我们兄弟三人和侄儿外甥,就插挤在肃整的队列中。我融化在乌麦提(信众)之中,激动在乌麦提之中,那个亡者,已不仅仅是我的亲人,他是一个逝去的穆斯林;我也不仅仅是他的儿子,我与众多的穆斯林兄弟一道,正在履行生者对亡者的义务。

“真主啊!求你恕饶我们中的活人、亡人、成人和幼子、在场的和不在场的一切人的罪过。若你使我们中的一人活着,就让他活于正道;若你使他归真,就让他归真在正信和忏悔上。”

我与众人一齐抬手举意……

东西走向的阿拉套山脉是中国和哈萨克斯坦的交界岭,我的故乡就在南坡依山势而成的冲积扇上。天高气爽,光照充足,鲍尔德河常年流淌,水量丰沛。几十平方公里的扇形坡面,是毛茸茸的灰绿色的草原,而在河谷地带,则是灌溉农田,人们过着亦农亦牧的生活。我的童年、少年就是在那里度过的。常常会在高高的苜蓿垛上睡着,被母亲唤食的呼声惊醒。从山谷中吹来地带着松香味儿的风,仍然还保留在我嗅觉记忆中。

那个地方叫雅尔木图。

差不多隔上一两年,我都会回到那里看看。紧张烦乱的生活,使人怀旧的年龄大大提前了。20世纪80年代初,中苏边境状况改善,那个民兵连队撤销了,居民陆续迁到场部和其他连队,但父母和少数的几家人还住在那里。母亲去世后,父亲才搬离了那个地方,到了场部,过上有自来水和电灯的生活。我家的旧址成了羊圈,后来又被废弃。2002年春末的一天,我立在废墟前,阳光不冷不热地照着,一群半岁的牛犊撒着欢儿从我身边跑过,它们站在已经塌成土堆的院墙上,扇着湿乎乎的粉红鼻翼,张圆黑亮的眼睛挑衅地望着我这个陌生人,只是在蠕动的嘴角边,还有母亲的乳汁滴落下来。看着这群小屁牛孩的憨态,我实在忍不住笑意……

埋体是要被抬着送到墓地的。

车开到坡底,到土梁上的墓穴还有一段路,须要人抬着埋体匣上去,这便符合了穆斯林的丧俗。车厢板刚打开,手臂的丛林便立起来。我刚把埋体匣的木辕扛上肩,一个高我半个头的小伙子便挤在身后担了起来,这让我的肩上没有任何负重,紧握木辕不过是个形式。我的眼前和耳后,是一只只汗渍渍的手臂。人们拥着扶着埋体匣,粗重地喘息着,急切地蹚开碎步子,向坡顶奔行。

穆圣说:“你们宜速埋亡人,宜早使其获福——如亡人是善良的。”

亡人奔土如奔金!

坡顶上也有一伙人迎面奔来,那是打坟的乡亲。

作为亡人的儿子,还要尽最后一个责任——试坑。

我从坑底西侧一个半圆形的小洞钻进去,里面就是“偏堂”。阿訇事先告诉我,偏堂的长宽、高度,要躺着头脚不顶南北堂壁,跪起来头不挨堂顶,才算合适。我平平地躺着,感到前后都还有空间;跪起身来,头顶也有一拃距离。稍稍适应了微弱的光线,洞口处是一片炫目的白光,其他处仍是深不可测的黑暗。这就是了吧?这就是了!这就是我们一段时间的归宿,直到世界末日之后、复生日的来临!——若干若干年后,我也会躺在这里,等待从那神秘黝暗中突然现身的考问天使……真主啊!使我容易、使我免遭恶魔的诱惑、使我始终走在正信的路上啊!

“嗵”的一声,感到有人跳到坑里,洞口一暗,一个白帽红脸汉子探进头来:“兄弟,适合着呢吧?快些快些!”

亡人被传递进了偏堂,头北脚南,面侧朝西安置好,洞口用土块砌上了。接着,人们挥锹扬锨,黄土像洪水一样淹泼下去。埋实土坑,堆起土丘,坟很快就打成了。这时,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感到父亲就在眼前的这一群老人中间。以往我和父亲也送过亡人,堆完土,打起坟,这时就该走到父亲身边,排成行列,和大家一起再接一个都哇,然后散伙回家——现在,他老人家已睡在地下,而我站在地面上,晒着秋天下午的阳光。

亡人埋葬后,为他祈求真主的恕饶是每个送殡者的义务。

雅尔木图,我为什么要不断地走进你,搅扰你幽远绵长的牧歌?

因为你是我的根,时至今日,你的山川草木、日光月华仍浮现在我的睡梦中。

走进那一片废墟中,儿时的一切情景立刻就会重现。黄昏时,家养的十几只羊就会从垛口子回来,领头的是一只精瘦结实的公山羊。山羊从不进圈,每晚都卧在做饭的柴房里。后来那个山羊不见了,父亲说,那是个贼,我和你妈商量要宰它,被它听到了,跑了。那时我还不到十岁,很长时间都不敢进柴房,害怕黑暗处那两只绿幽幽的眼睛……

还有春天草滩上的野蒜,夏天有着美丽翅膀的蚂蚱,秋夜月光下诱人的西瓜地,冬天拂晓父亲的“邦答”……

仅仅是这些吗?

不不,到雅尔木图,是为了真切地怀念我的另一个亲人,母亲!

母亲!每念起这一个词,就会因悲伤而哽咽了喉咙。十六年来,我没有为她写出过一篇文字。每当记忆的闸门打开,涌出的总是痛苦、愧疚和悔恨……十七岁离家上学,而后参加工作,我与雅尔木图的家中断了。假日回来,先在中学同学家游混,只在返回时才回家转一圈,因为家里没有电,没有录音机;毕业后,在城里的报社工作,离家也就十几公里。听说,每到星期六,妈妈都要拐着小脚,步行好远去迎我,常常是日光散尽,才失望而归……男子虽是理智的,但男子却常常懂事很晚。

只有在雅尔木图,我才能清晰地回忆起母亲的音容笑貌,一件一件地忏悔自己的大意、荒唐和浮躁。

母亲是1988年春天,雪还没有化尽的时候去世的。是在我工作四年、家境刚刚有些好转的时候。

她的坟距父亲的坟不远……

辞谢过乡亲之后,我也该返回五百公里外的乌鲁木齐,继续顿亚的日子。然而精神还在恍惚,感到还没有给一个人道过临行的“色俩目”。此刻,他正站在院子的压井旁,也可能在索索作响的那小块玉米地里,或者在牛圈里嘿哧嘿哧地忙活——这些年来,临走时对父亲的辞行,总在这些地方。一种无法抚平的焦躁驱使我,想再去趟雅尔木图。也许,面对一片废墟,能使我多少清晰一些地印证应该真实面对的现实。

本来就没有像样的路,只是桑塔纳确实皮实,拧拧拐拐地顺着戈壁草滩的车辙,勉强能够到达那里。

然而所有的痕迹都不复存在了。

我的眼前,是一大片绚烂的葵花地。

连队的废墟,就淹埋在这片宽阔平整的金黄色的海洋里。其实我早有预感,这片废墟不会为我的怀念一直保存下去,但真的就在眼前消失了,内心却有一种被割断历史的疼痛和震颤。

就这么消失了吗?

我找到一处高坡地,木然地坐着。

太阳从云层中挣扎出来,它的下面是锯齿一样青黝的山峰,仅仅只有一拃多的距离,但太阳的光华却在此刻铺天盖地地照射过来,大地蒸腾了,田野正在燃烧,变幻着灰褐、苍绿和橘红色的火焰,氤氲弥漫,山峦隐在了暮霭之后;相对地,东面的丘陵、树林、田野和道路,却是清澈明朗的,像刚刚刻在大地上一般显现在视野里,轮廓异常坚毅。许久没有见过这样辉煌壮观的景象了,长时间的压力、郁闷一扫而光,我站起身来,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真主啊!只有这一个显迹就足够了。

亲人会一个一个地离开人世,所有的生活痕迹也终有被抹去的一天,只有对主的信仰,能使我们获得永生!

(原载《回族文学》2006年第2期,

入选《回族文学精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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