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毛泽东与柳亚子的诗词之交
柳亚子先生是我国著名的诗人，诗作以旧体诗为主，与毛泽东诗交颇深。毛泽东对他的诗十分赞赏。
“九一八”事变后，柳亚子因反对蒋介石的不抵抗政策，经常为何香凝组织的“寒之友社”成员题画，以表达胸中的愤慨。不料何香凝把这些画装订成册，托人赠送给了在延安的毛泽东。毛泽东本与柳亚子是旧交，也深知其为人，看了画册中的柳亚子题画，不禁关心起他的政治态度来了。他在1937年6月25日给何香凝的信中曾提到柳亚子：
……看了柳亚子先生题画，如见其人，便时乞为致意。像这样有骨气的旧文人，可惜太少，得一二个拿句老话说叫做人中麟凤，只不知他现时的政治意见如何？……(1)
1941年1月，“皖南事变”发生。本来就对蒋介石反感的柳亚子，对蒋更加不满，当即对蒋介石制造“皖南事变”加以谴责，结果被国民党开除党籍。从此，他更倾心于共产党与毛泽东，曾于同年底寄了首诗给毛泽东和在延安的其他朋友。诗云：
弓剑桥陵寂不哗，万年枝上挺奇花。
云天倘许同忧国，粤海难忘共品茶。
杜断房谋劳午夜，江毫丘锦各名家。
商山诸老欣能健，头白相期奠夏华。
1944年，柳亚子在重庆加入中国民主同盟。毛泽东闻讯后，特意在11月21日给他写了封信，信中提到了他写的诗：
亚子兄：
广州别后，十八年中，你的灾难也受得够了，但是没有把你压倒，还是屹然独立的，为你并为中国人民庆贺！“云天倘许同忧国，粤海难忘共饮茶”，这是你几年前为我写的诗，我却至今做不出半句来回答你。看见照片，样子老一些，精神还好罢，没有病罢？很想有见面的机会，不知能如愿否？(2)
1945年秋，毛泽东应蒋介石之邀，来重庆谈判。柳亚子正在山城，闻讯后兴奋异常，作了《渝州曾家岩呈毛主席》等旧体诗给毛泽东。毛泽东阅毕，在10月4日给他回了封信，信中对其诗评价很高。他写道：
诗及大示诵悉，深感勤勤恳恳诲人不倦之意。柳夫人清恙有起色否？……先生诗慨当以慷，卑视陆游陈亮，读之使人感发兴起。可惜我只能读，不能做。但是万千读者中多我一个读者，也不算辱没先生，我又引以自豪了。(3)
柳亚子于10月6日接到毛泽东的信后，十分高兴，当即又写了两首七律给毛泽东，以致谢意。毛泽东阅毕，便在10月7日把自己的《沁园春·雪》一词寄给了他，并在附信中说：“初到陕北看见大雪时，填过一首词，似于先生诗格略近，录呈审上。”这虽是毛泽东的自谦之辞，但也是对柳亚子诗歌风格的评价；以为自己的这首词与他的“诗格略近”，正是对柳亚子的嘉勉。
不料柳亚子读了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大为振奋、立刻和词一首，亦为《沁园春》，全词如下：
廿载重逢，一阕新词，意共云飘。叹青梅酒滞，余怀惘惘；黄河流浊，举世滔滔。邻笛山阳，伯仁由我，拔剑难平块垒高。伤心甚，哭无双国士，绝代妖娆。 才华信美多娇，看千古词人共折腰。算黄州太守，犹输气概；稼轩居士，只解牢骚。更笑胡儿，纳兰容若，艳想秾情着意雕。君与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
写完以后，恰好谭平山夫人孙荪荃也和了一首词，于是，柳亚子便把自己与孙荪荃的和词一起寄给了毛泽东，同时附上印章二方，信函一封。毛泽东接读了柳亚子寄来的信、和词与印章，本想立刻回复，但因身体有病一直到了1946年1月28日，才给柳亚子回了信，全信如下：
亚子先生左右：
很久以前接读大示，一病数月，未能奉复，甚以为歉。阅报知先生已迁沪，在于再追悼会上慷慨陈词，快何如之。印章二方，先生的和词及孙女士的和词，均拜受了；“心上温馨生感激，归来絮语告山妻”，我也要这样说了。总之是感谢你，相期为国努力。贱恙是神经疲劳，刻已向好，并以奉闻。敬颂道安
毛泽东
一月二十八日(4)
柳亚子在上海仅住了一年多，因国共关系恶化，民主党派人士又颇遭政府压制，就在1947年10月18日只身逃亡香港。不久，夫人郑佩宜也设法来到香港。当时，在香港避难的文化界名流甚多，柳亚子与他们时相往来。
1949年初，柳亚子等突然收到一份电报，打开一看，才知是毛泽东和中共中央打来的，欢迎他们到北平去，共同商量召开新的政治协商会议。
柳亚子读罢电报，不禁大喜，与沈钧儒、马叙伦等人商量后，决定应毛泽东电召，立即北上。他是2月28日从九龙启程的，同行者有叶圣陶、刘尊祺、郑振铎等多人。启航那天，他还作了首七绝，题为《毛主席电召北行，二月二十八日启程有作》。诗云：
六十三龄万里程，前途真喜向光明。
乘风破浪平生意，席卷南溟下北溟！
其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3月18日，柳亚子到达北平。
在毛泽东到北平的当天，柳亚子与沈钧儒、陈叔通等都到机场迎接，握手言欢。随后，又陪同毛泽东一起检阅了军队。
当天晚上，毛泽东邀请柳亚子等到香山双清别墅赴宴。宴席仅二桌，民主党派和文化界人士仅柳亚子、陈叔通、郭沫若、沈钧儒、黄炎培、许德衍等数人而已。
回家以后，柳亚子因与毛泽东再次重逢，感慨良多，当夜就写了三首七律，其中有一首云：
二十三年三握手，陵夷谷换到今兹。
珠江粤海惊初见，巴县渝州别一时。
延水鏖兵吾有泪，燕都定鼎汝休辞。
推翻历史三千载，自铸雄奇瑰丽词。
3月28日，他又写了一首七律给毛泽东，题为《感事呈毛主席》，诗云：
开天辟地君真健，说项依刘我大难。
夺席谈经非五鹿，无车弹铗怨冯驩。
头颅早悔平生贱，肝胆宁忘一寸丹。
安得南征驰捷报，分湖便是子陵滩。
毛泽东读了柳亚子给他的诗，发觉其中有归隐之意，便在4月29日和了一首七律，题为《和柳亚子先生》，诗云：
饮茶粤海未能忘，索句渝州叶正黄。
三十一年还旧国，落花时节读华章。
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
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5)
柳亚子初来北平时住六国饭店，自4月25日起，移居颐和园益寿堂，故毛泽东诗中有“莫道昆明池水浅”之句。柳亚子接读了毛泽东的和诗后，又写了首七律，诗云：
昌言吾拜心肝赤，养士君倾醴酒黄。
陈亮、陆游饶感慨，杜陵、李白富篇章。
《离骚》屈子幽兰怨，风度元戎海水量。
倘遣名园长属我，躬耕原不恋吴江。
诗写后的第二天正是5月1日，又是星期天。柳亚子大清早起来，又作了好几首诗，早餐以后，范志超来看他，二人聊了一上午。下午他刚睡到两点钟，忽听家人说：“毛主席来了！”
柳亚子一听，忙下床拄着拐杖迎到屋外，只见毛泽东已到，连忙迎上前去。两人热烈握手，都感到非常高兴。与毛泽东同来的还有江青和女儿李讷。
柳亚子领着毛泽东在余心清先生处略谈了一会，随后又一起来到益寿堂后轩。由于柳亚子喜作诗，而毛泽东也能作旧体诗词，所以两人就谈起诗来，彼此都觉得十分畅快。这时郑佩宜建议道：“毛主席这样忙，不能老这样谈，去昆明湖坐会儿船吧。”
“主席意见呢？”柳亚子问。
“可以嘛。”
于是，柳亚子夫妇便与毛泽东一家三人，在卫兵的保护下，朝昆明湖走去。
别看柳亚子比毛泽东大六岁，但他拄着一根拐杖，又睡过一觉，精神倒不错，脚步也很健。毛泽东大约工作太繁忙，走不多远，便已汗流满面。柳亚子看了，觉得很过意不去。
两人并肩联步，边走边谈，一直走到长廊尽头，才得到两艘船舫。柳亚子与毛泽东等同登一船，卫兵们同登一船，就在昆明湖里游玩起来。
这时，柳亚子发现毛泽东经过步行，已非常疲倦；两人也来不及作长谈，昆明湖一圈已经绕完。上岸以后，毛泽东就准备坐汽车回城，临分手时，二人都感到意犹未尽。这时，毛泽东忽而干脆地说：“这样吧，明天我就再来一次，大家再作一次长谈。”
柳亚子没想到毛泽东兴致如此之好，又惊又喜，便爽快地说：“好吧，一言为定。”
第二天——5月2日，柳亚子便根据与毛泽东约好的时间，拄着拐杖在颐和园的东门外等候着。
不一会儿，前面开来了一辆汽车，慢慢地驰近，停了下来。车刚一停，毛泽东就迈下汽车，走到柳亚子面前，两人再次同游起颐和园来。
到了益寿堂，两人各执清茶一杯，交谈了起来。谈到诗时，毛泽东不禁称赞道：“柳先生既有清醒的政治头脑，是一位政治家，也是一位大诗人。你写的诗，我爱读，有趣味，有意义。有千万读者喜欢你的大作，我就是千万读者中的一个。”
柳亚子谦虚地说：“我写的是老一套，我很想写与现实生活紧密结合的诗，但是很不成功，我自己也很不满意。最近，我拜读了毛主席写的诗词，心里真是痛快，这些诗词通俗易懂，而且寓意深长。”
两人谈了很多。临分手时，毛泽东说：“好了，有机会愿意再和你一块游乐。”上车时，他又对柳亚子说：“五月五日是孙中山先生就职广州非常大总统纪念日，如先生想去碧云寺拜谒他的衣冠墓，可告诉我。”
“我是想去。”柳亚子说。
“届时我叫秘书用车来接你。”
“好，谢谢主席！”
柳亚子目送着汽车的消失，心想：他这么匆匆忙忙地约定，但愿不要开空头支票。
而毛泽东在返回香山的路上，兴致勃勃地对卫士们说：“今天咱们又游了颐和园，第一次看到有这么多的群众游园，柳亚子高兴，我也非常高兴。”
四天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就是5月5日。这天上午，正当柳亚子心神不定的时候，毛泽东的秘书田家英来接他了。于是柳亚子便同郑佩宜、余心清、范志超四人坐上汽车，直奔碧云寺。
柳亚子等在孙中山衣冠冢前鞠躬为礼，摄影留念后，田家英又带他们到毛泽东的住处。原来毛泽东已为他们准备了午宴，客人就是柳亚子等四人，陪客者则有江青、李讷、朱德、田家英。席间，宾主畅谈，十分愉快，直至下午三点，柳亚子等才坐车回去。
毛泽东对党内同志一般迎送不出房门，但对柳亚子等，不但迎送出门，还亲自搀扶他们上下车，上下台阶。
那时黄绍竑的侄女黄波拉为摆脱国民党特务的监视，仓促离开上海，来到北平，但吃饭、住宿均成问题；碧云寺留守处主任谭惠全及其子助理员谭义康等生计也都无着落，柳亚子看不下去了，又写信给毛泽东，希望能对他们的生活有所安排，信中还附寄了自己所写的诗。
隔不数天，柳亚子便收到了毛泽东的复信，信云：
亚子先生：
各信并大作均收敬悉，甚谢！惠我琼瑶，岂有讨厌之理。江青携小女去东北治病去了，黄女士的信已代收，我的秘书并已和黄女士通电话，料可获得居处。国史馆事尚未与诸友商量，唯在联合政府成立以前恐难提前设立。弟个人亦不甚赞成先生从事此项工作，盖恐费力不讨好。江苏虚衔，亦似以不挂为宜，挂了于己于人不见得有好处。此两事我都在泼冷水，好在夏天，不觉得太冷否？某同志妄评大著，查有实据，我亦不以为然。希望先生出以宽大政策，今后和他们相处可能好些。在主政者方面则应进行教导，以期“醉尉夜行”之事不再发生。附带奉告一个消息，近获某公诗云“射虎将军右北平，只今乘醉夜难行，芦沟未落登埤月，易水还流击筑声”，英雄所见，略有不同，亦所遭者异耳。孙先生衣冠冢看守诸人已有安顿，生事当不致太困难，此事感谢先生的指教。率复不尽，敬颂
兴居佳胜！
毛泽东
五月二十一日(6)
柳亚子收到毛泽东的来信，就在当天夜里，写了一封长信回复毛泽东，直到十点才睡。
不久，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柳亚子参加了开国大典，并当选为中央人民政府委员。
也在这一年，柳亚子曾把自己的《羿楼纪念册之一》送交毛泽东，希望他能在上面题字，又在11月4日写了封信给毛泽东。其实毛泽东这段时间非常繁忙，难得有雅兴题字作诗，但建国之初，亟需各方名士支持拥戴，故仍在日理万机中抽出时间来给柳亚子复信。他在1949年底给柳亚子复信云：
柳老：
十一月四日信早已收到，因忙迟复为歉。车中信未见，厚意敬领。题字册便时当代询，周公确有吐握之劳，或且忘记了。文史机关事大略亦因此，便当询之。此复，顺致
敬意！
毛泽东
十二月二日(7)
次年9月11日，柳亚子迁居紫禁城西之北长街39号。毛泽东亲自为他的新居题赠“上天下地之庐”六字，即取自柳亚子和毛泽东《沁园春·雪》中的“君与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之意。
9月26日，毛泽东宴请全国战斗英雄、劳动模范代表共一千多人聚于北京饭店，柳亚子任大礼堂第23席的主人。
10月1日晚上，怀仁堂举行国庆歌舞晚会，由西南各民族文工团、吉林省延边文工团、内蒙古文工团联合演出。毛泽东亲自前往观看，恰好柳亚子也在观看。毛泽东见了他，一时兴起，当场建议柳亚子填一首词，用以记录各民族大团结之盛况。
柳亚子得毛泽东之命，立刻填了一首《浣溪沙》，词云：
火树银花不夜天，弟兄姊妹舞翩跹，歌声唱彻月儿圆。
不是一人能领导，那容百族共骈阗？良宵盛会喜空前！
毛泽东听罢，非常满意。柳亚子却趁机提议道：“是否请主席也来一首呢？”
毛泽东微笑着，只得说：“柳老有请，自然也得来一首了。”
于是，毛泽东也填了一首《浣溪沙》，题为《和柳亚子先生》，前有小序，云：“一九五〇年国庆观剧，柳亚子先生即席赋浣溪沙，因步其韵奉和。”词云：
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人民五亿不团圆。
一唱雄鸡天下白，万方乐奏有于阗，诗人兴会更无前。(8)
同年10月4日和5日晚上，由欧阳予倩编剧、戴爱莲女土导演、中央戏剧学院舞蹈团演出的《和平鸽》舞剧，连续在中南海怀仁堂演出，其中的主角也由戴爱莲扮饰。柳亚子接连两个晚上，都去看了这个舞剧，并深深地为精美的舞技所感动。联想到美帝国主义打着联合国旗号正侵入朝鲜北部，中国人民为了世界和平正发起抗美援朝，不禁触动情怀，又写下一首《浣溪沙》的词，词云：
白鸽连翩奋舞前，工农大众力无边，推翻原子更金圆。
战贩集团仇美帝，和平堡垒拥苏联，天安门上万红妍！
作完以后，柳亚子便把此词又呈献给毛泽东，并希望毛泽东再和一首。
毛泽东接了柳亚子的词，十分高兴。他那时工作非常忙，本无时间填词，但又恐扫了柳亚子的兴，盛情难却，便在11月又奉和填了一首《浣溪沙》，词云：
颜斶齐王各命前，多年矛盾廓无边，而今一扫纪新元。
最喜诗人高唱至，正和前线捷音联，妙香山上战旗妍。(9)
国庆以后，柳亚子便和郑佩宜南下游览。在上海时，有位朋友家里正举行“毛主席诗词朗诵会”，那天到会的约有三四十人。大家都希望柳亚子来朗诵一首。柳亚子那时已长髯拂胸，但仍意气风发，便即兴朗读了毛泽东《沁园春·雪》一词，其声调激越，抑扬顿挫，节奏琅琅，充满了对毛泽东的崇敬，听者无不动容，并都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柳亚子因长期患神经衰弱症和动脉硬化症，故自1951年开始，便多在家养病，只有少数重要会议才去参加。
1956年11月，毛泽东亲自主持孙中山先生90诞辰纪念大会，柳亚子抱病出席，勉力坐上主席台座位。这或许是柳亚子与毛泽东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1958年6月21日，柳亚子病逝于北京，终年72岁。毛泽东送了花圈。
【注释】
(1)《毛泽东书信选集》，第106页。
(2)《毛泽东书信选集》，第244页。
(3)《毛泽东书信选集》，第261页。
(4)《毛泽东书信选集》，第267页。
(5)《毛泽东诗词集》，第79页。
(6)《毛泽东书信选集》，第321页。
(7)《毛泽东书信选集》，第352页。
(8)《毛泽东诗词集》，第87页。
(9)《毛泽东诗词集》，第18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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