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丑化”了阿吗

鲁迅先生诞生九十九周年了。

大哉鲁迅！即使先生没有著译二十卷，单是写出一个活生生的阿Q，甚至只是勾画出阿Q“讳癞忌光”的行状这一点，也就足以不朽了。

请看：

阿Q……本来几乎是一个“完人”了，但可惜他体质上还有一些缺点。最恼人的是在他头皮上，颇有几处不知起于何时的癞疮疤。这虽然也在他身上，而看阿Q的意思，倒也似乎以为不足贵的，因为他讳说“癞”以及一切近于“赖”的音，后来推而广之，“光”也讳，“亮”也讳，再后来，连“灯”“烛”都讳了。一犯讳，不问有心与无心，阿Q便全疤通红的发起怒来，估量了对手，口讷的他便骂，气力小的他便打；……

几乎是一个“完人”的阿Q，出处在小小的未庄，还没来得及从刑名师爷那里学得构陷入罪的本领，否则，未庄的居民都难逃“丑化”阿Q之罪的。

有正常思维的、通情达理的人都会懂得，嘲笑阿Q的生理缺陷是不对的，然而当面指陈其癞疮疤，引起疗救的注意，则是讲出真情，出于好意，远胜于“为尊者讳，为贤者讳，为长者讳”以至为阿Q讳的。阿Q倘知好歹，而不讳疾忌医，那本来大可不必光火。这时如果有看客偏说阿Q的癞疮疤不但不是缺点，而且化脓时艳如桃李，结疤后光照人间，那才是心怀叵测而且无耻。

天不假年，阿Q死于非命。他没有来得及对敢于“丑化”他，还竟至笔之于书的鲁迅扭打或怒目而视。但是《阿Q正传》的令人战栗的真实，当时却确曾惊动了一些人，以为揭了他们自己的疮疤。

鲁迅是希望他的针砭时弊的文章与时弊一起“速朽”的。但历史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阿Q虽未必“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但环顾四周，今天不是也还有阿Q的“酷肖”（不是“不肖”）的后继者么？

这就是自己做了丑事，但怕人讲，不许人讲，反诬如实讲真话的人是对自己的“丑化”的人。

今之阿Q胜于昔之阿Q一筹者，是有了文过饰非的新盾与新矛。昔之阿Q还不懂得一度时髦的逻辑，如“你说我有癞疮疤，就是丑化我；我是贫下中农，丑化我就是丑化贫下中农”之类。而近年来我们所习见的阿Q的同病者，在“护秃疮”的同时，早已娴熟于动辄以党和社会主义的化身自居，反掌间置说真话、进良言者于“反党反社会主义”之死地的一套了。

殊不知，只有真正代表广大人民利益、代表社会发展方向的共产党人，才是敢于面对现实，敢于听真话，敢于说真话的；那种“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钳制舆论，欲盖弥彰的表现，乃是政治上、道义上无力的结果，是与共产党人应有的作风和气派格格不入的。

若干年来，在政治生活直到文艺批评领域盛行过的“丑化”论，是一条极左的棍棒，是对党的三大作风的反动，对人民民主的反动；它不但迫使文艺家离开现实主义道路，而且剥夺人民群众反映实际情况、实行批评监督的权利。

你反对官僚主义吗？这是“丑化”党的领导。

你反对干部特殊化、搞特权吗？这是“丑化”领导干部。

你反对违反民主、法制的现象和社会上各种不正之风吗？这是“丑化”社会主义制度。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其实，正是挥舞“丑化”论棍棒的人，在实际上维护官僚主义、特权和许多封建主义的、剥削阶级的残余，却偏要装作维护党和维护社会主义的样子；这不正是对于共产党、对于社会主义的真正的丑化吗？

共产党除了人民的利益再没有自己的单独的特殊的利益。那种凌驾于人民群众之上，当老爷，搞迷信，压制民主，侵犯人民利益，破坏党和群众关系，以至草菅民命的人，难道不是每时每刻在丑化党吗？

社会主义要保证在发展生产的基础上不断改善人民的物质和文化生活。那种不顾实际，不讲科学，搞乱国计民生，挥霍国家资财，把人民血汗抛到山沟、洒到海底的人，难道不是每时每刻在丑化社会主义吗？

至于把无产阶级革命家指为资产阶级司令部，把忠于党忠于社会主义的共产党人和拥护党拥护社会主义的党外群众诬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加以镇压，弄得党不像党，国几不国，那又岂止是对党和社会主义的丑化而已呢？

党中央、国务院对“渤海二号”钻井船翻沉事故所作的严正处理，是在拨乱反正、恢复党的传统作风方面迈出新的一步。广泛的积极的反响表明，批评与自我批评的实行，决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会“丑化”党，或“给自己脸上抹黑”，而是洗刷污浊，清除腐朽，提高了党的威信。

这样，我们回到原来的题目上，也许可以说，不是鲁迅“丑化”了阿Q，倒是阿Q的癞疮疤（特别是他精神上的癞疮疤）丑化了他所属的农民阶级。救之之道，既不在于为阿Q写些谀墓之词，也不在于讳言其“癫”，而是严肃冷静地研求处方，使我们和我们的后代——尔今尔后，头上都不要再生癞疮，则幸甚矣。

198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