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驴去哪儿了

小时候，我们村里几乎每户人家都养马或者毛驴，因为家乡是产粮大县，土地特别多，在没有机械化以前，如果不靠马和毛驴来耕种、运输，那么生产几乎就要瘫痪。那些富裕点的人家一般会养好几匹马，那些马高高大大，齐齐整整，身上佩戴着同样缀有铃铛的马鞍，几匹马共同拉一架马车，走在路上“叮叮当当”作响，真是威武气派。

我们家是没钱买高头大马和马车的，一是孩子太多，二是头几个都是男孩，等他们都结了婚分家另过以后，父母带着我们姐妹几个过的是勉强能称得上温饱的生活。但是庄稼人就算买不起马，也必须要有一头毛驴才行，父亲就带我到集上去买了一头最便宜的毛驴。回来的时候父亲牵着它在前面走，我就在后面仔细打量这个以后要长住我们家的伙伴。

这是一头黑褐色的小毛驴，但父亲说它是“相当于人年龄六十岁左右的”老毛驴了。可能是到了换毛的季节吧，它肚子下面的毛一团一团乱蓬蓬的。看着它走路的时候耷拉着脑袋，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我对父亲说：“我看别人家的毛驴都很好动，就像阿凡提的那头小毛驴一样欢实，为什么我们买的这头就这么没精神呢？”父亲说：“那是因为它年纪有点儿大了，自然就没有年轻时有精神头儿了，你再看它这副腰弯得厉害的样子，以前肯定干过不少重活儿。”

回到家，父亲把它拴在驴圈里。因为没钱建驴舍，我们家的驴圈其实就是一个木头桩子加上一个石头槽子而已，除此之外，就是毛驴的头顶上方还有个两平米见方的用秫秸搭的简易棚，那是给毛驴挡雨用的。父亲给毛驴拿了些草料，驴站在那里吃，我站在旁边看它，有时候还走上前去摸摸它的头和耳朵，我心里多少有些愧疚感，觉得它来到我们家就要和我们一起受苦了。

第二天放学以后我就飞快地往家里跑，一进院子，看见毛驴默默地站在那里，我心里一热，觉得这个家里真的多了一分子，也多了一个让我牵挂的。我拿了剪刀和梳子，先把它的毛从头到脚梳理了一遍，然后用剪刀把它肚子底下的那些毛球剪干净，再迅速地赶在三姐回来以前把她的梳子洗干净放回到老地方。我找出自己的一条旧围脖，把它套在毛驴的脖子上，这样再看它时，顿时觉得它精神了不少，身上也有了一些温情之感。我对它说：“你等着，等我们家有钱了，也给你买几个铃铛戴上。”

可是当天晚上，天突然就变了，先是一阵狂风，接着又下起了大雨，雨水不时地拍在玻璃窗上，然后又像一盆水倒下来一样地顺着玻璃窗往下淌。我趴在玻璃窗上往毛驴站的地方看，可是外面的大雨迷茫一片，根本看不清，我就跳下炕顶着雨伞冲到了外面，待我走近毛驴一看，它的身上已经有些湿了，抬头再看那棚子，正在一滴滴地往下漏水。这时候，母亲和三姐都大声喊我回去，可是我就不听。我把雨伞往毛驴的上方移了移，这样它的大半个身体就不至于被漏下来的水淋到了。这时突然一道闪电从天空劈过，紧接着又是几声响雷，毛驴明显地抖了几下身体，我抚了抚它的头说：“你别怕，有我和你做伴儿呢！”正说着，三姐就跑来了，她一边把手里的一块大塑料布披在毛驴身上，一边使劲地把我拽回了屋。

雨过以后，我催着父亲在棚子上加了一层土和一层厚厚的塑料布，又用秫秸给毛驴围起了一个方形的“墙”，等“墙”围好了，我站在毛驴旁边感受了一下，果然觉得暖和了不少。从那以后，我经常背着家里人偷偷给毛驴喂一些碎玉米。后来父亲发现玉米少了，就问我们粮食都到哪里去了，我说最近经常有一些要饭的人来，家里没钱，我就把玉米给了他们，让他们拿去换钱了。父亲一听就不再追问了，因为这种事情确实是时有发生的，父亲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家里再穷，每次有人来要饭，他也不会让那些人空手离去的。

东北的天说冷就冷，到了农历八月十五以后，早晚就会有寒霜。有几天早上起来我看到毛驴的身上湿湿的一片，上前一摸，冰冰凉凉的，我想，往后的天只会越来越冷，再不想办法它就要活受罪了。巧的是，那天放学我半路上看到一条很破的旧棉袄，于是就捡回家里给毛驴披上了，结果棉袄太小了，只能遮住它的脖子。我想了想，找出来两个装粮食的大麻袋，把那棉袄里的棉花掏出来再平平整整地缝进了麻袋里，当我把填着棉花的麻袋披在我家毛驴身上的时候，刚好隔壁的溥奶奶看见了，她隔着院墙大声笑着对母亲说道：“你这小闺女心肠这么好，将来谁娶了她，那都是天大的福分啊。”

可无奈的是，心肠再好也是没办法顾及周全的。不久，三姐嫁人了，再不久我也远嫁到了几千里以外，因为少小时生活得很艰辛，我自己下定决心，如果不混出个模样来就永远不再回故乡。结果，抱着这个念头一别故乡就是十几载！十几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亲人，思念着故乡的一景一物，故乡里有我太多的记忆，而记忆中的艰难始终萦绕脑海。所以，当2008年我再次踏上故土时，已经不愿意再听到从前的令人伤心的往事，也不愿再看到从前令人伤心的景致了，也就没再去我住过的那个老房子看一眼。

我当然记得，老房子旁边那个曾在寒风中萧萧瑟瑟的驴圈，还有驴圈里那头因为不舍和牵挂而让我几度流泪的毛驴，它那佝偻着的身躯和沧桑的眼神让我终生都难以忘记。亲人们都知道我是一个多愁善感之人，所以也没有谁向我过多提及老房子如何如何了，那头毛驴后来如何如何了。毛驴去哪儿了？是老死了，或是又被别人家廉价买去后活生生地累死了？还是被杀掉吃了……结局有很多，但是我知道没有一个结局是我愿意听到的，也没有一个结局是不会让我心疼的。所以，我不愿意听到关于它的任何结局，因为我只愿意相信梦里梦到的才是真实的情景，梦中的它不用拉车，也没有被拴在驴圈里，而是一身轻松自由的样子，正向着晚霞燃烧着的地方慢慢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