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嘀嗒的钟摆声

1966年7月的一个星期天，我正在家静静地看书，放在桌上的那台老式自鸣钟嘀嗒嘀嗒地响个不停。忽然，听到笃笃的敲门声，我拉开门一看，是邮递员给我送来一封信，信封上写着“香港九龙寄”。我顿感莫名其妙，在香港我没有任何亲戚朋友，怎么会有信来？拆开一看，我的心咚咚地跳起来，全身的血液都往上涌，原来信是台湾的大姑寄的，她考虑到两岸隔绝的状况，便托人从香港寄出。

说真的，看了这封信，我感到既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中断了十几年音信的姑姑总算有了下落；害怕的是当时正处于“文化大革命”时期，要是让人知道有从台湾寄来的信，说不定会惹出什么麻烦来。我拿着这“烫手的山芋”，左思右想不得安宁。我先把信藏到皮箱底，一想不对，因为那时横扫“四旧”已经开始，每户人家都有可能闯入造反派和红卫兵，万一被查出来，有十张嘴巴也分辩不清。于是，又把它放到墙壁的一个破洞里，放了几天还是感到不安全，想了想干脆取出，一划火柴把它烧了，这样隔绝了十几年的亲缘关系又断了线。不过，我还是留了一个心眼，把姑姑的地址抄下来藏到自鸣钟的底座下。那台椭圆形外壳的自鸣钟，原是大姑在家时用过之物，爷爷奶奶去世后，就放在我家中。自鸣钟嘀嗒嘀嗒的钟摆从这头摆到那一头，又从那头摆到这头，它常常牵动着我对姑姑的思念之情。

记得小时候，姑姑常背着我外出去玩，买糖果、饼干给我吃，有时还背我到有王安石雕像的紫石庙去看戏。当我生病的时候，她又陪在我的床边和我一起玩，平时我也喜欢跟在她的后面转。现在，眼看可以和她通信了，又不得不暂时放弃和她联系，这令我十分难过。

改革开放后，邓小平同志“和平统一，一国两制”的方针为解决台湾问题指明了方向。它让我们台胞台属从社会的阴面走到了阳面。区政府机关都设立了涉台部门，我还光荣地担任了台联会的联络员，热情地奔走在各台属户之间。我趁此还组织了几个有心人，发起倡议，要求每个台属户与在台的亲戚沟通和联络，邀请他们到大陆探亲访友。这个倡议得到了区台联的赞许和支持，他们也千方百计地帮助台属户联系在台的亲属。当1987年两岸同胞被隔绝的状态打破以后，我从自鸣钟底座下取出大姑的地址，破天荒地向她发出第一封信，邀请她回家探亲。信发出后，我的心依然忐忑不安，因为毕竟又过去了十余年，姑姑家的房子搬了没有？她老人家还在不在世？晚上，我常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嘀嗒嘀嗒的钟摆声，使我的思绪也随同那封信一起飞向了台湾。

两个月后终于等到了回信，姑姑头几句话是：“春风入宝岛，家书抵万金，合家尽欢笑，热泪盈满眶……”血浓于水的强烈感情跃然纸上，真令我感喟不已。

1989年，姑姑、姑丈终于回到了阔别40余年的故乡。姑姑见了我，先是仔细地端详，然后是热泪泉涌，她的第一句话是：“我不是在做梦吧！终于见到你们了。我去台湾的时候，你还是孩子，现在你已当了爸爸，姑姑我也做了奶奶，能再见到你们是我这辈子的福分。”我的眼眶里也噙着热泪，握着姑姑的手，半天说不出话，只感到热血在胸中涌动。当姑姑见到那只用了半个多世纪的自鸣钟依然还在时，高兴得双手把它捧起来，像亲宝贝儿子似的紧紧搂在自己的怀里。此时，我感到她的那颗跳动的心一定和嘀嗒嘀嗒地钟摆声融在了一起。亲人相见，有太多的话要说，打开的话盒子，像喷发而出的闸水，没完没了。家人的团聚让身体病弱的母亲也高兴得振作起精神，每天奔走在街头和菜场间，买这购那，做各种道地的家乡菜让他们吃。姑姑啧啧地赞赏我母亲的厨艺，让她又尝到了她最爱吃的香喷喷的鲜糟鱼、美滋滋的鳝鱼羹、淡而爽口的咸冬瓜。这些菜又勾起她儿时在爷爷奶奶身边的美好回忆。当她跪到爷爷、奶奶坟前时，哭着爹，喊着娘，满脸泪水，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入夜，她把多年来在台听到的对大陆的看法一股脑儿地倾吐出来，我一一向她作了解答，使她藏在心中的隔阂烟消云散。

姑姑回台后，向她的邻居和好友讲了不少在大陆的见闻，还轮番派她的几个儿女到家乡来探亲。2003年4月，她还特地叫小女儿廉耀来查找黄氏和她父亲周氏的宗谱，在宁波天一阁同志的帮助下，遂了多年的心愿。表妹廉耀是台北一家公司的人事主管，生于台湾，长于台湾，当她第一次看到家乡北仑宽阔的六车道马路、崭新的城区建设、优美的绿化环境、富庶的百姓生活，她对我说：“这里的生活并不比台湾差，这和台湾某些人宣传的完全不一样，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当她知道外婆家的高祖，曾出现过像黄式三、黄以周那样的历史文化名人，她说：“我们的根基是在大陆，外婆家祖上的荣耀也是我们的荣耀，让我们台湾的孙辈们也沾点光吧！”她在离开之前，在家乡的老屋旁拍了不少照片，还特别在那台她母亲多次提到的古老的自鸣钟旁摄影留念。

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和北仑投资环境的日益完善，在政府招商部门和众多台属户共同努力下，不少台资台商在北仑扎根，北仑已成为宁波乃至浙江省台资企业最密集的地区之一，由此推动了北仑的经济迅猛发展。

2008年台湾地区领导人选举的第二天，我在家吃饭，刚拿起筷子，放在自鸣钟旁的电话突然响起，我握起话筒一听，是姑姑从台湾打过来的，她用欣喜的语调告诉我：“陈水扁下了台，我们一家都期待着两岸关系能出现良好转机！”我说：“姑，只要两岸人民心连心，宝岛台湾一定能回到祖国的怀抱。”“是呀！我也这样想。”她刚把话说到这里，那台自鸣钟当当地敲起来了，姑姑说：“我在台湾也听到钟声了，这自鸣钟也真是善解人意，它又让我想起故乡，想起了儿时。”

现在那台自鸣钟已成了我家的宝物，嘀嗒嘀嗒的钟摆，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回到这一头，它像一个诚实的信使，把我和姑姑一家人的心连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