迸裂于黑暗的力量

不知道有多少人和我一样，在初看这部影片时误以为是部励志片，会像《放牛班的春天》和《死亡诗社》那般，呈现一段温暖感人的师生关系。哪知看到最后却只感到彻骨的寒意——急促的鼓点似不会止歇，直敲到极限，仿佛会“嘭”的一声爆炸开来，同那对师生一起粉碎于黑暗。

就是这样一部影片，兵不血刃的残酷，以及无边无涯的黑暗。

长久以来，人们为这世界贴上两两对立的标签：对与错，美与丑，善与恶，光明与黑暗，天使与恶魔……尽管我们熟悉辨证法，知晓对立的双方根本上是相辅相成的孪生子，但仍趋光趋善，竭力回避负能量——这要感谢知识与道德体系的建构，它引导我们懂得怎样做出选择。也正因如此，我们的电影通常是传达正能量的，温情，励志，有情人终成眷属，奥特曼一定会打败小怪兽。

可尽管这样，我们就能绕开存在于人性中的黑暗吗？不能。黑暗自有其邪恶的美感和强大的、光明从不具备的力量。用镜头逼视生命暗影的影片不在少数，韩国导演金基德便是行家里手，所以他一直被边缘化，虽得奖无数，影片却罕少公映，与商业运作几乎绝缘。当然也有些票房与口碑皆不错的黑暗影片，但都需要伪装，如《魔鬼代言人》之假借一个漫长的噩梦、《蝙蝠侠》之科幻外衣、《黑天鹅》的芭蕾舞剧等，唯有如此，在经历一两个小时如梦魇般重压于心脏的观影后，人们可挣扎着醒过来，长舒一口气：原来并非现实啊。而《爆裂鼓手》让人叹服的原因即是，它摒弃了一切伪装，用超现实主义手法给人们讲了一个黑暗的故事——

大一学生安德鲁痴迷于爵士鼓演奏，为了能进入他向往的乐队，他在夜深人静的教室里不停练习。最权威的教师弗莱彻悄无声息地出现。他的面容让人过目难忘，两条法令纹像用刀深刻进肉里一般……

这对师生的缘分就此开始。

最初，我们无法免俗地期望这是个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故事，期望着在弗莱彻的教育下，安德鲁会成长为一名出色的鼓手——事实上也是如此，只是故事的质地和套路与预期并不相同。

相互激赏这种事通常发生在两个段位相当的人之间。一方强一方弱，弱的一方必定会被强者牵引，仰视的角度带来的是崇拜；而强的一方却会被弱者拖累，怜悯或鄙薄油然而生。在电影中，原本弗莱彻是居高临下的，安德鲁只不过是个立志成功的虔敬的年轻人，所以会被弗莱彻骂得狗血喷头，连哭都不能够。可是在追随弗莱彻的学习中，一次次不着痕迹的对决使安德鲁强大起来，他学会怎么抓住机会排挤对手，学会怎样与弗莱彻对视、争执，学会怎么样还击，直至最后在舞台上分庭抗礼，终于换来弗莱彻眼中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这对师生不仅对爵士乐有同样的狂热，而且几乎具有旗鼓相当的、源自黑暗的内心力量。

黑暗的确是这部影片的主打色。导演甚至在细节上做了最足量的铺陈。

弗莱彻几乎始终以黑衣黑裤的形象示人，偶尔脱去黑色外套，里面也是一件黑色T恤。这黑，应该已浸染他的皮肉脏腑，成为他的颜色和盔甲。初次循鼓声看见安德鲁时，他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我将此理解为象征，象征他识才惜才的瞬间温和，而离开时，人已走了，又折回来，取下外套穿上。他唯一一次没有穿黑衣是被学校辞退之后，在酒吧里演奏，穿了浅色的衬衣。没有黑衣的弗莱彻神情专注，戾气全无，沉醉在音乐中——这应该是他最惬意的时刻吧？

安德鲁最初是个身穿简单白T恤，会陪爸爸看爆米花电影的大男孩。自从加入弗莱彻的乐队，他的衣服颜色逐渐发生了变化：蓝色，浅灰，深咖，黑……他独自疯狂练鼓时穿的是黑T恤，在那场导致他与弗莱彻决裂的失败演出里，他穿了白衬衣黑外套——此时的他还懵懂着追求一个属于自己的席位，虽然拼尽力气不择手段，但还没有被黑暗完全吞噬。而在最终对决时，他是黑衬衣黑外套出场的——弗莱彻的复仇计划终于将他心底的黑暗力量完全唤醒，唯有在黑暗之心的引领下，他才可以强大到能挑战肉身的极限。

经此一役，他们不再是师徒，而是彼此仇恨又惺惺相惜的对手。每一丝恨意，都是滋养黑暗内心的肥，他们终将携手，在无边无涯的黑暗中，永不止歇地敲击完美迅疾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