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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的怀念

时间:2022-01-1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又是秋天,妹妹推我去北海看了菊花。这时,隔壁的大着肚子的香嫂子挑了一担水,挨上码头来。香嫂子摇晃着大肚子,气喘吁吁,铁钩钩撞在竹扁担上,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香嫂子这样的恶婆娘,宁可不要的好呢。香嫂子给他们缝了新鞋袜、新帽子,原就是可以因此打他们的。我们正在各生各的气,张孤老出现在门框边,手里又端着一碗堆得冒尖的干菜叶,她看着

史铁生

双腿瘫痪后,我的脾气变得暴怒无常。望着望着天上北归的雁阵,我会突然把面前的玻璃砸碎;听着听着李谷一甜美的歌声,我会猛地把手边的东西摔向四周的墙壁。这时,母亲就悄悄地躲出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地听着我的动静。当一切恢复沉寂,她又悄悄地进来,眼边红红的,看着我。“听说北海的花儿都开了,我推着你去走走。”她总是这么说。母亲喜欢花,可自从我的腿瘫痪后,她侍弄的那些花都死了。“不,我不去!”我狠命地捶打这两条可恨的腿,喊着,“我活着有什么劲!”母亲扑过来抓住我的手,忍住哭声,说:“咱娘儿俩在一块儿,好好儿活,好好儿活……”

可我却一直都不知道,她的病已经到了那步田地。后来妹妹告诉我,她常常肝疼得整宿整宿翻来覆去地睡不了觉。

那天,我又独自坐在屋里,看着窗外的树叶刷刷地飘落。母亲进来了,挡在窗前:“北海的菊花开了,我推着你去看看吧。”她憔悴的脸上现出央求般的神色。“什么时候?”“你要是愿意,就明天?”她说。我的回答已经让她喜出望外了。“好吧,就明天。”我说。她高兴得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那就赶紧准备准备。”“哎呀,烦不烦?几步路,有什么好准备的!”她也笑了,坐在我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看完菊花,咱们就去‘仿膳’,你小时候最爱吃那儿的豌豆黄儿。还记得那回我带你去北海吗?你偏说那杨树花是毛毛虫,跑着,一脚踩扁一个……”她忽然不说了。对于“跑”和“踩”一类的字眼儿,她比我还敏感。她又悄悄地出去了。

她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

邻居们把她抬上车时,她还在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我没想到她已经病成那样。看着三轮车远去,我也绝没有想到那竟是永远的诀别。

邻居的小伙子背着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正艰难地呼吸着,像她那一生艰难的生活。别人告诉我,她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那个有病的儿子和那个还未成年的女儿……”

又是秋天,妹妹推我去北海看了菊花。黄色的花淡雅,白色的花高洁,紫红色的花热烈而深沉,泼泼洒洒,秋风中正开得烂漫。我懂得母亲没有说完的话。妹妹也懂。我们俩在一块儿,要好好儿活……

忆母亲庞敏忆母亲我弟弟九个月的时候,我娘死了,那时我两岁。

据爸爸说,娘长得年轻漂亮,死的时候二十三岁。

这使我常常感到欣慰。

想起来,没有娘,是多么自由痛快。记得我读三年级的时候——不知为什么,记起童年的许多乐事,大都发生在三年级,而且常常下雨。

那是深秋的一天,下了很多雨,很冷。我和弟弟在屋檐沟里玩水,一人手里一根棍子,呼的一声抽下去,啪的一声爆起来。喷泉一样的水珠啊!这使我们很快活,我们比赛似的,长长一溜屋檐水被我们抽得精光,就像馋猫舔过的鱼盘子。这时,隔壁的大着肚子的香嫂子挑了一担水,挨上码头来。弟弟举起黏糊糊的泥棍子,涎着脸说:“香嫂子,你赌不赌我把这根棍子放到你的水桶里?”

香嫂子站住脚,两手扶住两头的钩子,说:“赌你!”

我站旁边,心里想:这女人,怕我们不敢还是怎的!

弟弟把棍子举得更高一点:“真的赌?”

香嫂子脸渐渐红了,眼珠子一瞪:“真的赌!”

“那我真的会放啦。”弟弟上前一步说。

香嫂子一张脸变得通红:“你敢!”

弟弟鼻子里滑出轻蔑的笑声,手往下一落,一搅,一桶清水立刻变得浑黄。

香嫂子把桶子一顿,抡起扁担就扑,我发现香嫂子的牙帮骨一直是咬得紧紧的。“快跑!”我对着弟弟哈哈大笑。

弟弟撒开脚丫子就跑。赤脚板就像刚出炉的烙铁,踩得脚下的水洼洼哧哧地叫,掉了扣子的灰布衣像折扇一样,一收一扬,油光光的,沾不上一星半点的水珠。

“你不跑还好,你要跑,老子今天非得抓住你不可!”香嫂子摇晃着大肚子,气喘吁吁,铁钩钩撞在竹扁担上,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

弟弟回过头来,冲她挑衅地笑。这时,只见他身子往前一倾,扑在泥地上,待他爬起来,香嫂子已从后面抓住了他的衣领,一提,对着面,挥手就是两个耳光。

我万没料到弟弟会挨两个耳光!我把手里的泥棍往香嫂子的另一桶清水里一放,朝弟弟跑去。

弟弟粗糙得像灯芯绒的两颊,一面五个红红的手指印,我站在他面前:“你怎么会摔了一跤呢?”

弟弟胆怯地望着我:“我忘了,我踩着了我们挖的这个洞眼。”他指着脚下对我说。那洞已经挖了很久了,现在积了满满的水,浮着黑黑的一层东西,不知是猫屎还是狗屎。

我拉着弟弟的手,说:“算了!回去吧。”

“可怜的,没娘崽,”我们回过头去,河边上的张孤老倚着门框,扯起她的宽厚的大襟衫沾沾眼角,“救得娘在世,自己的儿女哪有让别人打的哟,要是我的崽女……”

我眯起一只眼,冲她做个不屑的鬼脸。我的娘年轻又漂亮!

弟弟说:“要娘干什么?我们没有娘,不是也很好吗,对吧,姐姐?”

是呀!香嫂子这样的恶婆娘,宁可不要的好呢。她家的小辉、小梅,骂也被骂得要死,打也被打得要死。香嫂子给他们缝了新鞋袜、新帽子,原就是可以因此打他们的。嗐!他们也真傻,怎么还叫她“娘”呢?

我看了弟弟一眼:“我们才不稀罕哪,你说是吧,弟弟?”弟弟顾不上擦满脸的泥汤,连忙说:“是的。”

又是一个静静的冬天,下着指甲那么小小的雪花,天上地上都是静静的。屋檐口、电线上,麻雀的叫声也是悄悄的,这使我们很扫兴,感到很寂寞。

我们站在台阶上,背抵着墙壁,看着雪花从很远的天上来到我们眼睛里,远远的村庄都静静地披上了雪装。我们都不讲话。

好久,弟弟忽然说:“姐,要是雪花落到身上暖烘烘的,那我情愿天天站在这里挨冻。”

“怎么会呢?”我望着远处河沿杨树枝上挂着的冷冷的冰凌,小声说,“我只想我们永远这样站着,终于,我们快要死了。这时候,我们身后突然站着一个仙女,她说:‘可怜的孩子,快进屋去吧,我为你们烧了一堆永远温暖的火,做了香喷喷的大米饭,还有热腾腾的辣椒汤……’”

“可是我们应该站着不动,我们已经失去了知觉。对吧,姐姐?”弟弟急急忙忙地问我。

“那当然,可是你听仙女又说:‘孩子,你要再不进去,我就要伤心了。’她说的时候,还哭了呢。”

“那我们就进去吧。”

“不!不要急嘛。仙女她又说:‘亲爱的孩子,你们一定没有力气走路了,来,让我抱你们进去吧。”

“可是她抱得动吗?”

“她会使劲儿抱呗!”

“可怜的仙女!”弟弟垂下眼睑,又抬起眼睑,“姐姐,让仙女抱着一定很舒服吧?”

“当然啦。从那以后,仙女就住在咱们家,她不会像妈妈一样二十三岁就死去,也不会像爸爸一样常常不待在家里。我们有吃不完的饭菜,有穿不旧的衣裳,有很多很多的玩具、图书。”

“有天上的星星那么多,地上的渣子那么多,对吧,姐姐?”弟弟愉快地响应着,“要是仙女哪一天走了呢?”

我心里一想:就是呀,于是我结结巴巴地说:“那……那……那个时候我已长大了。”说着,我理直气壮地伸了伸腰。“那个时候我什么都有了。”

弟弟挨紧我:“姐姐,等你长大了,就给我买一把枪,比小辉的那把还长、还大的枪。”

我使劲点点头:“等我长大了,等我有了孩子,我要坚决不死,天天只和他们在一起!”

做晚饭的时候,弟弟往灶膛里扔了一把柴火,站起来,隔着烟雾大声说:“姐姐,我忘了告诉你,等你长大了,也不要离开我!”

“我保证!”我说,“可这一餐又没有菜。”

“我有!这儿有!”弟弟说着举起两棵大白菜,菜叶上的冰化了,很是苍翠。

“哪里弄来的?”

“偷的!”他附在我耳边,小声说,“可能是香嫂子家的。”

“要是她知道了,我们可怎么办哪?”我一边洗菜,一边问他。

“姐姐,这里还有辣椒呢,”他递给我辣椒,又伏在灶台上洗锅,“反正我们吃了不认,她也找不到。让她去骂好了。”

我们高高兴兴,吃得心满意足。

“真是难得一回吃这么多菜呀!”弟弟放下筷子,眼皮开始打架了,他坐到灶台脚下,“姐姐快洗碗吧。”

我也觉得睡意沉沉,把碗堆到锅里,浸上水:“明天洗吧。”掌了灯,准备去睡,却见弟弟仰在柴堆上,微张着嘴,睡着了。

我蹲下去,一手捏住他的鼻子:“喂,醒来!醒来!”

他嗯了一声,又睡到另一边去了。我放下灯,准备搡他几下,却见他突然眉舒舒的,仿佛在轻轻地笑。

我站起身,外面风很大,树尖子好像在承受着巨大的迫害,呜呜地叫唤。我两手夹在腋窝里,看一眼熟睡的弟弟,我莫名其妙地想点根烟,夹在食指和中指间,然后那么来来回回地走动。结果,我把被子搬到灶台脚下,盖在弟弟身上,我也挨着弟弟躺下去,弟弟也像往常一样靠过来,将手搭在我背上,迷迷糊糊的,我觉得我有了孩子,弟弟成了一个孩子,像一个只穿着红兜肚的小小的红孩子。

第二天早晨,香嫂子捶得门板乒乓响成一片,我睁开眼,扭头去看弟弟,弟弟也正扭过头来看我。

“怕什么!”他一跃而起。

怕什么呢!我也站起来。

香嫂子后面跟着张孤老。“你们这两个贼子,又偷了我的白菜!”

我梗着脖子:“我们没偷!”

“对,我们根本就没有偷!”弟弟往我旁边一站。

“孙猴子还逃得出如来佛的手心?”她熟门熟路地直往门角落、柴堆里瞅,“我今天要是不在这里找出来就不是香嫂子!”她站在灶台边,就要揭锅盖子。

“哎呀,香嫂子你快来看,”张孤老的声音让我们都吓了一跳,“小梅衣裳没穿就跑出来了。”

“小梅!”香嫂子赶忙像着了火似的奔出门去,“这个剁手爪子的死丫头!”

张孤老看我们一眼,也像着了火似的慌慌张张地跑了。

于是,张孤老就常常给我们送来一碗乌黑乌黑、喷香喷香的干菜叶,有时也送辣椒,也送白菜。遇上我们对她亲热一点,她就要拿着印有蓝花花的粗瓷碗,站在门框边,扯起她的宽厚的大前襟,沾沾眼角:“没毛毛的鸟鸟天照应咧!要是救得娘在世,唉……”那眼睛里,仿佛要伸出手搂我们进去似的。她又常常蹲在我们面前,捏住我们的手,瞪大眼珠子四顾左右:“跟你娘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呢。你娘也是这样,啧,漂漂亮亮!”

有一回,我和弟弟吵架了,互相说好了一生一世再不理睬了。我们正在各生各的气,张孤老出现在门框边,手里又端着一碗堆得冒尖的干菜叶,她看着我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抬起头,扬起一只眼睛看她:“哪个要你的?端回去吧!”我扭转头,听见她短促的喘息声和急切的脚步声离开了门边。这声音传进我耳朵里,也像有一股引力,我扑到门边:“你回来,你不要走,不要走嘛!”

张孤老一个踉跄,回转脸,眼睛大得吓人,我忽然觉得张孤老这个样子很使我满意。我对弟弟说:“拿碗来。”我们端着碗,双双走向她,我又感到很心酸,想哭。“你刚才不会生气吧?我们刚才吵架了,不是冲你生气的。”

张孤老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然而我变得十分平静了,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当面认错后的那种心灵上的安宁。再看张孤老,不,张大娘的时候,我发现她竟是那样慈祥、善良。

我赶忙拉起弟弟的手往回跑,弟弟一点也没挣扎。

我们以后再也不要见到她了,我心里想。

好多天后,弟弟说:“姐,仙女有时候也会变得又老又丑的吧?”我没有做声,因为我早就这么想过了。

现在,弟弟已是英俊少年,我也在读高二,快上高三了。有一次放假我们聚到一起了,在天井里的石桌子旁喝葡萄酒。那时月满中天,照耀着人间的喜庆团圆。弟弟拿起酒瓶,又满了两杯,递一杯给我,他说:“姐姐,只要踏上这乌黑乌黑、喷香喷香的故土,听见那位大襟衫对我亲亲热热地叫一声‘儿啊’,我就害怕自己会狼狈而且恭敬地叫出那声‘娘啊’!”

我连忙举起杯子,高过额头,和弟弟的杯子碰一下,然后仰面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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