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诗话》与冯君木

《梅花诗话》与冯君木

刘云若在《梅花诗话》（刊于1932年1月18日《天风报》）中说，“友人惠红梅两盆”，“欲吟几句新诗，可怜才短，偶忆古人佳句，说来话长”，遂作起梅花诗话来。初读此文，甚佩云若之博学，后偶读冯君木《夫须诗话》，发现云若诗话并非“偶忆”所得。

《梅花诗话》第二段写道：

古人咏梅诗虽多，超越得神之作，苦不多覩，若林处士疏影暗香一联，虽体儗入微，惜未离色相；高季迪雪满山中曰明林下二语，格调欠高，色非上乘；惟东坡竹外一枝七字，足称传神妙品。老杜“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之句，空灵窈澹，亦足深味。至明宋其武云：“于人疏落似无意，写尔高空正自难。”清林暾旭云：“芳波照影知谁见，斜日攀条却独来。”近人申应叔云：“失喜横波数枝见，萧然照眼数花明。”皆所谓神出古异，澹不可收者。

《夫须诗话》中有一段与此极似，且抄录于下：

古今咏梅诗多矣，然超远得神之作，正复不能多觏。艺苑传诵者，若逋老之“疏影暗香”一联，虽体儗入微，然未离色相，要是下乘俴语；至若高季迪之“雪满山中”、“月明林下”二语，伧俚之气，直不可耐，吠声聒耳，夫何为哉！惟逋老“雪后园林”二语及东坡“竹外一枝”七字，庶足称传神妙品。余尤赏者，则老杜之“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二语，空灵窈澹，又出林、苏之右，信乎诗能吐属之不凡也。然后人亦有迥出者，明宋其武（之绳）云：“于人疏落似无意，写尔高空正自难。”近时林谷暾（旭）云：“芳波照影知谁见，斜日攀条却独来。”吾友应叔申（启墀）云：“失喜横波一枝见，萧然照眼数花明。”皆所谓神出古异，澹不可收者，亦安见古今人之果不相及邪？

冯幵（1873—1931），初名鸿墀，字阶青，又字君木，别署夫须阁主。浙江慈溪人。早年与陈训正、姚寿祁等结剡社。晚年与吴昌硕、况周颐、朱孝臧等交往密切。陈三立《慈溪冯君墓志铭》云：“晚客上海，四方承学之士，问业者踵至，析义答难，竭尽无隐，诱掖后进，因材曲成，所造就甚众。”铭曰：“穷一世而无所觊兮，惟斯文之是耽；慕前修之隆轨兮，掉六辔与骖驔。”著有《回风堂诗文集》。《夫须诗话》为其早年作品，初刊于1915年《民权素》第五集，1926年收入蒋箸超辑《民权素粹编》第二卷。

对比上面两段文字，很容易发现是刘云若抄袭冯君木。此处只谈文章涉及的应叔申。在《梅花诗话》中，应叔申误作申应叔，害我百度谷歌了半天也查不出半点申应叔的信息。原来应叔申是冯君木友人，《夫须诗话》中还有一处写到应氏，说“叔申好苦吟，一字未妥，恒至申旦不寐，奇辞单调，雅自矜惜”。应氏逝后，冯君木作《应君墓志铭》，后刊于《青鹤》1934年第2卷第7期，谓：“年十七八，即以文章著闻州里，寻成诸生，屡试不中第，乃援例以廪贡生就试训导，而君年则既三十矣。君美凤仪，意量深远，善言名理，每朋曹讌集，渊旨眇论，连蜷间写，四坐颠倒，往往叹绝。生平哀乐过人，三十以后，洊更忧患，寝改常度，□门却轨，罕与世接，冷澹孤诡，迥异畴曩。……以共和三年甲寅十一月四日卒，春秋四十有三。”

《梅花诗话》第三段也有抄袭之嫌，且录于下：

清末诗僧寄禅，曾与易实甫合作《僧道斗影卷子》绝句数百首，寄禅擅用影字，如“马蹄踏人影”，“清溪鉴孤影”，“鱼嚼梅花影”之类，论者訾为非大家路数，然其咏梅诗“偶从溪上过，忽见竹边明”十字，则风格疏淡，直驾林逋“雪后园林”一联之上。

此段文字乍看不是抄袭，但只要与《夫须诗话》相较，便可看出抄袭痕迹。且看《夫须诗话》中下面两段文字：

寄禅和尚敬安，诗名满天下，住锡吾郡太白山。……余最爱其咏梅二语云：“偶从溪上过，忽见竹边明。”真足与逋老“雪后园林”一联抗手也。

寄禅诗善用“影”字。在长沙时，有以《寒江钓雪图》索题者。寄禅题云：“垂钓板桥东，雪压蓑衣冷。江寒水不流，鱼嚼梅花影。”又与人游《岳麓山》，分韵赋诗，寄禅得“领”、“影”二字，援笔吟云：“意行随所适，佳处辄心领。林深阒无人，清溪鉴孤影。”湘人以其前曾有“马蹄踏人影”句，呼为“三影和尚”。后与易实甫（顺鼎）有《僧道斗影卷子》绝句百余首，江建霞（标）、黄公度（遵宪）辈皆有题词。

显然《梅花诗话》第三段没有像第二段那样照抄，而是在文字顺序和引用诗句上做了微调，不易为人察觉，但毕竟也是抄袭。

《夫须诗话》中论及的寄禅和尚也是冯氏友人。当年冯君木作《逃空图》，许多朋友都为之题诗，寄禅亦题诗一首，诗云：“我昔在家未学佛，爱惜一毛不肯拔。自从割断烦恼缘，四大轻如蜕后蝉。天台南岳不辞远，长把苍藤作吾伴。怜君底事秃其头，俨然持律老比丘。百八牟尼手自握，一条布衲心无求。跌坐空山忘甲子，细草幽花尽禅理。安能与我入名山，结屋千岩万壑间。笑问图中人倘许，君跨肥龙我瘦虎。”

刘云若没有冯氏这样的交游，其摘抄文字虽甚爽利，情味却不及冯氏深醇。

刘云若发表《梅花诗话》时正主编《天风报》副刊《黑旋风》，副刊连载着他的《垃圾集》，《梅花诗话》是《垃圾集（28）》。云若杂文多以嬉笑怒骂之笔写自家怀抱，此前尚未发现抄袭，这次也许是为编务所累偶一为之，但细想又不尽然，因《垃圾集》中多是直抒胸臆之文，没必要非引经据典，可《梅花诗话》是诗话，少不了要摘录诗句，这便不能臆造，一旦手头缺少参考资料，也只能靠记忆来写，但记忆人自不同，如果自家的记忆内容连顺序都和别人一样，势难撇清抄袭之嫌。可见即便才高如云若，在需要征引文献来作文时，亦难免捉襟见肘，竟至暗请外援，以壮声色。

故纸书话藏着云若隔世的狡黠，春夜重温，恨无红梅相对。

（原载2012年5月1日《品报》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