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最后一封信

父亲的最后一封信　2013年3月

这半年不在国内，今天收到哥哥通过电子邮件给我发来的一封信。一封普通的平安家信，说了母亲、姐姐她们的情况，母亲虽已九十二岁，但身体精神均好，姐姐回上海照顾外孙女等等。哥哥的信又一次勾起了我的回忆，回忆起父亲给我的最后一封信。

我有一个旧的蓝包笔记本，套着塑料封面，在20世纪80年代曾经是很流行的。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也从来不想养成这样的习惯。笔记本是当年上大学时朋友送的纪念品，现在这个笔记本仍放在书桌的抽屉里面。翻开笔记本，在塑料套子里面夹着几张淡绿包的信纸。这是父亲1987年给我的信。

我一直保存着这封信，因为这是父亲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信的内容是我女儿出生的消息。每当看到这封信，眼睛都会湿润，甚至想起这封信，我都会感到一阵阵心的抖颤。怀着一种经历过去且难以名状的心情，将这封信完整地抄录如下：

亚青：近好！

最近你给金莉的信并期末考试成绩全是5分，阅后甚喜，这是你努力所得，为你高兴。

告诉你一个喜讯，金莉已于87.1.20（阴历86.12. 21）下午5：30安产一女婴，体重7.5斤（市斤）。娩后母婴均健。在博城医院产科休息3小时后由美琉刘持芳驾汽车接回，产后母婴均健，堪望勿念。

你哥哥日前去青出差了数日，你嫂徐军已放假，闻讯后即赶回，正巧赶上家里找了一个19岁的小保姆，可帮着干点活，一切统望勿念。好了，我因视力太坏，几写不成行，略书数语告慰。详情过几天等金莉给去信吧。

这次正巧你三姨来博，一块去的医院，一直待到娩后一同返的家，余不多赘，即祝安好

父母字

1.21

金徐教授处已去信告。

1987年1月21日，这是我的女儿出生的第二天。当时我正在美国密苏里大学读书，没有办法回去。我接到信的时候已是半个月之后了。当时父亲身体已经非常不好，但是他自己从来没有在信中告诉我他的身体状况，只说了一句“因我视力太坏，几写不成行”，其中甚至还可以感到几分歉意。其他的事情却是该说的都说到了，孩子大小、生严地点和时间，包括阳历和阴历，具体到几点几分，所有想知道的信息都在里面。记得我们家里所有人的生日，也是父亲记在一个笔记本上，有时间、地点，也有阳历、阴历、几点几分。这封信中的主人公是我的妻女，妻子分娩，女儿出生，也提到了大哥、大嫂、三姨以及岳父、岳母，大家都在帮忙。

可以想象，父亲是如此艰难地写完这封短信。信中的笔迹已显颤颤巍巍，时轻时重，有些字似乎是写完又描了几遍才成形的，还有一些重复。钢笔和纸面的接触已经是很不顺妥了，涩滞甚至划痕不时可见。但是，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他想把一切好的消息告诉我，让我高兴，让我放心。

父亲喜欢写信。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但笔下功夫很深。他写信勤快，只要有信来，是必定要回信的，并且十分及时。他的字也写得很漂亮，沉稳大气，又透着几分清秀。沉稳大气大概是他年轻时临魏碑的结果，清秀则是江南的水土滋补养成的。

我是1986年夏天第一次到美国留学的。到美国之后，父亲每月给我写一封信。当时还没有电子邮件这样方便的东西，电话很贵，况且一般中国人家里也没有电话，虽然在美国我住的地方有电话，但在国内只能到邮局才可打越洋电话。所有的信息只能通过信件。父亲每个月准时给我写信，将家里的事情告诉我。可惜，大多数信都没有保存下来。只有这一封信，这一封最后的信，这一封包含着新的生命出生的信，被我留了下来，并一直珍藏着。

我收到信的时候，并不知道这是父亲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也不知道他的生命已经到了最后的时段。在美国的学习生活十分紧张，每天昏头昏脑，第一眼看到信，十分高兴，因为自己做父亲了。虽然也看到这封信里面父亲写的字大小不均，笔划时连时断，但觉得父亲的信是不会间断的。

不料下一封信就是哥哥写的。哥哥说父亲视力越来越差，看不清楚，所以不能写信了，其他一切都好。哥哥还说，从今之后就由他代替父亲给我写信。我当时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但却极力不使自己向坏的地方去想。从那之后，每个月都是哥哥来信，也一直说父亲身体还好，但眼睛不好，看电视也看不清楚。母亲是一个很少动笔的人，哥哥是家中长子，孝顺父母，也很有责任心，像父亲一样每月一封，从不间断。按理说，由哥哥写信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我总觉得有一丝说不出来的感觉。

1987年10月我拿到硕士学位后回国，才知道父亲去世的消息。父亲是1987年3月1日去世的。我的女儿是1987年1月20日出生的，时隔39天。父亲去世后，家里做出了一个决定，就是让我安心在美国完成学业，谁也不许告诉我这个消息。

虽然父亲的最后一封信主要是告诉我女儿出生的消息，但还是先说我的学业，听说我上个学期的成绩全是优秀，“阅后甚喜”，自然十分高兴。他一生希望孩子能够上学，好好读书，全优的成绩确实是能够使他高兴的一件事情。父亲去世，我竟然不知道，未能最后见他一面，未能在病床前尽孝，未能在灵柩前告别，这成为我终生无法弥补的遗憾。父亲为我们做了许多许多，而我给他最后的一点宽慰，也只能是在美国读书第一个学期的成绩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