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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你,奥亚尔……

时间:2022-01-14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白马后来老死了,孤儿用白马的骨头、马尾和木头制作了茂日英胡尔,琴声就是模仿白马那让人心充满了奥亚尔,让人心颤的嘶鸣声……她回答说,因为只有忧伤,只有奥亚尔,才能让人心、野兽的心和牲畜的心柔软起来,才能唤起心底最深处的东西。在梦中,奥亚尔已经飞临我的心间。“能让奥亚尔飞临人心的茂日英胡尔……”,我念叨了许多年。

为了你,奥亚尔……

我记忆的不是他们的故事,而只是在一个偏远的地方,一个古老部族的最后一些牧人,他们不为人知的内心,他们留在我耳旁的声音和渐渐远去的模糊身影。

我一直记着并琢磨许久的是,外祖母英科尔和我母亲讲过的一个尧熬尔语的古词“奥亚尔(uyrah)”,这个词内涵难以区分,有着许多无法言传的意思,也许可以用汉语翻译为:第一,感动;第二,感伤、悲伤、忧郁;第三,心软了,心里充满了爱、善良和温情;第四,天气转暖了。在其他语言中,用一个词来同时表达善良、忧伤和温情涵义的也许少见。

那时,我听的最多的是尧熬尔部族的各种轶事和风俗,还有成吉思汗和其他古代蒙古人的故事,还有吐蕃特人的故事,还有无数的草经马经,让我终生牵挂的还有茂日英胡尔(moreiyn hoor,可译为“马琴”),而这个琴能让人、野兽和牲畜的心变得柔软,也就是奥亚尔。

住在斡尔朵河东岸的林木措老奶奶对我说过一段尧熬尔人的创世长诗《沙特》的片断:

当天地一片混沌时,人们生活在一只巨大的金蛙头顶。金蛙眨眨眼便要地动(地震)闹灾,翻江倒海。汗腾格里向大地洒下黄金,但禁止人们因淘金采矿而让大地母亲于都斤·额客受伤。但是贪婪的人们仍然因淘金采矿而毁坏大地母亲于都斤·额客的身体。于是在一片洪水的惩罚中人类灭亡了,天地间只剩下了一匹白马,一个孤儿和一只白鸟。孤儿吃着白马的奶和白鸟衔来的食物长大了。白马后来老死了,孤儿用白马的骨头、马尾和木头制作了茂日英胡尔,琴声就是模仿白马那让人心充满了奥亚尔,让人心颤的嘶鸣声……

许多年前,好像也是个秋天,外祖母已很老了,她穿着难看的大襟黑棉衣坐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早晨的阳光中,一张满是折皱的脸忧郁不堪。那一瞬间,我感觉到她在思念,那是一种绝望而痛苦的思念。衰老的手拿着念珠,一边断断续续地念着经,一边对我说着话。这是我对她的最后一个印象。

她对我说:在很早以前,也许距今天有一百年甚至更早,那时候我们的先辈们总是喝着“胡穆孜”(即马奶子,喝马奶子的习惯如今在尧熬尔人中已消失),聚在帐篷里唱歌,拉茂日英胡尔。在她小时候,大部分人家都还有茂日英胡尔,牧人们用松胶、柏木、白马尾做琴,用春天乏死的山羊皮或獐子皮做成琴箱,琴箱呈方形、三角形或圆形。

这种琴主要用于骒马生驹后不认马驹的情况,在游牧世界里,牲畜生产时有些母畜不认仔畜不给仔畜吃奶的事情是常有的,牧人的传统是要对每个不认仔畜的母畜动之以情,使它重新认领喂养自己的仔畜。以茂日英胡尔的音乐和牧女的歌谣打动一个个母畜的心,就是奥亚尔,奥亚尔就是让爱再回到母畜的心中。只有这样,它才会去呵护自己幼小的仔畜。

无论是茂日英胡尔的声音还是牧女的歌谣,都是那么悠长轻柔而又忧伤得令人流泪。为什么要忧伤呢?为什么要奥亚尔呢?她回答说,因为只有忧伤,只有奥亚尔,才能让人心、野兽的心和牲畜的心柔软起来,才能唤起心底最深处的东西。

怎么样才能让人心、野兽的心、牲畜的心充满奥亚尔呢?她对我说:对牛要唱“格格”曲,对羊要唱“托托”曲,对山羊要唱“吉吉”曲,对犏牛要唱“孜浩孜浩”曲,对马和骆驼要拉茂日英胡尔……

那么对人呢?也要拉茂日英胡尔唱古代歌谣,让奥亚尔飞临人心,让奥亚尔融化石头般的心肠,让爱、温情和泪水再回到一个个荒芜冰冷的心中。

其意深奥,我无法一一译出或表达。总之,就是歌谣和音乐都要因对象而异。这些目不识丁的牧人心思的敏锐和精细令我惊讶。

她还说,我们为什么总是赶着畜群在不停地走呢?这是因为我们的神是汗腾格里(萨满教的天神)和大地母亲于都斤·额客(萨满教的地神)。地上的河流是大地母亲的血管,截断河流或挖地都会让大地母亲受伤,在一个地方住得太久大地母亲也会很痛,我们只有赶着畜群不断迁徙,住在用畜毛做成的帐篷里大地母亲才不会受伤。赶着牲畜离开一个营盘时,一定要面向苍天和大地跪下诵说感恩的颂词、祭洒纯洁的奶汁,汗腾格里和大地母亲于都斤·额客都会听见……

那是在久远的往昔,在那些烟熏雨淋的帐篷里,那些女人们总是常常忧伤地唱起“蒙古勒道”(蒙古歌谣),年迈的女人们一边流着泪,一边唱着那些幽怨的、浸透人类之爱的歌曲。有时候在歌声中结束一天,而在节日里人们常常是通宵歌唱。她们是在怀念从前壮丽的游牧生活,传说中芳香的草原,还有那匹神奇的白马;她们是在呼唤人心中的最美最善;她们是在盼望世上的和平、温暖和光明。

可是,呼唤奥亚尔的茂日英胡尔、呼唤奥亚尔的歌谣如今在何方?如今有谁能见到充满奥亚尔的心呢?

20世纪的50年代,在山区小游牧部族尧熬尔人中仅存的几把茂日英胡尔,在政治运动中悉数被焚烧,所以我长这么大从没有见过我的族人拉着茂日英胡尔唱古代歌谣的情景。但在梦里,我几次听到隐约从远处传来茂日英胡尔的声音,那是茂日英胡尔的声音,千真万确。在梦中,奥亚尔已经飞临我的心间。

我阿爸说,在他小时候,大约是九岁吧(1942年左右),他看见他的拉合德尔切布舅舅,也就是奶奶的堂弟,拉合德尔切布用柏木和白马尾制作了茂日英胡尔,牧人们围坐在一起时,拉合德尔切布一边唱一边拉琴。打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拉合德尔切布也在1958年运动中被捕,后来再也没有回来。

又过去了许多年,时间已进入了21世纪。当我再次询问时,人们只是模糊地回忆着从前放马的时候用过的茂日英胡尔。茂日英胡尔,这个马背民族的乐器在他们的后裔尧熬尔人中的记忆越来越淡、越来越远。老人们说过的很多很多东西都像那匹传说中的白马,走得越来越远。我越是想走近它,它就越是难以看清。

集体的失忆让我感到无比的恐惧。塞弗尔特说得非常好:“一个民族毁灭于当他们的记忆最初丧失时。”

一切都在变,尧熬尔人在帐篷里拉着茂日英胡尔深情地唱古代歌谣的情景已很少了。

“能让奥亚尔飞临人心的茂日英胡尔……”,我念叨了许多年。我和在电视台拍摄纪录片的国鹏兄弟都渴望亲眼看看,牧民们用自己的手制作的茂日英胡尔并且奏响它。

2007年的秋天,祁连山南北两麓雨雪格外多。一连数天雨雪连绵,阴霾蔽日。夏日塔拉小镇上的人们议论着牛羊的销售价格和畜群草场的同时,也议论着远亲近邻的车祸、家庭破裂和酗酒之后的暴力等形形色色的“新生事物”。

按照我阿爸、林木措奶奶和赛纳爷爷的嘱咐,我和异族兄弟国鹏、同族兄弟卫东,还有卓力马苏荣舅舅(尧熬尔人一般尊称年龄大的男性为舅舅)四个人,踩着小镇街道和小巷的泥泞和积水,找来了柏木、羊皮、胶,还缺做琴弦用的白马尾。我打听到皂巴舅舅家有一匹白马,但是那匹白马在石佛崖山谷的秋牧场。

我们又一次让我阿爸、林木措老人和病卧在床的赛纳老人详细讲述了茂日英胡尔的制作方法。老人一再强调的是要用白马的尾巴。

在夏日塔拉那座小山冈下,卓力马苏荣那间租住的简陋的黄泥小屋里,制作古琴的工作开始了。

“哧——哧——”言语不多的卓力马苏荣在院子里用锯子锯着柏木。旁边有同样默默无声的大娘在静静地看着我们的劳动。用柏木做出琴箱后,我们把泡在水里的略微腐烂的羊皮拔净了毛,然后把羊皮蒙在做出来的琴箱上固定起来,再制作琴柄。

院子四周一片寂静,清冷的秋天气息中弥漫着高山柏树特有的奇香,雪花不断地落在我们的肩上,时而还飘落着湿漉漉的白杨叶子。我在回忆着当年外祖母说茂日英胡尔时的神态。

晚上我听见了大雁的呼唤在夜空中远去。

翌日,我们驱车去石佛崖皂巴舅舅家的秋季牧场,去找那匹白马。大雾中,路边的山和草若隐若现,道路上满是泥泞和积水。车停在秋牧场简易的砖房和铁丝围栏旁的畜圈边后,皂巴舅舅的儿子小勇和媳妇玉清、小勇的弟弟小龙带我们朝山谷走去,他们家的牧狗挣着铁链朝我们狂吠不停。

山谷中,白色浓雾里偶尔露出嶙峋的山岩和峥嵘的山巅。我们看见,远处有一匹白马站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好奇地看着我们。我们心中一阵欣喜,如今找到一匹白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走到旁边,小勇牵着白马,卫东小心翼翼地剪下一绺白色的长尾,然后我们全体和白马合影。当小勇摘下马笼头后,白马掉头走了,它晃动着依旧像瀑布一样垂下的尾巴,从容而优雅地沿着山沟向上走去,头也不回。白马渐渐消失在浓浓的白雾中。

制作茂日英胡尔的最后一个早晨,天空仍然灰云密布。看着卓力马苏荣和卫东安装最后一股珍贵的白马尾巴琴弦时,我们的心提到了喉咙上,尽管表面上都是平静的。没有任何装饰的柏木乐器是那么朴拙、鲜活而真实。当卫东小心翼翼地拿起琴奏响第一声时,在场的人们发自心底的喜悦开始弥漫在这个小小的黄泥小屋,喜悦是有分寸而克制的。

卫东拉了尧熬尔古歌《阿尔泰杭盖》,歌里说的是久远的往昔,那是老人说过的一片草原,在那里驰骋过一匹奇异的白马和一些鹰羽摇曳的牧人,那是在泰加林旁的山梁上,在白雾茫茫的额尔济斯河畔……那是梦幻般的命运、历史,那是灿烂的笑容,那是温暖、耿直又广阔的胸襟。

古老的记忆开始在这个风雨如晦的秋天,在祁连山下的草原小镇上一间狭小又简陋的黄泥小屋中展开了它绚丽而又奇异的翅膀……

这是牧人的心情,这是奥亚尔,这是一把牧人们用自己的手复原了的简陋的牧人之琴——为了记忆,为了呼唤,为了盼望,为了奥亚尔……

我们携琴直奔年迈的林木措奶奶家。卫东又一次奏响了那几首古代歌谣。这是一个古老的部族失传了近半个世纪之久的民间乐器的复活。年迈的尧熬尔牧人在多少个不眠之夜里曾梦到过自己的乐器在奏响,古歌被唱了起来,那久违了的奥亚尔像那匹白马在梦里款款而来。瘫痪在床的赛纳老爷爷,坐在床沿的林木措老奶奶和她的小孙女,她们一定觉得像是在梦里,瞧!奥亚尔来了。正在拍摄的国鹏兄弟——一个异族知识分子的眼睛湿润了,奥亚尔来到了他的心间。

我们驱车到了斡尔朵河上游的叫做一棵树的谷口草地上,开阔的草原上秋风瑟瑟,在那一群静静吃草的褐色马群中,茂日英胡尔奏响了,一大群黑色的红嘴鸦从山坡上起飞,一匹白肚的红马披着长鬃走近前听着,惊异地睁大眼睛看着拉琴的卫东,一些小马驹也走近看着琴手,那神态像孩子一样——调皮而好奇。无论是人还是野兽和牲畜,心,总有一块地方是柔软而温暖的。心,总会需要奥亚尔。

枯黄的羽茅草丛中,盘腿坐着的卓力马苏荣消瘦而平静,戴着墨镜,轻轻地唱着他那早已经去世的母亲——那位牧人歌手札西兰姆唱过的《阿尔泰杭盖》,卫东拉着茂日英胡尔。草原、马群和我们都在静静地听着。阴云低垂的草地上,秋风轻轻吹来,斡尔朵河水在柳树和沙棘丛中静静流淌,金黄的沙棘浆果像千万颗星星在树丛中闪烁。远处,蔚蓝色的祁连山仍然像匈奴时代一样。

茫茫大雾中那匹白马渐渐远去,在覆满枯黄秋草的山冈下,在夏日塔拉黑土泥泞的小路上,茂日英胡尔在呜咽。

为了你,奥亚尔……

原载《西部散文家》200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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