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于无声处听惊雷

于无声处听惊雷

时间:2022-01-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甚至于有的时候根本不发声音,反而在听众中造成更大的效果。吴天绪说的是扬州评话,张三爷当阳长坂桥一声巨吼,演员摆足了架势,极尽渲染之能事,吸引了听众的注意,结果却只是“张口努目,以手作势”,该发声的时候,反而没有声音了,可是妙就妙在给听众的感觉是“满室中如雷霆喧于耳矣”,借用鲁迅诗一句,真是“于无声处听惊雷”了。张三爷的声音,常人不能效,诚然不免有些神化。

今年六月三日的《文汇报》上,有一篇草桥同志的《听书随笔》。文章以蒋月泉、苏似荫说《玉蜻蜓》中“沈方哭更”的梆锣之声为由头,谈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草桥同志说:“当苏似荫所起的角色沈方打更的时候,演员忽然压低了嗓子,使模拟的锣声和号声比他说唱的声音还要轻一些。”其所以如此,草桥同志认为“沈方的打更是船上的沈君卿从远处听到的。从远处听,锣声号声自然就轻了,演员压低了嗓子所模仿出来的锣声号声,便造成了艺术境界的真实感”。这一点,却是草桥同志搞错了。演员确曾说到沈君卿从船上听见打更之声,那是已到这回书的末尾了;在此以前的梆锣之声,都非从远处听来,而演员却一直是压低了嗓子来摹拟的。这,应该怎样解释呢?

就我所听过的书目中,似乎演员摹拟梆锣之声时,总是压低了嗓子的。恐怕还不止于此,在摹拟他种巨大的或异于寻常的声音,如官员升堂理案,两旁衙役助威的喊声,或鸣锣开道的喊声,也是压低了嗓子的。

听书不多,不敢自是。偶然求教于蒋月泉同志,他作了肯定的回答。他的一番话,引起我的深思,使我获益不少。摹拟某种巨大的或异于寻常的声音,为什么演员反而压低了嗓子呢?他认为这样只有更突出,就是异于寻常。有时摹拟一声轰然巨响,并不需要怒目鼓唇大喊大叫,反而是以极轻微的很难听出的声音出之,再借助于手势以至嘴势,收效反大。甚至于有的时候根本不发声音,反而在听众中造成更大的效果。

这确是很微妙的道理。看来违反常情,欲说其响,反出以低;偏偏就是以低取胜,一下子抓住了听众。声调高低的变化,环境气氛的借助,都吸引了听众,意想不到的变化,来自于出其不意,征服了听众。这出其不意,正是艺术家的创造。艺术最忌平庸,说唱文学亦然。摹拟一种声音,即使与真的一模一样,也不过是口技而已(我并不贬低口技的价值)。演员压低了嗓子摹拟梆锣之声,出乎听众意想之外,却在情理之中,谁也不会去质问演员为什么梆锣声音这样低。演员发声虽低,但给听众的感觉是响亮的。当然,远近高低的响声,在好的演员说来,也还有所变化,但总的听来却是低的。

光凭大喊大叫,绝不能吸引听众。譬如摹拟一种巨大的声响,演员即使喊破了喉咙,也还是与真的响声相差很远;就算和真的响声一样吧,也不能夺听众之心。不久前,听一位演员说评话《辽沈战役》,演员几乎是力竭声嘶在喊叫,一会是大炮隆隆,一会是机枪轧轧,演员异常吃力,听众也很吃力,并无真实之感。书目本身质量低,自是原因,演员的大喊大叫,并不能造成战争的紧张气氛。我并不是一般地反对说到某种声响时提高声调,具体运用,全在演员的心领神会。如有文章曾提到,吴子安说评话《捉鹦鹉》,说到最后恶霸水校将鹦鹉撕成两半时,演员一声高喊“刷……”,声如裂帛,震人心弦。我也很欣赏吴子安的《捉鹦鹉》,也觉得最后一声喊很有力。这最后一声喊所以有力,由于剧情发展到了高潮,一声高喊,接着戛然而止,全书结束,非如此不足以加深听众对鹦鹉之爱,对恶霸之恨。昊子安说这回书时,娓娓如道家常,这一声高喊,是这回书中最初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演员是懂得层次运用的。

摹拟一种音响,有时倒不必过分求其真。有时听书,演员摹拟了各种音响,像是很像,不免流之于繁琐。演员不能忽略在这方面下功夫,但不能徒以此取胜。有的摹拟,似乎已和戏曲中的表演程式一样了,运用得好,有助于刻划人物;运用不好,就觉无味。譬如,说到跑路、下楼,演员常以快速度的“哒哒哒……”来形容,说到下跪,总是“得……扑”,同时手指卷曲往台上一扣。除此以外,似乎也该寻求一些新的创造。

话扯远了。演员声音运用的高低,要各得其妙;有时候,没有声音反而会比有声音强得多。幼读白乐天《琵琶行》至“水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对“无声胜有声”的境界不能领会。演员要达到这种境界,要使观众听众感受到无声之妙,发一声就如蛇足,是不容易的。蒋月泉说《游地府》,说到一个人的魂魄散掉,演员将五指聚拢,五指与嘴同时张开,嘴上只有张开之势,而不发音,听众觉到很妙,如果演员用上“拍”的一声,反觉不切合了。这里,我想,手势的作用很大。如果演员不用这样一个手势,必当减色不少。杨振雄、杨振言说《别兄》,潘金莲大骂武松,骂到后来,杨振雄所起的潘金莲,只见嘴动,不闻其声,这是戏曲舞台常有的表演,在这里也运用得很好。

近读《扬州画舫录》,其中一段记载引起我的注意:

吴天绪效张翼德据水断桥,先作欲叱咤之状。众倾耳听之,则唯张口努目,以手作势,不出一声,而满室中如雷霆喧于耳矣。谓其人曰:“桓侯之声,讵吾辈所能效?状其意,使声不出于吾口,而出于各人之心,斯可肖矣。”虽小技,造其极,亦非偶然矣。

(见原书《卷十一·虹桥录》下。重点是我加的)

《扬州画舫录》作者李斗,虽然认为吴天绪已经“造其极”,却把它看成小技,未免低估了。艺人吴天绪这番创造,是极为可贵的;而他的一番话,更是高明之论,真正懂得了艺术。吴天绪说的是扬州评话,张三爷当阳长坂桥一声巨吼,演员摆足了架势,极尽渲染之能事,吸引了听众的注意,结果却只是“张口努目,以手作势”,该发声的时候,反而没有声音了,可是妙就妙在给听众的感觉是“满室中如雷霆喧于耳矣”,借用鲁迅诗一句,真是“于无声处听惊雷”了。这种效果,绝非真的大喊大叫所能得来。吴天绪的一番话,正是可贵的艺术创造经验谈。张三爷的声音,常人不能效,诚然不免有些神化。说是不让声音发自自己之嘴,而出自听众、所有听众之心,却是至理名言。一切艺术,无非在打动对方的心,使对方心领神会,演员创造的境界能与对方心通,才能使对方感动、受教育。这关键,当然在于说张翼德据水断桥之极尽渲染,完全抓住了听众,此时此地,一声巨吼,自各人内心迸发矣。于此,想到白乐天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商人妇的琵琶和身世,打动了乐天,想到自己,就发此一叹了。

陶渊明不解音律,喜拨无弦之琴,说是“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扣他一顶帽子,这是音乐上的取消主义者,我们不必管他,也无法体会他的琴趣。但是,声音的高低、有无,运用在说唱艺术上,奥妙是多端的。这,端在于演唱者的理解和运用得当。

一九六一年八月

(原载一九六一年八月十九日《文汇报》)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