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有声胜无声

——与周国平先生商榷

有肚才有文才独缺口才的大有人在，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本是寻常不过的事儿。可周国平先生偏偏不认这个理，在《“沉默学”导言》一文中捭阖古今，驰骋中外，洋举泰勒斯、甘地、吉辛之榜，国挺孔子、李笠翁之秀，不厌其烦地陈述一个观点：智慧的人多口讷，健谈的人多不智慧。笔者读罢不禁哑然。

一个正常人既有优点和强项，也有缺点和弱处。毛泽东学识非常渊博，中国古典文化植入骨髓，在方法论上堪任所谓国学大师的导师，但其指导思想的厚今薄古、知识结构的重土轻洋显而易见，直接制约着他的政治抱负和治国方略。鲁迅是学贯中西的钜学鸿生，历史文化底蕴黑洞一般深不见底，国史学界很难找到谁伯仲上下。但作为伟大作家和文化巨人，哲学元素的匮乏是先生的一个致命伤，导致许多观点矫枉过正，多有偏激。列宁的智慧在国际共运史上首屈一指，但其激越有余、辩证不足的哲学思维，对苏联模式的形成、发展以至最后的僵化，内结着一定的渊源关系。

我罗列三位伟人的绝对优与相对劣，并不是要对他们展开崇论闳议，进行综合述评，而是延伸出另一个话题：智慧与口才的普遍关系究竟是怎样的？

列宁是天才的演说家，其大气之磅礴，鼓动性之强劲，在俄国革命家演讲中独占鳌头。从某种意义上讲，十月革命的滚滚铁流正是在列宁摧枯拉朽般演讲的推涌下奋勇前进，最终抵达成功彼岸的。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鲁迅演讲的次数最多也最受欢迎。除了来去匆匆的西安外，北京、广州、香港、厦门、上海，每到一地，无不回荡着先生取譬精当、喻引妥帖、辛辣幽默的古越口音。毛泽东的演讲和聊天，就跟他的文章一样，旁征博引，妙趣横生，谈锋之雄健深孚海内外，接触过他的中外名流乃至小人物都感受趋同。周恩来是儒相，陈毅是儒将，文化素养在各自领域中够得上才俊级别，同时他们谈锋鸿健，是中共高层赫赫有名的铁嘴，每每令谈判对手无隙可趁。

构成演讲的要素很多，胆略、气势、学识、幽默、机智缺一不可，但第一要素非能言善辩的口才莫属。真正的好口才不是耍耍贫嘴，搭搭花腔，而是思路清晰，思维连贯，思辨敏捷，洞悉环境如鱼得水，筛选知识左右逢源，更有吞吐裕如的口语驾驭能力。

关于口才与肚才的关系，笔者比较认可我国首位演讲学教授邵守义的观点：“是人才未必有口才，有口才必定是人才。”周国平的著作除了自传和有关夭折女儿的文字外，我读过大半，是被自己列入与贾平凹、余秋雨、汪曾祺等同档的当代散文精品，庶几见一本买一本读一本。我钦佩周先生的博学与笃志，欣赏周先生的慧悟与犀利，思想不成体系但很独到，观点未及理论但颇新颖。平心而论，其思想是值得玩味的，其文字是庸常无奇的，其讲座是难堪入耳的。周先生因为自己拙于言辞，而搬出几位如雷贯耳的名人格言，构筑成一套疑似于“智慧者必口讷，口讷者多智慧”的理论，就难免有人格上的不厚道之嫌了。乍听言之凿凿，振振有辞，但细细读来，全文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有一种色厉内荏的空置感。人可以向完美靠拢，却不可以装扮成完美，连上帝都未臻完美之境，何况我们这些吃五谷杂粮的饮食男女？

确实有“雄辩是银，沉默是金”的民谚，但成金的沉默想必置身于异常的背景，譬如老生常谈的东西，你再雄辩也是废话一堆；譬如心情需要恬静、精神需要禅静、灵魂需要宁静的时刻，恐怕连天籁也会聒成噪音；譬如遇到了不可理喻的对手，话柄拉长了，反而招致喋喋无休但毫无裨益的论战。我们读白居易“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妙语，切莫疏忽了“此时”的前提与“别有幽愁暗恨生”的前言。更有反证的事实是，乐天在长诗《琵琶行》中的“无声”只有这么两句，相反，其生动描述琵琶女弹奏的“有声”长达二十二句。据此我要说，纵有无声胜有声，毕竟有声胜无声，这个显而易见的结论，想必不是周先生能够轻易推翻得了的。

周先生搜肠刮肚，搜刮出古今中外五个名人在特定语境中的感言，其中最具权威的当数孔子的“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何谓慎言？我的诠释是言之有理而不歪，有度而不妄，有物而不空，有新而不腐。剔除彰显贬义的哗众取宠、高谈阔论、夸夸其谈等耍嘴皮子现象，纯正意义的能言善辩恰恰涵盖了有理、有度、有内容、有新意的四大“慎言”元素。就说孔子自己吧，收授弟子三千人，大半生周游列国，致力于重振周礼，讲学与游说两不误，由老师而成就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也是最杰出的教育家。如此乐教乐劝乐谈而不疲的圣人，能是口讷之人？还有一个事实不容回避，《论语》不是孔子闷声撰写的著作，而是在他唇齿张翕之际，由弟子们制作而成的健谈辑录。至于将李渔网罗进立论的依据，仅是凭一句“智者拙于言谈，善谈者罕是智者”的作秀语，可事实恰恰相反，完全不能采信。由此看来，周先生挺举这两个“头块牌子”并不讨巧，倒是砸到了自己的腿脚，效果适得其反。

说到智者与智慧，我不禁再度想到前文列举的三位雄辩健谈的历史巨人。列宁够不够智慧？他是国内外敌人都敬畏十分的苏维埃政权缔造者，苏联解体二十几年了，政体国体俱已西化，但现行资本主义的俄罗斯当局依然在象征国家核心的莫斯科红场保留着这位矮个子的遗体。毛泽东够不够智慧？撇开政治立场、意识形态和个人好恶的因素，也不颂扬什么“真命天子”“五百年出一个”的虚无主义，如此改变中国历史进程、世界政治格局的人，干脆委托给西方国家的政治精英们去遴选，数百年来，摘冠全中国傲视群雄的第一世纪伟人会是谁？然而，毛泽东自己站出来发话：“几千年来，中国的圣人既不是孔夫子，也不是我毛泽东，而是鲁迅。”可想而知，鲁迅先生的智慧该是什么等级了。

列宁、鲁迅、毛泽东不仅拥有超凡的常人无法企及的大智慧，同时又是出俗的常人难以并议的大演说家，一个个能说会道，咳唾成珠。岂止是他们，我国文化发展史上的第一拨高峰，正是由那帮口若悬河、舌战群儒的天才演说家掀起的。除了儒家的开山鼻祖孔子，尚有道家、墨家、法家、兵家、名家、农家、杂家、纵横家、阴阳家等各种思想流派的杰出代表好为人师，年复一年在唇枪舌战，力陈己见。再问周先生，在造纸术尚未发明的战国时期，口讷者何以雄辩成彪炳千秋的诸子百家？

隧道、桥梁可以喝令山水让路，围垦、筑塘可以变沧海为桑田，霓虹、烟火可以使星光黯然失色，航天飞机、太空探测仪可以幽会嫦娥、握手火星。人类凭借着灿烂的智慧登上万物的制高点，这其中，包括口才在内的语言，无疑是构成庞大智慧体系的要件之一。喋喋不休的话痨、油舌滑唇的贫嘴不等于健谈，更不是口才，自然也就跟人类的智慧无涉。反之，充满智慧且无个性缺陷、无生理痼疾、无心理障碍的人，健谈者居多，有口才者居多。人至大限，进入永恒寂灭的世界，那才是彻底的沉默、彻底的杳无声息。凝神谛听承载我们人类的地球每个角落，哪里最沉默？查不到死者身份的停尸房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