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讨党八股的檄文

《反对党八股》一文，是毛泽东文章的精品之一。

此文是延安整风时期的重要文献，是集中反映毛泽东写作理论的代表著作，也是毛泽东写作生涯处于颠峰时期的重要作品。读过此文的人，免不了交口称赞，深感回味无穷。这是一篇值得仔细品味的好文章。

文章结构严谨，文脉畅通，一气呵成。

全文总计45个自然段，共六个部分组成。第1段即第一部分，是文章的引子，起揭示主题的作用。这里，毛泽东开宗明义，落笔入题：反对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必须连党八股一起进行清算。第2、3段是第二部分，说明反对党八股的必要性，强调党八股贻害人民，非加以揭穿打倒不可。第4至8段进入第三部分，追述党八股的历史渊源，指出肃清党八股的有效方法就是充分说理。第9至20段是第四部分，列举党八股的八大罪状与影响。第21至44段为第五部分，指出根治党八股的对策与办法。第45段即第六部分，与开头相呼应，提出抛弃党八股的希望与忠告。

毛泽东遵循提出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逻辑顺序，纵向逐层推进，表达过程就像紧密衔接的链条一般环环相扣，体现了严密而无法抗拒的逻辑力量；语言表达似行云流水，把思想主张流畅自然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在纵向推进的基础上，为了强调和充分论证主题，突出文章的指导作用，第四、五两个部分又采用并列方式横向拓展，先行分析党八股的“病症”，随后开列“治病药方”。这种整体纵向推进与部分横向展开的谋篇布局方式，使文章内在结构纵横交错、周密严谨，构成和谐统一的整体。

文章准确简洁，旗帜鲜明。

毛泽东始终追求和努力实践准确简洁，旗帜鲜明的写作风格。此文堪称典范。

在追述党八股的历史渊源时，毛泽东写道：“从历史来看，党八股是对于五四运动的一个反动。”[1]这是一个准确、简洁的判断，鲜明地体现了作者的立场和态度。

我们知道，五四运动是一场伟大的爱国民主运动，也是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新文化运动。在它的号召下，广大进步爱国青年反对老八股和老教条等腐朽文风，提倡新鲜活泼的白话文，提倡科学和民主。但是到后来又产生了洋八股和洋教条。共产党内的一些违反马克思主义的人更是推波助澜，使之逐渐发展成为妨碍革命斗争发展的有害势力，最终走向了五四运动倡导的新思想、新文化、新文风的反面。正是因为如此，毛泽东才一针见血地作出了“党八股是对于五四运动的一个反动”的精辟判断。这个判断符合历史事实，毋庸置疑。

为了让人们进一步深刻认识党八股的性质，毛泽东运用了并列复句的表达方式。他这样写道：党八股“不是生动活泼的东西，而是死硬的东西了；不是前进的东西，而是后退的东西了；不是革命的东西，而是阻碍革命的东西了。”[2]语句干净利落，语气肯定沉着，态度鲜明坚决，特别是用“生动活泼”与“死硬”对比，用“前进”与“后退”对比，用“革命”与“阻碍革命”对比，就更加准确地揭示了党八股的本质特征，鲜明地表达了毛泽东的爱憎立场。此外，毛泽东为党八股所定的罪名，采用了对偶方式，更是准确简洁的典范！

文章自始至终高扬反对党八股的旗帜，态度坚决，毫不含糊，充满战斗风格。

文章开篇就精彩引人，摆开了与党八股决战的架势。请看：

我们反对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如果不连党八股也给以清算，那它们就还有一个藏身的地方，它们还可以躲起来。如果我们连党八股也打倒了，那就算对于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最后地“将一军”，弄得这两个怪物原形毕露，“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这两个怪物也就容易消灭了。[3]

毛泽东旗帜鲜明地亮出了全文的主题思想：党八股是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的宣传工具，反对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必须与党八股一起清算，合力消除。这种开宗明义、直切主题的做法，是毛泽东文章的重要特征之一。

文章第2段精练地揭示了反对党八股的必要性，表明了打倒党八股的坚定立场。中间各个部分，紧密围绕主题，分别从党八股产生的历史渊源、现行罪状及其表现和影响，根除党八股的对策等几个方面展开阐述。文章不仅准确抓住了党八股的病症，而且对症下药，讲究实效，切实可行。

鲜明的主题像一条红线纵贯全篇，使人们了解了党八股与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的关系；认清了党八股的丑恶面目及其对党的事业和人民群众思想的严重毒害；为人们找到了铲除党八股这颗“毒瘤”，开创崭新文风的良方妙药。文章最后一段，以中央作出的彻底抛弃党八股和教条主义的决定精神，与开头遥相呼应，提出希望，回敲主题，使全篇文气贯通、严密完整，无懈可击。

文章的修辞手法巧妙娴熟，体现了高超的修辞艺术。

首段就有修辞方法的运用。例如使用“藏身”和“躲起来”这些拟人的写法，说明党八股客观上起到了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保护伞”的作用；然后又用“两个怪物”借代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在两种修辞方法中间还分别使用了俗语“将一军”和成语“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来表明反对党八股的坚定立场。上述手段的运用，就把党八股与主观主义、宗派主义的关系描述得形象逼真、生动有趣、活脱自然。

第2段又用排比和层递的修辞手法，说明党八股的严重危害：“一个人写党八股，如果只给自己看，那倒还不要紧。如果送给第二个人看，人数多了一倍，已属害人不浅。如果还要贴在墙上，或付油印，或登上报纸，或印成一本书，那问题可就大了，它就可以影响许多的人。”连用三个“如果”形成排比，同时又是双重层递：一层是从“自己”到“第二个人”，再到“许多的人”；另一层是由“还不要紧”到“害人不浅”，又到“问题可就大了”。三个“或”既是排比，同时又包含着层递。

修辞手法的交错运用，不仅增强了语气，而且逐层深入地说明了放任党八股泛滥的严重危害，指出了反对党八股的极端必要性。由于有了这样的铺垫，顺其自然地引出了下面的结论：“这就非加以揭穿，把它打倒不可。”这里使用一个双重否定句，准确精练、斩钉截铁地表达了要清算党八股的鲜明态度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定决心。

排比与层递的结合运用，还表现在第6段当中，即前文已经提到的“它们不是生动活泼的东西，而是死硬的东西了；不是前进的东西，而是后退的东西了；不是革命的东西，而是阻碍革命的东西了。”同样起到了增强行文气势，逐层剖析党八股本质特征的效果，为彻底批判党八股的腐朽文风奠定思想认识基础。

毛泽东十分善于运用讽刺手法。例如：“党八股也就是一种洋八股。”“我们为什么又叫它做党八股呢？这是因为它除了洋气之外，还有一点土气。也算是一个创作吧！谁说我们的人一点创作也没有呢？这就是一个！”[4]又如，“去年六月二十二日，苏联进行那么大的反侵略战争，斯大林在七月三日发表了一篇演说，还只有我们《解放日报》一篇社论那样长。要是我们的老爷写起来，那就不得了，起码得有几万字。”[5]再如，针对延安城墙上一条含有“工人”一词的标语把“工人”写走样的现象，毛泽东写道：“这位同志是古代文人学士的学生是无疑的了，可是他却要写在抗日时期延安这地方的墙壁上，就有些莫名其妙了。大概他的意思是发誓不要老百姓看，否则就很难得到解释。”[6]通过上述修辞方法，把共产党人对党八股文风的轻蔑、讥讽与嘲笑态度，迂回曲折地表达出来了，增强了文章的趣味性和可读性。

文章大量采用比喻手法。比如把反对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的斗争，比喻为“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把文字冗长、内容空洞的文章，比喻为“懒婆娘的裹脚，又臭又长”；把无的放矢、不看对象的文章，比喻为“老鸦声调，却偏要向人民群众哇哇地叫”；把语言乏味、面目可憎的文章和演说，比喻为缺少生气、瘦得难看的“瘪三”；把不提出问题，不解决问题，不表示赞成什么、反对什么，只是充满各种符号的文章，比喻为“开中药铺”；把写文章、作演说要有高度负责的精神，比喻为每天洗脸之后还要照镜子，检查有无不妥之处；等等。毛泽东信手拈来的比喻方法，形象逼真地说明了党八股文章的重要特征，通俗易懂地表达了自己的主张，极大地增强了文章的生动性和语言色彩，因而深深地吸引着广大读者。

文章还运用了其他一些修辞方法。

比如列举党八股的八大罪状时，采用了对偶的修辞方法，表达起来简练概括，便于人们记忆党八股的特征；

又如由“彻头彻尾”仿拟出“彻里彻外”，由“大众化”仿拟出“小众化”，这是运用了仿拟的修辞方法，形象地传达了作者挞伐党八股文风的心情。

再如文章第44段写道：“这里叫洋八股废止，有些同志却实际上还在提倡。这里叫空洞抽象的调头少唱，有些同志却硬要多唱。这里叫教条主义休息，有些同志却要叫它起床。”[7]这是不同修辞方法的穿插运用。从整体上说，这三句话明显运用了并列复句的排比句式，丰富了文章的思想内容，增强了表达效果；每一复句的前后分句又运用了对比修辞手法，把对待党八股的不同态度和对立做法摆在读者面前，表明了反对党八股的艰巨性和重要现实意义；最后一个复句运用了拟人的修辞方法，把“教条主义”的抽象概念进行人格化的处理，赋予其人的动作，让这种恶劣文风“活”了起来，并展现在人们面前，既生动形象，又避免了枯燥乏味的弊端。

文章语言生动幽默、文辞泼辣，本身就与党八股格格不入。

文章活用俗语和成语的特点很突出。比如，象棋比赛中有一个术语叫“将军”，毛泽东在文章中先后活用成“将一军”和“将起军”两种形式，把双方对峙的场面交代得很是形象有趣；又如以“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说明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和党八股受到讨伐时的狼狈处境；用“懒婆娘的裹脚，又长又臭”，说明党八股的罪状；而“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看菜吃饭，量体裁衣”，则用来说明文章篇幅的长短，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反对空话连篇的党八股，并不意味着任何文章都是越短越好，需根据内容需要而定。而成语“对牛弹琴”和“实事求是”等分别被赋予了新鲜的含义，令人耳目一新。

文章的语言生动幽默、尖锐泼辣，是引人入胜的重要原因。

针对肃清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和党八股流毒需要认真说理才能有效的问题，毛泽东指出：“如果说理说得好，说得恰当，那是会有效力的。说理的首先一个方法，就是重重地给患者一个刺激，向他们大喝一声，说：‘你有病呀！’使患者为之一惊，出一身冷汗，然后好好地叫他治疗。”毛泽东把肃清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和党八股流毒比作给他们治病，诊疗的方法描写得有声有色，活灵活现。

为了让人们了解党八股的表现，毛泽东摆出了“党八股”的八大罪状。幽默、风趣的语言，令人拍案叫绝。

第一条罪状是：“空话连篇，言之无物。”针对这条罪状，毛泽东指出：“我们有些同志欢喜写长文章，但是没有什么内容，真是‘懒婆娘的裹脚，又长又臭’。为什么一定要写得那么长，又那么空空洞洞的呢？只有一种解释，就是下决心不要群众看。”针对这种病症，他态度鲜明地指出：“我们应当禁绝一切空话。但是主要和首要的任务，是把那些又长又臭的懒婆娘的裹脚，赶快扔到垃圾桶里去。”

第二条罪状是：“装腔作势，借以吓人。”他说道：“空话连篇，言之无物，还可以说是幼稚；装腔作势，借以吓人，简直是无赖了。”“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的东西，表现在党八股式的文章和演说里面，却生怕人家驳，非常胆怯，于是就靠装样子吓人；以为这一吓，人家就会闭口，自己就可以‘得胜回朝’了。这种装腔作势的东西，不能反映真理，而是妨害真理的。”“无论对什么人，装腔作势借以吓人的方法，都是要不得的。因为这种吓人战术，对敌人是毫无用处的，对同志只有损害。共产党不靠吓人吃饭，而是靠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真理吃饭，靠实事求是吃饭，靠科学吃饭。至于以装腔作势来达到名誉和地位的目的，那更是卑劣的念头，不待说的了。”

第三条罪状是：“无的放矢，不看对象。”他说：“许多人常常以为自己写的讲的人家都看得很懂，听得很懂，其实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因为他写的和讲的是党八股，人家哪里会懂呢？‘对牛弹琴’这句话，含有讥笑对象的意思。如果我们除去这个意思，放进尊重对象的意思去，那就只剩下讥笑弹琴者这个意思了。为什么不看对象乱弹一顿呢？何况这是党八股，简直是老鸦声调，却偏要向人民群众哇哇地叫。射箭要看靶子，弹琴要看听众，写文章做演说倒可以不看读者不看听众吗？”

第四条罪状是：“语言无味，像个瘪三。”他写道：“上海人叫小瘪三的那批角色，也很像我们的党八股，干瘪得很，样子十分难看。如果一篇文章，一个演说，颠来倒去，总是那几个名词，一套‘学生腔’，没有一点生动活泼的语言，这岂不是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像个瘪三吗？……我们很多人没有学好语言，所以我们在写文章做演说时没有几句生动活泼切实有力的话，只有死板板的几条筋，像瘪三一样，瘦得难看，不像一个健康人。”

第五条罪状是：“甲乙丙丁，开中药铺。”他风趣地说：“你们去看一看中药铺，那里的药柜子上有许多抽屉格子，每个格子上面贴着药名，当归、熟地、大黄、芒硝，应有尽有。这个方法，也被我们的同志学到了。写文章，做演说，著书，写报告，第一是大壹贰叁肆，第二是小一二三四，第三是甲乙丙丁，第四是子丑寅卯，还有大ABCD，小abcd，还有阿拉伯数字，多得很！幸亏古人和外国人替我们造好了这许多的符号，使我们开起中药铺来毫不费力。”

第六条罪状是：“不负责任，到处害人。”他灵机一动，拿洗脸作个比方：“我们每天都要洗脸，许多人并且不止洗一次，洗完之后还要拿镜子照一照，要调查研究一番，生怕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你们看，这是何等地有责任心啊！我们写文章，做演说，只要像洗脸这样负责，就差不多了。”毛泽东几乎带着愤怒的语调：“许多人写文章，做演说，可以不要预先研究，不要预先准备；文章写好之后，也不多看几遍，像洗脸之后再照照镜子一样，就马马虎虎地发表出去。其结果，往往是‘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仿佛像个才子，实则到处害人。”[8]

在批评有些人对大众化问题口是心非时，毛泽东带着诙谐的口吻说：

现在许多人在提倡民族化、科学化、大众化了，这很好。但是“化”者，彻头彻尾彻里彻外之谓也；有些人则连“少许”还没有实行，却在那里提倡“化”呢！所以我劝这些同志先办“少许”，再去办“化”，不然，仍旧脱离不了教条主义和党八股，这叫做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没有结果的。例如那些口讲大众化而实是小众化的人，就很要当心，如果有一天大众中间有一个什么人在路上碰到他，对他说：“先生，请你化一下给我看。”就会将起军的。如果是不但口头上提倡而且自己真想实行大众化的人，那就要实地跟老百姓去学，否则仍然‘化’不了的。有些天天喊大众化的人，连三句老百姓的话都讲不来，可见他就没有下过决心跟老百姓学，实在他的意思仍是小众化。[9]

毛泽东还讲道：

这里叫洋八股废止，有些同志却实际上还在提倡。这里叫空洞抽象的调头少唱，有些同志却硬要多唱。这里叫教条主义休息，有些同志却叫它起床。[10]

他提出：

洋八股必须废止，空洞抽象的调头必须少唱，教条主义必须休息，而代之以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11]

仔细听这些语言，再认真揣摩其中意思，简直妙极了！欣赏这样的文章，读着这样的语言，不仅能够使人在思想上受益匪浅，而且也是语言艺术的享受，真叫人感到酣畅淋漓！

《反对党八股》一文有太多值得拍案叫绝的地方。在此，毛泽东把他的写作艺术发挥到了极至。他嬉笑怒骂、机智灵活、生气勃勃、妙语连珠，尽现创造精神。尽管文章产生在延安整风时期，但是其深刻的思想内容至今仍然是指导文章写作实践的重要法宝，其语言艺术方面的卓越成就将永远放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

[1]《毛泽东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三卷，831页。

[2]同上。

[3] 同上，830页。

[4]《毛泽东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三卷，830页。

[5]同上，834页。

[6] 同上，836页。

[7]《毛泽东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三卷，845页。

[8]《毛泽东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三卷，840页。

[9]同上，841页。

[10]同上，845页。

[11]同上，84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