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日
今天我们冒雨去宣传。虽然下着雨，我们统一唱歌，大家就围拢起来了；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屹立在大雨中。
据我的观察，来听我们宣传的，大都是人力车夫、挑夫……总之，都是些破破烂烂的人，“上等人”似乎很少；可见真的同情及赞助我们的，乃是贫苦的人！——其实这也就很足以鼓励我们，安慰我们了！
回家的时候，全身都淋湿了。家里人都投给我冷眼，并且警告我：不要跟着他们去闹了！
这叫什么话呢！你们难道不是中国人吗？我这样想，但我不说。我知道说了他们也不理的。
晚上，M哥来。他说：“现在哪一个对现实会满意呢？可是没办法呀！我想，还是省事些的好。”我不做声，他也就很没趣地走了。
×月×日
我被关在家里已经好几天了，一刻都不许出去。我知道家里的人是爱我的，然而那是溺爱，是自私的。他们不明了这个时代，他们只求苟活！
其实呢，我现在还不是苟活着！多少人在受难，多少人在水深火热中，而我却屈服在这里！
外面的情形究竟怎样，一点不知道，整天就只在这小房间里打转，不死不活的。四面都是墙壁；要动，就只好碰壁了。连谈天的人都没有一个，家里的人似乎都跟我有些隔膜，一谈，那就只有东家长西家短之类。
闷得不堪的时候，只有站在小窗前，看看那一片灰色的屋顶，以及一小块阴暗的天。我曾经以窗为题写过一篇短文说：自幼我就被从一道窗前搬到另一道窗前，我憧憬着窗外的一切，然而至今我仍然生活在窗内。现在我明白了：只有憧憬是无用的，要鼓足勇气冲出窗去……
呜呼！只好呜呼！现在也仍然生活在窗内。勇气都没有，哪来的力量去冲呢！
斯民来信，说他在家里苦闷得很，他受不住了，决心要冲破束缚住他的网——小资产阶级劣根性所织成的网；向往着原野，他要让太阳晒晒他的皮肤了。
我们害的是同样的病，我们都知道只有投入人民的熔炉去，这网才会烧得尽。然而我们都缺乏勇气！其实这也正是小资产阶级的劣根性呀！
×月×日
半月来没有爽爽朗朗的晴过一天。一睁开眼无论看什么东西都是阴阴暗暗的，大概 “鬼”世界也不过如此吧。阴暗也就够人忧郁的了，再加上连绵不断的雨，一滴一滴就像滴在人的心上一样。
天气阴沉，人就懒散，这几天几乎每天都睡到九点多钟才起来，起得迟，就会昏昏然地，整天糊里糊涂。
这又使我想到自己的 “朝气问题”来了。
记得在初中的时候，有一次级任导师在期中报告书的评语上，写上 “欠有朝气”这么几个字，后来被一位亲戚看到了，取笑了我一番，他说以后每天起早些，以免朝气跑了！
从前C先生也常常批评我，说我是冷冰冰；大概也就是 “欠有朝气”的问题。
所谓欠有朝气，实在就是说有暮气，青年人而有暮气，不要说什么热情奔放，感情洋溢了，就连大笑大哭，也是没有的。要笑吧，只是吃吃吃，最多跟着人家打两个哈哈；哭呢，那是很少碰到，即使哭了也不能算哭，只是泣罢了。表现在外形及情感上即是如此地苍白，那么表现在行动上也就绝不会有豪放壮烈，慷慨悲歌的举动了。无论做什么，都摆出那样的小家子气，思前想后，畏首畏尾，踟蹰不前……就拿这一次的运动来说吧，终于就向家庭屈服，躲到小书房里来唉唉唉地叹气了！苍白的知识分子……我就是这样个人。
×月×日
一阵哄乱的声音把我吵醒了。清醒后，一听，是一阵叫喊声和敲面盆的声音。不假思索我就确定这一定是学生的 “堡垒”被军警包围了。起先我以为这不过仍是平日的 “疲劳轰炸”罢了，过一会军警就会散去的。但不久却听到了枪声。一声，两声，非常清脆，接着学生叫喊声和敲盆声就更急更大了。
这时还早，东方还没发白，我又倒下床去，朦胧中又听到了枪声、吼声……我仿佛看到了搏斗的场面，我也在搏斗，被追了，跑呀，跑呀……呸！做梦！
起身时已经九点多了。外面在戒严，连到对面菜市场买菜也不行。叫喊声，敲盆声仍然隐约可闻，枪声却没了。
十二时了。喊声，敲盆声仍然不停，把平日的市声都淹没了。听说学生与军警在互打。我想，这实在是 “以卵击石”，空手怎抵得过木棒与手枪？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下午，有一段街道解严了，妹妹出去看，回来说那边大学里抬出了许多伤兵及受伤学生来。
咳！流了血！我感到这并非人间，而是鬼魅的世界！
×月×日
学潮 “解决”了。
而我，只在写写文章。鲁迅先生说过：讲话和写文章，似乎都是失败者的象征。正在和命运恶战的人，顾不到这些；真有实力的胜利者也多不做声 （《华盖集后记》）。我自己正是失败者。
然而，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地方，难道还能这样苟活下去吗？
我记起了鲁迅先生的话：“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以 “辛束”笔名发表于 《中学生》1948年第2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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