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声名籍甚。薛公蕙校越时，奇其才，有国士之目。然数奇，屡试辄蹶〔2〕。
中丞胡公宗宪闻之〔3〕，客诸幕。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威镇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4〕。会得白鹿，属文长作表，表上，永陵喜〔5〕。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计，皆出其手。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士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6〕，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7〕。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模拟损才〔8〕，不以议论伤格，韩、曾之流亚也〔9〕。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奴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
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所谓“妖韶女〔10〕，老自有余态”者也。间以其余，旁溢为花鸟，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11〕。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周望言晚岁诗文益奇〔12〕，无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钞录，今未至。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13〕：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
梅客生尝寄予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14〕。悲夫！
【注释】
〔1〕徐文长（1521—1593），明代文学家、艺术家。除诗文、书、画外，尚有杂剧《四声猿》，在戏曲史上有重要地位。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湖广公安（今属湖北）人，万历进士，为明末“公安派”领袖。著有《袁中郎集》。
〔2〕数奇：命运不好，遇事多不利。蹶：挫，失败。
〔3〕中丞：原为御史台的长官。明清因各省巡抚例兼右都御史，故称巡抚为中丞。胡宗宪：曾任浙江巡抚八年，全力抗倭。但颇事搜刮，交结权奸，后下狱死。
〔4〕介胄之士：指武官。膝语蛇行：跪着讲话，爬着走路。刘真长：东晋人，简文帝（司马昱）作丞相时，待之如上宾。杜少陵：唐代诗人杜甫，西川节度使严武曾待如上宾。
〔5〕永陵：指明世宗，年号嘉靖。
〔6〕曲蘖：酒母，亦指酒。
〔7〕体格：体裁风格。巾帼：古代妇女的头巾和发饰，代指妇女。
〔8〕模拟：依样仿效。
〔9〕流亚：同一类人物。韩、曾：韩愈、曾巩。
〔10〕妖韶：艳丽美好。
〔11〕太史：明清对翰林的尊称。
〔12〕周望：名陶望龄，与下文的梅客生，都是作者的朋友。
〔13〕石公：作者号石公。
〔14〕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第一个“奇”为奇特之奇，后一个“奇”是数奇的奇。
美文共赏
这是袁宏道为同时代的著名文人徐渭作的一篇有名的传记。文章简明扼要地叙述了徐文长的生平、遭遇和文艺上的成就。作者以“数奇”作为全文的主线，突出渲染了徐文长的气质、才华和命运，“病奇于人，人奇于诗”“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是作者最后对徐文长的高度评价。然而这么有才华的人“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其不惜以生命与世俗相抗衡的悲剧命运，数百年来令人感慨。文中写徐文长创作“匠心独出”“不以模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流露出袁宏道的惺惺相惜之情，充满了对徐文长的敬慕和叹息。文章客观上也批判了当时的社会制度对杰出人才的摧残。
本篇名句
“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
因为没有一处不怪异奇特，所以也就注定他一生命运没有一处不艰难、不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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