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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愛與豔情詩

时间:2022-01-0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新詮》創爲商隱與宫女之情詩説,稱商隱“得入深宫,但恐好景不長,佳會難再”,認爲商隱已與宫女佳會。凡朱偰所引《無題》諸詩,已見選釋,不再重説。朱偰倡爲商隱與女道士宋華陽姊妹相戀説,以《碧城》三首作爲與華陽姊妹相戀的詩。以上引了朱偰論商隱情詩的兩説,一爲入宫與宫女有私説,一爲與女道士宋華陽姊妹有私説,皆無稽不足信。商隱在三十九歲時,妻王氏死。

(五)戀愛與豔情詩

岑仲勉精硏史學,在《玉谿生年譜會箋平質》的末了説:“近人朱偰氏《李商隱詩新詮》一文(《武漢文哲季刊》六卷三號)云:‘惟張氏編年詩所列,多由曲解間接推之,未足爲憑。’所論確中張氏之失。顧同人於《無題》等數十首(同前引四號),又别掀一莫須有之獄,斷爲商隱與宫女言情而作,猶是五十步笑百步耳。‘寧闕無濫’,竊願釋李詩者謹之。”這裏説的“别掀一莫須有之獄”,即岑仲勉根據嚴格考證,認爲商隱並無與宫女言情之作。試看朱偰的《新詮》。

《新詮》有《義山與宫女之情詩》節,稱:“義山當盛唐之後,授官祕書,偶識宫娥,故曰‘豈知一夜秦樓客,偷看吴王苑内花’;然禁苑深嚴,銀漢即是紅牆,故曰‘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也。”“今將其詩分爲四類:一爲邂逅,二爲傳情,三爲離絶,四爲追憶。一,邂逅:曲江春暖,宫館庭深,偶一邂逅,遂爾目成。於是昨夜星辰,今朝雨露,賈氏窺簾,宓妃留枕,此天下第一才子,遂與深院宫娥,傳遞消息。”下引《無題》“昨夜星辰”二首,稱“今按第一首自是邂逅宫女情景,故曰‘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也;第二首寫其驚喜之情,蓋深宫邂逅,事出偶然,故曰‘豈知一夜秦樓客,偷看吴王苑内花’也。”又引《漢宫詞》,稱“此詩蓋喻君王後宫三千,宫女深居,長年不得臨幸,而‘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賜金莖露一杯’,雖爲微詞,意至明也。”三引《蝶》三首“初來小苑中”,“長眉畫了綉簾開”,“壽陽公主嫁時粧”,稱“按此三首全爲喻意之作,將身比蝶得入深宫,但恐好景不長,佳會難再”。四引《聞歌》“斂笑凝眸意欲歌”,稱“按此詩似亦邂逅宫人時所作,‘銅臺罷望’,‘玉輦忘還’,蓋指宫中情事也”。“二,傳情。金鎖門高,星漢非乘槎可上;蓬萊道阻,閬苑無可到之期。况復春徂秋往,相思纏綿;暮去朝來,情好彌篤。於是青鳥殷勤,詩簡頻繁。”一引《楚宫》“月姊曾聞下彩蟾”,稱“按此係與宫女酬酢之作。”三引《無題》四首,稱“今按《無題》四首,全爲深情之作。第一首有約無期,亦‘巧囀豈能無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之意。第二首言相思之深。第三首狀暫見倉皇之情。第四首敍歸來展轉之思”。六引《一片》“一片非烟隔九枝”,稱“按此詩全係寫景描情:寫盛會散後,斗轉星移;夜行多露,步月赴約,惟恐有誤佳期也”。“三,離絶。‘一自高唐賦成後,楚天雲雨盡堪疑’,義山此時,已難久留矣。於是紅顔暗頽,玉容慘淡,月光寒照,雲鬢改色,此天下第一離歌,遂以傳頌人間”,下引《無題》“相見時難别亦難”諸首。“曰,追憶。以至纏綿之心腸,逢至旖旎之才女,有至悽惻之往事,此《錦瑟》諸詩之所由作也。”

《新詮》創爲商隱與宫女之情詩説,稱商隱“得入深宫,但恐好景不長,佳會難再”,認爲商隱已與宫女佳會。又稱“暮去朝來,情好彌篤”,此則必無之事。凡朱偰所引《無題》諸詩,已見選釋,不再重説。《唐會要》卷二五《親王及朝臣行立位》:“文官充翰林學士、皇太子侍讀、諸王侍讀,並不常朝參。其翰林學士,大朝會日,朝會班序,並請朝參訖,各歸所務。”商隱任祕書省校書郎或正字,官位遠低于學士、侍讀,則平日“並不常朝參”;大朝會日,即使朝參,朝參後即歸所務,宫禁深嚴,即欲求一見宫女而不可得,何能入宫與宫女爲好會呢?《新唐書·百官志》有“内寺伯六人,正七品下,掌糾察宫内不法”。此外有“内常侍六人”、“内給事十人”、“主事二人”、“内謁者監十人”、“内謁者十二人”、“寺人六人”、“掖庭局令二人”、“丞三人”、“宫教博士二人”等,宫内有這樣多的官,還有專管糾察、專管宫女的官,一個小小的校書郎或正字求望見宫女都辦不到,能與宫人相戀並入宫與宫人幽會嗎?這是絶對不可能的事。

《新詮》又有《李義山之情詩》節,有“對女道士宋華陽姊妹所發之詩,《聖女祠》‘松篁臺殿蕙香幃’、‘杳靄逢仙跡’及《無題》‘紫府仙人號寶燈’、《重過聖女祠》‘白石巖扉碧蘚滋’、《碧城》三首、《華師》‘孤鶴不睡雲無心’、《贈華陽宋真人兼寄清都劉先生》、《月夜重寄宋華陽姊妹》、《贈白道者》諸詩屬之。宋華陽姊妹,或即聖女祠之女道士也。又義山嘗學仙玉陽,與道者往還,頗有宿緣。故知《碧城》三首,亦爲宋華陽作也”。《聖女祠》“松篁臺殿蕙香幃”,“按此首蓋初至聖女祠作,義山初識宋華陽姊妹時也”。《贈華陽宋真人兼寄清都劉先生》,“此蓋初通酬酢之作”。《月夜重寄宋華陽姊妹》,“按此詩當在山中所作,有挑之之意”。“《碧城》三首,首言其高寒,如能曉珠明定,願終生相對;次言離思;末言神仙眷屬,自古有之,‘武皇内傳分明在,莫道人間總不知’,寓意更顯矣。”“按《燕臺》四首,是否爲宋華陽姊妹而發,固不可知,特通篇情調,皆詠女道士,可斷言也。”又《河陽詩》,“按此詩蓋亦詠女道士,情節微巧,陳辭綺麗,是否爲宋華陽而作,則不得而知矣”。又《重過聖女祠》,“按此詩係義山晚年由蜀回京,道經聖女祠所作。回首當年,不勝悵惘,七八兩語,感慨繫之矣”。

朱偰倡爲商隱與女道士宋華陽姊妹相戀説,以《碧城》三首作爲與華陽姊妹相戀的詩。按《碧城》第三首“玉輪顧兔初生魄”是指女方懷孕。“武皇内傳分明在,莫道人間總不知”,明寫這是皇宫内的事,即唐出家公主的道觀内的事,不是人間的事,這是揭露出家公主道觀中的醜事,怎麽拉扯到在人間的商隱身上呢?

以上引了朱偰論商隱情詩的兩説,一爲入宫與宫女有私説,一爲與女道士宋華陽姊妹有私説,皆無稽不足信。這裏引了,因爲這兩説較有影響。蘇雪林《李義山戀愛事跡考》認爲商隱曾爲永道士攜入宫中,與文宗寵妃飛鸞、輕鳳相識,《七月二十八日夜與王鄭二秀才聽雨後夢作》,“這一首夢作的詩是義山出宫後,追憶宫中情形與知己朋友閒話,不敢明言,祇好託之於夢”,這就是與宫女相戀説的發展。按蘇鶚《杜陽雜編》:“(敬宗)寶曆二年,浙東貢舞女二人,曰飛鸞、輕鳳。”是敬宗的事,不是文宗寵妃。文宗開成四年,商隱爲祕書省校書郎,不久調爲弘農尉,他在秘書省的時間極短,這説更是絶無其事。

再看商隱與女道士戀愛説。商隱在三十九歲時,妻王氏死。他在東川節度使柳仲郢幕府,柳選了“本自無雙”的張懿仙歌舞藝女嫁給他,他在《上河東公啓》裏婉言謝絶,説:“至於南國妖姬,叢臺妙妓,雖有涉於篇什,實不接於風流。”他的行動和語言,是真實地反映了他的戀愛與豔情詩。他對妖姬妙妓是寫了豔情詩的,但没有什麽關係。更没有牽涉到道姑,没有牽涉到宋華陽姊妹。唐朝文人倘有所戀,並不諱言,像元稹和他的朋友寫的夢游春詩,像杜牧的“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倘商隱確有類似情事,在這裏必不會這樣説,也不會在妻亡後獨居無侣的三十九歲就拒絶“本自無雙”的藝女了。他的豔情詩,突出的是《燕臺詩》四首,那是冩“叢臺妙妓”的;又有《柳枝》五首,那是寫“南國妖姬”一類人的。他在《柳枝五首序》裏説:“讓山下馬柳枝南柳下,詠余《燕臺詩》,柳枝驚問:‘誰人有此?誰人爲是?’讓山謂曰:‘此吾里中少年叔耳。’”這裏説明《燕臺詩》是豔情詩,纔引起柳枝的驚奇。又指出這是商隱少年時寫的,寫在《柳枝》五首前。序裏説:“柳枝,洛中里孃也。”是在洛陽。柳枝約商隱聚會,“會所友有偕當詣京師者,戲盜余卧裝以先,不果留”。商隱没有去會柳枝,就在友人後去京師了,那當是去應考。商隱應進士試,第一次在太和七年二十一歲,令狐楚給資裝,從太原去京師的;第二次在太和九年二十三歲;第三次在開成二年二十五歲,這次纔考中。在這次前,他没有到過湖湘。馮浩對《燕臺詩》作按語説:

燕臺,唐人慣以言使府,必使府後房人也。參之《柳枝序》,則此在前,其爲“學仙玉陽東”時,有所戀於女冠歟?其人先被達官取去京師,又流轉湘中矣。以篇中多引仙女事,故知女冠。“鉄網珊瑚”,他人取去也。玉陽在東,京師在西,故曰“東風”“西海”也。玉陽在濟源縣,京師帶以洪河,故曰“濁水清波”也。曰“石城”,曰“瘴花”,曰“南雲”,曰“楚弄”,曰“湘川”,曰“蒼梧”,皆楚地之境,故知又流轉湘中也。與《河内》《河陽》諸篇事屬同情,語皆互映。

按馮浩既認爲《燕臺詩》作於《柳枝》前,即商隱少年時作,又認爲此詩係商隱寫自己的戀情。詩中有“雙璫丁丁聯尺素,内記湘川相識處”。那時商隱未到過湘川,不合一。馮説此女爲商隱“學仙玉陽東”時所戀,詩不稱“玉陽相識”,却説“湘川相識”,不合二。詩稱“冶葉倡條徧相識”,是女方爲冶倡一類人,馮稱她爲女冠,不合三。詩稱“今日東風自不勝,化作幽光入西海”,言東風亦不勝幽怨,化作幽光而消失。馮注“玉陽在東,故曰東風”,以東風指女方,不合四。又稱“京師在西”,“故曰西海”,指府主攜女方入京,何以稱女方化作幽光,不合五。詩稱“濟河水清黄河渾”,馮稱“玉陽在濟源縣,京師帶以黄河”,即指女方入京。按詩稱清濁異源,是指雙方説,不指女方的由濟源入京,不合七。類此不合的還有。

這首詩要是按商隱説的,對妙妓佳人,“雖有涉於篇什,實不接於風流”,那以上問題都可迎刃而解。這個女方是屬於妙妓一流,不是女冠,故詩稱“冶葉倡條”。商隱寫了這首詩,是“有涉於篇什”,他與女方無關,是“不接於風流”,所以他寫這詩時没有到過湖湘。這個女方有所戀,其人無力,女方爲府主取去,其人不勝怨恨,故用東風也不勝怨恨來作陪襯。其人在石城與女方相會,其時女方已被府主所遺棄,故稱濟清河渾,即女方清,府主渾。但女方還受人監視着,男方不能接她出來,所以“安得薄霧起緗裙,手接雲軿呼太君”,安得呼仙人把她接出來。其人别後,收到女方來信,“内記湘川相識處”。

馮浩又説,此詩“與《河内》《河陽》諸篇事屬同情,語皆互映”。再看《河内》詩,馮浩批:“與《燕臺》同意,‘學仙玉陽東’,正懷州河内之境。”馮浩認爲詩寫商隱學仙玉陽東時所戀的女冠。按這首詩裏點明寫的女方是什麽人,説“碧城冷落空蒙烟”,“靈、香不下兩皇子”。商隱有《碧城》詩,稱“碧城十二曲欄杆,犀辟塵埃玉辟寒”。碧城是指唐公主出家的道觀,所以有辟塵犀、辟寒玉那樣的寶物,不是一般道姑所有。《碧城》是諷刺唐出家公主與僧道狎媟的事。這裏點明“碧城”,正寫唐出家公主的事,不僅這樣,還點明“靈、香兩皇子”,皇子即皇女,即公主。經這一點更清楚了。詩寫唐兩公主出家後與人相戀的事,不指一般女冠,與商隱無涉。《河陽詩》與《燕臺詩》相似,寫女方在河陽,也是妙妓。《河陽詩》可能即是《燕臺詩》的另一寫法,互相補充。如《燕臺詩》没有寫女方本在何處,《河陽詩》點明在河陽,《河陽詩》没有寫女方爲誰取去,《燕臺詩》點明是幕府主。這首詩裏的女方那自然也同商隱無關。

馮浩在《河陽詩》的按語裏説:“統觀前後諸詩,似其豔情有二:一爲柳枝而發;一爲學仙玉陽時所歡而發。《謔柳》《贈柳》《石城》《莫愁》,皆詠柳枝之入郢中也;《燕臺》《河陽》《河内》諸篇,多言湘江,又多引仙事,似昔學仙時所戀者今在湘潭之地,而後又不知何往也。前有《判春》,後有《宫井雙桐》,大可參觀互證。但郢州亦楚境,或二美墮於一地,不可細索矣。”馮浩總結了商隱的豔情詩,主要分爲兩個對象:一個是柳枝,在《柳枝五首序》裏指出他只跟她見過一面,“實不接於風流”。一個是《燕臺詩》《河陽詩》《河内詩》,如前所指,也是與商隱無關的。再看馮浩多次提到商隱“學仙玉陽東”所歡,先看商隱是怎樣寫的。他説:

憶昔謝四騎,學仙玉陽東。千株盡若此,路入瓊瑶宫。口詠《玄雲歌》,手把金芙蓉。濃藹深霓袖,色映琅玕中。悲哉墮世網,去之若遺弓。(《李肱所遺畫松詩書兩紙得四十一韻》)

玉陽東,指東玉陽山,在河南濟源縣西三十里。唐睿宗女玉真公主在這裏修道,建有道館。按《新唐書·諸公主傳》,玉真公主死在寶應時,寶應只有二年(七六三),商隱去玉陽學仙在太和九年(八三五),玉真公主已死了七十二年。因此馮浩把《河内詩》的“兩皇子(公主)”,同商隱玉陽學仙聯係起來,完全是不可能的。又瓊瑶宫即指道館。《藝文類聚》引《漢武内傳》:“西王母命侍女安法嬰,歌《玄雲曲》。”那末“口詠《玄雲歌》”,總是道館裏的道姑教的。這裏祇説他到道館裏去學道,没有透露同道姑戀愛的事。又説“悲哉墮世網”,他又離開道館,回到追求功名的路上了。他又説:

心懸紫雲閣,夢斷赤城標。素女悲清瑟,秦娥弄碧簫。山連玄圃近,水接絳河遥。(《送從翁從東川弘農尚書幕》)

馮按:“詩多敍游山學仙之事,從翁蓋同居玉陽者。”那末這首詩也是講玉陽學仙的。裏面講的素女、秦娥,都是道姑,但祇能説他在玉陽接觸到一些道姑,還没有透露有戀愛的事。

商隱有寄道姑的詩,見《贈華陽宋真人兼寄清都劉先生》:

淪謫千年别帝宸,至今猶識蕊珠人。但驚茅許多玄分,不記劉盧是世親。玉檢賜書迷鳳篆,金華歸駕冷龍鱗。不因杖履逢周史,徐甲何曾有此身?

這詩説,他是從仙家謫到塵世,還認識仙家的人。但驚異於宋和劉多有仙緣,不記得宋和劉又是親戚。茅許指茅蒙、許遜,都是仙人。劉盧,指劉琨、盧諶,是親戚。在玉檢上寫着鳳篆字賜給劉先生,指劉的入道。“金華”句指宋真人歸華陽。末聯説自己倘不學仙,不能活到現在。徐甲跟着老子二百餘年,老子給他《太玄清符》,倘没有這符,他早已成爲枯骨。所謂華陽宋真人,指華陽公主道觀裏的道姑,有姊妹兩人。“清都劉先生”,清都指王屋山道觀,劉先生指道士劉從政號昇玄先生。清都接近玉陽,可稱與玉陽學仙有關。華陽在陝西,與玉陽學仙無關,宋道姑姊妹與玉陽學仙也無關了。商隱又有《月夜重寄宋華陽姊妹》:

偸桃竊藥事難兼,十二城中鎖彩蟾。應共三英同夜賞,玉樓仍是水晶簾。

偷桃是東方朔事,指男;竊藥是嫦娥,指女。十二城指仙家,那末宋道姑還是關在華陽道觀裏。三英夜賞,可能指姊妹外還有男道士。這是寄詩,這個“三英”裏没有商隱是明確的。有人認爲三英即三珠樹。商隱《寄永道士》:

共上雲山獨下遲,陽臺白道細如絲。君今併倚三珠樹,不記人間落葉時。

“三珠樹”是《山海經·海外南經》中説的三株珠樹,這裏有没有寓意,不清楚。倘指三個道姑,那末與華陽兩姊妹不合。况且陽臺在王屋山,同玉陽學仙相近,同華陽相距極遠,也扯不到宋華陽姊妹身上。再説宋華陽姊妹還是鎖在十二城裏,没有下山,同《燕臺詩》裏的女子更無關涉了。因此,馮浩箋稱《燕臺》寫的即爲“學仙玉陽時所歡而發”,從詩裏考求,學仙玉陽時不見有所歡,《燕臺》中的女子,同玉陽道姑也無關。宋華陽姊妹同玉陽道姑也無關,也不見有與商隱相戀之事。因此,所謂玉陽所歡、所謂宋華陽姊妹,都同《燕臺》中所寫女子無關,《燕臺》中的“桃葉桃根雙姊妹”,同宋華陽姊妹無關,一爲有力者娶去,一關在華陽觀裏,不宜牽扯在一起。馮浩稱又有《判春》:“一桃復一李,井上佔年芳。”馮箋:“讀此知桃葉、桃根,實指二美。‘井上’者,以屈在使府後房也。”又《景陽宫井雙桐》,馮箋:“此直詠(陳後主)張、孔二美人,詞意顯豁,然别有所寄也。《燕臺詩》云:‘桃葉桃根雙姊妹。’又曰:‘玉樹未憐亡國人。’與此引雙桐意合。”這幾首詩當指同一對象。但我們上面指出原在河陽的一雙姊妹與關在道觀裏的宋華陽姊妹無關,住在華陽觀裏的宋氏姊妹在詩裏没有説就是玉陽觀裏的道姑。從詩裏看,商隱在玉陽求仙時,祇看到一些道姑,看不到他同道姑有相戀的表示;他又同華陽觀裏的宋氏姊妹相識,也看不到他對宋華陽姊妹有相戀的表示。這樣,從馮浩箋注看,除了不可靠的猜測外,所有豔情詩,正如商隱説的,“雖有涉於篇什,實不接於風流”。

回過來再看朱偰講商隱與女冠的戀情,《聖女祠》三首寫聖女淪謫人間,不能回到天上,雙關自己在幕府,不能進入朝廷,見三首詩的説明。朱偰稱第一首爲“義山初識宋華陽姊妹”。按第一首是商隱從興元(漢中)送令狐楚喪回長安,路過寶鷄的聖女祠時所作。宋華陽姊妹住在華陽公主出家後的道觀裏,與聖女祠不在一地,不可能在送喪路上遇見宋華陽姊妹。朱偰把第二首説成商隱“寫己情思”,説《重過聖女祠》寫“回首當年,不勝悵望”,説成對宋華陽的情思,都不合,詳見對三首詩的説明。朱偰又把《碧城》《燕臺詩》《河陽詩》歸入一類,也都不合,已見上。

又蘇雪林《李義山戀愛事跡考》釋《玉山》的“珠容百斛龍休睡,桐拂千尋鳳要棲”,稱“沉湎酒色的君王,正在做着鈞天好夢。這樣如花如玉的美人,我不免要據而有之了”。按驪龍頷下祇有一顆珠,這裏是“珠容百斛”,顯然不指要盜取驪珠。又探驪珠要等龍睡,現在是叫龍休睡,更不是採珠了,是要龍來珍惜百斛明珠,指朝廷要珍惜大量人才,加以任用。“桐拂千尋”指朝官地位之高,“鳳要棲”正指士子的求官,“要”是表願望而非現實。又詩稱“玉水清流不貯泥”,正寫清澄,倘詩寫淫亂的事,那是汙濁,談不上清流了。蘇雪林又稱《七月二十八日夜與王鄭二秀才聽雨後夢作》,認爲是商隱的豔遇詩。詩稱“少頃遠聞吹細管,聞聲不見隔飛烟”,是祇聽見音樂,没有看見人。“又過瀟湘雨”,又到了瀟湘,不在宫廷了。“亦逢毛女無憀極”,看到毛女,感到無聊,毫無豔遇可説了。那末説他寫豔遇也無憑證。從馮浩到朱偰到蘇雪林,不論馮説比較謹嚴,朱説比較簡略,蘇説馳騁想像。總之,祇要離開商隱説的“雖有涉於篇什,實不接於風流”,結合原詩來看,都扞格難通;祇有依照商隱所講來看,纔能够涣然冰釋,雖然其中還有不可解處,但大體上是可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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