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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股其镗,踊跃用兵

时间:2022-12-3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尽管斜风微雨,吴王僚还是如常在王城举行了盛大的阅兵典礼。她既进不了城,想必会前去剑坊借宿。计然亲眼见过月女与窃贼交手,知其身手惊人,料想掳她之人绝没有动用武力,而是使用了诡计。计然昨日向邢平探问某乙姓名,邢平当面拒绝,并称某乙非同小可,计然便料想某乙是吴王僚级别的人物,甚至可能是晋国国君。原来掩余派了人手日夜监视邢府,那日计然带月女到访,邢平亲自出迎。掩余得报后,愈发惊异,命人务必查明计然身份。

终于到了吴师出征的日子,这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细雨中的吴越大地,好似被一张漫无边际的白纱笼住,似乎一切都静谧安详。实则不然,吴都内外,正如浩淼的五湖,湖面轻柔缥缈,湖底深处却是汹浪滔滔。尽管斜风微雨,吴王僚还是如常在王城举行了盛大的阅兵典礼。

自邢平书房出来时,计然才留意到天色已黑,忙招手叫过一名邢府侍从,问道:“月女可回来了?”

侍从奔去门房,问过门仆,才赶回来禀报道:“没有见过月女。”

市集在王城之外,计然自知夜禁出不了城,也无法可想,只盼望月女是因为玩得高兴,错过了城禁时间。她既进不了城,想必会前去剑坊借宿。剑坊女主人莫邪看起来很喜欢月女,应该会好好待她。

这一夜,计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也不全然是牵挂月女,还心伤华登背负刺客罪名,惨死于吴国,又心寒晋人欲除自己。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匆匆洗漱,换了一套邢平命人送来的干净衣衫,便赶往市集剑坊。

市集因为有早市,人群不少,但剑坊尚未开张,计然拍了半天门,白鹭来开了门,认出计然,告道:“计君定做的剑,还未开工。师母说计君不是凡人,须得找一块好料。”

计然道:“我不是为宝剑而来。月女呢?”

白鹭道:“月女昨日来过,跟师母说笑了一阵子,便走了。”

计然道:“昨日便走了?当真吗?”

白鹭笑道:“月女那么大个活人,还能藏在剑坊不成?师母倒是很喜欢她,再三留她,她说还有事,就上马走了。”

计然问明当时未及日暮,料想月女不是因错过时辰而入不了城,心道:“之前邢平之子邢野曾持刃挟持五湖公,月女本就嫌弃邢府,那一晚又发生了窃贼光顾一事,说不定她不愿意再去邢府,自行回渔场去了。”遂赶回渔场。

未及大门,远远便见到一名白衣女子站在湖边,衣带随轻风飘动,颇似仙人。计然看得呆了,一时不敢惊扰,只翻身下马,轻轻走得近些。不想对方忽然提起衣裙,往前几步,便欲纵身跃入湖中。

计然目光一直在她身上,见状大叫一声:“月女,不要!”疾冲上前,伸手一抓,幸好及时抓住对方的腰带,将她拖了回来。

计然急道:“月女你做什么?”待看清怀中的女子时,不由吃了一惊,问道:“盈娘,怎么是你?”

盈娘垂泪道:“计君不该救我的。”

计然急忙将她拉离湖边,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盈娘竟要轻生?”

盈娘凄然道:“陈音不辞而别,他走啦,不要我了。”计然闻言,愕然不解。

盈娘道:“其实陈音追求我时,便有一位姊姊来告诉我,说他是个喜新厌旧的登徒浪子。那位姊姊自称是受害者,还说别看现下陈音爱我爱得狂热,可一旦他见到别的美貌女子,便会立即移情别恋。”

计然一时无语,但又不能任凭盈娘跳湖自杀,便先带她回到住所,命侍从着意看管。再召侍从询问,才知月女并没有回来渔场。

又不见范蠡,计然不免奇怪。侍从鱼亭忙禀报道:“一大早范君得报,称专诸在五湖酒肆磨刀,又像是要出门的样子。范君担心有事,便亲自赶去了。”

计然料想以范蠡之才,足以处理好专诸之事,遂道:“你先赶去穹窿山,看看月女是不是回了那里。如果见到陈音,就请他再来一趟渔场,把事情交代清楚。”

刚打发走侍从,便有人前来送信,告道:“足下就是菱湖渔场主人渔父吗?臣名叫徐诚,奉主人之命前来送信。我家主人还索要渔父的回信。”

那信是个布包,计然打开一看,里面没有布帛、木简之类,只有一把木剑,正是剑坊女主人莫邪送给月女的佩剑。

计然大怒,拔出佩剑,抵在信使徐诚胸口,喝问道:“月女在哪里?你家主人是谁?”

徐诚倒是脸无惧色,笑道:“渔父杀了我,便再也见不到月女了。今日日暮前,我若不能带渔父回去,主人也会杀了月女。”

计然微一沉思,便收剑入鞘,问道:“你家主人索要的回信,就是我本人吗?”

徐诚道:“是,请渔父解下兵器,屏退侍从,单身随我前往。”又特意告道:“我家主人身份不凡,若发现渔父玩花样耍手段,暗中派人跟踪,可不会再对渔父客气,月女也要为渔父陪葬。”

计然点头道:“你家主人煞费苦心,劫持月女为人质,一定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我也很想会会你这位身份不凡的主人,这就引路吧。”

二人出来渔场,翻身上马,一前一后,在五湖边兜了一个大圈子,徐诚确信无人跟踪后,这才引计然往南山而来。

计然道:“你说你主人不是凡人,难道不是住在王城中吗?”

徐诚道:“主人昨日夜禁前便出城了。”

来到南山脚下一处大宅院。山林中极少有这种四周围以高墙的三进宅子,计然一见之下,便知这是吴国王室专用于打猎游玩的离宫别墅。

早有四名武士等在门前,牵走马匹,上前执住计然,往他身上搜了一番,确信没有兵器,这才引他入堂。

主人正在堂上悠闲饮酒,见武士引计然进来,便放下酒中金盏,扬起头来,却是吴王僚二弟公子掩余。

计然讶然道:“原来是你。”

掩余笑道:“不然渔父以为是谁?”

计然亲眼见过月女与窃贼交手,知其身手惊人,料想掳她之人绝没有动用武力,而是使用了诡计。月女之前从不与外界来往,后来所遇猎户、孙武、计然等人也尽是纯良之辈,且千方百计地待她好,后来虽然见识了一些风波,但自身并未经历凶险,从无防人之心,是以容易受骗上当。

但月女既与计然有约,也不会轻易半途被人诱去,至少要先入城知会一声,计然本猜测是公子光或伍子胥用孙武的名义,将她骗去某处,再以迷药之类擒住了她。此时见到幕后主使,竟是公子掩余,虽则意外,但月女昨日在太子宫与他见过面,对其印象极佳,入其圈套,也就不足为奇了。

计然遂道:“月女人在哪里?我想先见见她。”

掩余笑道:“月女不在这里。我又不是傻子,命人请渔父来别墅见我,却又将月女关在这里,不是等于日后给渔父机会救出她吗?”

又道,“但我这里有一件物事,可以证明月女在我手中。”从案下取出一只布鞋,正是月女所穿。

掩余又道:“渔父最好老老实实,不要妄想反抗,不然下次我拿出来的,可能就是月女的眼珠,或是手指了。”

计然点点头,问道:“公子费心劳力,将我请来这里,想要怎样?”

掩余笑道:“渔父这等人杰,我想要什么,渔父难道猜不到吗?”计然道:“计然愚钝,请公子明示。”

掩余道:“既然渔父有意装糊涂,那我便明说了,我要邢平手上那件物事。”

计然闻言大吃一惊,这才会意公子掩余便是寿梦手书的知情者某乙。

计然昨日向邢平探问某乙姓名,邢平当面拒绝,并称某乙非同小可,计然便料想某乙是吴王僚级别的人物,甚至可能是晋国国君。而公子掩余虽是吴王僚之弟,究竟只是个公子,又与寿梦手书并无直接利害关系,是以计然无论如何都未想过掩余竟是为寿梦手书而来。

掩余道:“渔父看起来很意外,怎么,你想不到我会知道这件隐秘吗?”

计然摇头道:“我不懂!公子是当今吴王亲弟,手握吴国兵权,邢平只是个大夫,地位远远不及公子你。他手上到底有什么物事,能令公子你动心。”

掩余霍然直起身来,喝道:“渔父不要再装了。我敬你有晋国公子身份,这才好言好语,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计然自幼离开晋国,在宋国长大并显名,由于刻意隐瞒出身,是以知其真实身份者不多,闻言颇为惊讶,问道:“昨日在太子宫,我是第一次见公子,公子如何对计然如此了解?”

掩余道:“我也是最近才留意到渔父的。”

计然微一凝思,便即明白,道:“是了,一定始于那晚我与月女到邢府借宿。”

掩余道:“渔父果然聪明。”

原来掩余派了人手日夜监视邢府,那日计然带月女到访,邢平亲自出迎。监视者从未见过邢平出门迎客,而贵客还是一名奇丑男子和一个小女孩,遂急报公子掩余。

掩余得知元老重臣竟为一对年青男女而倒屣相迎,料想二人身份不一般,便立派手下当晚夜探邢府。结果那手下一无所获,更是被月女擒住。掩余得报后,愈发惊异,命人务必查明计然身份。

掩余手下收买了邢府侍从,邢府侍从只知道计然是宋国大商人,在吴地有不少生意,与邢平偶有往来,却不知其真实身份。

但那侍从极为机灵,某日计然来访后,有意以言辞相激,询问堂堂大夫,何以对一名商人如此谦卑礼遇。邢平厉声斥责,说出计然是晋国公子身份,若不是早年因变故离国,再也不肯回去,只怕而今已是晋国国君。

掩余笑道:“渔父堂堂晋国公子,邢平祖父申公巫臣亦奉令祖为主君,邢平侍奉渔父,不过是尽臣子的义务罢了。我说的对也不对?”

计然摇头道:“我与邢大夫以朋友论交,我也不再是什么晋国公子,只是一名普通的宋国商人。至于公子你提到的物事,我全不知情。公子该了解邢大夫为人,谨慎小心,绝不会公私不分,将吴国机密之事告知我这个宋国人。”

掩余道:“不对。城中开始纷传我祖父寿梦大王有手书留在邢平手中后,邢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侍从赴渔场找渔父,必是找你商议此事。若邢平不将机密大事见告,渔父如何替他拿主意?”

又道:“渔父不必再装模作样兜圈子,今日之事,我也是不得已为之。事已至此,若渔父与我坦诚相见,日后说不定还能做朋友。”

计然料想无论自己如何矢口否认知情寿梦手书一事,掩余都不会相信,且月女在对方手中,若自己不肯屈服,月女必死无疑,自己也会被掩余当场扣下,当作人质去威逼邢平就范,事情只会越来越糟。只得就势点了点头,问道:“月女所擒窃贼,是公子你所派吗?”

掩余点了点头,爽快承认道:“阿邦是我最得力的手下,武功高强,想不到竟败在一个小女孩手里。那位月女,可实在了不得。若不是她完全信任我,中了我的迷药,我还真没把握我的武士能抓住她。”

计然道:“那么也是阿邦杀了邢大夫之子邢野吗?”

掩余道:“不是,杀死邢野的是另一名武士干明。邢野之死是个意外,干明办事不力,我已经将他杀了。”

又道:“我对祖父手书志在必得,邢平软硬不吃,我实在没有法子。他虽然在吴国长大,又是吴国大夫,究竟还是晋人,既奉渔父为主,渔父若以主人身份下令他交出手书,他必会遵从。”

计然愕然道:“公子是要让我去找邢大夫,向他索要尊祖手书,再用手书来换回月女吗?”

掩余道:“正是此意。”

计然当即摇头道:“这件事,我办不到。不是我不肯替公子去办,而是办不到。姑且不说邢大夫手中到底有没有尊祖手书,就算有,他也会矢口否认。若他坚持说根本没有手书一事,我就算摆出晋国公子的架子,也没什么用,邢大夫不能为了奉迎我,去变出本来就没有的手书。”

这番话颇绕,掩余愣了一下,才回过味来,冷笑道:“渔父口舌好生厉害。”

计然道:“我不知道公子为何一定要得到尊祖手书。不过公子做的这些事,尊兄吴王知道吗?”

掩余道:“渔父是在拿我王兄威胁我吗?”

计然道:“计然不敢。我只是觉得公子绑架月女,以月女为质来要挟我,这件事做得有些太明目张胆。换作是我,一定有所担心。”

掩余笑道:“渔父是晋国公子,却在我吴国掺和手书一事,宣扬开去,我王兄一定会杀你,晋国也不会认你,我有什么可担心的?何况渔父最在意的女人在我手中,我有把握,无论我提什么要求,渔父都会乖乖去做。”

又道:“昨日在太子宫,我亲眼见到渔父望着月女的眼神,渔父很爱她,是不是?虽然还只是一个小女孩,少了成熟女人的风韵,但毕竟明媚天真,自有一番味道,又身怀绝技,换作是我,也会动心的。”

计然见对方笑得淫邪,知其心意,只好道:“我答应公子,会去找邢平,尽力一试。”

掩余笑道:“这才像话。”又道:“只要渔父取来手书,我保证放回月女,不会少她一根头发。而且自此礼遇渔父,绝不会泄露你的身份。”

计然点了点头,道:“那我们一言为定。”又道:“我还要问公子一件事,是你派人杀了五湖公吗?”

掩余道:“五湖公?是王兄去吃鱼的五湖酒肆的主人吗?”随即不屑地道:“我公子掩余有多少大事要办,哪里顾得上一个五湖老翁?”

计然道:“当真不是公子所为?”

掩余笑道:“我连手下武士误杀邢野一事都没有否认,杀个把渔翁,有什么好抵赖的?五湖公一事,跟我无干。”

忽听到门外侍从道:“二公子正在招待贵客,三公子不能进去。三公子……”

话音未落,便有人大力推门进来,却是掩余亲弟公子烛庸到了。

烛庸大笑道:“好消息,大好的消息!王兄已决定征伐楚国,我和二哥是新任的主帅……”忽一眼看到堂中的计然,笑声戛然而止,问道:“他是谁?”

掩余忙道:“这位渔父,是菱湖渔场主人,我们偶尔相识,觉得甚为投缘,我遂邀他来别墅做客。”又追问道:“王兄当真命你我担任主帅出征吗?”

烛庸点头道:“三军由二哥、我与太子庆忌分领,这次可终于有机会了。”

掩余大喜过望,连声道:“太好了,太好了!”

狂喜之下,声音都有些发颤。忽觉得不该在外人面前失态,遂咳嗽了一声,收敛笑容,强作镇定。但双手绞在一起,颤抖不止,显见内心激动之极。

烛庸又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二哥怎么还有心思来南山别墅闲居?快跟我回宫见王兄去。”

掩余遂举手道:“今日与渔父一番交谈,掩余甚有收获。目下我得赶回城中,我们改日再聊,如何?”

计然道:“甚好。”

掩余走出几步,又回头叮嘱道:“请渔父不要误了约定,以免有失。”计然道:“公子放心。”

离开南山别墅,计然便径直回来渔场。侍从念辞正到处寻找主人,一见计然回来,便上前禀报道:“出事了!专诸前去行刺公子光,被人当场捉了。”

计然大惊失色,忙问道:“范蠡怎么样?”念辞道:“范君刚刚回来,他人没事。”计然闻言,忙赶来堂中。

范蠡正坐在窗下饮水歇息,见计然进来,忙起身相迎,道:“侍从将专诸之事告知渔父了吗?”

计然点了点头,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范蠡便大致说了经过——

一大早,负责监视专诸的侍从阿巴来报,称专诸在酒肆中磨刀霍霍,又准备出门,范蠡担心出事,便亲自赶去。他知道专诸怀疑是公子光派人杀了五湖公,便预备当面转述孙武之言,好打消专诸对公子光的怀疑。

范蠡人到时,专诸已动身上路。监视者阿巴等人因未得指令,未加拦阻。范蠡听说专诸不是往王城方向而去,也好奇对方到底要做什么,便没有追赶,只暗中尾随,结果发现专诸来了阳山。

计然闻言大诧,问道:“专诸到阳山做什么?”

范蠡道:“渔父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专诸是去拜访楚王孙胜。”

专诸满面杀气,携刀出门,必是为五湖公被杀一事,但他为何要到阳山拜访楚国王孙熊胜呢?是为了询问相关经过吗?吴王僚遇刺当日,王孙胜人在五湖酒肆不假,专诸虽被人打晕在后院,但事后亦从月女等人口中得知酒肆详细情形,又何须多此一举,去找王孙胜?

范蠡道:“我也想不透这一点,始终觉得专诸没有拜访王孙胜的理由,所以当时我认为专诸是去行刺王孙胜或是伍子胥的,或许他认为这二人该对五湖公的死负责。”

范蠡思及此种可能后,本待立即上前阻止专诸,但这时他又意外看到一个人,也躲在一旁,在暗中窥测专诸,遂隐忍不发,想弄清楚事情经过再说。这时候,伍子胥出来,亲自将专诸迎了进去。

计然道:“范君认得伍子胥?我只听过此人名字,从未见过。”

范蠡摇头道:“我不认得他,但听过‘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1]的故事。出迎的男子三十岁左右,却是满头白发,不是伍子胥是谁?”

计然听说伍子胥出门亲迎专诸,愈发奇怪,道:“他二人认识吗?我记得月女说过,孙武时时到五湖酒肆,与五湖公、专诸相熟,但伍子胥却从未去过。二月十六,孙武预备在五湖酒肆宴请王孙胜和伍子胥,因为是第一次,所以还特意拜托月女先去占座。”

范蠡道:“渔父还记得吴王遇刺次日,专毅说专诸一大早被人叫走一事吗?我猜叫走专诸的人,就是伍子胥。”

伍子胥从王孙胜及孙武口中得知吴王僚遇刺一事后,大惊失色,料想公子光必成为首要怀疑对象。他既已是公子光心腹,当然要设法扭转局势,唯一的办法就是查明真相,揪出真正的刺客主谋。他从孙武、陈音及王孙胜等人口中了解了经过情形后,犹嫌不足,便派人寻来专诸,详加盘问,显然是不愿意放过蛛丝马迹。

计然听了范蠡分析,点头道:“不错,极可能是这样。”

或许正因为伍子胥盘问得太过急切,专诸看出伍氏是公子光心腹,又怀疑伍子胥一再打听酒肆情形,是别有所图。五湖公遇害恰好发生在吴王僚遇刺后次日,相关因素太多,常人很容易将二者联系起来,专诸应该也会这样想。他既先入为主地认为公子光主导了行刺吴王僚事件,便也认为是公子光派人杀了五湖公,所以计然当面告知公子光可疑时,他根本不感到惊讶。

计然又沉吟道:“那么专诸今日为何又要携刀去阳山找伍子胥?莫非他是怕误杀好人,要当面向伍子胥确认?”

范蠡道:“我也这么想过。料想伍子胥绝不会承认公子光涉入其中,专诸必定拔出兵器要挟,里面要闹个天翻地覆。不想不一会儿,专诸人出来了,不但出来,还是伍子胥亲自送出。”

计然虽然早知专诸只是去了一趟阳山,随后又赶去王城行刺公子光,最终失手被擒,闻言仍是一怔,道:“竟然是这样。”

范蠡摇头道:“奇怪的还在后头呢。渔父可还记得月女说在阳山见到了一个灰衣怪人?”

计然道:“记得。吴王僚遇刺当日,那灰衣男子也在五湖酒肆出现过,还救了吴王僚一命。”

范蠡道:“我今日又在阳山看到他了。我适才提到另外还有人在暗中窥测专诸,便是那灰衣男子。”

计然道:“灰衣男子出现了三次,三次都是徘徊在楚王孙附近,莫非他对王孙胜有所图?”

范蠡道:“看起来不是这样。”

专诸离开阳山后,便往王城而去,那灰衣男子亦跟在其后。范蠡想弄清灰衣男子身份,遂不动声色,暗中尾随二人。

到了王城公子光府邸,专诸先到门前求见公子光,被侍从拒绝。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范蠡之所以没有立即上前明示,也是因为早料到专诸见不到公子光。

就在那一刻,专诸突然爆发,拔出兵器,持械砍伤一名侍从,直朝里面冲去。一边冲,还一边高喊:“杀死公子光,为师父报仇。”事出突然,侍从阻拦不及,竟被专诸冲进了大门。

而令人大跌眼镜的还在后面,那一直跟踪专诸的灰衣男子忽然挺身而出,拔出剑来,飞速越过侍从,制住了专诸。

计然闻言惊愕交加,道:“所以专诸还没有见到公子光面,便被灰衣男子擒住?”

范蠡道:“正是如此。”又道:“那灰衣男子一定是公子光的人,既然是公子光心腹,又怎会对王孙胜有所图谋?他应该是公子光派去暗中保护王孙胜的。”

伍子胥与王孙胜逃离楚国多年,但死对头费无极仍在楚国执掌朝政大权。楚国同情太子建的人很多,也有大臣力主接王孙胜母子归国,费无极自然要极力阻止。他也担心王孙胜有朝一日会以太子建之子的身份回来,曾派遣刺客远赴吴国行刺。只不过有楚国大臣抢先向王孙胜通风报信,王孙胜又告诉了公子光,是以刺客一入吴境便被逮捕,处以车裂酷刑。

计然道:“如此,便也说得通了。灰衣男子奉命保护王孙胜,他既是公子光手下,也算是吴国臣子,当然不能眼见吴王僚遇险。”

专诸既已被擒,刺杀公子的重罪是逃不掉了,计然一时也无法可想,但还是得先处理月女一事。他虽然已有计划,但仍需要同智者商议,便将月女为公子掩余所擒一事告诉了范蠡。

范蠡瞠目结舌,怔了好半晌,才道:“还以为我今日之见闻为旷世奇遇,哪知渔父你……你竟是晋国公子。”实觉匪夷所思,又追问了一遍:“当真是公子掩余想得到寿梦手书吗?”

计然点了点头,道:“此人表面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实则心机深刻,智谋、野心绝不在公子光之下。”

范蠡道:“渔父如何知道公子光有野心?”

计然道:“从伍子胥身上便能看出。那伍子胥来到吴国,为引吴王注意,不惜将自身悲惨经历编成曲子卖唱,这可是一般人做不到的。只要时机一到,此人绝对能成大器。而公子光更是一眼看出伍子胥之不凡,不惜先排挤他出朝,再笼为己用,没有野心,会一心招揽人才吗?”

范蠡亦关心月女安危,遂不再提公子光,只问道:“那么渔父预备如何营救月女?”

计然道:“目下不知月女被关在何处,谈不上营救。”又道:“就算知道了关押之所,公子掩余明白月女是要挟我的有效筹码,一定会派重兵把守,我不能派手下人徒然送死。”

范蠡道:“何不派人到穹窿山,将孙武请过来,一起商议个对策?”

计然摇头道:“不能让孙武知道这件事。他与伍子胥交好,万一露了口风,伍子胥知道当真有寿梦手书一事,必定告知公子光。公子光是寿梦手书的最大获益者,知道邢平手中真有手书后,必定倾尽全力抢夺,哪还顾得上月女安危?”

范蠡道:“渔父可是已有对策?”

计然道:“我只能就此屈服于掩余,去找邢平索要寿梦手书。”

范蠡道:“公子掩余既是知情者,该知道寿梦手书内容对公子光最有利,跟他自己无关不说,还会威胁到他亲哥哥吴王僚的王位。掩余费尽心机夺取手书,还瞒着吴王僚和公子光两方,到底要做什么?”

计然缓缓道:“还不是为了吴王那顶王冠。”

旁人很难猜透公子掩余用意,但计然曾是晋国公子,经历过惊心动魄的宫廷斗争与阴谋,早就看穿了掩余的用意——无非是想利用寿梦手书当上吴王。

传闻说,寿梦手书称季札若无子,之后当由嫡长孙即位。这嫡长孙,便是公子光。但公子掩余得到手书后,可以设法修改文字内容,称季札无子,当由上任吴王嫡长子即位,也就是余昧之子州于,当今吴王僚。

关键还在下一步。掩余一定会加上一条,“嫡长子制”之后,当继续行“兄终弟及”制。如此,寿梦手书公开后,为吴王僚正名,不再是得位不正,但却不能将王位传给太子庆忌,要改传给弟弟掩余。

范蠡这才明白究竟,叹道:“原来如此。”

想到吴国开国君主太伯几度让位,当今吴国大司寇季札亦是如此,相比于掩余的不择手段,可谓有天壤之别,果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一时感叹不已。

计然道:“而今吴王已相信是楚人行刺,决意伐楚,并指派太子庆忌、公子掩余、烛庸三人为帅,掩余很快就要引军出征,事情必须尽快解决。”

范蠡道:“手书一事,干系重大。一旦掩余得到手书,必定会杀了渔父、月女,还有邢平灭口。”

计然叹道:“我料想结果一定会是这样。所以才将事情原委告知范君,想请你替我主事。”附耳上前,低声嘱托一番。

范蠡慨然道:“渔父将生死攸关之大事托付于范蠡,我必当殚精竭虑,不负所托。”

计然见天色不早,今日已来不及赶赴王城,便先来探望盈娘。

盈娘独坐在窗下,望着湖面发呆,听到动静,登时露出喜悦之情,起身相迎时,才发现来者不是所盼之人,脸色当即又黯了下来。

计然见案上汤水分毫未动,劝道:“身子要紧,盈娘还是进食点东西才好。”

盈娘摇头道:“我吃不下。”

计然道:“有一件事,盈娘可能想知道。华登……华登已经死了。”

盈娘一怔,但仍然相当平静,也不问华登是如何死的,仿佛对方是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只问道:“陈音不会再来了,对吗?”

计然微一迟疑,遂道:“我已派人去穹窿山找过陈音,侍从回报说,他人不在那里。孙武也不知道陈音去了哪里。想来他匆匆离开,应该是有什么急事,等事情办完,自会回来接盈娘。”

盈娘道:“计君何必为他说好话?”凄然道:“自从我说出我曾侍奉过太子和华登的那一刻起,他看我的眼神就变了,那时候我就知道,他迟早要离开我,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顿了顿,又道:“小时候,村里人都说我长得好看,将来必定有大福,我自傲容貌,也这样以为。而今回头看看,我过得远远不及同村姊妹,她们也许过得贫寒,也许嫁的不是自己喜欢的人,但至少有完整的家,有可以依托的地方,过着平静的生活。”

一边说着,一边怔怔落下泪来。忽意识到不该对一个不甚相熟的男子提这些,忙举袖抹了抹眼泪,问道:“那个可爱的女孩子月女呢?今日怎么不见她?”

计然道:“月女有点事,暂时不能来渔场。”又道:“盈娘先安心住在这里。若是你想回去家乡,我也可以派人送你回去,并妥善安排。”

盈娘摇头道:“家乡是回不去了。太子庆忌曾派人到处找我,也到过我家乡,我若回去村里,村长一定报告当地官府,将我擒拿,押回王城交给太子处置。”

计然道:“盈娘既知道太子庆忌不会放过你,为何还滞留在王城一带,何不远走他乡,或是另投他国?”

盈娘道:“我那可怜的孩子一出生就夭折了,就埋在五湖边上,那是我仅有的一点骨血,我舍不得离开他。”又摇头道:“这是母亲的微妙心思,计君是不会懂的。”

计然确实难以理解,遂道:“盈娘是渔场的贵客,想住多久都可以。你若有其他打算,也请告诉我,我好作出安排。”

盈娘应了一声,又叫道:“计君,你一定要好好对待月女,不要像陈音待我那样,对她始乱终弃。”竟似将月女当作了计然的未婚妻子。

计然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茫然点了点头,便告辞出来。

夜色悄然降临,黑幕笼罩了大地,五湖亦陷入了苍茫的静谧中。

计然命人在湖边置了酒案,独自饮酒,一杯接一杯。渔父从未如此反常,侍从又不敢相劝,只好请来范蠡。范蠡劝了两句,见计然不听,知其心中苦闷,只好任他去了,终至酩酊大醉。

次日日上三竿,计然才醒,坐起身来,只觉得头痛如裂,全身乏力,虚汗直冒,料来是昨晚在湖边受了风寒,但想到月女尚在公子掩余手中,随时有性命危险,便勉强穿衣,又命人备马。

侍从念辞劝道:“渔父看起来脸色不好,一定要出门,还是乘车的好。”

计然嫌车驾太慢,不肯听从,到门前上马时,差点摔倒,这才知病来如山倒,丝毫勉强不得,只得换乘了车子。

还未动身,便有骑士驰到,翻身下马,朗声问道:“这是渔父的车驾吗?渔父是要出门吗?”

侍从念辞应了一声,上前问道:“足下高姓大名?找渔父有什么事?”

骑士道:“我是渔父旧相识,请渔父出来一见。”

计然勉强掀开车帘,扶住侍从肩头,跨下车来,打量那骑士,迟疑问道:“你……你是向申?”

向申笑道:“当日只在宋国华氏宴会上匆匆见了一面,渔父竟还记得我。”见计然脸色不好,问道:“渔父可是身子有恙?”

计然道:“我是有些不舒服,正有事要赶进城去。向君远来是客,不妨先在渔场稍事歇息,等我办完事回来,再设宴招待向君。”也不待向申回答,便命侍从引其进去,好生款待。

向申见计然面容惨淡,以为他要入城就医,遂道:“那好,请渔父多保重身子,我在渔场等渔父安然归来。”

计然点点头,等向申进去,又招手叫过一名侍从,命道:“去告诉范蠡,向申是宋国名臣向戌之侄,向、华均是宋国大族,素来同气连枝,向申极可能是为华登而来。”

侍从迟疑问道:“华登不是已经死了吗?向申还来找渔父做什么?”

计然头脑发昏,难以仔细思索,只道:“先去告诉范蠡,他自会多加留意,设法探明来意。”

驰来王城时,一路遇到大批兵马,城门更是戒备森严,不时有探马手持令旗驰出,看来吴国兴师伐楚,已是箭在弦上之事。

计然本以为吴国即将对楚国用兵,邢平身为吴国重臣,极可能在朝中议事,不想来到邢府时,却听说邢平生了重病,已不能起身见客。

计然道:“我有急事,必须得面见邢大夫商议。”

门仆进去禀报后,邢平家臣包库迎了出来,告道:“实在抱歉,大夫君起不来身,无法见客,请渔父改日再来。”忽见计然满头是汗,不由吃了一惊,问道:“渔父也是抱病在身吗?”

侍从念辞喝道:“渔父身子不适,仍抱病前来,你好歹也是府上家臣,还看不出事情轻重缓急吗?”

包库忙道:“是,是。臣这就进去禀报。”不一会儿,重新出来,引计然进来后院卧房。

邢平脸色焦黄,从榻上直起身,道:“渔父……”

计然摆手道:“邢大夫不必多礼,好好躺着便是。”

邢平道:“渔父看起来病得不轻,要不要请王宫医师来为渔父诊治?”

计然道:“不必,我有要事要同邢大夫商议。”命侍从尽数退出,把守好门户。

邢平长叹一声,道:“如果渔父是来问那人姓名,老臣还是那句话,恕不能相告。”

计然道:“我已经知道那人是谁了。”

邢平吃了一惊,问道:“渔父如何能知道对方是谁?”

计然道:“昨日他派人将我请去南山别墅,当面向我承认是他手下武士杀了邢大夫爱子邢野,只不过那不是他的意思,是误杀,他已将那武士处死。”

邢平也不及追问爱子惨死一事,只问道:“那人为何要向渔父当面承认这些事?”

计然道:“因为他捉了月女,以月女性命要挟,逼迫我来向邢大夫讨要寿梦手书。”

邢平自榻上一跳而下,来回徘徊,神态虽然焦灼,却浑然不似有病的样子。

计然看在眼中,皱眉道:“邢大夫装病,是不愿意见我吗?”

邢平忙道:“不……不是。渔父千万别误会,老臣怎敢在渔父面前玩弄心机?实是大王决意伐楚,我劝阻不成,已触怒了大王。而后在将帅人选上,大王问我意见,我力荐了公子光。大王又有不豫之色,随后下令以太子、公子掩余、烛庸为帅。如此,等于我同时得罪了现任吴王及未来的吴王,外加两位公子,怕是再难以在朝中立足,只好先装病,再设法托病辞官。”

计然便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强人所难。而今事关月女安危,我少不得要问邢大夫一句,可否愿意将寿梦手书交给我?”

邢平又徘徊了许多圈,这才捋须问道:“月女对渔父很重要吗?”计然道:“是,比我自己性命还重要。”

邢平遂从容答道:“渔父之命,老臣本不敢不从,但事关重大,寿梦手书所干系之事,比一个女子性命重要千百倍,恕老臣不能从命。”

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计然心头仍倍感失落,心道:“我究竟只是个失意的公子,若是晋国国君下令,邢平绝不敢不从。”

但寿梦手书是他仅有的希望,却又不愿意就此离去,室内遂陷入尴尬的沉默中。

忽听到包库在门外道:“大夫君,有客到访。”

邢平忙躺回卧榻,换了有气无力的语气,道:“告诉来者,主人起不了身,不能见客。”

包库道:“禀报大夫君,来探视者是大司寇季札。”

邢平“啊”了一声,坐起身来,看了计然一眼,又躺了回去,道:“实在是不能见客。”

包库却没有就此离开,隔门提醒道:“那可是季子。季子亲访,何等荣耀?”又道:“而且臣适才已告知司寇君,说大夫君正与渔父会面,怕是再拒绝季子,不大妥当。”

邢平无奈,只得命人请季札到客堂先坐,自己起身更衣。

计然料想多留也是无趣,遂起身告辞。刑平很是不解,道:“渔父还用避嫌吗?这就随我一道去见大司寇吧。”

计然头脑昏昏沉沉,不及深思,只心道:“邢平愿意留我下来,表明他心意未定,还可能更改决定,把寿梦手书给我。”便遂邢氏心意,随其来到客堂。

邢平拄杖而行,脚步虚浮不稳。季札忙上前相扶,又见其面色发黄,惊道:“看样子,邢大夫病得可是不轻。”再见到邢平身后的计然,愈发惊诧,道:“我见过你,你不是那个小女孩月女的侍从吗?”

计然料想无法当着邢平的面隐瞒身份,遂上前见礼,道:“宋国计然,拜见季子。”季札道:“你……”

邢平插口道:“这位计君号渔父,他的父亲,大司寇也是认得的。”

季札愈发惊讶,问道:“我认得渔父的生父吗?第一次见你,我便觉得你眉眼很是熟悉,可你说你是宋人。”

邢平道:“渔父生在晋国,长在宋国,他是前任晋君幼子。只不过渔父为人低调,从不愿意旁人知道他的身份。”

季札“啊”了一声,上前用力握住计然双手,道:“果真是故人之子。”又问道:“你脸色这般难看,可是病了?”

计然点点头,道:“今日实在不便,他日计然一定登门拜访季子。”就此告辞。

邢平忙道:“渔父身子不适,是该早些回去歇息。大司寇请稍坐,老臣送送渔父。”

到大门前,邢平忽抓住计然手腕,问道:“渔父在诓骗老臣,是也不是?”

计然道:“什么?”邢平冷笑道:“我想不到渔父离开晋国多年,当今晋君对你敌意甚重,你却仍然愿意为晋国效力。”

计然怫然作色,道:“这是什么话?你不也是晋人吗?”

邢平摇头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是哪国人。我祖父本是楚国人,逃去晋国,为邢地大夫,改屈氏为邢氏,又派先父来到吴国,辅佐吴王。我则是在吴地出生长大,喝吴地水,食吴地稻,算是地地道道的吴国人。”

又道:“渔父精于算计,我早有所闻,而今也算亲身领教。若不是大司寇凑巧到来,还真难以识破。”

计然侍从念辞喝道:“邢平,你怎敢以这种口气跟渔父说话?”

邢平正色道:“我是吴国大夫,又不是晋国臣子。渔父,你请回吧。”拂袖转身而去。

念辞还待追上去喝骂,计然道:“走,我们走。”

他虚弱之极,说话都极费力气,刚登上车子,脚下忽然一软,便从车上一头栽了下来……

再醒来时,计然已是身在卧房中。榻边坐着一名男子,手握书简,看得目不转睛,正是范蠡。

计然呻吟了一声,问道:“我这是回菱湖渔场了吗?”

范蠡忙放下书卷,扶计然坐了起来,道:“是。咱们渔父面子可不小,是大司寇季札亲自送你回来的。”又道:“你那位朋友向申等你不及,两日前便已经离开了,说是等渔父病好后再来拜访。”

计然愕然道:“两日前?”

范蠡道:“渔父已经昏睡了两日两夜了,两日中,有人来访了数次。来人还不信渔父病重,亲自进卧房看过后,才肯离去。”

计然道:“是公子掩余派来的人?”

范蠡点点头,道:“不怪公子掩余着急,吴王已经定了两日后出师。两日后,掩余就要离开王城,赶往吴楚边境。”又道:“孙武也托人来问过月女,我没有告诉他实话,说是月女在渔场玩得高兴,要多住一阵子。”

计然道:“范君做得很对。”

范蠡道:“这两日,渔父一直在昏睡中,我也无法询问详细经过,邢平当面拒绝你了吗?”

计然道:“非但拒绝了,而且还对我生了极深的芥蒂。”大致说了经过。

范蠡道:“听这位邢大夫的语气,似乎认为渔父在为晋人做事。”

计然叹道:“他这么想,是有理由的。”详述了前几天被自称孟白者诱入华登藏身之处一事。

范蠡道:“楚国派华登行刺吴王僚一事已经传开,听说华登首级也被悬挂在城门示众。吴王僚决意征伐楚国,一定也是因为这个,但我实在想不到渔父和月女也被卷入了圈套。”

计然道:“你我都知道华登不是刺客,是有人毒杀他后再嫁祸给他。这件事,我曾反复思虑过,认为极可能是晋人所为。之前因为出了月女被掳一事,一直来不及将这些事告知范君。”

范蠡听了计然的分析,深以为然,道:“行刺吴王,再嫁祸楚国,挑起吴、楚相争,自然对晋国有利。想借太子庆忌之手,将渔父一并除去,除了晋人,不会再有旁人敢做了。”又道:“可邢平认为渔父在替晋国做事,渔父为何反而认为顺理成章呢?”

计然道:“我猜邢平也大致猜到行刺吴王僚一事是晋人所为。”

邢平是吴国几朝元老重臣,才具不足,却有些见识,毕竟见过的大风大浪太多。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怀疑过楚国,认为公子光嫌疑最大,而今他大概知道公子光嫌疑已脱,仔细分析之下,认为晋人嫌疑最大,华登则是受人嫁祸,所以力劝吴王僚不要着急发兵征楚,但吴王僚不肯听从。

邢平只猜及晋人出于利益考虑,主导了行刺吴王僚事件,但并不知悉计然亦被人诱去华登藏身之处,他也想不到晋人会设法铲除离国多年的本国公子。晋国派人在吴国兴风作浪,计然也凑巧出现在吴国,且极关注行刺一案,邢平便将二者联系了起来,认为计然以商人身份为掩护,暗中其实在替晋人做事。

至于寿梦手书,干系到吴国王位继承人的问题,若落入晋人之手,对吴国大大不利。邢平多半认为月女被掳一事是假,计然是想为晋人取到手书,所以才会说计然在诓骗他。

范蠡道:“既是如此,邢平断然不可能交出寿梦手书了。我们又该如何营救月女呢?”

计然道:“公子掩余对寿梦手书志在必得,他明日一定会再派人来找我,我想再跟他谈一次。”

正好侍从鱼亭端药进来,喂计然服下,又劝道:“渔父大病未愈,要多多歇息。”

计然明日还要应对强敌,便就势躺下。不一会儿,药力发作,就此昏睡了过去。夜半再醒来时,贴身衣衫竟已湿透,原来是出了一身大汗,然病气已去,全身舒坦。计然遂起身更衣,遥见窗外月朗星稀,便披了外袍,信步出庭。

忽见不远处有黑影一闪,计然问道:“什么人在哪里?”无人相应。赶过去一看,黑影一闪即逝,不见了踪影。

有侍从听到动静,忙奔了过来,问道:“渔父可有什么吩咐?”

计然摆手道:“没事,我以为这边有人,其实没有。”

侍从遂劝道:“渔父身子才刚刚好些,还是回房歇息得好,免得再受风寒。”

计然点点头,正待回房,忽听到南面别院方向有“乒乒乓乓”之声,似是有人动起了手。

侍从道:“别院是月女住处,目下盈娘也住在那里,该不是……”

计然忙道:“快去看看!”

赶来别院时,却见黑白两条身影正在交手,盈娘面色惨白,扶柱而立,见计然带侍从赶到,忙跌跌撞撞地奔过来,告道:“刚刚有人要杀我。”

原来盈娘难以入睡,便坐在窗下远眺五湖月景。忽有黑衣蒙面人推门进来,直朝卧榻而去。

窗边的盈娘转头看到,虽觉奇怪,却完全未反应过来,居然开口问道:“你是谁?这么晚进来我房中做什么?”

黑衣人二话不说,拔剑便朝盈娘刺来。盈娘未及尖叫呼救,又有一道白影从天而降,出手将黑衣人长剑荡开。黑衣人一怔,挺剑再刺,白衣人再挡,二人遂一言不发地打了起来,从屋里一直打到庭中。

计然听说黑衣人是专程来杀盈娘,便命道:“将那黑衣人拿下了。”

黑衣人见对方来了大援,早不欲再战,却总被白衣人缠住。眼见众侍从围了上来,只得奋力挺剑一刺,将白衣人逼退一步,又从袖中朝屋顶射出一件尾带长索的物事,提身一跃,便借长索荡上了屋顶。

那白衣人还待去追,计然叫道:“穷寇莫追,足下请留步!”

白衣人闻声止步,转过身来——月色火光交映,将别院照得亮如白昼——那及时出现救下盈娘的,不是什么白衣人,竟是一只白猿。

众人尽皆愣住,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盈娘更是觉得不可思议,失声道:“适才救我的,竟是一只猿猴吗?”

计然心念一动,上前问道:“你就是小白吗?”

那白猿举起手来,“呀呀”两声,似是承认,又算招呼。

计然道:“我是月女的好朋友,我叫计然。”

白猿点了点头,伸出右掌,轻轻拍了拍计然手背,又左顾右盼,不断挠头。

计然忙道:“你是在找月女吗?月女目下不在这里,不过你放心,我很快就会接她回来跟你团聚,好不好?”

范蠡已闻声赶来,见计然正与一只白猿面对面说话,惊愕交加。他既知月女身世,忽然会意过来,这白猿便是抚育月女长大的小白。大概它多日不见月女,很是想念,竟自己寻来了渔场。

计然安慰了盈娘几句,命侍从日夜巡查,加强防卫,这才上前牵了小白的手,笑道:“你远来是客,这就随我入堂吧。”又命侍从去厨下给小白取些饮食来。

侍从鱼亭问道:“猿猴吃什么?”

计然一怔,也答不上来。

范蠡道:“小白一直与月女在一起,后来也常常同孙武等人厮混,想必人吃的,它都会吃。”

计然便道:“多取几样来,让小白自己选。”

范蠡不肯回房去睡,跟着进来书房,问道:“渔父有没有想过何以有人到渔场行刺盈娘?”

计然沉吟道:“或许是太子庆忌知晓了盈娘行踪,记恨前事,遂派了一名女刺客来杀她。”

范蠡一怔,问道:“刺客是女子?”

计然点了点头,道:“她飞索上房时,扭动腰肢,明显是女儿家形态。”

范蠡道:“太子庆忌可能还记恨盈娘,但以其为人,应该是直接派军队来渔场拿人,而不是派遣刺客。”

计然蓦然得到提醒,道:“范君是说,刺客根本与太子庆忌无干,刺杀盈娘的人,就是毒杀华登的人?”

范蠡道:“渔父之前不是说有人密切监视华登,所以才会知悉其藏身之所,又将行刺吴王僚一事嫁祸给他。这监视者,便是真正的刺客了。想必华登寻找盈娘、当夜跟踪盈娘来渔场之事,也尽落入了监视者眼中。”

计然道:“不错,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如此,便与计然之前的推测有了矛盾之处——

计然认为刺客主谋某甲是晋人,且某甲想顺带除掉计然。但某甲即便不知盈娘曾是吴国太子庆忌的女人,也该知道她是华登要找的人。既跟华登扯上了干系,华登又已作为行刺吴王僚的罪魁祸首而被悬首城门,某甲只需将华登的女人盈娘人在菱湖渔场的消息泄露给官府或是吴国王室,盈娘固然难逃一死,计然亦再也难以轻易脱身。

何以之前某甲以华登攀陷计然,要置其于死地,而今却放过大好良机,反而派了一名刺客来杀盈娘呢?还是说,杀死盈娘后,某甲另有后招?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一定是某甲杀了华登,也只有某甲及其手下知道华登的女人人在菱湖渔场。

这便出现了两处关键症结——

第一,刺客主谋某甲确实曾想要计然死,计然因自己身份特殊,愈发肯定对方是晋人。

第二,某甲不会放弃利用盈娘整死计然的大好机会,更不会冒着身份败露的危险,派刺客到渔场行刺盈娘。

范蠡分析一番,先摇头道:“我有些绕晕了。”又猜测道:“会不会是某甲收到来自晋国的命令,不敢再对渔父下手?反过来,某甲还受命保护渔父。他知道渔父收留了盈娘,担心盈娘的身份会导致渔父身陷险境,所以派刺客将其除去。”

听起来,这是最可能的情况了。计然思虑过一回,亦认为情形大致如此,叹道:“看来我明日还得入城找赵须一趟,不然某甲还会再派人来杀盈娘。”

范蠡听说赵须便是晋国派在吴国的联络官员,问道:“赵须有公开的身份,某甲会与他联络吗?万一为人觉察,岂不是立即将矛头引向晋国?”

计然道:“某甲来吴国行不轨之事,须得有熟悉吴国情况的赵须作内应,他一定多少知情。居中传个话,总是可以做到的。”

二人议事之时,小白便安安静静地坐在堂上,虽不像人类那般席地跪坐,却也颇有派头,俨然一副贵客的样子。不一会儿,几名侍从端着食案鱼贯而入,将点心、果子、肉块、水罐等一一摆在小白面前。

小白先看了计然一眼,见他点点头,这才动手,随意抓起一个果子,塞入口中。又吃了一块肉,将鼻子凑到水罐上闻了闻,随即撇了撇嘴,露出很不屑的样子。

范蠡道:“莫非它是嫌浆水味道太淡?”计然便命道:“去取一瓮缩酒来。”

等到侍从奉酒上来,小白立即露出喜色,也不待侍从斟酒,抢过酒瓮,熟练地挖开封泥,举瓮直接往口中倒去,一边狂饮,一边啧啧有声,似是夸赞缩酒美味。

一旁范蠡看见,大为称奇,道:“想不到白猿跟人一样,表情也是如此丰富。”

小白喝完一瓮,将酒瓮扔到一旁,又转头看着计然,似是还想喝酒。它抚育月女长大,于月女有大恩,计然如何敢怠慢,便命人多搬几瓮酒来。

小白连喝三瓮,肚皮涨得老高,这才满意地拍着木案,口中哼哼着什么,随即酒劲发作,歪在一旁沉沉睡去。计然便命侍从将它送去月女房间,好生安置。

折腾了半夜,人多少有些疲乏,计然和范蠡还待各自回房歇息,却听到公鸡打鸣声,天竟是快要亮了。

计然叹道:“当真是光阴似箭。算了,我这就动身出发吧,早一刻入城,将赵须和公子掩余两件事都办了。”

范蠡点头道:“我这边也会按事先的计划,一一作出安排。”

计然换过衣衫,率侍从出门时,天光才蒙蒙发亮。有男子突然冒出来,拦住去路,问道:“渔父是要出门吗?”

计然问道:“你是何人?”那男子道:“臣是公子掩余手下武士,渔父在南山别墅见过臣的。”

计然点点头,问道:“是公子掩余派你在这里监视我吗?”

那男子也不否认,问道:“渔父一大早要去哪里?”

计然道:“我有事,要进城一趟。”

那男子道:“我家公子要见渔父,请渔父先跟我走。”

计然道:“公子掩余即将挂帅出征,人不应该在王城吗?”

那男子道:“我家公子挂念与渔父约定之事,昨日夜禁前便离开了王城,目下人在南山别墅。”

计然遂道:“前面带路。”

公子掩余一夜未眠,一直坐在堂中,天亮时,才大有困意,正待小憩片刻,忽听说计然到来,颇为惊讶,忙亲自迎出堂去,笑道:“渔父好早!”

计然道:“闲话少说,这几日的情形,想必公子已经知道了。”

公子掩余道:“邢平不肯交出先祖手书吗?想来渔父失望之极,不然如何会从车子上跌下来。”

计然道:“邢平的反应,本在我预料之中,我不会轻言放弃。请公子再宽限些时日,我当设法完成此事。”

掩余摇头道:“不行!我后日便要引军出征,离开王城,所以明日是最后期限。若渔父明日日落前还不能从邢平手中取到手书,那么渔父也不必再寻月女了。我自会找个地方将她埋了。”

计然霍然起身,怒道:“掩余,你敢动月女一根头发,我便让你身败名裂,哪怕我计然与你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又冷笑道:“你堂堂吴国公子,应该不是蠢人,该知道我计然多少有些能耐,你是彻底得罪我好,还是该设法与我言和修好?说不定到了日后关键时刻,我还能助你一臂之力。”

掩余闻言,登时怦然心动——

他谋取寿梦手书,自是窥视吴王王位。但他也自知阻力极大,手书内容本就有利于公子光,吴王僚亦早立庆忌为太子,庆忌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众人早将他当作未来的吴王。他虽是吴王僚之弟,但名分、权势均不及太子庆忌,更不要说兄长吴王僚。虽然他早有计划,预备更改手书内容,取得自身优势,但庆忌为保自身利益,必定质疑,未来还不知道有多少厉害对手挡在他通往王位宝座的路上。

而计然非但出身显赫,且拥有富可敌国的巨大财富,有这样的人作辅佐,胜算无疑大了许多。

只是掩余事先派人掳走月女,已得罪了计然,计然目下陷于进退两难的处境,才说出了示好之语,又有几分可信?

计然似是看出掩余心中疑虑,道:“公子想利用我来取得寿梦手书,是看得起我,认为只要我下了命令,邢平必定会乖乖遵从。而我与公子只有一面之缘,未必肯帮你的忙,于是公子以月女来威胁我就范,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计然不是傻子,而今我若用强硬手段来对付公子,对我没有任何好处。但与公子结盟,非但能得回月女,日后公子当上吴王,对我更是万利。”

掩余大喜过望,问道:“渔父愿主动帮我吗?”

计然道:“谈不上主动,我对你们吴国王室的家事没兴趣,你们谁当吴王,都与我无干。但到了眼前这个地步,只有与公子你结盟,才对我最为有利。”

掩余喜道:“我听说渔父善计算而精研,今日一番深谈,方知传闻不虚。渔父瞬间便将利弊分析得清清楚楚,我掩余实在佩服。”

上前握了计然的手,诚恳地道:“渔父,之前多有得罪,还望海涵。我是吴国公子,渔父是晋国公子,你我联手,日后当大有作为。”

计然道:“如果公子将月女还给我,我愿意与公子签一份盟约,并奉上大礼一份——我在吴国的财产,渔场、鸡场等,各地合计有二十来处产业,全部相送于公子。”

掩余先是狂喜,随即收敛笑容,摇头道:“渔父心意,我已尽知。不是我信不过渔父,而是你我早有约定在先,必须得用先祖手书来交换月女,断不能更改。”

计然道:“我与公子签订盟约,等于将一个大大的把柄双手奉上,公子还信不过我吗?”

掩余道:“不是因为这个,而是所有事情的关键,全在那份手书。得不到手书,后续之事便无法进行。”

计然心道:“掩余极是精明,一眼便看到利害关键在于寿梦手书,虽然为我一番言辞打动,但仍然不肯先放月女,必须得见到手书。我若继续坚持以盟约换月女,他必起疑心。”

遂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道:“那么公子宽限些时日,总该可以吧?公子该知道邢平是个软硬不吃的主儿。我们又不知道他将手书藏在了哪里,必须得想个万全之策。”

掩余道:“可我即将引军出征,人不在王城,总是个麻烦事。”

计然忙道:“比起王位,一军主帅又算得了什么?公子不如装病请辞,如此不就可以留在王城了吗?”

掩余踌躇道:“但这是我第一次挂帅,是扬名立万的大好机会,能为我自己积攒下名望资本,我实不能错过。”

又道:“渔父主动劝我留下,足见是真心与我结盟,我掩余不会忘记这一点。这场战事应该不会持续太久,就请渔父留在王城设法谋取手书,其他事宜,等我回来再行处置,如何?至于月女,我会命人好好待她,绝不会亏待。事情进展得顺利的话,我得胜回朝时,渔父也取到了手书,那么渔父便可立即与佳人团聚。”

计然只好道:“就依公子的安排。”

二人遂携手出来。掩余见计然不回渔场,而是要与自己同去王城,忙问道:“渔父是要再访邢平吗?听说他病得厉害,起不了身。”

计然实话告道:“邢平只是在装病。不过我这趟入城,也不是去找邢平,而是去找晋国官吏赵须。”

掩余道:“莫非渔父想通过晋君来向邢平施压?”

计然忙“嘘”了一声,道:“公子意会就好,不可言,不可言。”

掩余笑着应了,对计然又多信任了几分。

入王城后,掩余自赴王宫,计然则赶来官署。赵须正在整理文书,见计然到来,大为意外,忙上前拜见。

计然环顾四周,问道:“赵君这里可有方便说话的地方?”

赵须便引计然进来内室,道:“臣为方便起见,平日就住在官署中,地方寒陋了些,实在是简慢了渔父。”

计然懒得寒暄,径直道:“晋国最近可有派人来吴国?”

赵须道:“没有。一则没有什么大事,二来自上次吴国派军干预宋国内政后,吴、晋两国关系有点紧张。”

计然森然道:“最近当真没有晋人来到吴国?”

赵须一怔,道:“臣怎敢当面欺瞒渔父?渔父可是想打听什么,还请明示。”

计然道:“好,那我就明示于你,你不知道吴国有晋人要杀我吗?”

赵须惊愕交加,随即惶然拜伏在地,连连磕头道:“臣决计没有听过此事。”似是难以相信,又抬头问道:“谁敢对渔父动手?不要命了吗?”

计然喝道:“到现下你还跟我装糊涂!那人之前想要我性命,派人引我入局。昨晚又派人潜入菱湖渔场,要杀我的贵客。你该知道我的为人,算计我,我还能忍,可要杀我的客人,实在不能忍!说,他是谁?人藏在哪里?”

赵须直起身来,拔剑自横颈中,道:“渔父所述之事,臣从未听过,臣也不知道那人是谁,以及他为什么要对付渔父。渔父不相信臣,臣无以自明,只好一死。”

计然冷笑道:“你对晋国倒真是忠心耿耿,宁可自己死,也不肯说出那人的名字和下落。那好,我也不是非见到他不可,你替我给他传个话,算计我之事,我可以不再追究,再敢对我的客人无礼,休怪我翻脸无情。”

他是当真发了火,怒气冲冲说完这番话转身便走,却被赵须扑上来抱住了腿。赵须急道:“根本就没有那人,渔父叫我如何传话给他?”

计然一怔,问道:“没有那人吗?”

赵须道:“臣全然不明白渔父在说什么。怕是渔父听信了奸人挑唆,以为想害你的人是晋人。当今晋君对渔父您是又敬又畏,还有哪个晋人敢对您下手?”

计然心道:“难道我想错了,行刺吴王僚一事,根本就与晋国无干?”

行刺一国之君不是小事,刺客都是千挑万选的死士,做好了以身赴死的准备,主谋花费人力物力,必定要从中获取利益。计然既知楚国、齐国并未牵涉其中,嫌疑最重的公子光也不是主谋,目光难免就落在了晋国身上。而刺客主谋某甲欲以华登害他一事,间接佐证了此点。

而今看来,他全然想错了!

赵须是晋国派在吴国的联络官,也有间谍身份,晋人果真策划了行刺吴王僚,赵须不会不知情。他在吴国左右逢源,早练出一身好演技,以毫不知情,甚至横剑自刎来应付计然,也不算什么,但计然已打算离开,他竟强行阻拦,继续辩解,显然是当真不知道这些事了。

赵须见计然缄默不语,以为对方仍然不相信自己,忙道:“其实前一阵有信使自晋国来,携来蜡书一封,命臣须得设法取到寿梦手书。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晋人来过。这是本国机密大事,臣连这个都说了出来,渔父还不相信我吗?”

计然道:“传闻寿梦手书关系吴王人选,晋国也打算干预吴国内政家事?”

赵须道:“臣不知道,这是晋君亲下的命令。”

计然道:“那么你打算到哪里去找寿梦手书?”

赵须道:“臣知道寿梦手书就在大夫邢平手中。哦,臣的消息不是来自市井传闻,而是蜡书上写明了寿梦手书在邢平手中。”

计然闻言心惊,暗道:“吴、晋两国距离甚远,这些日子吴国发生的事,还没有传到晋国。赵须说的是‘前一阵’,也就是说,信使赴吴,当在吴王僚遇刺前,更在寿梦手书传闻之先,晋君如何会知道手书在邢平手中呢?”转念即明白了究竟,道:“我真是笨,竟想不到狐庸是邢平的父亲。狐庸有晋臣、吴臣双重身份,寿梦将手书交给他的时候,他一定禀报过晋君。”

那时的晋君便是他的亲生父亲呀!回想起来,父亲的面目竟然模糊得很,完全记不起长什么样子了。岁月就是如此无情,一个转身,竟将幼年仅有的模糊记忆彻底磨平。

赵须不知计然胸口心潮澎湃,又道:“既然渔父知道了这件机密大事,臣还想请渔父帮忙。”

计然愕然道:“你想让我出面帮你谋取寿梦手书?既是晋君亲自交下这件事,何不以晋君名义下令,让邢平主动交出手书来?”

赵须道:“申公巫臣、狐庸、邢平祖孙三代,申公巫臣对晋国感恩戴德,至忠至诚。狐庸以晋臣身份入吴,为完成父亲心愿,倾尽全力辅佐吴国,最后做到了吴国相国,但仍然视自己为晋国人。而邢平在吴地出生长大,母亲亦是吴女,身上有了一半吴国血统,对晋国的感情,没有其祖、父那般深厚。他一向以吴国大臣自诩,即便我抬出晋君名头,怕是他也不会轻易交出来。”又道:“而今蜡书中交代过,寿梦手书一事,最好是秘密进行。”

所谓“秘密进行”,就是拿到寿梦手书,而不让旁人知道是晋人所为。

计然道:“而今吴国将要大举伐楚,晋国又可似往日那般,坐山观虎斗,再要这寿梦手书,又有什么用?一旦事泄,吴王僚必会以为晋国想以手书支持公子光即位,自此与晋国交恶。以吴国今日之国势,晋君有把握能应对吗?要我说,晋国在眼下这个敏感时刻介入,谋夺寿梦手书,无异引火烧身。”

赵须道:“渔父分析得固然有理,可臣身份卑微,既接到了蜡书,便只能遵命行事。”

又道:“不如这样,臣写一封信回晋国,将渔父适才之语附上,并说这是渔父的意思,也许晋君看了觉得有理,会改变心意。”

计然既不愿看到晋国因寿梦手书一事招祸,也不愿母国突然派人杀将出来跟自己争夺手书,遂道:“就这么办吧。”走出几步,又回头交代道:“替我向晋君致意。”

赵须道:“诺,臣一定遵命。”

出来官署,计然便命先回渔场。路过邢府时,邢平家臣包库正好出来,见计然骑马驰来,忙举手招呼,不想计然理也不理,率人飞驰而过。

正待出城时,有军士上前拦住,问道:“足下便是号称渔父的计然吗?大王召你入宫。”

计然大为愕然,道:“我与吴王素不相识,吴王为何突然要召见我?”

军士道:“臣不知,臣只是奉命等在这里,带渔父入宫。”

计然不及思虑更多,便随军士赶来王宫。

吴王僚正与太子庆忌及公子掩余、烛庸在商议进军楚国之路线,见军士引计然进来,道:“你就是计然?掩余一再夸赞你是个人才,非要寡人见上一见。”语气很是不以为然,大概是失望于计然之丑陋容颜。

计然听说是掩余向吴王僚力荐自己,这才明白究竟——

掩余出征在即,对自己仍是半信半疑,并不完全放心。他特意促成今日入召王宫,如此,旁人便会认为计然是掩余的人。这是预埋的一着厉害棋子,可谓深谋远虑。而太子庆忌有勇无谋,实不能与掩余相提并论,怕是日后二人争位,前者必落于下风。

果听到掩余笑道:“王兄可不要小看了这位渔父,他年纪轻轻,已坐拥天下财富,仅在我们吴国,就有多处产业。我与他一见如故,已成为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在筹划军费、物资方面,他还给了我很多建议。计然是个人才,还望王兄在朝中给他安排个职位,加以重用。”

吴王僚“哦”了一声,他天性警觉,尽管亲弟极力推荐,也不能在此关键时刻信用一个外国人,便道:“既然计君惊才风逸,又与掩余是好朋友,就请先留在吴国,他日有的是展露身手的机会。”

计然应了一声。

太子庆忌与计然打过照面,还差点因其出现在华登藏身处将之逮捕,但计然入殿后,他始终不发一言,好像不认识一般,此刻忽然插口问道:“月女还跟计君在一起吗?她可还好?”

计然点点头,道:“月女很好。”就势请退。

离开王宫,计然便率侍从驰回渔场。到渔场大门时,留守侍从忙迎上前来,道:“渔父有客来访。”

计然道:“是向申吗?我竟把他忘了。”

当日向申忽然到访,计然因着急出门,便先留其在渔场。不想他自己站着出去,躺着回来,向申见主人重病不醒,便自行离去。

侍从道:“不是向申君,是孙武君。”又告道:“渔父和范君先后出门后,盈娘也离开了。臣苦劝不住,又不好强留,只好任凭她离去。她给渔父留了口信,说是谢谢渔父这几日的照顾,将来有机会,再行报答。”

计然已知不是晋人行刺吴王僚,自己阻止某甲停止追杀盈娘未果。某甲一手策划了行刺吴王僚事件,又巧妙嫁祸给华登,引发楚、吴战争,能耐极大,他派人追杀盈娘,必有重大缘由,一次不成,多半还会再次下手。盈娘人在渔场,计然侍从众多,尚能保她周全,而今离开,她孤身一人,可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了。忙问道:“盈娘可有说她要去哪里?”

侍从道:“臣特意问过,她说她也不知道能去哪里。”

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往何处去,本身就是悲剧。而今盈娘失意于陈音,内心愈发悲苦。外间又尚有对她虎视眈眈的杀手。

计然一时难以想到盈娘会去哪里,忙先赶来见孙武。

孙武正在堂中与小白玩耍,模样顽皮娇憨,听到脚步声,忙整整衣衫,摆出了严肃的面孔。

计然一进来便问道:“陈音人在哪里?”

孙武道:“不知道呀,我也有几日没见过陈音了。渔父何以这般焦灼神色?”

计然便大致说了有人要杀盈娘一事,又道:“必须得尽快找到盈娘,陈音也许知道她人会去哪里。”

孙武听说性命攸关,忙道:“陈音没有固定住处,一大半时间在各处鬼混,一小半时间住在我那里。有几处玩乐之所,他倒是经常去。”

计然问了玩乐之所的名字,便分派侍从前去寻找,下令一旦找到陈音,务必带他回来渔场。

等计然安排妥当,重新进来,孙武才问道:“月女是不是出事了?”

计然摇头道:“月女只是人不在渔场,谈不上出事。”

孙武道:“我看得出来,渔父并不完全相信我。是,上次利用月女,确实是我做得不对……”一语未毕,忽想到什么,道:“该不会是因为我的嘱托,月女卷入了凶险之事吧?”一时后悔莫及。

一旁小白似是有所觉察,上蹿下跳,还不断朝孙武龇牙咧嘴。孙武凄然道:“小白也知道是我不对,在责怪我吗?”

计然见孙武自责不已,只好实话告道:“不是因为孙武君,实是因为我,月女是受了我牵累。内中情形复杂,恕我不能见告。而今月女并没有生命危险,只是不得自由,我正设法营救。”

孙武大吃一惊,问道:“月女被人捉了?到底是谁做的?”见计然坚持不肯相告,很是不悦,道:“我与月女比邻而居,相处几年,情逾兄妹,而渔父与月女相识才不过数日。我看得出渔父是真心对待月女,但你不能将我也蒙在鼓里。”

计然道:“无论孙武君如何怨我恨我,我都不会再吐露半个字,请务必体谅我的难处。”

孙武却不肯就此作罢,微一凝思,即失声道:“莫非捉月女之人,是公子光?”

计然心念一动,故作吃惊地问道:“孙君如何猜到是公子光?”

孙武道:“公子光曾托伍子胥来打听月女,问她在哪里学习的武艺,还表达了想收为己用的意思。我明白地告诉伍子胥,月女不同于我等俗人,她不是替人效命的工具。伍子胥听了很是不快,当即便转身走了。”

又道:“渔父坚持不肯告知我真相,是因为我跟伍子胥是好友,而他是公子光心腹,对也不对?”

计然道:“月女救过太子庆忌,算是未来吴王的恩人,孙君认为公子光会在此风口浪尖绑架月女吗?”

孙武道:“哦,是了,我竟是气糊涂了。”

吴王僚遇刺后,公子光成为首要嫌犯,面临有生以来的最大危机,风波才刚刚过去,他断然不可能再掀波澜。

范蠡大踏步进来,右脚才跨过门槛,便扬声叫道:“王城又出大事了!公子光遇刺了!”

见堂中尚有别人,便只略略点了点头,算作招呼,又道:“公子光当真命大!前次专诸行刺,尚未见到其人,灰衣剑客便及时出手,行刺尚未开始,便已夭折。今日刺客以小吏身份混入公子府中,走近公子光身边,趁其翻看简册时,才拔剑动手。若非旁侧有人及时将他扑倒,公子光必定无幸。渔父猜猜,这次救公子光的人是谁?”

计然皱眉道:“该不会又是那灰衣剑客吧?”

范蠡摇头道:“不是他,是专诸。”

孙武忽插口道:“那灰衣剑客名叫夏至,昨日我从伍子胥口中听到了他的名字。”

范蠡道:“这位是……”

计然这才想到范蠡未见过孙武,忙为二人引见。二人异口同声地道:“我听月女提过你。”

范蠡转头看了小白一眼,踌躇道:“孙武君是来找月女的吗?”

孙武道:“是。可渔父无论如何都不肯将实情告诉我。”

范蠡道:“渔父有他的难处……”

孙武点点头道:“这一点,我已然很清楚。渔父不肯明言也无妨,我孙武自会去查个清楚明白。告辞!”

计然料想孙武这一走,必定四处探查,伍子胥和公子光得知后,不免会对月女被绑一事起疑,进而进一步怀疑计然的身份,不愿再另生枝节,忙叫道:“孙君请留步。”重新请孙武坐下,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

孙武姓姬,氏孙,原是卫国公子惠孙[2]之后,其祖奔齐后亦为贵族。孙武本人亦因为齐国宫廷斗争复杂纷乱而避居吴地,他自认为见过不少大风大浪,然听了开头,便已是瞠目结舌,越听越是惊奇,从始至终,未发一言。

计然叙完经过,又道:“孙君现下该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隐瞒。”

孙武用力甩了甩头,确认不是在梦中,这才道:“原来当真有寿梦手书一事。”

又点了点头:“寿梦手书干系到公子光,渔父是怕我向伍子胥露了口风,他会全力襄助公子光夺取寿梦手书,由此令月女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

计然道:“但孙君拒绝公子光与伍子胥招揽月女时说:‘月女不同于我等俗人,她不是替人效命的工具。’这句话打动了我,我知道你将月女看得比谁都重要,可以完全信任。”

孙武道:“多谢。若渔父的菱湖渔场还容得下我这个不速之客,从今日起,我想住在这里,助渔父一臂之力,直至救出月女为止。”

范蠡道:“如果伍子胥再去穹窿山找孙君,你人不在家,他不会因此而起疑吗?”

孙武道:“当日我拒绝替公子光招揽月女,已大大得罪了伍子胥,他暂时不会再去寻我了。”

范蠡道:“伍子胥真正生气的是孙武君那句话:‘月女不同于我等俗人,她不是替人效命的工具。’等于说他是俗人,是公子光的工具。”

孙武苦笑道:“难道不是事实吗?何况我将我自己也包括了进去。”

范蠡道:“孙武君宽厚待人,但伍子胥性情与你大不相同。算了,不提他了,还是说正事吧。我按照渔父的安排,带着月女的木剑去了市集,找到市吏被离,问哪里有卖类似兵器的。被离说:‘吴国兵器冠绝天下,是比珠玉还要抢手的珍贵礼品,以长短剑最为流行,木剑形制太过狭小,比匕首还不如,不够实用,没有铁匠会耗费时日打那样的剑,也不会有人买。’不过被离到底还是有见识之人,他虽未见过鱼肠剑,却说公子光拥有一柄鱼肠剑,似乎就跟木剑的样子差不多。”

随后范蠡又去了王城所能找到的所有铁匠铺、兵器铺,只未去干将、莫邪的剑坊,得到的回答均如被离一般。

孙武竖着耳朵听了半天,范蠡、计然所谈话题始终只围绕鱼肠剑,不禁好奇问道:“二位不是在设法营救月女吗?”

范蠡忙告道:“我是在暗中调查五湖公一案,这也是月女最关注的,我们想等她回来时,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大致说了五湖公伤口与鱼肠剑吻合一事,又道:“我们认为是有人故意如此,好引人怀疑公子光。原先断定是公子掩余。”

计然道:“但公子掩余向我承认误杀了邢平之子邢野,却不肯承认派人杀了五湖公,显然不是他所为了。”

提及五湖公,忽又想起其弟子专诸来,忙问道:“对了,专诸不是因为行刺被捕了吗,如何又从另一名刺客剑下救了公子光?”

范蠡道:“听说专诸被带到公子光面前后,公子光听说专诸是要为五湖公报仇,便很大度地命人解开绑索,亲自走到专诸面前,告知自己没有派人杀五湖公。专诸那样的铁汉,居然当即信了。”

计然叹道:“公子光当真有阅人之能,一眼便看出专诸是吃软不吃硬的人。”

范蠡道:“公子光称会派人到司寇署,请大司寇加紧追查五湖公命案,自己也会从旁协助。他也不是随口说说,详细询问了五湖公遇害情形,又请专诸留居在公子府中,好一同查案。专诸很是感动,遂同意留下。”

今日有刺客以小吏身份进入公子府时,公子光正与专诸在堂上谈论五湖公一案,武士、侍从都在堂下。公子光听说有小吏来递送市集税务,便召他进来,令专诸退在一旁。那小吏参拜行礼后,奉上简册。公子光一边低头翻看,一边随意询问。小吏上前指明错漏之处时,忽然从袖中抽出匕首,直刺公子光胸口。

一旁专诸大概早看出小吏有异,一直紧盯其人不放,见对方忽然动手,便奋身一跃,将其扑倒。

范蠡讲述了经过情形,又道:“这都是我在市集时听说的,传得沸沸扬扬,众口一词,应该是真事。”

孙武问道:“刺客当场被捉了吗?可有查明身份?”

范蠡点了点头,道:“这次行刺事件有点奇怪,刺客名叫路幺,是吴国人,而且确实就是市集的小吏,任职已经好多年了,他送去的简册也是真的,却不知为何突然要行刺公子光。虽然市人不敢大声说,但私下议论,都认为路幺是吴王僚所派。”

计然皱眉道:“吴王僚为何要在这时候派人行刺公子光?”

孙武道:“吴王僚为人警惕,只用至亲之人,而今其子、其弟都将引军在外,王城只有他自己,还有一个他素来视为强敌的公子光,少不得有忧虑之心,既然不能公然加罪公子光,行刺便是最佳途径。”

计然道:“不错,行刺确实是最佳途径。但吴王僚为何要派一个有公开身份的吴国小吏呢?”

孙武道:“只有这样,才能令刺客有机会接近公子光,最容易得手。”

范蠡道:“刺客路幺既已就擒,想必会受到严刑讯问,姑且看他会不会招供,又会招供出什么来。”

又议及月女之事。计然道:“我已设法稳住公子掩余,从他今日力促吴王僚召我入宫一事来看,他应该相信了我的说辞,认为我为情势所逼,会选择与他结盟,支持他当吴王。”

孙武道:“刚好公子掩余要领军出征,渔父又赢得了他的信任,对我们大大有利。”

范蠡道:“我已经按渔父的安排,从他处调派了人手,正严密监视掩余宅第及吴王室别墅,任何人进出,都会有人跟踪记录。”

计然点点头,道:“公子掩余也派了人监视渔场,这些人虽也是我手下,但从来没有来过渔场,应该不会暴露身份。”

孙武道:“渔父势力不小,公子掩余不会不知道,他却能放心出征,关押月女之所,要么十分隐秘,要么戒备森严。如果二位是掩余,会将月女关在什么地方?”

计然沉吟道:“自己家里当然是最保险的,何况公子府亦是守卫成群。我认为掩余的公子府有一处密室,月女便关在那里。但问题是,我不能派人潜入查探,也不能向公子府下人收买消息。以掩余之为人,肯定早有安排,一旦知道我有所行动,便会抢先加害月女。”

范蠡却不同意,道:“月女关在公子府,是谁都能想到的。掩余既知渔父来头不小,手下亦有高手,有能力派人强行入府营救,他便不会将月女关在自己家里,一定会选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地方。这个地方,是我等万万想不到的,而且就算想到了也进不去。”

孙武道:“那不就是王宫吗?”见计然和范蠡都惊讶地盯着自己,奇道:“确实只有王宫才符合范君的描述啊,万万想不到,想到了也进不去。”

范蠡击掌道:“别说,还真有这个可能,没有什么地方比王宫更保险了。”

计然道:“但王宫是吴王僚的地盘,公子掩余虽是吴王僚亲弟,目下行事却是在跟吴王僚及太子庆忌作对,吴王父子都见过月女,将月女关在那里,不是太过冒险了吗?”

范蠡和孙武听了,亦觉得有理。三人一时无法可想,只能等监视者发现端倪回报后,再由此推测关押月女之所。

孙武道:“就算渔父已作了周密安排,还是得做好最坏的准备。万一在公子掩余回来前,我们不能救出月女,又该怎么办?”

计然道:“这一节,我早已想好,打算先设法取到寿梦手书,如果不能救出月女,等公子掩余回来后,便以手书换回月女。”

范蠡道:“可邢平已当面拒绝了渔父,而且认定你是在替晋人做事。他受其父遗命保管手书,又以吴臣自居,是决计不会交给你的。”

计然道:“邢平当然不会主动交出手书,得另想他法才行。”

然寿梦手书事关重大,邢平必定收藏得很隐秘,公子掩余派人闯过邢府不少回,却总是一无所获,空手而归,即是明证。

孙武道:“收藏手书之处只有邢平自己知道,但他一定也很在意其安危,何不来一招打草惊蛇?”

范蠡道:“不妨派人到邢府不甚要紧处放火,邢平担心火势蔓延,祸及手书,必定亲自去转移手书。我们只要派人暗中监视,不就知道手书藏在哪里了吗?”

这倒是极可行的一个法子,计然却不同意,道:“邢平守护手书,并非出于个人利益,我谋夺手书已非光明正大之举,如何还能做出纵火之举?财物损失可以弥补,万一损伤了人命,岂不是大大的罪过?”

范蠡也只是随口一提,见计然不肯,也就罢了。

当夜,计然与小白并排坐在窗边赏月。渔场楼阁皆坐东朝西,面朝五湖,东面又有大山,通常前半夜是看不到月亮的。现在月光却近在眼前,点点银光洒满湖面,一望无垠,仿若飘落的银河,景象极为壮观。

小白似乎也为眼前美景所震撼,抓耳挠头,朝五湖连指。计然叹道:“小白,你这么通人性,难怪月女那么喜欢你,要是你能告诉我月女在哪里就好了。”又道:“如果事情进行得不顺利,到最后还是得以寿梦手书去换月女。而又必须以非常手段,才能取到手书,我该那么做吗?”

小白挠挠头,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来。

终于到了吴师出征的日子,这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细雨中的吴越大地,似被一张漫无边际的白纱笼住,似乎一切都静谧安详。实则不然,吴都内外,正如浩淼的五湖,湖面轻柔缥缈,湖底深处却是汹浪滔滔。

尽管斜风微雨,吴王僚还是如常在王城举行了盛大的阅兵典礼。王城一带百姓趋之若潮,奔走雀跃,均赶去王城观看。计然等人却是提不起兴致,只留在渔场中。

范蠡既知孙武花费几年时间,著述了一本兵书,料想其人必精通兵法,问道:“孙武君可看好这次吴师伐楚?”

孙武踌躇道:“且不说三位吴军主帅没有领兵经验,兵家之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公子光尚知以问楚为借口,掩饰暗中与伍子胥交往之事,庆忌、掩余、烛庸三人从未到过阳山,向楚王孙胜及伍子胥请教楚国山川地貌、军政人情。掩余一心牵挂的,还是那寿梦手书。这样的主帅领兵,如何能一鼓作气,对战强敌?”

范蠡道:“这么说,孙武君认为这次吴师必败了?”

孙武摇头道:“也不尽然。吴王固然选将错误,但吴军所对也并非强敌。楚国新王初立,军心不稳,楚军也确实不及吴师有生机有锐气。我猜最后的结果,两方当处于相持,楚军靠对手将帅的失误,稍占上风,但吴师三军也不至于一败涂地。”

范蠡听对方谈论得头头是道,很是佩服,试探问道:“孙武君深谙用兵之道,想来所著兵法一定博大精深,奥妙无穷,不知可否借我拜读?”

孙武谦逊了几句,才道:“范君愿意一观拙著,是孙武的荣幸。只是书册目下不在我手中,写成后便立即被伍子胥索去了。他日我赴阳山取回来,再请范蠡君指正。”

刚好有客人来访,却是专诸,特意来向计然、范蠡致歉。计然闻声迎出,愕然道:“何以言歉?”

专诸道:“早先几位为师父遇害一事极尽心力,我因为想自己报仇,所以一再冷淡各位,还曾对计君出言不逊,实在抱歉。”

计然摇头道:“那不算什么。何况事情都过去了,专君大可不必再放在心上。”

范蠡道:“对了,我一直想问专君,何以你一开始便认定是公子光派人杀了尊师五湖公?”

专诸道:“我师父从未与人结怨,莫名被杀,必是与大王遇刺一事有关。我早听过那些传闻,猜想一定是公子光派人行刺大王,那么也一定是他派人杀了我师父。”

这答案,全在众人意料之中。

范蠡道:“其实我们当时也认为是公子光派人杀了尊师,后来才发现错了,但一时阻止不及,专君竟跑去了公子府行刺。”

专诸道:“好在公子光大人大量,未追究我的鲁莽行为,还主动帮忙找寻杀害我师父的凶手。只是没有发现任何线索,大司寇那边也没什么进展。虽然真凶尚未落网,我也不打算再继续纠结此事。想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恶人终有自食其果的一天。”听起来,竟是要放弃追查五湖公遇害一案。

计然便问道:“专君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是要返回家乡,还是留下来,继续经营五湖酒肆?”

专诸道:“师父生前交代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关掉五湖酒肆,我当然要遵从他的遗愿。等处理完酒肆之事,我便打算动身回老家去。”

孙武也在一旁,听了深以为憾,道:“如此,岂不是再也吃不到美味的炙鱼了?”

计然沉吟道:“不如这样,我出钱在市集繁华处开一家酒肆,交由专诸君主持打理,如何?”

专诸道:“多谢计君好意,我实不能接受。公子光也作过此提议,但师父刚下葬不久,我不能这么快就另起炉灶。”

计然道:“你尊师重道,有忠孝之心,这很好,只是可惜了你一身好厨艺。”

专诸道:“难得几位喜欢,我便为几位再做一顿炙鱼如何?”

孙武先拍案应道:“太好了!”

计然笑道:“这里是渔场,鱼都是现成的,现打现吃。专君还需要准备什么,尽可吩咐下人去做。”

专诸点点头,自跟随侍从出去。

炙鱼准备起来颇费时间,众人等待之时,侍从报称有客来访,却是伍子胥。

计然大为意外,不由得转头去看孙武。孙武摇头道:“我不知道伍子胥来做什么。渔父该知道,这几日我人一直在渔场,未与外面联络过。”

范蠡道:“伍子胥不知孙武人在渔场,应该是专程来访渔父的。”

计然便命侍从请客人进来。

伍子胥身材高大魁梧,一头白发极是惹眼,他大踏步进来,刚要见礼,先看到孙武,大为惊讶,问道:“孙武君也在这里?”

孙武点了点头,道:“这几日没事,又听陈音说起过菱湖渔场,便想着来走动走动。”

伍子胥不再多言,上前与计然招呼。计然道:“久仰伍君大名,今日一见,风范果然不同一般。”伍子胥也客气了几句。

入座后,计然先问道:“听说伍君隐居阳山,极少出门,难得今日大驾光临渔场,不知有何见教?”

伍子胥道:“我是为月女而来。”

孙武听了,脸色顿变,朝伍子胥连连摇头,暗示他绝不可在这里说出公子光欲招揽月女之类的话。计然见到孙武神情,不欲伍子胥难堪,便假意未闻,指着案头浆水道:“这是渔场庖厨自制的浆水,取五湖清晨露水,颇有清新之感,请伍君品上一品。”

伍子胥摇头道:“我不是来品浆水的,我是为月女而来,还望计君请月女出来一见。”

计然道:“月女目下不在渔场。”

伍子胥显然不信,他耿介刚直,便直接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道:“月女若是不在,孙武如何会在这里?还有那只白猿,我刚才看到它在水边玩耍。”

孙武很是不悦,道:“子胥,主人都说了月女不在,你如何还敢当面质疑,说出这般话来?”

计然笑道:“孙武君不必见怪,伍君大概找月女有急事,所以问得急切了些。伍君,月女目下的确不在渔场。她人最是好客,若人在这里,还不早就出来陪孙武君了。”

范蠡也插口道:“是啊,何况今日还有炙鱼吃。要是月女在的话,这会儿怕是人都跑去厨下等着呢。”

伍子胥道:“炙鱼?”计然忙道:“伍君来得正好,凑巧五湖公弟子今日来了渔场,要为大伙儿做炙鱼吃。伍君没有别的急事的话,不妨留下来吃鱼。”

伍子胥问孙武道:“这个五湖公弟子的师父,是你上次预备邀我前去的五湖酒肆的主人吗?”

孙武道:“正是。他弟子手艺也不差。”

孙武不知专诸到过阳山一事,计然与范蠡却是知道伍子胥曾亲自出门迎送专诸,此刻他装作不认识专诸,二人一听之下,立时起了疑心,相视一眼,也不当面说破。

伍子胥当即展颜而笑,“呵呵”两声,道:“那好,多谢主人盛情,我这个不速之客就不客气了。”又问道:“月女什么时候会回来?”

计然正待回答,忽见心腹侍从鱼亭在门前连使眼色,料想必有急事,便借口如厕更衣,请范蠡代为招待贵客,自己起身出堂,问道:“有什么事?”

鱼亭道:“山上眼线来报……”

计然皱眉道:“什么山上眼线?”

鱼亭道:“自从渔父说有人在暗中监视渔场后,范蠡君又调派了新人手来,在更外围的山上放了眼线。”

计然奇道:“范蠡当真这么做了吗?他还真是把行军打仗的那一套用上了。这等大才,困在我这小小渔场,实在可惜。”感叹一番,这才道:“你继续说。”

鱼亭道:“适才眼线来报,有一名灰衣男子来到渔场附近,看样子似是想潜入渔场,但他发现有人在暗中监视渔场,便停了下来。目下他人还在附近徘徊,似是在等待机会。”

计然心念一动,暗道:“莫非就是月女和范蠡提过的灰衣怪人,孙武说他名叫夏至。他不是公子光的人吗,来我渔场想做什么?是暗中保护伍子胥的吗?这可是有些奇怪,夏至既是护卫,何不直接充作侍从跟在伍子胥身后,非要如此鬼鬼祟祟?还是公子光并不完全信任伍子胥,派了夏至暗中监视?”一时不明究竟,便道:“不必惊动他,暗中留意便是。”

计然重新回到客堂,范蠡忙告道:“我已将实话告知伍君,月女出门寻找盈娘去了,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

计然心道:“这倒是个绝好的理由,亏得范蠡机智。”然观察伍子胥神色,依然是半信半疑,便问道:“伍君来找月女,可是有什么事?若是方便,伍君可以先告诉我,我能办,就替月女办了。若是力不能及,就等月女回来,我再转告她。”

伍子胥道:“这件事,非得月女本人才能办。”

忽听到外面吵吵嚷嚷,有男子大叫道:“放开我!快些放开我!我死也不会见她!”

计然忙赶出来察看究竟,却见几名侍从簇拥着一名男子过来。那男子衣衫凌乱,被五花大绑着,正是陈音。

计然大诧,问道:“何以如此对待陈君?”

侍从道:“渔父下令务必带回陈音,不得不如此。”

原来侍从奉命寻找陈音,昨日终于在一家酒肆寻到。陈音一听侍从要带他回菱湖渔场,转身便跑。侍从追上他,说明了缘由,称盈娘出走,而且有生命危险,必须借陈音之力,尽快寻找到她。

陈音却是不信,说声称“有生命危险”之类,是妇人最常用的骗术,他见得多了。侍从也懒得多费唇舌,便欲动武,强行带走。陈音半醉不醉,无力反抗,连称愿回渔场,半途中却几次逃走,若不是其人酒醉脚力不快,怕是就被他逃脱了。侍从无奈,只得将他绑了起来。

计然不便当着伍子胥之面提及盈娘身份及曾遭人行刺一事,便道:“先解了陈君绑缚,带他去更衣。”

又朝孙武使了个眼色。孙武会意,忙上前道:“哎呀,陈音,你也太胡闹了。盈娘因为你,已经出走了。”

陈音赌气道:“她出走就出走,干我什么事。”

孙武道:“你这人还真是……算了,懒得说你。我们走吧,我带你去换身干净衣裳,瞧你这身酒气。”

伍子胥也跟了出来,之前听范蠡说月女出去寻找一个叫盈娘的女子,此刻又听到陈音便是盈娘出走的始作俑者,这才完全信了范蠡的话,颇为歉意地看了他一眼。

几人重新入堂坐下,均不再提月女之事。过了一会儿,孙武重新进来,道:“已经跟陈音把事情说明白了,他这会子有些后悔,也不好意思出来见大家。”

话音刚落,又有客到,却是计然在宋国的旧识向申。计然忙命人另设一案,又将向申引见给众人。

孙武听说向申是促成晋楚弭兵的宋国大夫向戌之侄,连称“久仰”。伍子胥却只看了向申一眼,敷衍地作了个揖,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计然看在眼中,猜测伍氏多疑,已将向申与华登联系了起来。

向申倒是对伍子胥的身世来历一清二楚,道:“楚太子建与伍君避难宋国时,我人凑巧不在国中,而今已无缘瞻仰太子建风采。”叹息一番,又问道:“楚夫人与王孙胜可还好?”

伍子胥道:“安好无恙,多谢向君挂念。”

向申道:“当年楚太子建在宋国,与渔父亦甚相熟,伍君可是那时便已认识渔父?”

伍子胥今日才与计然第一次见面,闻听对方竟与旧主太子建是旧识,很是惊讶。

计然忙道:“我与楚太子在宴席上交往过几次,当时伍君还未至宋国,后来我有事离开了宋国一段时间,再回到宋国时,楚太子一行已然赴郑。”

计然虽未在宋国见到伍子胥,却认得王孙胜。二月十六当日在五湖酒肆,他借口有事,匆忙从后门离开,便是欲避开与孙武同行的王孙胜,以免身份败露。

伍子胥原以为计然不过是个有钱有闲的富商,此时听说对方竟与旧主太子建相交,料想不是普通人,不由对这位面目丑陋的男子开始刮目相看起来。

刚好专诸引众侍从端鱼进来,堂中登时香气扑鼻。计然和范蠡既因伍子胥假意不识专诸一事而起疑,便刻意留意二人的反应——

却见伍子胥正将目光投在专诸身上,望的不知是人,还是他手中的鱼。专诸则是目不斜视,一路直行,亲手将食案奉到主人计然案上。

计然道了谢,又道:“今日渔场还来了两位贵客,我为专君引见。”先介绍了向申,再指着伍子胥道:“这位伍君,名员,字子胥,住在阳山,跟孙武君是好友。当日本与孙武约好到五湖酒肆吃鱼,结果半途有事耽误了,未能成行。”

专诸点了点头,朝伍子胥微微欠身,算作招呼。又回身道:“既然计君又多了一位贵客,我便再去厨下,多炙几条鱼,免得不够。”

伍子胥假装不认识专诸,大概是想隐瞒自己替公子光打听行刺一事。但专诸的反应,仿佛真的不认识对方,没有丝毫异样。那一刻,范蠡几乎以为自己当日看错了。

孙武早已迫不及待抓鱼吃了一口,笑道:“幸好没有去王城看热闹,不然错过了这顿炙鱼,可就懊悔无穷了。”又赞道:“专诸,你手艺已不在五湖公之下,足以自立门户。”

专诸也不以为意,自走出堂去。

却见白影一闪,小白飞快抢了进来,直奔到首案,蹲在计然旁边。

计然笑道:“是了,倒是忘记给小白设案了,你就跟我同案吧,这条大鱼归你。”

小白也不客气,“呀呀”两声,抓起鱼便大啃了起来。

旁人都早知小白来历,向申还是第一次见到小白,眼见一只白猿与主人并排而坐,大快朵颐,如人一般,先是诧异,随即笑了笑,也不多问。

伍子胥也尝了一口鱼,道:“果然美味无比,难怪五湖公得享大名。”忽又问道:“适才孙武称那五湖公弟子为专诸,莫不是他就是行刺公子光的刺客?”

计然道:“正是他。”

伍子胥夸道:“这个专诸敢刺杀公子光,有勇气有胆量,又能炙一手好鱼,太了不得了。”起身道:“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想去寻专诸一趟,还请主人及各位恕我无礼,先行告退。”

计然点了点头,道:“伍君是贵客,大可自便。”

他对伍子胥之怪异举止十分好奇,本可派侍从跟踪前往,偷听对方与专诸谈话,转念想道:“人人都有秘密,伍子胥专程来找月女,我也未如实告知,他和专诸不希望旁人知晓二人相识,我又何必定要知道内中原委?”遂就此作罢。

向申道:“这位伍子胥身负父兄血海深仇,自己也是因逃亡而一夜白头,如何还能隐居在吴国深山?”

范蠡是楚人,熟知楚国情况,道:“楚平王受奸臣蒙蔽,害了伍子胥父兄性命,但他毕竟是一国之君,伍子胥只是逃亡之人,复仇谈何容易?而今更是不必复仇了,楚平王已经死了,就当老天爷收了他,替伍子胥报了仇。”

向申道:“就算如此,今日是吴师出兵楚国的日子,楚国是伍氏母国,他怎会来到渔父渔场,安心吃鱼?”

计然生怕同为楚人的范蠡尴尬,忙道:“人各有志嘛。”

一旁孙武听见,心头却是一凛,暗道:“伍子胥今日言行举止是特别奇怪,计然、向申、范蠡不了解他,我可是知道其人知有亲而不知有国,誓向楚国复仇。”

几月前,楚平王去世。伍子胥得知消息后哭天喊地,还呕出了一大摊黑血。他如此悲恸,仇执耻血,只因为楚平王得以善终,他再也没有亲手杀死仇人的机会。哭了许久后,伍子胥忽然平静了下来,笑道:“好在楚国尚在。”言外之意,楚平王死了,他便要以楚国为复仇对象,因仇一人,而戕一国。

孙武亲眼见到伍子胥先哭后笑,很是心惊,深感这位平日很谈得来的好友亦有极端黑暗、极度可怕的一面。

正如向申所言,今日是吴师伐楚的日子,伍子胥该为这消息而欢呼雀跃,毕竟,楚国再度遭遇兵灾,国力削弱,便离其目标又近了一步,他如何会赶来渔场,指名寻找月女?是想再度招募月女?以伍子胥骄傲,应该耻于再提第二次。还是说,他有把握当面说服月女?

伍子胥这一出去,一直没有再回来,身为主人的计然也有些担心起来,命侍从前往厨下察看。

片刻后,侍从回报道:“伍子胥刚刚离开了,说是有急事,还托专诸向渔父致歉。”

计然一怔,转头去看孙武,孙武摇摇头,示意不知伍子胥今日为何这般怪异。

小白已将食案的鱼尽数吃光,鱼头、鱼尾也没剩下,计然只吃到一小块鱼皮。它听到众人谈话,似是明白伍子胥不会再回来,遂奔到伍氏案前,抓起一条未曾动过的鱼,便要往自己口中塞去。

计然忙叫道:“你别急,慢慢吃,后面还有呢!”

小白忽大叫一声,随手将鱼抛掉。那炙鱼正好落在向申头上,向申吓了一跳,又狼狈之极,还想斥骂小白几句,左右一望,小白早不见了踪迹。

孙武慌忙起身致歉,道:“小白从来不这样……”

一语未毕,小白又如旋风般闯进来,拖住孙武的手,急急往外走去。孙武心念一动,失声道:“莫非是月女有事?”

计然霍然起身,惊道:“月女有事吗?”

孙武不及解释,匆匆跟了小白出去。

计然料想小白抚育月女长大,二者朝夕相处,多有心意相通之处,如同母子连心,不然小白如何能自行寻到渔场来?适才小白行为反常,多半是月女遭了毒手,它有所感应。一时又惊又恨,忙追了出去。

【注释】

[1]伍子胥起初逃亡宋国,投奔寓居宋国的楚太子熊建。不久宋国内乱,即本书中一再提及的华登家族华族叛乱,太子建一行改奔郑国。本来郑国很优待太子建,但太子建受到晋人蛊惑,预备与晋国合作,联合推翻郑定公,夺郑国领土,自立为君。结果事泄,郑定公杀太子建。伍子胥携带太子建之子王孙胜出逃,前去投奔吴国。二人计划过陈国,出昭关,再走水路到吴国。但昭关被右司马薳越领兵把守,且关内关外都贴有伍子胥的画像,很难通过。昭关西六十里有座小山,伍子胥和王孙胜先躲进山中,预备寻找机会出关。神医扁鹊传人东皋公居住在山中,从悬赏令图像上认出了伍子胥,同情其遭遇,遂将伍子胥和王孙胜带回居所,热情招待,又称有办法送二人出关。过了七天,东皋公仍不谈过关之事。伍子胥忍不住催促。东皋公说已有计策,但还得等一个朋友到来。当夜,伍子胥寝不能寐,欲走不能,欲留不愿,身心如在芒刺中,卧而复起,绕屋而转,竟然捱到天亮。东皋公起身出门,见到伍子胥,大惊道:“怎么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伍子胥还不能相信,进屋一照镜子,头发果然全白了,心中愈发悲苦。东皋公反而大笑道:“我的计策成了!”原来东皋公的朋友皇甫讷跟伍子胥形貌有几分相似,东皋公已派人去请皇甫讷,预备让他假扮伍子胥,到昭关制造混乱,如此,真伍子胥就能趁乱出关。东皋公又道:“而今你头发白了,不用化妆,别人也认不出你来,更容易过关了。”皇甫讷如期到达。东皋公便请皇甫讷扮成伍子胥的样子,而伍子胥和王孙胜则装扮成仆人,四人结伴前往昭关。守关吏远远看见皇甫讷,以为是伍子胥来了,立即全力缉拿。伍子胥、王孙胜趁乱过了昭关。官兵虽然追拿到皇甫讷,仔细辨认时,才发现抓错了。东皋公曾为守关右司马薳越治病,出面说情,薳越遂下令放了皇甫讷。

[2]周文王姬昌第八子名封,原封于康(今河南禹州),史称卫康叔。周公姬旦平定武庚叛乱后,把殷原统治地区分封给卫康叔。惠孙为卫康叔之后。惠孙之孙名武仲乙,决意以祖父之字为氏,以纪念祖父,所以武仲乙又叫孙乙,是姬姓孙氏的得姓始祖。《唐幽州内衙副将、中散大夫、试殿中监乐安郡孙府君神道碑》《唐故魏州昌乐县令孙君墓志铭》与《唐故司成孙公墓志铭》等碑文,均载孙武源出卫国姬姓孙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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