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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故事之吊约颈

时间:2022-12-3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原因就是,我从一本书上介绍的关于蒲松龄的轶事中,受到了很大的启发。其中蒲松龄的故事令我印象深刻。蒲松龄听者有心,常常从中捕捉到意想不到的精彩故事。迷茫之中,我突然想起了蒲松龄和他的茶摊。只要我认为你的故事有价值,就会付给一定的费用。我将每周会面的“故事提供者”控制在十五个以内。事情要从今年的4月10号讲起,那天是星期四,下午是助手小雅为我安排和“故事提供者”见面的日子。

《1》

生活中,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大大方方讲出来,别人倒也没觉得有什么;遮遮掩掩,或者是含糊其辞,反而会引人产生错误的遐想,结果自然就成了欲盖弥彰、适得其反。

我自认为还算是个成熟、聪明的女人,或者说女作家——我当然明白上述的道理。不谦虚地说,我能在万千写作者中成为佼佼者——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的直率和坦诚。当然还有我的智慧。

有些事情无须讳言。作家的灵感和创意不是永不停歇的江水——实际上就算是江水也总有干涸的一天。我写了近十年的悬疑惊悚小说(希望你不要据此猜测我的年龄),出版了八本畅销小说,为我带来了丰厚的利润。如果不是采取了——或者说是借鉴了蒲松龄老先生的方法,我相信没法做到这一点。

说到这里显得有些可笑。我,一个还算是集美貌、知性和优雅于一身的现代都市女性,和活在明清时期的“聊斋先生”会扯上什么关系?原因就是,我从一本书上介绍的关于蒲松龄的轶事中,受到了很大的启发。

这本书是在我几岁的时候看的,已经记不清了。反正就是一本讲述名人小故事的书。其中蒲松龄的故事令我印象深刻。说的是蒲松龄为了收集写作素材,在村口路边的一棵老槐树下摆了一个茶摊,树阴之下,供行人歇脚聊天,边饮茶边闲聊,说古道今,海阔天空。蒲松龄听者有心,常常从中捕捉到意想不到的精彩故事。他还立了一个“规矩”,不管谁只要能说出一个故事,茶钱分文不收。所以不少行人茶客大讲奇闻怪事、乡里趣闻,有人也随口编上几句,蒲松龄侧耳聆听,一一笑纳,茶钱则一文不取。最后,蒲松龄收集的故事和素材越来越多,这些又激发了他的想象与构思,终于写成了流传百世的《聊斋志异》。

回想起我最初创作悬疑小说的时候,各种奇趣和精妙的构思层出不穷,我丝毫不担心自己会有灵感枯竭的一天。但令人沮丧的是,这一天来得之快出乎我的意料。在我的第四本书出版之后,我居然有足足半年时间想不出任何好的小说题材,这令我一度感到困惑和恐慌,甚至怀疑自己不能再走写作之路。迷茫之中,我突然想起了蒲松龄和他的茶摊。

毫无疑问,这个想法救了我。我知道我的灵感和写作素材该怎样收集了。当然我不可能去摆茶摊,我采取的是符合这个时代精神的做法。

我在闹市区租了一间写字楼,并请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当助手。我通过媒体告诉大家,著名悬疑女作家千秋向社会大众征集新颖有趣的写作题材,只要你有离奇的经历或是不同寻常的见闻,都可以在预约后,到我的工作室来,告诉我你的故事。只要我认为你的故事有价值,就会付给一定的费用。假如我决定根据这个故事写成一部小说的话,这笔费用就会相当可观。

这个消息发布出去之后,引来了剧烈反响。一些人认为我是在刻意炒作;一些人(估计是同行)讽刺挖苦,说我已经江郎才尽,只有想出这种哗众取宠的做法,相当不屑。当然也有支持的,说作家放下架子,和大众交流,获取最真实的素材进行创作,是一种诚恳的态度。对于各种正面或负面的评价,我一概不予理会。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而事实上,我确实达到目的了。

工作室的电话被打爆了。QQ、微博和其他联系方式同样火爆。还好,应付这一切的不是我,而是我那个经常忙得焦头烂额的助手。她要在众多踊跃参与的人中进行筛选——要求他们把自己的故事讲一小段,便于将一些特别不靠谱的人剔除掉,为我选出她认为真正有价值的人,然后安排他们和我会面。这样为我节约了很多时间和精力。我将每周会面的“故事提供者”控制在十五个以内。

尽管如此,我那个精明能干的女助手还是会犯错误。有些时候,我能很明显地感觉到来访者只是想赚一笔“报料费”,他们讲述的故事其实是在某本书或杂志上看到的,却把主角换成自己,声称这是自己的亲身经历。面对这种情况,我有时会直接说出他(她)的故事的来源或出处,这样往往会让场面有些尴尬;但更多的时候,我不愿点穿,向他们礼貌地表示感谢,然后象征性地付一些报料费给他们。倒不是我虚伪,而是我觉得毕竟人家也是做了些功课而来的,况且我付的钱又不多——这种人的要求一般都不高。

只有很少的时候,我会遇到一两个真正能提供非常新颖有趣的写作素材的人。在他们讲完自己奇妙而诡异的经历后,我会花大量时间去进行考证,一旦发现这个故事确实没有人记叙过,我便算是真正淘到金子了。将这些题材进行艺术加工,然后写成书出版——事实证明,这样做是成功的。我后面的四本书几乎都是这样完成。我是一个守信的人,会将我得到版税的十分之一付给当初提供素材的人。

好了,说了这么多,该进入正题了。我接下来要说的,是我第九本书的写作经历。我和这本书,以及这个故事的提供者——当然还有一些其他人——共同构成了这个异常恐怖的事件。相信我,作为一个资深悬疑惊悚小说作家,我什么怪事都见过、听说过。但我接下来要叙述的这件事,直到现在仍然令我感到寒意刺骨。我要提醒的是,听完这个故事后,你千万不要去细想故事中的某些情景或画面,否则就会像我一样,很久之后还会被噩梦缠身。这件事的离奇和恐怖程度超出了一般人的接受程度。当然,也包括我。

还有你。

《2》

事情要从今年的4月10号讲起,那天是星期四,下午是助手小雅为我安排和“故事提供者”见面的日子。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坏天气,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要是我再聪明一点的话,当时就该意识到这一点的。

我的工作室位于这栋大楼的19层,平日采光极好。但在这种阴雨天气,整个房间就像被笼罩了一块灰色的布幕。我故意没有开灯,想利用天色为讲述者烘托气氛。但遗憾的是,坐在我面前的这个年轻女孩没能把握住这良好的氛围。她叙述事情的方式可谓是乏味透顶,而且毫无新意可言。她根本没意识到我是不可能写的——这种老房子闹鬼的故事都快被演绎烂了,现在只有三流作家或编剧才会使用这种题材。

出于礼貌,讲述过程中我没有打断她,也尽了最大的努力表现出对她的故事很感兴趣。直到这女孩讲完后,我才温和地指出,这种类型的故事早在十多年前就流行过了。女孩的脸红了,她告诉我,其实她是我的书迷,来这里除了告诉我这个故事,也是为了见我一面。然后,她很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向我鞠了一躬,表示耽搁了我的时间,并匆匆离开,对费用的事自然只字未提。她这种谦卑的态度,反倒让我觉得有些内疚不安了。

女孩走了后,我坐在工作室的皮椅上,长吁一口气。根据小雅的安排,今天下午预约好的来访者还有四个,真希望能出现一两个真正能起到作用的——我的新书还没着落呢。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一般情况下应该是下一个来访者,但走进来的却是小雅。她快步走到我面前,对我说:“千秋姐,出了点儿意外状况,有个特殊的客人坚持要立刻见你,他说自己没时间等在四个人之后了。而且他是直接上门的,之前根本没预约。”

我不假思索地说:“那就请你礼貌地转告他,请他务必耐心地等一会儿。当然,如果他实在是等不了的话,也可以下次再来——我们得公平地对待每一个来访者。”

“恐怕我很难做到这一点。”小雅递过来一张名片,“你看看他是谁吧。”

我蹙了下眉,接过名片来一看,仅仅只是觑到那个名字,嘴唇就不由得张开了。

费云涵。金融业巨子,全国富豪榜排在前一百位的大人物。如果不是名片上的职务介绍得清清楚楚,我肯定会认为这是一个和他同名同姓的人。什么情况?这号人物竟然会亲自登门拜访我这个小小的工作室,来向我提供故事素材?我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了。

小雅看出我蒙了,提醒道:“千秋姐,费总现在就在接待室等着呢。你不用怀疑,肯定是他,我在电视和报纸上都看熟了。”

“那你还在这里站着干吗?赶快请费总进来呀。”我瞪了小雅一眼,“这种客人我们怠慢得起吗?”

“好的。那之前预约的四个客人怎么办?”

我略微迟疑。“你告诉他们,今天我临时有事,不能跟他们见面了,麻烦他们另择时间。你代我向他们道歉。”我看了下手表,“已经四点过了,要不一会儿你请这几位客人去吃顿晚饭,作为致歉吧。”

小雅点头:“好的,千秋姐,我知道怎么做了。”

一分钟后,小雅极具礼节地带着费云涵走进我的办公室。我从皮椅上站起来,迎上前去,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我试图将文人的矜持和女人的妩媚同时表现在这张微笑的脸上,希望我做到了。

费云涵很有绅士风度地主动伸出手来和我握手。“你好,千秋作家。不好意思,这么冒昧地来拜访你。”他说话温文尔雅,极具儒雅气质。

我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姿态、动作和语言都拿捏到位。“您好,费总,真没想到像您这样的大人物竟然会大驾光临。我倍感荣幸呢。”

费云涵微笑着摆了下手。“别这么说,千秋小姐是著名的作家,你能同意我唐突的要求,和我见面,我非常感谢。”

我不得不承认,他很会说话,显然是个极富修养和魅力的人。这种有钱、有身份,同时又有文化、有内涵的成熟男人是相当具有杀伤力的。我可以肯定,只要是女人,很难不被他所吸引。“好了”费总,咱们都别客气了,请坐吧。”我礼貌地摊开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费云涵点了点头,坐到真皮沙发上。小雅泡了一杯上好的龙井茶,双手端到他旁边的玻璃茶几上,说了声:“费总,您喝茶。”费云涵微微点头致谢。之后,小雅识时务地走出办公室,将门轻轻带拢。

费云涵衣着考究,相貌堂堂,身材虽略微有些发福,但在中年男人中已经算是保持很好了。我记得报纸上说他四十多岁,但实际看起来显得还要年轻一些。在我观察他的时候,他坐直身子,向我解释道:“千秋小姐,不好意思,本来是该跟你事先预约的。但我的工作时间不定,又随时都在国内外跑。就算是预约了恐怕也不能按时前来,所以只有直接来拜访了。”

“没关系,费总,我很理解。”我感到好奇,“不知道您找我有何贵干?”

他略微停顿。“是这样,我女儿是你的忠实书迷,你的书她几乎都买了。我也是从她那儿了解到你的。”

我笑道:“真没想到,您的千金大小姐会是我的读者。”

“她很迷你的,一直都在关注你的新书和所有动向。那天我从她那儿得知,原来你一直在向大众收集写作素材。以前我一直不知道呢。”

“让您见笑了。确实,我这样做已经有好几年了。怎么,费总,您对悬疑小说感兴趣吗?”

他淡淡一笑。“不瞒你说,我们这种人的生活看起来光鲜,实质上是很枯燥的。每天烦心的事情一大堆,都没什么时间看书了。”

他说得很委婉,让我再次知道他是一个相当会处世的人。“当然,您是日理万机。”我实在猜不透他找我究竟所为何事,忍不住再次问道,“费总,那您来找我的目的是?”

他温和地笑道:“和其他来拜访你的人一样呀——为千秋作家提供创作题材。”

我凝视着他,判断他是不是在开玩笑。费云涵看出我眼神中的意味了,他严肃地说道:“千秋小姐,我没开玩笑,我是说认真的。”

他这么一说,令我有些措手不及了,甚至是有些尴尬。我难以置信地耸了耸肩膀,摊开双手。“您知道,我此举……是效仿蒲松龄老先生。针对的主要都是一些普通人吧。像您这种身份显赫的大人物来为我讲述故事,提供素材,我实在是有些承受不起。”

费云涵摆了下手。“千秋小姐,你千万别这么说。我从来就不认为我是什么大人物。真的,不是客套话。我只是从事一些比较高层的工作罢了,但还是一个普通人。”他顿了一下,“也许,你听了我的故事后就知道了,我不但是个普通人,甚至有着比普通人更甚的烦恼和困惑。”

我望着他,能感觉到他说这番话的诚恳和真挚。“费总,您有什么故事想告诉我?”

他好像在拖延时间,似乎他要讲的事情很难启齿,使得他要问一些无聊的问题来缓解一下。“听说到这儿来提供故事素材的人,你还会付一定的费用给他们。”他竭力表现出一种很感兴趣的样子,“我真的很好奇,一个好的故事题材,值多少钱呢?”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不管我付多少钱给提供故事的人,对您来说都不值一提。”我开玩笑地说道,“费总,您不会是为了赚这个钱才来找我的吧?”

他也笑了,好像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傻问题。缄默一阵后,他的脸绷紧了,神色肃穆起来,这使我意识到,他终于要开始讲述重点了。

“千秋小姐,在我把这件事情讲出来之前,你能不能答应我两件事?”他盯着我的眼睛。

“您说。”

他深吸一口气。“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这件事,不是关于别人,而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这件事情……太过怪异和离奇了,怪异到……一般人在听完后会认为全不可信。所以,我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希望你能相信我,像我这样的人,应该还不至于无聊到会专程来这里,瞎编一个故事给你听这种地步。”

我颔首。“费总,您不用说明这一点,我也会完全相信你的。”

“十分感谢。”他接着说,“第二点就是,这件事情,到目前为止,我从没有讲给任何人听过,包括我的妻子和女儿,或者是我最亲近的朋友。个中缘由,你在听完后大概就知道了。所以我的请求就是,在你得知这件事情后,请一定要为我保密,好吗?”

说实话,他这样说,简直令我诚惶诚恐,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但他做的这些铺垫使我对他要讲的事情十分好奇,我的直觉告诉我,这绝对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所以,我几乎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下来。“好的,我保证。”忽然我意识到一件矛盾的事情。“可是费总,我是个小说作家。您把您的故事提供给我,暗示我可以将它写成小说。这样的话怎么谈得上保密呢?”

“这个没有关系。我说了,这件事情除了你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你将这个故事写出来,只要把故事主角的名字和身份换了,那么谁也不会联想到这是我。”

“我明白了。实际上,就算您要求我使用您的真实身份或名字,我也不敢。这是不符合出版规定的。”

他牵动嘴角勉强笑了一下,我看出来他没法轻松。现在,我已经答应了他的两个要求,他终于可以讲了。

“千秋作家,我现在四十四岁。在一般人的眼里,我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似乎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无忧无虑和幸福的那一类人。但实际上,没有人知道,我身上有个秘密,这个秘密恐怖而神秘,多年来就像恶魔一样缠绕着我,简直可以说是无处不在、阴魂不散。我痛苦万分,却又无处宣泄。我甚至不敢告诉身边最亲近的人,原因是,我害怕他们得知我的这个秘密后,会认为我精神异常。更严重的是,如果这件事被我的竞争对手知道的话,一定会大做文章,作为攻击我的利器。所以多年来,我只能选择默默承受。但最近……我感觉自己快要受不了了。我必须……寻求帮助。”

眼前的情景令我目瞪口呆——执金融界牛耳的费云涵,如此沉稳、有魄力的一个成熟男人,现在竟双手掩面,痛苦万分地坐在我面前。我相信若不是他有着超强的自控力和意志力,现在说不定已经泪流满面了。上帝啊,我眼前不是一台电视,他本人就坐在我的正前方!我的震惊程度难以言喻,呆呆地望着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费云涵陷入到了他恐怖的回忆中。“在我二十岁以前,都过得十分正常。但是——具体时间我也记不起来了——应该就是我二十一岁的时候吧,我发现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怖的事情毫无理由地发生在了我身上。”

他停了下来,紧紧抿着嘴,我注意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我知道他正在和内心的恐惧作战。本来我是不该催他的,但我实在是太好奇了。我接待过无数个来访者,但从没像现在这般紧张和期待过,我忍不住问道:“是什么事情,费总?”

好一阵后,他抬起头来,张了张嘴,却又没能发出声音。我意识到这段谈话恐怕会像拔牙一样,既漫长又痛苦。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鼓起勇气的。他终于说出来了。“千秋作家,你能相信吗?我会在所有能反光的物体上,看见我自己的脸……变成了一个陌生的、恐怖的女人的脸。”

我花了大概十秒钟的时间来理解他说的这句话的意思。突然,我浑身像遭到电击般地猛抖了一下。我想到了一件事情!老天啊,该不会……我无法掩饰自己的震惊和骇异,不由自主地瞪大了双眼,一只手捂住了嘴。

也许是我的反应太过激烈了。费云涵有些不解地望着我。“千秋作家,我说的话,吓到你了吗?”

我咽了口唾沫。“是的,我有点被吓到了。”

“我还以为你们悬疑惊悚作家,对这种事会有一定的抵抗力呢。”他带着些许疑惑的口吻说道,“我听我女儿讲过一些你书中的内容。实际上,你以前写过的有些故事更可怕。为什么你会对我说的事感到如此惊骇呢?”

毫无疑问,他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在他的理解中,或者说在他的预想中,我应该会感到惊讶,但不至于会如此夸张——这一点他都察觉到了。这个细节使我明显地感觉到,费云涵是一个表面温和,内在却很厉害的人物。我有点明白他为什么会获得今天这样的地位了。

现在,我要做的是,把我刚才表现出来的情绪掩饰过去。我不能让他知道,他说的事实际上勾起了我的某段回忆。

“费总,我以前写的那些故事,多数都是虚构的。但您在讲述这件事情之前,跟我强调了其真实性,所以我才会觉得格外震惊和害怕。”

费云涵想了想,点了下头,看来他相信了我的说辞。

“费总,您说会在反光的东西上看到自己的脸变成一个女人的脸?您能说得再详细一些吗?恐怕我不是太懂。”我将话题引到正题上。

“最开始的一次,发生在我二十一岁那年。当时我在读大学,住在学校的宿舍里。那天晚上,我在宿舍的阳台上想一些事情,无意间瞥到了正对着的一块窗玻璃,结果我没有从里面看到本来应该反射出来的自己的影像,而是看到了一张陌生女人的脸!当时我吃了一惊,还没看得清楚,那张脸就转瞬即逝了。那一次,我并没有太在意,认为自己也许只是眼花了,或者是出现了短暂的幻觉。”

我没有打断他,听他继续说。

“然而,我怎么也想不到,自那次之后,这种情况就开始屡屡发生。而且几乎都是在晚上。不管是玻璃、镜子、金属、光滑的墙面,甚至是水中的倒影,我都能看到那张恐怖的脸!生活中能反射出影像的东西太多了,几乎无法避免!’

他说到这里,连我都感到害怕了。想想看,一个人在照镜子的时候看到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一张陌生女人的脸,那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情。

“我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问题。我既害怕又无助,身边的亲人、同学、老师,没一个能帮得了我。”

“您为什么不试着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呢?”我惊叹于他的承受能力,“你就这么肯定没人能帮上忙?”

费云涵摇着头说:“这件事太怪异了,没人会相信的,只会让他们认为我精神错乱。”他苦笑一声,“我从小到大所受的一切教育都示意我必须崇尚科学。别说别人,就连我自己都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你知道吗?我一度认为自己真的得了精神病。”

“那么……”我斟酌着措辞,“您后来是怎么排除这种可能性的呢?”

“首先我冷静下来细想,认为自己没有任何患精神病的可能性。我之前也说了,这种诡异的状况出现得毫无征兆。我之前并没有受到什么刺激或精神压力。况且我的家族也没有精神病史。”他沉声道,“后来,我有机会到美国和一些欧洲先进国家去的时候,我曾经请精神科专家为我做过精神测试——每次得出的结论都是我的精神状况十分正常。”

我深吸一口气,“费总,您记不记得这种状况一共出现过多少次?”

“无数次。我没有统计过。”

“您每次看到的都是同一张脸?还是有所不同?”

“绝对是同一张脸。这张脸我早就已经记熟了。可惜我没学过美术,不然的话我可以准确地画出这个女人的模样。”

“您能向我描述一下这张脸吗?”

听了我的这个问题,费云涵身子向后仰了一下,打了个冷噤,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我赶紧说:“没关系,费总,如果您不想回忆或描述的话……”

“不,没有必要回忆。”他绷着脸说,“我对这张脸的熟悉程度,简直超过了自己的脸。你知道,我后来几乎都不怎么敢照镜子了。”他的头仰向上方,吐出口气,像是做了某种决定。“既然我已经来了,当然就要向你描述这张恐怖的脸。”

我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头发是盘起来的,发型有些老气。因为我只看见了她的脸,所以衣着只能描述颈子这一部分——她的衣领看起来像是那种旧时穿的棉服。”

费云涵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我发现他没有说最关键的部分,于是提醒道:“费总,您只说了她的发型和衣着,还没说她的长相呢。”

费云涵的脸一下白了,眼睛里流露出惊惧的神情。他颤抖的声音让我感到毛骨悚然:“她长什么样,那是无所谓的……重要的是,是……”

我惶惑地望着他:“是什么?”

费云涵盯着我的眼睛看了许久,终于将这句最关键的话说了出来:

“千秋作家,这是最恐怖的一点……我看到的不是一张普通的脸,而是一张上吊后死去的女人的脸!”

《3》

费云涵的这句话令房间的温度一下子下降了十度。由此产生的恐惧联想使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幅可怕的画面。我立刻感到毛骨悚然、汗毛直立。

“对不起,千秋小姐,吓到你了。”他不安地说。

“太可怕了……”我捂着嘴说,“这种画面光是想起来就令人头皮发麻。您居然看到过多次?”

费云涵阴郁地说:“现在你多少了解我的痛苦了吧?我敢说,这种事情如果换到一些心理承受力弱的人身上,恐怕早就吓疯了。”

“没错。”我点头道,“我不敢相信您居然忍受了这么多年。”

“不,我没有勇气和胆量一直忍受。”他面露愧色,“我选择的是想尽一切办法回避。从我拥有自己的第一套房子之后,我就尽量避免在房间里布置任何可以反光的东西——地板是仿古的木地板;茶几也是实木的;窗玻璃整天都用窗帘遮着;镜子更是一块都不敢摆——只有采取这些措施,才能使我尽量避免看到那张可怕的脸。”

我点头表示理解。

“可惜的是,这些方法会引起某些麻烦。”费云涵苦着脸说,“那就是,我的家人没法理解我的这种‘怪癖’。我的妻子和女儿不止一次地和我沟通,试图获知我这样做的缘由,这令我十分头痛。”

“那您是怎样应对的呢?”

“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告诉她们实话吧?她们根本不会相信,只会要求我去看精神科医师;我也不想吓着她们。”费云涵无奈地摆着头说,“我只有告诉她们,我不喜欢光滑的东西。但后来她们渐渐发现这不是个人喜好的问题,而是近乎偏执的病态。我猜她们一定认为我有某种心理问题。我真是有苦说不出。”

我违心地安慰他:“费总,也许她们不是这样想的,您多虑了吧?”

“不,你不知道,近期发生的一件事……非常糟糕。我猜我女儿大概都认为我有神经病了。”他痛心疾首地说,“我女儿从法国旅游回来,给我带了一件精美的礼物——一个Givenchy的全金属打火机。我非常高兴,可惜在拆开包装盒,取出打火机的时候……”

“您又看到那张脸了。”我猜到了,他说“全金属”三个字的时候我就猜到了。

“是的……当时我全无戒备,将这精致的小礼物捧在手心仔细端详。突然,我在打火机的金属表面看到了那张可怕的面孔。我一时失控,怪叫了一声,然后将打火机丢出去老远。当时我妻子和女儿都在场,她们惊呆了。随后,我看到女儿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委屈地跑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想,我伤了她的心,但我却没法向她解释……真是,糟透了。”他不断地叹气、摇头,眉毛拧成一个结。

我同情地望着费云涵。此刻坐在我面前的,不是一个金融界大亨,而是一个伤心的慈父。

为了让费云涵从悲哀的情绪中走出来,我试着引开话题:“费总,这么多年了,您自己有没有想过,您身上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奇怪的事情?”

这句话显然问到重点了。费云涵一下把头抬了起来。“千秋作家,这正是我想和你探讨的!”

他的态度使我明显感觉到,他对这个问题并不是一无所知。这使我十分感兴趣,身子不由自主向前倾一些。“您好像已经发现了些什么,对吗?”

“不能说是有所发现,只能说是……有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他歪着头,若有所思,好像在寻找那种感觉。“说出来有些荒唐……”

我鼓励他:“没关系,您说吧。”这本来就不是一件符合常理的事。我在心里想。

好几秒后,他盯着我的眼睛说:“我每次看到那个女人的脸,都有种熟悉的感觉,就好像……我曾经认识她,或者在哪里见过她似的。但又死活都想不起来……”

“您本来就见过她许多次。”我提醒道。

“不,不是这个意思。”他解释道,“我知道,我在各种反光物中看到过她无数次了。但我不是因此而熟悉她的,而是……从一开始就很熟悉。这种感觉十分微妙。这么说吧——有的时候,我会有种强烈的感觉——那个吊死鬼女人好像就是我自己一样!”

我心中发瘆。“恐怕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也不明白。”他沮丧地说,“我刚才就说了,这只是一种微妙的、难以解释的感觉。要是我能清楚地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也就不会如此烦恼、困惑了。”

办公室里沉寂下来。窗外的天色已经阴暗得如同夜晚了,雨点的声音忽大忽小,还不时夹着一两声闷雷。还好我在费云涵进来之前将灯打开了,否则我怀疑自己能不能在这种诡谲的氛围下承受这个可怕的故事。

良久之后,我问道:“费总,我能知道您告诉我这件事,或者是提供这个素材给我,是什么目的吗?”

费云涵神色委顿地望着我。“千秋作家,不瞒你说,从出现这种奇异的现象起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多年了。我本来都以为自己已经被迫适应了这种怪事。但最近我发现自己承受不了了,我快要被逼疯了。”

“最近?为什么?”

他的眼睛里流露出饱受痛苦折磨的那种无尽的悲哀。“以前,我只是偶尔在晚上的时候才会在反光物中看到那张脸。所以我只需要在夜晚的时候特别注意别靠近反光物就行了。但最近,我在白天也能看到了……”

他的手缓缓举了起来,指向我旁边巨大的落地窗,眼睛却没有望过去。“事实上,我一直没说出来而已——从走进这间办公室的那一刻起,我就看到窗子上浮现出那张脸了。你可能没注意到,我一直都不敢望向那边。”

我心中一凛,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虽然什么都没看到,还是感到后背一阵发冷。

“你看不到的,只有我能看到。”他说。

我将目光收回来,手指撑着额头,长长地舒着气。片刻过后,我问道:“您说,这种情况是最近才开始变得严重的?”

“是的,准确地说,就是从今年年初开始。”

“您认为这是什么回事?”我换了个问法,“您对此有自己的理解吗?”

他不置可否,思忖了好一阵后,带着明显不肯定的语气说:“我能想到的只有一种可能性……这张脸,或者是这种脸的主人在向我传达某种信息,或者暗示着什么。”

“那您认为是什么?”

他抬起头来,眼睛里有一种绝望的神色。“它在暗示我……要我自杀。”

我吓了一大跳,差点从皮椅上弹了起来。“费总,您怎么会这样想?”

“要不然,你认为该怎样理解呢?”费云涵反问道,“一张上吊女人的脸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我面前,除了认为它是想把我逼疯或是逼死,我总不可能理解为它是要为我带来幸运和福音吧?”

我一时语塞。半晌过后,我问道:“费总,您之前说您现在必须寻求帮助。我想知道,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费云涵用求助的目光凝望着我。“千秋小姐,我告诉你这件事有两个目的。第一,我猜想,作为悬疑作家的你可能会经常接触或获悉一些怪异的事,我想看看你对于发生在我身上的怪事,有没有什么见解。”

我思考了一刻——事实上我一直都在思考,最后只能带着歉意实话相告:“抱歉,费总,我对于这件事实在是摸不到头绪。”

费云涵轻轻颔首,表示理解。“没关系,我知道这件事情不是那么容易获得解答的。所以,我的第二个目的就是,希望千秋作家能根据我的经历写成一本小说——当然,如果你认为有价值的话。”

“您的故事我非常感兴趣,是一个绝妙的悬疑小说题材。”我告诉他,同时试着理解他这样做的理由,“您是希望,这本书出版之后引起大众的关注?”

“没错。当然我希望大家关注的不是我,而是这件事本身。这本书的主人公显然会是一个虚构的角色。”他再一次巧妙地提醒我不要暴露他的秘密。“但是关于书的内容,你可以在引言中说明,这是一个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故事。”

我想到一个问题。“费总,您不怕这本书出版后,您的妻子和女儿会看到吗?别忘了,您的女儿是我的书迷。”

“她们也许会看到,起码我女儿肯定会。但我猜她们不会想到我就是这个故事中主角的原型。她们不知道我来找过你。”他沉默了一下,“她们可能会认为这个世界上还有和我类似的人。最好她们就是这样想。”

“这就是您希望我写这本书的目的吗?”

“不完全是。”费云涵诚恳地望着我,“千秋作家,你写的每本书都十分畅销,这本书也不会例外。如果很多人都看了这个故事,并且形成一个谈论的话题,那么我想,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猜测和分析,说不定有些能对我形成启发。”

我懂了。“您是想通过大众舆论来寻求这件事的解答。”

“是的!”他忽然激动起来,“二十多年了,我每一天都在受着煎熬——我指的不仅是那张脸所带给我的惊吓,还有对于这件事的困惑。我实在是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身上会莫名其妙地发生这种怪事?我看到的这个女人究竟是谁?她和我有什么关系?她要干什么?如果有一个人能告诉我这所有一切的答案,我愿意把我十分之一的财产送给他(她)!”。

我愣愣地望着他,心里竟不由自主地猜测费云涵十分之一的财产会是一个多么庞大和惊人的数字。我希望他没看出我的心思。

他确实没看出来。费云涵见我呆了,调整脸部的表情松弛下来。“不好意思,千秋小姐,我有些失态了。吓着你了吧?”

“没关系,费总,我理解您的心情。”

“既然说到了钱,千秋作家,请允许我对于这次唐突的拜访和提出的冒昧要求表示歉意。”他说话的方式真的让人感到非常舒服,“这本书出版之后,我愿意付给你一百万作为感谢。”

天哪,可恨又可爱的有钱人!他付一百万好像比一般人买个冰激凌还容易。等等——矜持、客套——我不能太过兴奋而失礼。“啊……不,费总,您太客气了。您提供了您的亲身经历给我作为写作素材,还反过来付钱给我,哪有这种道理?”

“这是你应该得的,千秋作家,你答应了我的不情之请。”费云涵从皮沙发上站起来,再次伸出手来,“我该告辞了。”

我站起来和他握手:“费总,我答应您,三个月内就会让您和广大读者见到这本书。”

“那真是太好不过了。”费云涵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真的很感谢你。这么多年了,我第一次将这件怪事和心中的苦闷倾诉出来。现在感觉好多了。”

“能帮到您我十分荣幸。”这也是我的肺腑之言,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我都要感谢他。

《4》

送费云涵离开后,我回到办公室。现在已经六点过了,但我暂时不想回家。

我坐在舒适、柔软的皮沙发上,心绪万千。今天下午这个特殊的来访者,牵动起了我若干种复杂的思绪。

首先,我真的要感谢费云涵。他让我同时获得了下一本书的写作题材和一大笔可观的收入。一百万,就像是从街边捡到这么容易。再加上这本书本身的版税。我想我明年可以大半年不用工作,到国外一个美丽悠闲的地方去好好度个假了。

和费云涵这样的人相处,实在是一件十分享受的事情。他拥有每个男人想要的每个女人需要的一切——也许,除了那张时刻伴随着他的恐怖的脸。他魅力十足、风度翩翩、毫无大架子,说话做事又总是那么得体,不会让你感觉到大人物的那种压迫感。其实他心里十分明白,他所讲的这件事,换成任何一个作家都不会放过—这无疑是一个绝妙的写作题材!但他却再三表示歉意,好像自己真的提出了什么不情之请。这种处事风格会令所有跟他接触的人都感到非常舒服。上帝,我是不是有点喜欢上他了?

但是,他越是这样客气和温和,就越是增加了我心中的负疚感。

有件事情,我在他一开始说那件怪事的时候就想到了,但我一直没有告诉他。

现在,我需要仔细回忆大概两个月前的一次会面。我要把这两件事情整合起来。

打开抽屉,翻出记录来访内容的笔记本。我往回翻了数页——找到了!没错,2月16日的记录。

为了让听故事的人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有必要将2月16日发生的事简要叙述一下。

那天跟今天一样,是和来访者会面的日子。前面来的几个人我就不提了,直接说关键的那个人。

她走进我办公室的那一瞬间,我就意识到这不会是一个普通女人。年龄大概在三十七八岁,有可能实际年龄要比看起来大些,当然是拜高档化妆品和保养品所赐。她相貌出众,身材匀称,气质高雅。身穿一件价值数十万元的高档皮草大衣,一条白色水貂披肩随意地披在肩上,在摘下灰色的鹿皮手套时,一大块方形钻石在闪闪发光。这女人浑身都在辐射着金钱的光芒。当时我就敢说,她不可能是一个人前来。在这栋大楼的下方,肯定正停着一辆高档轿车,里面坐着司机和保镖。那个时候,我没法准确猜出她的身份,而现在我显然知道了。

当时,我不知道这种阔太太到我这里来是做什么的,反正肯定不会是为了赚那一点儿“素材提供费”而来。所以我很聪明地提都没提,免得被她笑话。在她坐下来后,我们开始交谈。

阔太太告诉我(态度还算好,没有特别颐指气使的感觉),自己有一些积累多年的困惑,想和我谈谈。我表示很感兴趣,示意她可以畅所欲言。

配合着笔记本上的记录,我几乎能想起她的原话:

“我二十五岁那年,嫁给了现在的丈夫。这是我第一次婚姻,也将是唯一的一次。我嫁得很好,丈夫是一个事业有成的人,他使我们的家庭生活富足、应有尽有。但是,从嫁给他的那一天起——或者说,从住进我们的新房那天起,我就感到十分困惑。

“房子很大,家具也很齐全、高档。一开始我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很快,我发现一件奇怪的事——这个家里没有一件可以反光的东西。你知道,我指的就像玻璃、镜子一类的东西。”

当时我有些诧异,问她难道这个家里的窗子上没安玻璃。

“安了,但是那种不反光的磨砂玻璃。我十分不解——这种玻璃不是一般都只会安在学校的教室里吗?谁会在家里安这种玻璃?这会使房间的采光变得很差。但这好像正是我丈夫想要的。我问他为什么要安这种玻璃,他只说自己喜欢。

“地板、墙面、衣柜、餐桌……总之家里的每一部分都是由粗糙不反光的材质组成的。好吧,这些我都能接受。但有一点是我绝对不能忍受的——这个家里的卧室和浴室里,居然没有一面镜子!

“作家(她以一种严厉的眼神望着我),你也是个女人。你知道镜子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仅次于生命的东西。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是不爱美的,离开了镜子,你叫我怎么活?”

我当即点头表示同意,确实这太过分了。

“后来,我和丈夫做过多次沟通,提出了非常强烈甚至是强硬的要求——我必须要一张带有一面大镜子的梳妆台。我丈夫终于同意了,但条件是,这东西不能摆在卧室,只能放在书房里。唉,算了吧,总比没有强。于是,每天晚上,我只能一个人躲在书房敷脸和化妆,简直让我想起了画皮里的女鬼。这算是怎么回事?

“关键是,这还不是最怪异的。我发现,自从我买了那张梳妆台后,我丈夫就几乎不进书房了。他把他要用的资料和用品都搬到了另一间屋。而且,他买了很多块深色的、粗糙的布回来,要求我在使用完镜子之后,要将镜子遮盖起来——对了,家里的电视机和电脑屏幕也是如此。一旦不用的时候,就要用布盖住,必须严格执行。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商量的余地。你能想象吗?我每天化妆的时候都要像揭盖头一样掀开一张布,那真是既烦人又滑稽。

“有的时候,我,后来还有我的女儿,我们难免有忘记替那些东西盖上布的时候。每次出现这种情况,我丈夫就会很生气。他的涵养很好,不至于大发雷霆,但还是会责怪我们粗心大意。唉,我和女儿都感到十分委屈,却只能默默忍受他的这种怪癖。”

当时我听到这里的时候,真是兴致盎然。阔太太则继续讲述着她那怪异的丈夫。

“日子长了,我渐渐注意到,有些时候——比如说在外面——我丈夫始终会看到一些会反光的东西。那时,他会露出一种惊恐的神情,就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怪物似的。这真是让我困惑极了。

“对了,后来我们搬过好几次家。房子越住越大,越来越宽敞、豪华。但‘家里不能出现反光的东西’这一原则却一直延续至今。这条定则在我们家来说,就像万有引力定律一样不容更改。”

当我问到,她有没有问过丈夫这样做的理由时,阔太太牵动嘴角一阵苦笑。

“我怎么可能没问过?我问过无数次。但我丈夫总是拒绝告诉我理由。啊,当然,他也曾说过一些理由,但我听得出来那是敷衍我的,绝对不是真正的理由。唉,我意识到自己必将永远面对一个充满谜团和不信任的婚姻。可是我又无可奈何。我没法过多地责怪我丈夫,因为他在其他方面,都是那么优秀。我爱他。我挑不出他的其他缺点和毛病……只有这件事,一直让我耿耿于怀。我敢肯定他一定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当阔太太倾诉完毕后,她急切地询问我,以前有没有听说过类似的事,或者对于她丈夫的怪异举止能否做出合理的解释。我告诉她——虽然我写的书中记叙过许多光怪陆离的事,但不代表我经历过那些事(因为有不少是虚构的),更谈不上对身边切实存在的怪事做出解释了。很显然,我让她失望了。

最后,她离开的时候说,要不要以此作为题材写成小说,那是我的自由。但如果我要写的话,务必不能在书中提到她,甚至不能塑造一个和她类似的人物。还有就是,她要我保证不对任何人说起她来找过我的事。

说到这里,相信所有人都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现在,我心中阵阵悸动——这实在是太富有戏剧性了—费云涵夫妇可能做梦都想不到,他们分别先后来找过我,从各自的角度向我讲述了同一件事。这件事最后由我整合起来,构成了一个绝佳的悬疑故事的雏形。

而且,有趣的是,我猜这本书写出来后,费云涵夫妇都会看到。而他们肯定都会认为这是自己来拜访我之后的结果。只是不知道他们在看完我的书后,分别会作何感想。

这个我管不着了。我已经获得了足够重要的东西。这个以真实事件为原型的故事,是我这么多年来遇到的最好的悬疑小说题材,它的框架已在我心中悄然成形。

我隐隐有种感觉,这个故事会成为我写作生涯的一个高峰。我必须把握好它,借助这个故事,我有可能成为国内最顶级的著名作家,身价自然扶摇直上。

想到这里,我心潮澎湃,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名利双收的可喜局面。

可惜,后面发生的事我始料未及。那是后话,暂且不表。

《5》

仅仅两天的时间,我就构思出了新故事的大体内容,将书名暂定为《反光》,故事情节我非常满意。

实际上,在我几个月前会见费云涵的夫人(当时我不知道她的身份)之后,就曾经想过写这个故事。可惜她那时提供的材料十分有限,而我又一时没能对她所讲述的怪事找到合理的解释,所以这个构思就被搁置下来。费云涵来找过我之后,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我只需要给出一个极富戏剧性的起因和结果,再添加一些悬念和故事性十足的情节,一部长篇畅销小说就应运而生了。

我把内容简介和故事大纲发给我的出版编辑罗敏——一个比我小两岁,拥有像鹰一样敏锐洞察力的精明出版人。她在第一时间看完了。之后——我知道她很激动——因为她放弃了网上聊天而直接打电话过来。

“天哪,千秋,太棒了!”电话一接起来就听到了她惯用的夸张语调,“你怎么能想出这么好的故事创意来?”

我淡淡一笑。其实她知道我向大众征集写作素材这件事,但她就是不说穿,而将赞誉全部归功于我。我想,这是一个聪明的编辑鼓励作者的方式。“你喜欢吗,罗敏。真是太好了。”我迎合着她说。

“喜欢得不得了。我想读者们也会非常喜欢的。”她说,“我保证这本书会大卖特卖!”

“希望如此。”我按惯例征询她的意见,“你觉得有没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

“你知道,千秋,你是我最放心的作者。我什么时候要你改过稿?这本书具备了读者想要的一切——悬念、故事、惊悚、情感——所有要素都集齐了……嗯,我只有一个提议。”

“哦,是什么?”

“这本书你打算只写一本吗?”

“那你的意思呢?”其实我已经明白了。

“你知道我的意思。”她就像我肚子里的蛔虫,“如果这本书非常畅销的话,读者会觉得不过瘾,他们会期待续集或者前传什么的。”

我思索了一下。“可是,这个故事的结构好像不适合写成好几部。”

电话里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显然罗敏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没错,”她承认道,“如果写成分好几季的那种长篇,确实有点勉强……但是,我觉得起码两本书是能够做到的。”

“上下部?”

“对,你在第一部中留下一些悬念和疑问,然后用第二部来补充和揭谜。当然,人物和情节就得再扩展开些才行。”

“罗敏,你是在增加我的工作量。”我假装抱怨,实际上在心中肯定她的提议。

“也是在增加你的收入,亲爱的。好好考虑一下吧。”

聪明的女人。我挂了电话后,莞尔一笑。将一个绝好的题材挖掘到最大程度,就像开采金矿和煤田的矿主一样贪婪——这就是她们这些人的工作。不过,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提议,把这本书写成两部,我的版税也会翻番。

分为上下部的新的故事大纲在四天后发给了罗敏。她非常满意,立即上报选题。一番讨价还价后,确定了我的版税收入。合同里希望我三个月就能将稿子交出来,正好,这也是我和费云涵约好的。我毫不犹豫地签字了。

《6》

我承认,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我找到了久违的创作激情。不仅是利益的诱惑——这个精彩的故事几乎把我自己都打动了。有时候,我会像读者一样强烈期待着后面的剧情,从而推动着我快速地写下去。结果,本来预计7月完成的书稿,6月初就交给出版社了。

这种情况显然对于我和出版方来说,都是可喜的。我提前获得了假期,而出版方能够赶上暑假这个黄金档期。7月中旬,我的新书《反光》开始发行了。像之前承诺的那样,出版公司投入了大量的金钱和精力在这本书的包装宣传上。罗敏告诉我,这是他们今年最强档的重点书,他们对这本书的期望恐怕比我还要高。

事实证明,我没有让所有人失望。这里的所有人指的是读者、书商和我自己。新书上市两个星期后,图书销售报表显示,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反光》就卖了将近50万册,跻身图书销售榜前十位。出版方高兴得发了疯,不仅提前将稿费如数打给我,还向我表示,一个月之后这本书就会开始加印。更贴心的是,出版公司问我要不要到马尔代夫度个假,所有费用当然由他们承担——他们希望我能在休闲放松之后,尽快开始第二部的创作。我礼貌地谢绝了,表示愿意留在国内帮助宣传新书。实际上,我现在确实对马尔代夫不感兴趣,我期待的是更长远的效益。

我跟费云涵打了电话,告诉他新书出版了,而且相当受欢迎。费云涵告诉我,他女儿在上周就已经把书买回来了,但他自己由于工作原因,还没来得及细看。但只是粗略翻了一下,他已是非常满意。我告诉费云涵,这本书只是第一部,还会有第二部。费云涵显得很有兴趣,对我说,第二部出版后,他会再付我一百万。听到这句话,我快因为巨大的喜悦而撑不住了,表面上却必须努力维持平静,这真难。

费云涵要我提供他一个银行账号,好把之前说好的一百万汇入我的户头。我假意推脱、欲擒故纵,直到费云涵表示,如果我实在不愿提供账号,就只有亲自给我送来,我才“勉为其难”地告诉了他一串我早就背好了的数字。可怕的是,我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丝毫没有为自己的虚伪而感到羞愧,也许在文艺圈混久了的人都是这样——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一百万就像之前设想的那样,不费吹灰之力就到手了。加上我的稿费,我一下就拥有了一大笔钱。当然,我之前也不缺钱花,但毕竟同时获得这么多收益,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看着我日益增加的知名度、影响力和不断飙升的身价,欣赏着我户头上那令人赏心悦目的数字,想到在第二部出版后,这种情况还会再出现一次,我明白我获得了之前预期的一切。随之产生的幸福感和满足感几乎使我感到眩晕,我知道幸运女神降临在了我的身旁。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表示,幸运女神看来只是路过罢了,她走得如此之快,简直令我措手不及。

《反光》出版后的一个月,在一个上午,我接到了罗敏打来的电话。

“千秋,这是怎么回事?!”她突兀地发问,搞得我莫名其妙。但我从她焦急和气恼的语气中听出,肯定是出什么事了。

“什么怎么回事?”我有不好的预感。

“你没上网看新闻吗?”

“没有,我今天还没打开电脑呢,怎么了?”

罗敏长吁一口气,好像在把胸中的闷气排出来。“那你赶快打开电脑……算了,我等不及你慢慢看新闻了,直接告诉你吧。”

我焦虑地握着手机。

“今天早上的新闻,我刚才才看到,让我震惊得好半天没回过神来。是关于你的,千秋!那则消息披露说,你出版的这本新书《反光》,和另外两个作家写的新书几乎完全—样。现在,你们三个人都涉嫌抄袭,而情况恐怕对你最不利!”

我呆了。“你说我的书和另外两个人的书完全一样?什么意思?哪些地方一样?”

“我不知道,我又没看过他们的书!但网上那则消息说,除了人物名字不一样,题材和内容都差不多。”

“这……怎么可能!”我忍不住叫了出来。

“千秋。”罗敏用一种我从没听过的严肃口吻问道,“你实话告诉我,你真的不知道这件事?”

“我当然不知道!”我着急地说,“我十点过才起床,之后就吃了点儿早餐……”

突然,我意识到她这个问题的真实意图。“罗敏,你怀疑我抄袭?”

“你老实告诉我,你有没有借鉴过某人的故事构思?”

我气呼呼地说:“别说得这么委婉,抄袭就是抄袭,什么借不借鉴的!”

“好吧。”她懒得跟我绕弯子了,“你抄了吗?”

“如果我说我没有抄袭,你会相信我吗?”

她回答道:“我相信。千秋,咱们合作这么久了,我了解你。我知道你不会跟我说假话的。何况,我必须相信你,因为我是你的责任编辑,咱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她一方面说会相信我,一方面又暗示我这是无可奈何的事。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令我十分生气。我的声音几乎都有些发抖了:“罗敏,你听着,我不需要你勉为其难地来相信我。如果你们怀疑我抄袭了,那就尽管去调查吧,只要能拿出证据证明我抄袭,我愿意拿稿费的十倍来赔偿给你们!”

说完这句话,我狠狠地摁下挂断键,将手机摔到桌子上。

我走到阳台上,深吸了几口气,调整着自己的情绪,然后迅速地回到房间,打开电脑。

见鬼,腾讯网的首页上报道的!我之前还寄希望于这则消息是来源于某个不知名的小网站,现在看来,怎么都不像是空穴来风。

我快速浏览着这则消息,大致上就是罗敏刚才告诉我的内容,只是得知了一些更具体的情况——一个叫安玟的女作家,和一个叫渔歌的新人作者,分别写了一本叫做《镜中的女人》和《诡脸》的悬疑小说。报道称——“这两本书和著名女作家千秋的新书《反光》在内容和题材上几乎如出一辙”;“很明显,三个人中,至少有两个人涉嫌抄袭”;“读者和书迷非常不满,强烈要求国家新闻出版总署调查此事,查出抄袭者。否则会助长文学界的抄袭之风。”……

我的眉头越皱越拢,几乎成为两条绞在一起的绳子。就像刚才罗敏说的,情况看起来似乎对我特别不利。虽然报道上没有明确说我抄袭,但听起来怎么都像是在暗示我的可能性最大——“一位千秋的书迷表示,她非常失望,如果查明千秋有抄袭行为,她将永远不再购买千秋的任何一本书”;“也有书迷表示,就算千秋真的抄袭了,但只要她能公开道歉,大家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支持她——毕竟谁都有犯错的时候。”

该死,该死!我猛地将鼠标摔到一旁,气得七窍生烟,简直想将电脑屏幕砸烂。而就在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我正在气头上,懒得去接,但打电话的人却异常执著,竟然一直不挂机。手机铃声让我心烦,为了让它不再作响,我接了起来。

“您好,请问是作家千秋吗?”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是我,你是谁?”我没好气地回答。

“我是新津晨报的记者,想采访一下关于您的新书和另外两部作品出现巧合的事。也许您愿意通过我们报纸向广大读者做一些解释,假如您有空的话……”

“抱歉,没什么好解释的,而且我也没空。”没等他说完我就挂了电话。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内,我又接到了不同媒体打来的两通电话,全都被我不客气地回绝了。这些记者一方面令我反感,一方面又令我佩服,他们真的是神通广大——我从没公布过我的手机号码,但他们还是能通过各种途径打探到,准确无误地找到我。可是他们没选对时候,我现在心烦意乱,不想见任何人。况且我确实不知道该告诉他们什么,我自己都是一头雾水。为了不再被骚扰,我把手机关机了。

我正想在网上搜索一下关于那两个作者和他们作品的信息,门铃响了。我翻了下眼睛——天哪,该不会是那些记者找到我家里来了吧?

“是谁?!”我冲着门的方向大吼一声。

“是我,千秋。”

罗敏的声音。我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将门打开。

我的责任编辑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丝歉意。她的口气比起在电话里明显软了下来。“对不起,千秋,我相信你没有抄袭,真的。”

我无法再对她生气了。“进来说吧。”

这个女人,刚才还一副表示歉意的样子,进门之后不过五秒钟就露出本色了。“不管怎么说,你怎么能挂我电话呢?而且后来还关机了!你至于这么生气吗?”

我一下倒在沙发上,仰面叹了口气。“我不是生你的气,只是不希望那些记者一直骚扰我。”

罗敏坐过来,盯着我。“记者这么快就找到你了?那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我扭头望着她。“你叫我说什么?我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我甚至连那两个作者都不认识,更别说他们的作品了。这种状况我从来都没有遇到过,天知道怎么会发生这么巧的事情!”

“你认为这是巧合?”罗敏蹙了下眉,“以我在出版界待了这么久的经验来看,如果两个作者写出了同样题材的作品,尚有可能是巧合,但是三个人—而且是在如此接近的时间里写出了同样内容的书,这种概率太小了,几乎是不可能的。”

罗敏的话让我想起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对了,他们的书分别是在什么时候出的?”

“我查了,第一个出的是那个叫安玟的女作家,她那本《镜中的女人》是在今年六月出版的;《反光》是在七月出版的,所以你是第二个;而那个叫渔歌的新人写的那本《诡脸》上周才上市,也就是八月初,他是最后一个出版的。”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时间这么接近!我们三个人出书的时间分别只相差一个月!”

“很蹊跷,对吧?”

“你看过他们的书吗?”我问。

“你说呢?”罗敏望着我,“我今早才得知这件事,怎么可能已看过他们的书了?”

“内容简介呢?”

“网上应该能查到。”

“我马上查一下。”我走到电脑桌旁,打开搜索引擎,分别输入这两本书的书名和作者名,很容易就找到了相关的介绍。罗敏站在我旁边,和我一起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

几分钟后,我们基本了解了—安玟是一个不太出名的作家,以前也就在杂志上发过几篇短篇稿,两年前出过一本书,没引起太多关注,《镜中的女人》是她出的第二本书;而渔歌是一个网络写手,更没有名气,这本《诡脸》是他第一次出版实体书。

作者简介没有什么太多值得注意的,重点是这两本的内容介绍,看得我瞠目结舌、喉头发紧。

网上那则消息没有说错,这三本书实在是太相似了,简直就像是一起诞生的三胞胎!三本书描述的,都是一个主人公会在反光的东西里看到一张恐怖的脸,而且这张脸是一个女人上吊的模样!

作为悬疑小说的介绍,自然不会将剧情透露太多,更别说结局了。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仅仅是看到这个大致的内容简介,我已经感到无比震惊和骇异。毫无疑问,就算是傻子看到这三本书的内容简介,都会立即想到“抄袭”这个词。

“见鬼了!真的完全一样!”罗敏在一旁惊叹道,这才令神思惘然的我想起还有她的存在。我刚才整个人都呆掉了,几乎忘记了身边的一切。

我离开电脑桌,坐到沙发上,拿起茶几上的一盒女士烟,抽出一支点燃,深吸一口。吸得太猛,导致肺部不适,引得我接连咳嗽。

罗敏坐过来挨着我。“我以前从没看过你抽烟啊,最近才抽上的?”

我摇头。“一直都抽,只是抽得很少。”

罗敏叹了口气,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用茶几上的打火机点燃。“我也是,只有烦心的时候才抽两支。”

我们两个女人就这样靠在沙发上,吞吐着烟雾,许久没有说话,沉溺在各自的沉思中。

终于我发现香烟不能使我清醒,只会让我陷入更深的迷雾。我将烟灰缸拖过来,伸手将烟摁熄,问道:“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抄袭,百分之百是抄袭。”罗敏说出自己的结论,然后望着我,“当然,我不是说你。”

我没有说话。

“你觉得呢?”她问我,“会不会是他们两个人抄了你的?”

我抿着唇思索了好一阵。“老实说,我认为这种可能性不大。我在出版之前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这本书的情节,也没有在网上发布或预告过,他们怎么可能得知书的内容?除非……这两个人都是超级黑客,能盗取我电脑中的资料——但这会不会太夸张了?”

“确实。如果他们有这个本事,恐怕就不会选择当什么作家了。”罗敏将烟熄灭,“你仔细想一下,这本书在写之前,你真的没跟别人讲过故事内容吗?除了我。”

我认真思索了良久,回答她:“我可以十分肯定地说,我除了发给你看过内容简介和故事大纲之外,再没别人知道了。连我的助手小雅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问道:“该不会……是你那里出了问题吧?”

罗敏身体弹了一下,就像在草地散步时看到了蛇。“你怎么怀疑起我来了!”她尖声道,“我是你的责任编辑,出了问题,我也要一起承担责任的!难道我还会害你不成?”

“你别这么激动。”我觉得她尖溜溜的声音令我更加心烦了,“我知道你不会害我。我的意思是,会不会有人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通过你的电脑获取了关于这本书的信息。”

她不耐烦地接连摆手。“绝不可能。好了,别再探讨这个问题了。”思忖片刻后,她问道,“对了,你这本书的题材是怎么来的?”

我微微张了张嘴,想起了费云涵和他的夫人,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对罗敏说。“嗯……你知道,我有间工作室,专门接待一些来提供故事素材的人。”

“我知道。你直接告诉我,是谁向你提供的这个素材?”

我变得局促起来。“……抱歉,罗敏,恐怕我不能告诉你。”我答应过费云涵的。

罗敏一双眼睛瞪着我:“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打哑谜!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难道这里面有什么隐情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提供故事素材的人要我保证,绝对不能把他的名字和身份告诉任何人。”

“我想那应该不包括我吧,你的责任编辑!”

“我想他指的是所有人。抱歉,罗敏,我……答应了他。”

我们对视了好几秒钟。

罗敏吐了口气,摊开双手。“千秋,这样你叫我怎么相信你?”

我一下拉住她的手。“你必须相信我!罗敏,我只是收集了素材,然后在这个基础上进行艺术加工,我绝对没有参考任何人的……”

突然,罗敏伸出一只手,示意我停下来。她一脸严峻,似乎想到了非常重要的问题。

“千秋。”她凝视着我,“你看,会不会有这种可能性——这个提供故事素材的人,不止找过你一个人。他还把这个故事素材提供给了另外两个作家。”

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罗敏说的话提醒了我,仿佛让一个身处迷雾森林的人一下看到了出口。

我之前又恼又急,几乎丧失了冷静的思考力。现在,我不得不承认,这是目前最合理的假设。

但是,这可能吗?费云涵不是说,这件事情他只告诉过我一个人吗?难道他骗了我?可是,他这种身份和地位的人……

“千秋,你在想什么?”罗敏打断了我的沉思,“你觉得我说的这种情况有可能吗?”

我望向她,语气不那么肯定。“我觉得……应该不会吧。”

“为什么?”

“凭我对他的了解,他不应该做出这种事来。”

“你对他有多了解?他是你熟知的一个人吗?”

“不算……但他说过只跟我一个人讲过这件事。他是一个很真诚的人,我觉得他不会骗我。”

罗敏翻了下眼睛。“如今这年头有谁是值得完全相信的?好了,别在这里猜测了,打个电话给他求证吧。”

我感到为难。费云涵刚在我的账户上汇入了一百万,关键是他承诺还要付我一百万(第二部出版后),现在要我打电话去责问他有没有对我说谎,叫我怎么开得了口?

罗敏见我还在犹豫,有些着急了。正要开口说什么,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迅速地接起电话。“主编,我正在千秋家里……什么?”

她皱着眉头聆听了一阵,说道:“好的,我知道了,我马上告诉她。”

她挂了电话,我立刻问道:“主编说什么?”

罗敏说:“有几家报社的记者找到我们出版公司那儿去了,要求我们或你出面回应这次的事件。”

“该死,真是阴魂不散!”我骂道,“被我回绝后,又找到出版商那里去了!’

“你是怎么回绝他们的?”

“这很重要吗?”

“当然了,快说。”

我无奈地吐了口气。“他们要我通过报纸向读者做一些解释,我当时正在心烦,就不客气地说无可奉告,然后就挂机了。”

“哎呀!”罗敏叫道,“你怎么能得罪记者?现在这种状况下,能不能取得有利形势,就全靠他们了呀!主编让我告诉你,明天下午你必须配合着我们一起召开一次新闻发布会,努力澄清事实。现在主编正在饭馆里好酒好菜地伺候着那些记者呢,你却……唉!”

罗敏这番话让我激起一身冷汗。我这才意识到之前太意气用事了,深感后悔。我焦急地望着罗敏。“明天就举行新闻发布会?你叫我跟记者说些什么呀?”

罗敏从沙发上站起来,看了下手表。“主编催我赶快回去了,帮他应付那些记者,还要准备明天新闻发布会的事。你一会儿立刻跟那个提供故事素材的人打电话,问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只能如此了。“但是,如果他不承认提供给别的作家,怎么办呢?”我问道。

罗敏想了想。“总之,你今天要准备好一套说辞,在明天的发布会上公开表示自己的作品绝对是原创。另外,你要预想好某些刁钻的记者可能会问到的问题,提前想好回答,别到时候被问个哑口无言,那就不妙了。”

罗敏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对我说道:“总之,明天的新闻发布会非常重要,如果能获得媒体的信任和支持,反而是对你的一次极好的宣传;但如果没掌控好,那就糟了。”

说完这句话,她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7》

罗敏离开后,我意识到这件事情的重要性。不能再碍于情面了,我拨通了费云涵的电话。

他很快就接了起来。“千秋小姐,我正准备一会儿打电话给你呢。”

我一愣。“费总,您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对,早上我看到了这则消息。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听到他这样说,我心里一下凉了半截——他居然问我这是怎么回事,那我还有必要问他吗?

费云涵见我没说话,大概猜到了几分。“千秋小姐,我能猜到你心里的疑问……但请你相信我,我看到这则消息后的震惊和疑惑,丝毫不亚于你。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那两个作家也会写出相同的题材。这件事情,我绝对只跟你一个人讲过!”

他说得斩钉截铁,让我无法不相信他。“费总,我就是想打电话来向您求证一下。既然您这样说,那我想一定是在其他方面出了问题。”

“感谢你对我的信任。这件事情会不会对你造成不利的影响?”

他是一个值得信任的男人,在他面前我不愿藏匿任何心事和情感,我坦白地告诉他:“……是的,现在一些读者和媒体似乎在质疑我抄袭。”

电话里沉默了一刻。“千秋作家,你是不是希望……我能出面帮你澄清?”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连连摇头,忘了他根本不可能看到。“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那样会暴露这个故事主人公的原型就是您。”

他的语气充满歉意。“我真的很想帮你,但是……唉,我没想到会发生这种蹊跷的事。”

“没关系,费总,我能理解。”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如实相告。“明天下午,我的出版公司要举行一场记者招待会,要求我出席,当面回应质疑。”

“……哦,哦。”

隔着电话,我还是能感受到费云涵的不安。“费总,您放心,我会用我的方式来回答记者的提问,不会把您说出来的。”

“谢谢你,千秋。”

“那么,没什么事了,我挂电话了。”

“等一下。”他喊了一声,“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您问吧。”

他迟疑了许久才说出来:“千秋作家,我知道你当然是谈不上抄袭的。那么,你认为那两个作家有没有抄袭你的作品呢?”

这个问题刚才罗敏也问过,但我还是再次思考了一番。“我不知道。我认为可能性不大。我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内容,况且这三本书出版的时间挨得太近了,他们不可能是在看到我的书之后才抄袭的,那样时间上无论如何都来不及。”我没有告诉他其实那个叫安玟的作者比我还出得早。

“那么,他们俩互相之间有没有抄袭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不认识他们。”

“是的……”费云涵尴尬地笑了一下,“这是个傻问题。”

“费总,你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呢?”

电话里短暂地沉默了一下。“我就是觉得……太好奇了。假如那两个作家没有抄袭,那他们怎么会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怪事呢?”

我本来想说,这也正是我感到困惑的。突然,我想到了一个人,将已经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费云涵的夫人!

当我想到这种可能性的时候,全身就像被电击了一下。对了,费云涵说过他只跟我一个人讲过这件事,但他夫人可没这样表示过!她完全可能找好几个人倾谈。

但是,我又想到,费云涵的妻子不是说她不明白丈夫为什么会这么怕反光的东西吗?也就是说她应该不知道丈夫会在反光物中看到一个上吊女人的脸这件事。既然如此,就算她把这件事告诉了不同的人(其中可能就包括那两个作家),那些人也不能准确地推测出费云涵看到的是什么呀。

除非,费云涵的妻子没有说实话,其实她……

我自顾思忖,竟然忘了自己手握电话听筒。费云涵大概是见我许久没有说话,问道:“千秋作家,你还在吗?”

“哦,是的,对不起,我走神了。”

费云涵是个很聪明的人,立即问道:“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我无法告诉他,他的妻子来找过我的事。我既然一开始就瞒了他,现在只好瞒到底了。我试探着其他的可能性。“费总,我是在思考您问的那个问题。您介意我帮你彻底分析一下这件事吗?”

“当然不介意,这正是我急切想知道的。”

“我只能提供一些假设。比如说,费总,您写网络日志吗?”

“不,我没有时间写。顶多在空闲时发两条微博,但我绝对不会提到这件事。”

“那么,传统的日记呢?”

“也不写,我早就没有写日记的习惯……”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

我意识到他想到了什么。“费总,怎么了?”

“等等,你说到日记,我想起来了……我在十多年前,是写过日记的!”

“而您在日记中曾经记录过这件事。”

“没错……但是,我结婚后,害怕家人看到我写的东西,就把日记本撕了,丢进了垃圾箱。后来就再没写过日记。”

“那么,您觉得问题会不会出在这里呢?”我进一步暗示。

“你的意思是有人曾经看过我的日记,得知了这件事?但是……谁会偷看呢?就算有人看过,怎么会在十多年后才将这件事(以小说的方式)公布出来呢?而且刚好和你的小说在同一时期出版,这也未免太巧了吧?”

确实,这是个问题。我又陷入迷茫了。我和费云涵都沉寂下来。

良久后,费云涵说:“千秋小姐,这件事,我再想想吧。总之我有种感觉——这件事十分不寻常。”

“是的,我也觉得不寻常。”

“不管怎么说,我都要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如果可以的话……”

“好了,费总,千万别再说钱的事了。”我打断他。我不希望他太看不起我。

费云涵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没有坚持,只是再次诚恳地向我道谢,之后才挂了电话。

《8》

新闻发布会下午三点钟开始,地点是市中心一家大型图书城十五楼的会议厅。我两点过一点儿就到了那里,先在十一楼的水吧稍作休息。出版公司的老总、主编等人都聚集在了那里,我跟他们寒暄一下,简单地聊了一会儿。之后,罗敏把我拉到一旁。

“你跟那人打电话了吗?”她问。

“打了。但是他说没有跟其他人说过这件事。”

“他会不会是在撒谎?”

“我看不像。再说了,如果他真打算骗我,我又能把他怎么样?”

罗敏叹息一声。“算了,我就猜到会是这样——你准备好怎么回答记者的提问了吗?”

我捋了一下精心梳理过的长发。“有什么好准备的,我本来就问心无愧,该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

罗敏瞪着我。“你还真是轻松啊,我们都比你紧张。希望你到时候真的能应对自如。”

我扬了下眉毛,优雅地坐到一张皮椅上,接过侍者递给我的一杯柠檬水,显得悠然自得。罗敏看到我这副摸样,有点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我看她想要发作,但碍于旁边有许多人,她忍了下来。

其实,我的轻松姿态是假装出来的,我心里实际上很紧张。以前出席新闻发布会,多半是宣传新书或担当嘉宾。但这次,是要像庭审一样接受盘问。虽说我的确没有抄袭,但我没有证据来证明这一点,这是最大的问题。另外,要为费云涵保密也是一个难点。如果我无法说出提供故事素材的人的名字,记者会不会把这当作一个疑点?他们会相信我的一面之词吗?

我不知道罗敏有没有看出我是在强装镇定,反正她没有揭穿这一点。她吐了口气,将一把皮椅拖过来,坐在我对面,严肃地盯着我。

“听着,千秋。”她压低声音,耳语般地说,“收起你那一脸无所谓的表情,认真听我说。我接下来要说的事对你非常重要。”

我稍微专注了一些。

“一会儿记者提问的时候,不可避免会问到关于抄袭的问题。我们希望你能在回答这一类问题的时候,不要表现出什么都不知道,而要微妙地暗示出——有可能是那两个作者抄了你的。”

我微微一愣,避重就轻地问道:“你说的‘我们’是指的哪些人?”

“主编和我,或者还有老总。”

我蹙起眉头。“但我认为他们不太可能抄了我的。”

“我知道。”罗敏左右四顾了一下,像间谍在交换情报,“我们当然也分析过了,确实不太可能。但你还是得这么说。”

“为什么?”

“原因有两个。”她把声音压得更低了。“第一是,现在媒体和公众已经认定了这就是一起抄袭事件,如果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只会让他们认为你其实是无话可说;第二,我们分析,另外那两个作者和他们的出版商,肯定也会在近期回应此事。如果被他们先咬一口,我们就被动了。所以……”

“我们要先下手为强?”

“小声一些。”罗敏拉了我一下,“你懂我意思就行了。”

我思量着:“你叫我怎么先咬他们一口?我又没有证据能证明他们抄了我的。”

罗敏眼睛向上翻了一下。“老天啊,要是我们有证据的话,那还用得着在这里商量对策吗?早就出示给记者了!就是因为没有证据,所以才只是要你暗示他们抄袭。暗示,懂吗?不是叫你直接指出!”

“你的声音有点大了。”我提醒她,“这里有记者吗?”

“记者在会场,这里基本上都是我们的人。但这种事情是不能让所有人都知道的。”她的声音又低了下来。

虽然我明白罗敏说得有理,但我还是觉得有违道德。“这样做算不算是污蔑?”

“当然不算,你又没明说什么。再说了,文艺圈的人每天都在互相污蔑和攻击,这是这一行的生存法则,你懂的。”

我不说话了。

罗敏看了一下手表。“已经两点五十了,我们得准备进场了。灵活应对吧,千秋,你是个聪明的女人。”

我和出版公司的人一起乘坐电梯到十五楼的会议厅。借助电梯里的镜子,我审视着自己的妆容——今天我打扮得比较素雅,只上了点儿淡妆,希望给人的感觉是知性胜过美艳。我深吸一口气,和一群人一起走进会场。

“千秋,千秋来了!”我听到一些激动的呼喊,显然不会是来源于见多识广的记者。我一边走向主席台,一边扫视着台下——老天,人比我想象中要多上好几倍。除了各路记者之外,还有众多书迷。见鬼,这又不是签售会,是谁邀请书迷来的?

我的脸上可不敢把这种不满情绪表现出来,我在台上就坐之后,伸出手微笑着跟书迷们挥手致意,尽量表现出一种底气十足的模样。很快,工作人员要求现场安静下来,新闻发布会开始了。

主持人先将台上的主要来宾作了介绍,然后对到场的各位媒体朋友和热心书迷表示感谢。接下来,出版公司的老总作了一番开场白,主要是表示出版方的态度——他们对这次的事件深感震惊,希望能通过媒体告知公众事实(我们单方面的事实),并对抄袭行为表示出了强烈的谴责和鄙视。老总说,凭他和我多年的合作,他百分之百地了解我,坚信我的作品是绝对的原创。接下来,他把时间交给了记者,示意记者可以向我自由发问。

第一个提问的是文化周刊的记者。“千秋女士,据我所知,您是第一个对这次的事件做出正面回应的作者。请问您是什么时候得知这件事的?”

“昨天上午。”我回答他。

“怎么得知的呢?”

“我的出版编辑告诉我的,然后我立即上网,看到了那则消息。”

“您当时的感觉是什么?”

“非常震惊,以及……愤怒。”

“您愤怒的原因是?”

“这本书,”我做出一种愤慨而痛心的表情,“是我通过收集素材,然后精心构思并倾力创作的一部新作。耗费了我大量的时间、精力和心血,是我用无数个辛苦熬夜的晚上和低质量的简易晚餐换来的,是我目前最满意的一部作品。但我没想到,竟然会有另外两本书和我的作品在题材和内容上如此接近。我不知道这个题材是怎么泄露出去的,但我敢保证,我是这个故事最早的,也是唯一的创作者。我现在只觉得很后悔,也许在题材保密这方面,我做得太不够了。我会通过这次的事件汲取教训。”

说完这番话,我不易察觉地瞟了右侧的罗敏一眼。我看到她满脸通红,灵活发亮的眼睛兴奋地望着我,分明就是在说——你说得太棒了,千秋!

这个记者坐了下去,低头记录。第二个记者站起来问道:“千秋小姐,您说‘题材泄露’的意思,是暗指另外两个作家可能通过某种途径获取了您的创意和构思吗?”

“我不知道,这只是我的猜测。但除了这种可能性之外,我想不出其他的解释。”

“您以前认识安玟和渔歌这两个作者吗?”

“完全不认识,这是我昨天才听到的两个名字。”

“您觉得这个故事的题材可能是怎样泄露出去的?”

“我无法肯定,有太多种可能性。”

“您在写作之前把故事构思透露给过别人吗?”

“我没有让太多人知道,我在四月初的时候就把提纲发给了我的责任编辑。”从这里起,我开始撒谎了,“之后,我跟几个最要好的朋友提到过这个故事的一些情节,想请他们帮我参考一下。我想……问题有可能就是出在这里。”

“您的意思是您的朋友把故事内容透露给了另外那两个作者?”

“不,不可能。”我坚决地摇头,“我相信我的朋友们,他们都是我的死党,绝不会出卖我的。我想他们可能无意间透露了出去,或者是他们又讲给了其他一些人听,要不就是在网络上提到过……你知道,我的朋友中有些也是我的书迷,也许他们按捺不住想提前预告一下我的新书的冲动……总之,太多种可能性了。我真的无法确定。不过,是我没有叮嘱他们保密,这是我的错,不能怪他们。”

我本以为那记者问完这问题就该坐下来了,但他还没罢休。“那您向您的朋友们求证过吗?”

“还没来得及。我昨天才知道这件事呢。但我不想找我的朋友们兴师问罪。我刚才说了,这不能怪他们,是我自己不小心。”你可以坐下了吗?我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了。

他坐下了,放了我一马。我松了口气。

一个女记者起身问道:“千秋小姐,我们都知道您有一间工作室,成立好几年了,专门接待一些来向您提供故事素材的人。那么,这个故事的素材,是不是也是这样来的?”

来了。我就知道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没错,是一个在四月份来拜访过我的一个客人提供的,他说这是他的亲身经历。当然,他提供的只是一个很好的‘点’,而不是完整的故事。绝大多数情节,都是我在这个基础上自己构思创作的。”

女记者点了点头。“您能告诉我们提供故事素材的人的名字和相关信息吗?”

“很抱歉,不能。他在告诉我这件事之前,曾要求我一定要替他的身份保密。他不希望引起公众的关注。”这倒是实话。

女记者显然不满意我这样的回答,她歪着头问道:“如果您能请这个人出面帮您证实此事的话,我想大家也就没什么好质疑的了。您不这样认为吗?”

贱人。“没错,但这样的话我将是一个不守信用的人。所以,我宁愿面对你们的质疑,也不能违背自己的承诺。这是我的原则。”我义正言词严回答她。

那女记者撅了撅嘴,坐下了。

这时,后排一个年轻女孩举起了手,我示意她可以提问。

“对不起,”这女孩怯生生地说,“我不是记者,只是您的书迷。也许,我不该在这时候说话的。但我实在是忍不住要说——千秋姐,我追您的书看已经有近十年了。我通过您的作品了解到您是怎样的一个人。这次出了这样的事,我感到很无奈,但我只想从读者的角度说,我是绝对相信您的!”她骤然提高了音量,显得有些激动。“您是一个真诚的人,从您公开征集写作素材这件事上就能看得出来。所以,我相信您绝对不可能抄袭!我永远都支持您!”

上帝啊,这个女孩是您派来的天使吗?她出现得太是时候了!虽然她说的话令才撒了谎的我内心汗颜不已,但我真的被她感动了。我对她点着头,深沉地对她说:“谢谢,非常感谢。”

一些记者转过头去举起照相机对那女孩拍照。我想报道上会出现“千秋忠实书迷现场表示,完全相信和支持千秋”这样的语句。

接下来,又有几个记者提问,问的都不是什么尖锐的问题,而是对我有利的问题。诸如——“假如最后确认是那两个作者抄袭了您的作品,或者您的构思,您会不会诉诸法律?”“《反光》这个故事是否根据真人真事改编?”“这本书只是上部,下部您计划什么时候出版?”……我一一作答,尽显我的大度和敬业。出版公司的人也满面红光,有时会配合着我一起回答,现场气氛变得轻松而活跃。显然我们已经掌控了全局。

这时,后排一个戴着墨镜和帽子的女记者举起了手。我伸手示意她提问。

这个女记者以一种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千秋作家,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请问。”我微笑着回答。

这声音不紧不慢,吐出的每个字却充满了怨毒和愤懑:

“说真话,对你来说就这么难吗?”

《9》

我的笑容立刻凝滞了,脸上的肌肉变得僵硬起来。

所有的人都回过头去望着这个女人,不明白她是何许人,为何会突然发难。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她牵动嘴角,发出一声冷笑。“你心里明白。”

“对不起,我不明白。”我盯着她,回敬道。

“我今天有幸到这里来,虽然没能听到什么真话,但是能欣赏到你出色的表演和精彩的谎言,也算是不枉此行了。”她慢悠悠地说。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主席台上的老总站了起来,愤怒地瞪着这个搅局的女人。另外几个人都呆了。我尴尬地坐在原位,竭力保证镇静。

“你是哪家报社的记者?”老总怒气冲冲地问道。

“我不是记者。”这女人慢慢摘下帽子和墨镜,“当然也不能跟台上道貌岸然的大作家相比。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作者,叫做安玟。”

我惊呆了,安玟!就是那个写《镜中的女人》的女作者!她……居然跑到这里来了!在我和出版公司的人惊诧不己之际,记者们却兴奋了,也许他们来这里就是为了等待这种戏剧性场面的出现。现在,闪光灯对着这女人疯狂地闪烁着,她顿时成为全场焦点。

主编显然看出这女人来者不善,他站起来说道:“安玟女士,今天是我们公司和千秋作家举行的记者招待会。很抱歉,我们没有邀请你出席,请你马上离开。”

“太高明了。”安玟讥讽地说道,冲主编竖起大拇指,“你做得很对,立即赶我走是明智的,在我将真相说出来之前。”

“保安!”主编怒不可遏,“把她请出去!”

两个高大的保安快步走向安玟,他们一人拖住她一只手臂,几乎想把她架出去。安玟高声叫道:“太好了,这就是你们的本事!把我赶出去,你们就能继续欺骗下去了!”

“把她放开!”我大喝一声。两个保安松了手,站到一旁。安玟舒了口气,拉一拉被弄皱的衣服下沿,抬头瞥我一眼,闷哼一声。

我怒视着她,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告诉我,什么是真相?我撒了什么谎?”

“真的要我说吗?”她挑衅地问道,“你确定?”

“少废话,有话就说——”我差点把“有屁就放”这个不雅的词都说了出来。这个女人快把我气疯了,几乎让我忘了这是新闻发布会现场。我还保持着最后一分理性,否则真想立刻下台铆足了劲给她一耳光。

安玟拖长声音说道:“本来,我来参加你的记者招待会,不是打算来拆台的。我只是感兴趣你会怎么说。如果你说,你的作品只是凑巧和我的构思雷同,那倒也就算了。没想到的是,你居然说什么自己不慎透露了故事构思,还暗示我和另外一个作者照抄了你的题材。这实在是让我有点听不下去了。千秋大作家,我都没说你抄袭我,你倒反咬一口,污蔑起我来了。”

她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唉,不过,谁叫我不是大牌作家呢?没法像你这样,搞出这么大的排场来。你这一着可真高呀。你就是吃定了我们这种小作家,不可能像你一样召开什么记者招待会,所以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撒谎吧?”

我全身都在发抖,现在我杀了这个女人的心都有。我不知道她哪来的自信,就认定是我抄了她的。不过我必须保持冷静,记者和读者都看着我呢,我一定要做出强有力的反击,不能乱了阵脚。

“如果你是一个有知识和修养的人,就请你用事实来说话。听你的意思,好像是我抄了你的?你有证据吗?”我压住火气问道。

“好啊,正好这里这么多记者在场,我就把话说清楚吧。你刚才说,四月初的时候,你把内容简介发给了你的编辑,然后你又跟你的朋友讲过这个故事,对吧?”

“没错,怎么了?”

“然后你暗指我们在这之后获知了你的故事构思。但是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什么意思?”

“三月份的时候,我就已经在网上连载这个故事了。请问,我怎样盗用你的构思?”

这句话像是给了我当头一棒,将我打蒙了。我一时不知该做何回应。

安玟见我说不出话来,气焰更加嚣张了。“别佯装不知情了,你心里清楚得很。我那篇小说是在一个小网站上连载的,引起的关注不是太多,但是却不知怎么被你这个大作家看到了。也许在不知名的小网站上搜寻可以借鉴的题材,是你获取写作素材的方式之一吧?你看了我的文章,觉得这个题材不错,于是……”

“少在那里胡说八道!”我怒斥道,“谁看过你的什么鬼文章?这篇小说的素材,是……”

我差点脱口而出“是金融巨子费云涵告诉我的”,但话到嘴边又硬吞了回去。该死的!只要说出这句话,就能够救我,但我却偏偏说不出口!

“是什么?说呀,千秋大作家,说不出来了吧?”安玟咄咄逼人地说道,“别装了,要是真的是某个人提供给你的素材,你早就说出他是谁了。为他保密,有这个必要吗?恐怕根本就没这个人吧?但我跟你不同,我有铁一般的证据能证明我的文章绝对写在你之前——我在那个网站上发文章的时间,是无法更改的,有时间戳为证呢。有兴趣的话,你下来慢慢查吧。”

我哑口无言了,这可恶的女人说这番话底气十足,使我根本就无从辩驳。我本来可以说“就算你的文章写在我之前,也不能证明我抄了你的”;但问题是,我也不能证明我没抄!因为我不能说出费云涵的名字!这关键的一点导致我一败涂地。我的心理防线已经垮了,我知道已经彻底地输给了她,尽管我是被冤枉的!

现在,我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一样垂头坐在主席台上,脑子里嗡嗡作响。我能感受到主编、老总,甚至是罗敏都在用怀疑的目光注视我,连他们都不相信我了!老天啊,我从没预料到这次新闻发布会会演变成这样的结果,实在是糟透了!

然而,那个天杀的安玟还没罢休,形势一发不可收拾。她见我不说话了,又指着刚才那个表示会支持我的女书迷说:“姑娘,难为你了,要配合着他们演戏。你告诉我,你的演出费是多少呀?”

我不禁抬起头来,目瞪口呆地盯着那女孩。我发现她的脸一下就涨红了,吞吞吐吐地说道:“你说什么……我本来就是千秋姐的忠实读者……”

安玟“嗤”地冷笑一声。“行了,这一段没排练过吧?你看,演不下去了?”安玟突然指着主席台上的罗敏说道,“我今天中午在下面餐厅吃饭的时候,无意间看到她(罗敏)在跟你窃窃私语——正在教你台词吧?你老实说,是出版公司要你配合演出的,还是千秋大作家本人呀?”

“别……你别胡说,没有人教我什么!”那女孩明显已经露怯了。

“好吧。”安玟盯视着她,“你不是说你是千秋的忠实读者吗?你追她的书看已经有近十年了。那现在你告诉我们,她写过些什么书?你把书名告诉我们就行了。”

那女孩的脸红到了脖子根,杵在那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压力下,她实在是撑不住了,用手挡着脸快步离开了会场。

这下,一切再明显不过了。会场几乎炸开了锅,记者们再也按捺不住兴奋和激动——文艺圈丑闻是他们最感兴趣的题材之一。现在,一大半记者拥到主席台面前来(还有一些采访安玟去了),几十个录音机对着我,一大堆问题像炮弹一样疯狂地向我轰炸过来:

“千秋小姐,对于安玟的指责,你承认吗?”

“那个表示支持你的女读者,你之前认识她吗?”

“千秋小姐,请告诉我们实情是不是真像她说的那样?”

“对于安玟提出的疑问,你为什么不再反击了?

“这件事,是不是出版公司和你一起策划的……”

后面的问话,我都听不见了,我头脑里就像是有几百只蜜蜂在乱飞乱撞,嗡嗡作响。我感到一阵阵眩晕。浑浑噩噩之中,我看到老总拂袖而去,主编等人也跟着离开。他们放弃了我,留我一个人在这里独自承受巨大的痛苦。

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10》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日子。

为了躲避媒体的追访,我被迫整天关闭手机。电脑也不敢打开——网上关于我的报道可能会让我忍不住砸了电脑。我整日窝在家里,哪儿也不想去,在烟酒和零食的陪伴下虚度光阴。这次的事件对我造成的打击和伤害,远远超出我所能承受的范围。

十多天来,和我有过接触的人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助手小雅,她没打通我的手机,便找到我的住所来了。很显然她通过各种途径知晓了一切。她一句都没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叫我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她会处理好工作室的事务,然后出门去为我买了一大堆水果和食品,便识趣地离开了。

第二个来访的人是罗敏。我怀疑她来这里的目的是确认我是否还活着——她眼睁睁地看着我从高峰坠落到谷底。按她的理解遇到这种事的人完全有理由自杀——当然这是我的猜测。她跟小雅一样,也没有再提起那件事,只是告诉我她辞职了,离开了我的老东家。她没有提到出版公司对我的态度,我也不想问。我甚至没有质问关了那天那个“女书迷”的事。事到如今,我们俩都身心俱疲了,谁也无法怪谁。她在我的家只待了十五分钟就走了。

之后的好几天,我继续沉浸在孤独和悲哀之中。直到三周后,才迎来了第三个客人。正是他,把我从颓废和绝望的深渊里拉了出来。

陈思达,我的一个大学同学,算是我最好的一个异性朋友。我们俩在同窗期间互相都有些好感,本来是有机会发展成一对恋人的,但出于各种原因我们没能走到那一步,关系只发展到好朋友就止步不前了。不过这样也好,我可不是那种会成为贤妻良母的女人,以前不是,现在就更不用提了。而陈思达也不是一个热衷居家过日子的男人,三十好几了,还是独身一人。

陈思达是一个私人心理医生,同时服务于好几个富豪,定期为他们做心理咨询。他不用每天上班,收入却是普通心理医生的两倍以上—原因是他不但专业精通,人又长得阳光帅气,自然成为了上层社会的宠儿。

陈思达跨进我的家门,立刻发现屋内一片狼藉——啤酒罐东倒西歪、烟灰缸里堆积成小山的烟蒂和灰烬、各种零食的包装袋散落一地。他再回头注视我憔悴的面容,惊诧得就像看见了复活的僵尸。“发生什么事了,千秋?”

看来这是一个不关心文艺界新闻的人,这倒使我自在了些。“我这里刚刚被抢劫了。”我有气无力地说,倒在了沙发上。

“抢匪还和你一起喝了啤酒,吃了零食。”陈思达坐到我身边,侧着身子看我,“别开玩笑了,告诉我实话。我打你的电话老是关机,就想过来瞧瞧,看来你真的是遇到什么事了。”

我不想再去回想和叙述我所遭遇的事。我是一个要强的人,不愿得到别人的同情。但是——我忽然想到,陈思达是一个心理医生,他现在自己送上门来,我为什么不做一次免费的心理咨询?我不要安慰,我只想获得一些切实可行的建议和帮助。

想到这里,我将身子坐直了一些,望着陈思达。

“你真的不知道关于我的事?”我问他。

“真的不知道。怎么了?”

我思忖着该怎样告诉他这件事,如果要他清楚地了解一切,就必须把费云涵的秘密说出来。我犹豫了片刻,问道:“你们心理医生是不是就跟教堂的牧师一样,保守秘密是你们的职业道德。”

“没这么神圣,不过意思差不多。”陈思达说,“你现在是希望我以心理医生的身份和你谈话?”

“……也许吧。”

“为什么不能是作为朋友?”

“我希望获得你的专业意见。老实说,我现在真的很困惑、迷茫。”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无助了,我始终是个女人。

陈思达盯着我看了一阵。“好的,你说吧。”

说完这句话后,他好像立刻就进入了专业状态。“看着我的眼睛。”他要求道,我照做了。然后,他以一种深沉的、带有心理暗示的语调对我说道,“现在,尽量放松。记住,要百分之百地信任我,告诉我一切,不要有一丝隐瞒。”

他的话就像具有某种魔力,使我很容易地就敞开了心扉。“你知道费云涵吧?”

“当然知道,你说的是那个执全国金融界牛耳的费云涵?”

“没错,就是他。”

“他怎么了?”

“四月初的时候,他来找过我。我当时很惊讶,像他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来拜访我这样一个写书的作者……”在陈思达的引导下,我清楚地将整件事的过程叙述了出来。当讲到因为答应了要替费云涵保守秘密,我不得不在新闻发布会上遭受质问和委屈,陷于尴尬处境的时候,我终于流下了眼泪。当天我都没有哭过,但是在陈思达面前,我变得毫无保留。我自己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我只知道当我把这一切全都讲完后,我已经扑在了陈思达的怀里,哭得稀里哗啦。

陈思达显然有点不知道自己该扮演什么角色了。我之前要求他以心理医生的身份和我交流,他大概是真的进入了职业状态,对我现在的举动有点手足无措。他没有抱住我,只是微微拍着我的背,同时递了一张纸巾给我。“好了,千秋,别哭了,让我帮你分析一下。”

我重新坐直,用纸巾拭干泪水。“不好意思,我失态了。”

他微微摇着头。“你说的这件事情,真是太奇怪了。作为心理学研究者,我会接触到各种关于人类异常心理和行为的古怪案例。运用专业知识和经验,我总能找出成因或原由。但是说实话,你告诉我的这件事情,我无法判断到底是怎么回事,起码目前不能。”

我已经将情绪控制住了,心情平复下来。“你指的是哪方面?费云涵?”

“不止是他。整件事情都让我捉摸不透。比如说,那个叫安玟的作者,从她的行为模式来看,她好像真的认为是你抄袭了她的创意,而不像是在故意污蔑你——抱歉,千秋,希望你不要不高兴。我是就事论事。”

我没有说话。我恨透了那个姓安的女人,但我又不得不承认陈思达分析得有道理。

“当然,我是百分之百地相信你不会抄袭的。”陈思达接着说,“不是因为我是你的朋友才这样说,而是因为这实在不合情理。”

“为什么?”

“别慌,这个我一会儿会慢慢分析的。现在先说我认为最怪异的几点。第一当然就是费云涵告诉你的,关于他会在反光物中看到一个上吊女人的脸这件诡异的事。我们首先要判断他说的是不是实话。”

“你怀疑他在骗我?”我蹙起眉头,“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像他这样的人,不会无聊到这种程度吧?”

“当然不会是因为无聊。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总是有某种目的的。”

“那你能不能判断他说的是不是实话?”

陈思达用手托着下巴思索了一阵。“毕竟我没有和他当面接触,无法准确得出判断。但我倾向于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在你们心理学上,有过这样的案例?”我问道,“一个人在镜子或反光的东西里看到自己的脸变成了一张陌生的脸。”

陈思达双眉深锁。“这种案例的确是有的。但问题是,出现这种情况的人,只会是严重的精神病患者。但费云涵显然不像……而且,他说自己在二十一岁起就出现这种状况了,一直持续了二十多年!这就是不合逻辑的地方,假如他精神不正常,不可能只表现在这一个方面,也不可能这么多年都无人知晓。当然,他更不会在事业上发展得如此成功,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那你的结论是什么?”我问道。

“只有两种可能性——第一是费云涵出于某种特殊的目的编了一个故事给你听;第二就是他真的遇到了一种现代科学无法解释的怪异现象。”

我打了个冷噤,觉得后背有些泛凉。这个问题我以前没有去细想,只是把它当作一个绝好的小说题材。现在听陈思达这样说,才感到真的很可怕。

陈思达接着说:“费云涵的经历是第一个怪异的地方。第二就是,为什么在你以此为题材写出小说之后,会出现另外两本类似的书呢?”

这正是我最关心的问题,我十分期待陈思达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迫不及待地问道:“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

陈思达表情平静,颔首不语,像一个棋手端注棋盘,思考着如何走一步。良久后,他竖起三根手指头。“我认为只有三种可能。”

我专注地望着他。

“第一种可能性是,你们三个作者之中,确有抄袭情况。”没等我开口,他便解释道,“但是刚才我就说了,这种可能性是最低的,因为实在是不合情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了。”

他凝望着我。“想想看,不管是谁在抄袭,怎么会抄得这么彻底呢?据你说,三本书都是写的一个人在反光物中看到自己的脸变成一个上吊女人的脸。假如真是抄袭题材,那抄袭者完全可以做些改动,这样就没那么明显了—比如说,改为看到一张怪物的脸,或者是一个被杀死的男人的脸。为什么非得要是‘上吊’的‘女人’的脸呢?这样原封不动的抄袭,会不会太蠢了?”

我紧抿着嘴唇,不由自主地点着头——其实,作为一个写作多年的作者,我也该想到这一点的。但我起初是被气昏了头,后来又悲哀过度,始终没能做出像陈思达这样冷静而又具有逻辑性的分析。现在我觉得清醒多了,赶紧问道:“那第二种可能性呢?”

“第二种可能性其实你和你的出版编辑当初也想到了的——费云涵,或者他的夫人会不会将这个故事的题材透露给了好几个作者?”

“那你觉得这种可能性大吗?”

陈思达摇头。“我觉得可能性不大。我们这样来想,费云涵多次提醒你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别人,可见他非常在意这件事的保密性。这样的话,他不太可能将这件事告诉太多的人。很显然,如果这件事情流传出去,对他是很不利的。”

“那他的妻子呢?”我问。

“也不太可能。她来找你,是因为你开了一间工作室,公开对大众征集写作素材,所以她才有理由来找你,借机向你倾诉。但另外两个作者又没有这样做,她有什么理由主动找他们呢?而且就像你说的,她来找你,是因为她认为你不可能知道她的身份。当然,她更想不到费云涵本人会来。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她并不知道费云涵在反光物中看到了什么,所以她不可能告诉别人全面的情况。

你能得知,完全是巧合。”

“你好像丝毫都不怀疑费云涵夫妇会串通起来……”

“我想过这种可能性,但又排除了。因为我实在是想不出他们夫妻俩唱这种双簧有什么意义,也想不通他们有什么目的。想想看吧,这对夫妇是全国最富的人之一。他们做这种事不管是为名、为利,都说不过去。”

我承认这是事实。陈思达说到这里,两种可能性几乎都被推翻了,我思索了一阵,不解地问道:“你说还有一种可能性?但我怎么也想不出来,除了这两种情况外,还有什么可能?”

陈思达将身子向我倾过来一些,望着我:“你是个优秀的悬疑小说作家,你的逻辑思维和分析能力也应该是一流的。千秋,你真的想不到还有一种可能性吗?”

在他的提示下,我仍然是一筹莫展,只能茫然地望着他。

陈思达叹出口气:“也许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

他盯着我的眼睛说:“千秋,听好了,最后这种情况,才是我觉得可能性最大的——除了费云涵之外,还有另外两个人,他们身上也发生了同样的怪事。也就是说,另外那两个作家笔下所写的,是和费云涵有着相同经历的两个人。”

《11》

我愣住了,陈思达说的这种情况,我确实没有想到。我之前一直认为这种怪事只可能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现在他提出这种大胆的设想,我一时感到有些难以接受。

“你是说,还有另外两个人也跟费云涵一样,会在反光物中看到自己的脸变成了一个上吊女人的脸。而安玟和渔歌那两个作者得知了这个题材后,将其改编为小说,所以才会和我的撞车?”我怀疑地问道,“这可能吗?会不会太玄乎了?”

陈思达将指尖合拢竖起,顶住下巴。“我只能说,这是一种可能性。但说到玄乎——假如我们相信费云涵说的话,那就等于是相信了世界上真的有这种超出科学范畴的怪事——那么,这种事情既然能在一个人身上发生,为什么不能在多个人身上发生呢?”

我缄口不语。陈思达继续说道:“还有一个值得特别注意的问题——这三本题材相同的书,都是在近期出版的。想想看,费云涵说他出现这种状况已经二十多年了。但他是最近才来找你,告诉你这件事的。而另外那两个有着相同状况的人,会不会也是如此?为什么他们三个人都是在近期才将这件事说出来呢?这其中必有原因!”

我转动着眼珠,想到了费云涵对我说过的一些话。“对了,费云涵说,这种情况是从今年年初开始才变得严重的。而且,他认为那张恐怖的脸在向他传达某种信息,或者说在暗示着什么……”

“他认为是在暗示什么?”陈思达迫切地问,“他有没有告诉你?”

我想起了费云涵当时表现出来的绝望的神色。“他认为……那张脸在暗示他自杀。”

陈思达身子朝后仰了一下,像是倒吸了口凉气。随即,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屋内踱了几步,突然停住:“这件事,实在是太蹊跷、太不可思议了。我隐隐有种感觉——这件事的背后,必定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立刻俯下身来盯着我说:“而且,可能正如费云涵预感的那样——这件事是某种危险的象征。”

我和陈思达对视着,好一阵后,我说出内心的真实感受:“你……把我吓着了。”

“没什么好怕的。”陈思达向我宣布,“千秋,从现在起,你不再是一个人面对这件事了,我会陪你一起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我惊讶地问:“你不用工作吗?”

“这个星期不用。和我预约好的一个富商临时有事到国外去了,等于放我一个假。”

“你为什么想要调查这件事?”

陈思达双眼发亮,闪出兴奋和期待的光芒。“这件事太让我感兴趣了,彻底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非常想知道我的诸多推测是不是正确;另外,作为你的朋友,我也很想帮你弄清此事,洗清你所受的委屈。”

我向他投去感谢的一瞥,随即问道:“你打算怎样做?”

陈思达是个思维清晰、做事也极具条理性的人。“首先当然是验证我说的‘第三种可能性’是否真是如此。”

“怎么验证?”

他想了一下。“为了表示慎重,我们最好是亲自去拜访那两个作者。”

“什么!你要我去找安玟。”我大声叫道,“我看到她只会想撕烂她的嘴!”

陈思达考虑到了我的抵触情绪。“那好吧,我们去找那个叫渔歌的作者。”

我有些不太情愿。“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作为心理学专家,陈思达从我的态度中读出了我的顾虑。他蹲在我面前,对我说:“千秋,你知道弄清楚这件事对你有多重要。所以,现在不是放不下面子的时候。你必须有所行动,才能洗清委屈!难道你希望大众一直这样对你误解下去吗?”

他的话像一根尖针,直接刺到我内心深处,使我清醒地意识到我该怎么做了。我对他点头道:“是的,我明白了。我现在就去查渔歌的住址。”

这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我先在电脑上查到了渔歌那本《诡脸》的出版信息,知道了是哪家出版社在跟他合作。然后,我打电话给罗敏,拜托她帮我向那家出版社打听渔歌的联系方式和住址。罗敏跟出版社的人都比较熟悉。果然,不出一会儿她就回了电话过来,告诉我渔歌的手机号和具体住址。我用笔记录下来。

现在,我一刻也不想耽搁了。我感谢陈思达让我重新振作起来,再次充满了干劲。我到卫生间去洗了个澡,简单地化了下妆,再换上一套轻质套装——精神面貌焕然一新。陈思达向我投来赞赏和鼓励的目光。然后,我们俩直奔机场,前往渔歌所在的南方小城。

《12》

飞机飞行了将近三个小时,于下午五点抵达T市。出了机场,我们决定立刻前往渔歌的住所。

“先打他的手机联系一下吧。”陈思达说。

“出来之前我就跟他打过一次电话,但是他的手机好像欠费停机了。”

“再打一次试试。”

我从皮包里摸出手机,照罗敏给我的那个号码打过去,但系统仍然提醒我该手机已欠费停机。我冲陈思达摇了摇头。

“罗敏提供的这个号码是渔歌的吗?她不会搞错了吧?”陈思达皱着眉头说。

“不知道。”我说,“现在只能祈求她提供的住址是对的。”

陈思达耸了下肩膀。“只能去碰碰运气了。”

我们在机场附近的一家餐馆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招了辆的士。我把皮包里那张记录地址的字条拿出来,念给司机听。

这趟车坐了五十多分钟,到达目的地已经是晚上七点了。下车后,我们发现置身在城市边缘的贫民区——低矮破旧的老式楼房,脏乱、随处堆放垃圾的狭窄街道,昏黄幽暗的路灯——这里很明显是社会底层的聚居所。

陈思达皱着眉头说:“千秋,你确定是这里吗?”

“反正我是没有搞错。”我对照着字条上写的地址说,“罗敏有没有搞错,我就不知道了。”

“他在哪栋楼?”

“我看看……27号四栋二单元,就是这里。”我指着面前一幢黑黢黢的楼房说。

陈思达吐了口气,好像已经做好了失望的准备。“来都来了,只能上去看看了。”

我们沿着黑暗的楼梯走上三楼,我说:“就是这里了,301。”

陈思达敲了敲门。

许久,屋内才传出一声有气无力的询问:“谁?”

我们俩对视一眼,有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陈思达问道:“请问是作家渔歌的家吗?”

几秒钟后,门打开了,我们看到一张三十岁左右,却胡子拉碴、蓬头垢面的脸。这个男人穿着发皱的衬衣和松垮垮的裤子,一脸的倦容,打量我们的双眼空洞无神,好像什么都没看见,整个人显得无比憔悴、颓废。他的这种状态让我想起了之前的自己。我一瞬间判断出,这一定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你是写《诡脸》这部小说的渔歌吗?”我问道。

“是我。你们是……”

我望了一眼陈思达,然后实话相告:“我是写《反光》的千秋。”

渔歌骤然瞪大了眼睛,他盯着我看了一阵,惊讶地说:“啊……真的是你,我想起来了,我以前在杂志上看过你的照片呢。”

我的手在胸前绕着圈。“我们……能进去谈吗?”

渔歌看了一眼陈思达。陈思达立刻说道:“我是千秋的朋友,跟她一起来拜访你的。”

渔歌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们几秒,好像猜到了我们的来意。“好的,请进吧。”

这个家——如果这能算是一个家的话——实在是太简陋、太寒酸了。只有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屋子,然后就是厨房和厕所。单人床、破沙发、书桌和椅子以及其他一些杂物一齐拥挤在这狭小的空间内。房间里连电视和电脑都没有,也没有任何一件稍微像样点儿的家具。但是屋内有很多书——桌子上、床上,甚至地上都堆满了书,还有很多手写的稿子。这个房子主人的喜好和职业,可谓是一目了然。我看到那本《诡脸》就放在他的床头上。

如果是一般人,可能会为自己这穷困潦倒的境况感到自卑和羞愧,但渔歌却好像没有这种意识。他满不在乎地对我们说:“屋子小,你们随便坐吧。”

陈思达坐到了破沙发上,我把书桌前的椅子拖到他旁边,渔歌则坐在床上。

我们静默了一会儿。渔歌似乎在等着我们说话——是我们来找他的。我心中有很多疑问,但坐在他面前,竟一时不知该怎样开口。

最后还是渔歌先开了口:“千秋大作家,你到我这里来,是因为‘抄袭风波’的事吧?”

既然他直接说到了主题上,我也没必要绕圈子了。“是的。”

“你来找我的目的是什么?”

“我想向你了解一些情况。”

他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你想问我有没有抄袭你的作品?”

“不,我知道你没有抄我的。”我直言相告。

他那无精打采的眼睛稍微睁开了一些。“哦?你怎么能肯定?”

“你没有机会抄到我的作品。”我望着他,“就像我也没有机会抄到你的一样。”

我和他对视了十秒钟以上。

“没错,确实是这样。”他承认道。

“但我们的作品还是雷同了。”

“是的。”

“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你觉得呢?”他反问道。

“我不知道。所以我才来找你,希望和你一起寻找答案。”

“寻找答案……”他仰面苦笑,“恐怕这个答案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你为什么这样说?”我纳闷地问。

渔歌双手一摊。“正如你们看到的那样,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穷作家。我一贫如洗,连最基本的生活保障都有问题。我的手机已经欠费停机了;房租拖欠了三个月,房东天天催着我滚蛋;我今天吃的唯一一顿饭就是中午的一碗面,而明天吃什么,我还得动动脑筋才行。千秋大作家,我们这种人过的日子是你难以想象的。就像‘抄袭风波’对我的打击一样,你根本无法理解这是多么巨大和致命的打击。”

“不,我理解。”我说,“这件事对我同样造成了很大的打击。”

“我相信。”他说,“但不同的是,你是早就成名的大作家,拥有固定的读者群。就算这件事对你形成了一定的负面影响,但一段时间后,你还可以用下一本新书来挽回一切。但我就不同了—作为一个首次出书的新人,就发生了这种情况,没有任何出版社还会愿意跟我合作。所以我说,这次的事件对我来说是致命的。不管我能不能找到那个‘答案’,我都没有机会再来一次了。”

“你何必如此悲观呢?”我劝慰道,“只要我们能证实自己没有抄袭,就能扭转现在的不利局面。”

“没错,但我恐怕没有时间和金钱来支撑我坚持到那一天了。”他绝望地说,“你们这些衣食无忧的人根本无法想象我的生活境况有多么艰苦。”

我和陈思达对视了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渔歌说到这里,好像有些收不住势了,任由悲哀的情绪向外流溢。“本来,我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但为了追逐心中的梦想,为了展现我的才华,我毅然辞职,开始专职写作。以前写的一些文章,都没能引起太多的关注,以至于我一直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但我没有放弃,我深信总有一天,我会写出一部惊世之作……终于,我等到了,我寻找到了《诡脸》这个绝好的题材……”

他本来絮叨地叙述着关于自己的往事,突然一下说到了重点上!我和陈思达都为之一振,全神贯注地盯着他。

“这个故事,是我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好的一个小说题材!我写出故事简介和一部分样稿,将它们发给一家出版公司,编辑很快就联系了我,说非常欣赏这个故事的构思,打算出版此书,并且承诺会大力宣传!我当时欣喜万分,认为出人头地的机会终于来了。

“当时,我其实已是身无分文,但为了完成这本书,我向几个难兄难弟东拼西凑地借了一些钱,然后就天天窝在屋里,潜心写作。为的就是看到书出版后给我带来的名誉和收益……但是,出版之后不到一个星期,我就听到编辑告诉我,这本书陷入到抄袭风波之中……”

说到这里,渔歌悲伤地望着我。“千秋大作家,你知道吗?这件事对我来说,是最不利的。首先,我的书是三本书中最后出版的,给人的感觉是抄袭的嫌疑最大;其次,我是一个新人,没有任何书迷和支持者。所以,你们的忠实读者在维护你们的同时,诋毁和污蔑我,认定我就是抄袭者。而且读者在知道我和你的书内容相似后,都会选择买你的书,因为你是大作家——最后,编辑气急败坏地告诉我,我的书销售量几乎为零,各家书店纷纷要求退货。”

听完他的一席话,我哑口无言了。本来,我还以为形势对我最不利,现在才知道,最大的受害者其实是他。

“还没完呢——书卖不出去,书商自然亏了本。他们以抄袭为由,拒绝支付我稿费。其实他们明明知道,我不可能抄袭!但我势单力薄,没有办法和他们对抗,只能打掉牙齿往肚里吞。最后的结果就是,我不但没能得到一分钱,还背负了一身骂名,更欠下一笔债务,不知道该如何偿还。所有不幸的事情全都集中到了我一个人身上。”

我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更为自己对他所造成的间接伤害感到遗憾和不安。但问题是,他说了这么大一通,始终没能说到我最关心的问题上。陈思达显然也是这样觉得。他有些忍不住了,问道:“渔歌,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是怎样获得这个故事题材的?”

渔歌注视了我们一刻:“是根据一个人的真实经历改编的。”

我和陈思达迅速地彼此看了一眼。

陈思达紧接着问道:“那个人是谁?”

渔歌摇头道:“这个我不能告诉你们。”

“为什么?”我问。

“那个告诉我这件事的人要我向他保证,绝对不能透露他的姓名和真实身份。”

这……和费云涵提的要求一样!我有些焦急起来:“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特殊情况我们可以特殊处理,你没有必要再为他保密了……不,我的意思是,你就告诉我一个人,好吗?我不会说出去的。”

渔歌盯着我的眼睛反问道:“那么,千秋大作家,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题材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我略微迟疑了一下,回答道:“跟你一样,也是根据某个人的亲身经历改编的。”

“也是那个人亲口告诉你的?”

“没错。”我注意到他说的那个“也”字,这表明他所遇到的状况和我一样!

“那你先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好吗?”

他反将我一军,使我一时语塞了。我在新闻发布会上都没有说出费云涵的名字,忍受了这么大的委屈,现在却把这个名字说出来?

渔歌猜出了我的顾虑。“看来,那个人也要求你替他保密吧。”

“是的。”我望着他说道,“老实说,我专程到你这儿来,就是想证实一件事——告诉我们这个题材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渔歌垂下头思索了一阵。“我觉得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陈思达此刻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致,问道:“为什么你会这样觉得呢?”

渔歌说:“那个人对我说,这件事他只会告诉我一个人。而我……相信他。”

“那个人也是这样对我说的。”我有些把控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我现在越来越觉得,这是同一个人了。”

渔歌注视着我。“看起来,你是真的想说出这个名字来对证。”

“只有如此了。”我说,“本来我是打算为他保守秘密的,但现在的情形逼得我只能这样做。”

“这样做的话,我们俩就都失信于人了。”渔歌提醒道。

“我管不了这么多了。而你,又有什么好顾忌的呢?”我说,“假如真是同一个人的话,那这个人可把我们害惨了。”

渔歌再度犹豫了一阵,说道:“好吧,那你先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

事到如今,我只能说出来了。就在我张开嘴,刚要吐出“费云涵”三个字的时候,陈思达忽然在旁边一下按住了我的肩膀,说道:“好了千秋,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告辞了。别打扰人家休息。”

我诧异地望向他,双手一摊,用眼神问道—什么意思?

陈思达和我是多年的朋友,互相之间很有默契。他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直视着我。我读懂了他眼神中传达出来的讯息——一会儿再说。

陈思达拉着我的手臂站起来。“渔歌,谢谢你坦诚地告诉了我们这么多关于你创作这本书的过程。我们这一趟没有白来,现在有一点是非常明确的了——你和我的朋友千秋都是清白的,你们谁都不是抄袭者。而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还会继续调查下去。”陈思达从衬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渔歌。“如果你愿意的话,和我们保持联系,好吗?”

渔歌茫然地接过名片,木讷地点了点头。很显然,他现在跟我一样,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么,我们就告辞了,再见。”陈思达牵着我走出房门。

《13》

下楼后,我们步入昏暗狭窄的小街。陈思达挽着我一言不发地朝前走。但我沉不住气了,停下来,望着他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好不容易说通了渔歌,要他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为什么你突然拖着我离开?”

陈思达说:“你没必要为了证实这件事而毁约。你有没有想过,假如这个走到穷途末路的渔歌在得知费云涵的秘密后,动起了歪脑筋,跑去找费云涵敲诈勒索一番,会引发什么结果?”

我吐出一口闷气。“你真是考虑周全。但问题是,因为担心这个而不对证的话,这件事恐怕就永远没法搞清楚了。”

“千秋,你显然没弄懂我的意思。”陈思达凝视着我,“我说了,你没必要为此毁约——因为不用对证,我已经判断出提供题材给你们的是不是同一个人了。”

我睁大了眼睛。“是吗?那你告诉我,是同一个吗?”

陈思达左右看了看,微微皱了下眉:“我们非得在这里说吗?能不能找个咖啡厅,坐下来慢慢谈?”

“不,就在这里说!”我已经急不可待了,“别卖关子了,赶快告诉我!”

陈思达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听我说……”

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闪出几条人影来。这几个人迅速地将我们俩围住,其中一个穿着一身黑衣黑裤的瘦高个儿晃悠到我面前,油腔滑调地说道:“美女,看你这一身穿着打扮,可不像是在这种地方出入的人呀。怎么,跑到这贫民窟来体验一下不一样的感觉?”

我瞪着他。“你是谁呀?关你什么事?”

“看你,这么冷淡干什么?既然来了,就借几个钱给哥几个花花吧。”

我完全没有遇到这种事的经验,竟然还没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骂道:“凭什么?滚开!”

那嬉皮笑脸的小混混突然变了脸色,从袖子里甩出一把弹簧刀出来,比在我面前。“美女,我可不是在请求你呀。”

抢劫?!这个时候我才清醒过来,呼吸顿时变得急促了。这时,围着我们的那几个小混混一起靠拢过来,把我和陈思达逼得退到了墙角。

我紧张得抓住了陈思达的臂膀,而陈思达的另一只手背过来在我的手臂上轻轻掐了一下,似乎是提示我保持冷静。

“唉,”陈思达忽然叹了口气,侧过脸来无奈地望着我,撇着嘴说:“大小姐,现在你满意了?你不是专门要到这种地方来寻找刺激吗?怎么样,好玩吗?”

我紧张地心脏狂跳,陈思达却看起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像我们只不过是参加了一个糟糕的旅游团。

“嘿,兄弟,放松点儿。”陈思达对拿着刀的瘦高个儿说,“你瞧,你们这么多人,我们才两个,显然不是你们的对手。所以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就行了。我们会好好配合的。”

“你倒是挺识趣的。”一个脸上文着一只蜥蜴的光头男人冷冷地说,“你知道我们想要什么。”

“当然。但我的意思是,你们只对钱感兴趣吗?我们手头现在也没多少现金,不过我的手机不错。”陈思达说着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新款的苹果手机,拿到二手市场也得卖3000元左右吧。”

我呆呆地望着陈思达,怀疑他是不是疯了。那几个小混混也显得有点困惑,好像他们从来没遇到过这么主动的受害人。

“别这样看着我,大小姐。”陈思达对我说,“你不是说从来没有遇到过抢劫吗?那我告诉你吧,这就叫抢劫。”

他转头对那些流氓说道:“抱歉,我不得不跟我不懂事的女朋友上一课。她被她那个当大官的父亲宠坏了。兄弟们,你们一定也有过这种体会——交上一个任性的女友总让人有点无奈。就拿今天来说吧,她非得要缠着我陪她到这里来寻找刺激。结果还真让她达到目的了。兄弟们,你们真不该这么配合她。”

瘦高个子眯起眼睛狐疑地盯着陈思达。“你是不是在耍我们?”

“当然不是。”陈思达一脸严肃地说,“我希望你们能给我女朋友一个教训。不然她会越来越任性的。她父亲为她配的几个保镖,她从来都不许他们跟着,每次都让那几个保镖找得好苦。不过这倒也是,我们两个约会,后面跟着几个大男人,那算怎么回事?”

陈思达又转向我说道:“还愣着干什么?把钱和手机摸出来给人家吧——哦,对了。”他对那些小混混说,“能让我们把卡取出来吗?那上面存的电话号码对你们没什么用,你们需要的只是手机本身。”

一个戴着帽子、用帽檐将脸遮起来一大半的男人对瘦高个儿说:“老大,我看这小子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好让那几个保镖找到他们,我们可别上当了!”

高个子拿刀逼近我们,恶狠狠地说:“别废话了,赶紧把钱和手机交出来!”

“好吧,好吧,那我就不要卡了。”陈思达做出在裤袋里掏钱的动作。突然,他望到了前方的什么,高兴地挥手喊道:“嘿,我们在这儿,高登!李崎!”

高个子扭头一看,前方果然有几个人正在走过来。他大骂一声“该死”,然后向同伙喊道,“快跑!”

一群小混混落荒而逃。我愣愣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尽头。陈思达用手肘碰了我一下:“还不快跑?”

他这一提醒,我才顿然醒悟,赶紧和陈思达一起朝相反的方向跑去。不一会儿,来到一条人流量较大的街道上,才停下来松了口气。

陈思达很快招了一辆的士,我们俩钻进车内。陈思达对司机说:“去市中心任意一家四星级以上的酒店。”

半小时后,的士在一家叫做“紫都饭店”的四星级酒店门口停了下来。陈思达付了车费,我们走进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厅。

“我们住一起,还是分开住?”陈思达问我。

鉴于刚才发生的事情,我回答道:“住一起吧。”

陈思达对前台服务小姐说:“一个标间。”出示了我们俩的身份证。

乘坐电梯到了十一楼,我们走进房间。我叮嘱陈思达:“把房门锁好。”

陈思达笑道:“你还对刚才的事心有余悸?放心吧,到这里就没事了。”

我坐到床上,吐了口气,舒展着僵硬的身体。

“你不会今天晚上就想呆在这无聊的酒店里了吧?我们不到附近的酒吧喝一杯?”陈思达说。

“算了吧,我不想再出去了。这座城市的治安实在是太糟糕了。”

陈思达哈哈大笑起来:“你不能怪整座城市,只能怪我们自己要到那种地方去——每个城市的贫民区都是犯罪率最高的地方。所以从渔歌家出来后,我只想赶快离开,你却硬要在那里说,结果真的遇到了这种事。”

“抱歉,我完全没有这种经验。”

“看得出来。”

“那个人用刀比着我的时候,我真的吓坏了。”我望向陈思达,“为什么你会这么冷静呢?你以前有过这种经历吗?”

他摇头。“没有。”

“那你怎么能如此应对自如?”

陈思达看着我,提醒道:“千秋,我是一个心理学家呀。”

“没错……但我真的很好奇,你怎么能临时想出那种脱身的妙计?”我忽然对这个很感兴趣,“你教教我吧,假如我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也可以如法炮制。或者是,我还可以把这种方法写进小说中,让众多读者受益。”

陈思达微笑道:“想法是好的,但这种方法恐怕不是谁都能现学现用的,只有心理素质特别好的人才能办到。”

“说说看吧。”

“好吧,难得你对心理学如此感兴趣。”陈思达坐到我对面的床上,“首先,保持冷静是最重要的,千万不能表现出惧怕或惊慌失措,那样的话等于是露了底,会让歹徒更加嚣张。”

我点着头。

“接下来,冷静地分析。你有没有注意到,最开始,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实际上,那个时候我就是在仔细观察他们的言行举止,好判断出这是一伙怎样的歹徒。”

“你观察后的结论是什么?”

“这伙人只是小混混罢了,不是那种真正危险的凶徒。通过那个瘦高个儿跟你搭讪时说的话就能看得出来——真正的抢匪不会有这么多废话,他们会直接把刀比上来,在最短的时间内取得他们想要的东西。”

“嗯。”我点头,认为他的分析很有道理。

“在确定了这一点之后,我心里就有数了。接下来,我故意表现得对他们毫无惧怕,更主动问他们要不要我的手机——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为什么?”

“这是利用了人的逆反心理。一般被抢劫的人都会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东西——比如紧紧抱住皮包,或死死按住裤子口袋——这样反而是在提醒劫匪该从哪里下手。但我大大方方地拿出来,反倒使他们摸不着头脑,甚至怀疑其中有诈,不敢轻举妄动。人的心理都是这样——如果某种状况和自己预想的不一样,就会感到有些无所适从。我就是想要达到这种效果,让他们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

“我明白了。”

“在他们感到茫然这一段时间,我开始夸夸其谈,故意将一些唬人的信息透露给他们。而我说这些话的另外一个目的,当然就是拖延时间,寻找对策。”

“真是太妙了。”我赞叹道。

“但是,这种虚张声势需要有足够好的演技和自信才行。要说得连自己都相信就是这么回事。当然,那些人可能只会半信半疑,但我已经对他们造成了一种杯弓蛇影的效应——终于,我观察到机会来了,前面走来了几个人,于是我假装看到熟人一样大声呼喊——那些之前受到心理暗示的小混混就像惊弓之鸟一样被吓跑了。”

我大笑起来。“高登,李崎?真有你的,这两个名字是你现起的?”

“是我两个朋友的名字,借用一下。”

我衷心地感叹道:“有个学心理学的朋友真是件幸运的事。”

“我以前就告诉过你,心理学是最具实用价值的一门学科,它可以运用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你现在相信了吧?”

“是的。”

陈思达正视着我。“千秋,其实心理学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你要充分考虑到对方的心理。被抢劫的人固然害怕,但你要想到,做贼心虚,歹徒可能比你更害怕。”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就像你遭遇的这件事一样,你认为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另外两个作家大概也是。所以,我希望你能谅解他们的一些行为。”

我听出来了,他指的是安玟大闹新闻发布会的事。陈思达叫我谅解她,也许是为了劝说我放下面子去找安玟,弄清事实。但我对安玟的怨恨不是短短时日就能消除的。我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该说正题了。经那几个小混混一岔,我差点儿忘了起先非常关心的一个问题。“对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为什么你认为提供故事题材给渔歌的不会是费云涵?”

“同样是运用心理分析的方法——其实道理非常简单。”陈思达说,“首先,你想一下,假如费云涵有心要骗你——也就是说,他在拜访你之后,又找过渔歌,那他会老老实实地告诉渔歌,自己的真实身份吗?只要瞎编一个名字就行了。所以你们就算相互对名字,也是白搭。”

“但是,我们不一定仅仅对名字,还可以通过这个人的身高、长相等等来判断……”

陈思达摆着手说:“别急,我还有第二个能证明绝对不是费云涵的证据。”

我静下来听他说。

“想想看,费云涵那种出手阔绰的超级富豪,假如他要拜托某位作家为他写作,他会不给那人一点好处吗?比如你,他就付了一百万。那么如果他找过渔歌,显然也会付一笔钱。但是你看看渔歌现在的处境——真的如他所说,已经落魄到一贫如洗、三餐不继了。别说一百万,我看他身上恐怕一百元都拿不出来——所以,你明白了吧?”

我微微颔首。

“再说了,你想想渔歌家附近的环境,还有他那破烂不堪的廉价出租房。费云涵这种身份高贵的人,会到那种地方去吗?他要找,也只会找像你这样的著名作家。”

陈思达的话完全说服了我,现在我已经能彻底排除这个可能性了。但同时,我又感到有些沮丧。“这么说,我们到T市来这一趟,不是没起到什么作用?”

陈思达睁大眼睛看着我,好像我说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你怎么会这样认为呢?千秋,我们这一趟收获很大呀!”

“比如说呢?”

陈思达激动地坐到我旁边来。“我们确定了一件事——渔歌的小说也是根据某个人提供的素材写出来的,而且这个人肯定不是费云涵,而是另外一个和费云涵有相同经历的人——这证明我之前的第三种猜测是正确的!”

我思索片刻。“那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陈思达瞄了我一眼。“我觉得,如果你能不计前嫌,去找安玟的话……”

他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因为我已经在摇头了。

“陈思达,抱歉……虽然你是在为我的事情奔波,我也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不是脸面的问题,我现在对安玟的反感和厌恶情绪太严重了。我根本无法坐下来和她好好谈话。况且,她还可能不待见我呢……所以,请你理解我。我真的做不到。”

“好的,我理解。千秋,我不会强迫你的。”

“其实,我倒有个想法……”我说,“我们明天再去找渔歌一次,想办法套出那个提供题材给他的人的联系方式,然后我们……”

陈思达摆手打断了我的话。“这个办法不妥。渔歌根本不会告诉你,因为那摆明了就是要陷他于不义。你想想看,如果他叫你提供费云涵的联系方式,你会告诉他吗?”

我一下泄气了。“这么说来,我们没办法继续进展下去了。”

“那倒也不至于。”陈思达深思着,“你让我想想……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们继续留在T市没什么意义了。明天就乘班机回去吧。”

“嗯。”我点了下头。

“好了,累了一天,休息了吧。我先去洗澡你不介意吧?”陈思达一边说着,一边开始脱衣服,在我面前毫不顾忌地脱得只剩一条平角短裤,露出性感、匀称的身体。

“你……咱们同住一室,你可要守规矩呀。”我的脸微微有些发烫。

陈思达听我这么说,竟然向我靠拢过来,一双火热的眼睛注视着我。他双手撑在我身体两边,有种要压下来的趋势。我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却发现这样做其实是在迎合他,因为我最终会仰面躺在床上。

“你……你要干什么?”我的心脏怦怦乱跳,眼光尽量不放在他那身泛着古铜色的,健壮、结实的肌肉上——这是我记忆中完美的身材吗?

“如果我要不守规矩的话,十年前就不守了。”陈思达说完这句话,突然哈哈大笑,然后直起身来,转身进浴室去了,一边哼着一首小曲儿。

我瞪着他的背影,双唇紧闭,面颊绯红。

《14》

回到我所在的城市后,陈思达又连续陪了我几天。他从心理医生的角度建议我,要多做一些令身心愉悦的事情,这样才能调整好心态,走出之前那件事的阴影和困扰。我听从了他的建议。于是,这几天我们玩了个痛快——游乐场、风景区、电影院和酒吧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而每顿饭,陈思达都安排得精巧而富有新意——我们吃遍了泰国菜、日本料理、巴西烤肉、麻辣火锅……尽享人生的乐趣。

至于该怎样继续调查那件事,这几天陈思达只字未提。我不知道他是胸有成竹、早有打算,还是已经想不出下一步了—或者,他是希望我心情好起来后,同意去找安玟?总之,我也没提这件事——我长期浸溺在枯燥、单调的写作生活中,好不容易重逢到久违的快乐,只想紧紧把它抓住,不愿任何扫兴的事情将它赶走。

事实是,经过几天的玩乐,我的心情好多了。我相信自己已经走出了那件事的阴影。有些时候我甚至在想——不一定非得再调查下去了,大家总会渐渐淡忘这件事的。只要我再写一本新书,就能转移大家对前一本书的关注(这本《反光》的下部,我准备暂时不写)。我还能再次获得我曾经拥有的一切。

然而不幸的是,这显然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这件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实际上,之前发生的事只是一个序幕,各种恐惧莫名、匪夷所思的状况从现在开始才慢慢浮出水面。

早上九点半,罗敏打来了电话。当时我和陈思达正在商量今天到哪里去游玩。结果这通电话将我无情地拉回到那件我不想再提起的事件中。

“千秋,出事了,你知道吗?”手机听筒里传来罗敏焦急的声音。

她上一次用这种语调说话的时候,是告诉我抄袭事件——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会比我先发现这些糟糕的事情。这次我有点没好气地回答道:“怎么了?又发现谁的书和我的一样?没关系,再来十个八个也是那回事。”

“不是!你知道吗?那个叫渔歌的作者昨晚在家上吊自杀了!”

我震惊得张大了嘴,呆住了。一旁的陈思达看出不对劲,走到我的面前来。

“他……为什么会自杀?”我问罗敏。

“不知道,网上那篇报道没说原因,只是猜测他可能因为精神压力过大,或生活现状所逼,走投无路,所以才会自杀。”

我再次感到惊讶。“这么说,他没有留下遗书吗?”

“是的。”

陈思达瞪着一双眼睛看着我,好像已经猜到发生什么事了。他快步走到书桌前,打开我的笔记本电脑。

我缓缓坐到沙发上,忘了手里握着电话,喃喃自语道:“不可能呀,才短短几天时间,他怎么就自杀了……”

这句细语被罗敏听到了,她顿时警觉地问道:“千秋,你说什么?”

我一愣,呆了几秒,只有告诉她实话:“几天前,我和一个朋友去T市找过渔歌……”

“什么!”电话里大叫道,“你去找过他?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我大吃一惊。“罗敏,你这么问我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怀疑他自杀和我有什么关系?”

“呃,这……”她显得有些难以启齿,“不是我这么认为。而是,你和他的关系……有点微妙。任何人听到你这样说,都会……唉,你懂我意思吧。”

我吸了口气,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理。

“千秋,有谁知道你去找过渔歌?”

我紧咬着嘴唇想了片刻。“应该没有人知道吧……我没告诉过任何人。当然,现在你知道了。”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但是,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去找他做什么?”

“我想问问他,他那篇小说的题材是怎么来的。”

“他告诉你了吗?”

“告诉了。”

“是怎么来的?”

“他说也是根据一个人的亲身经历改编的。”

“啊!千秋,我就说过,一定是告诉你那个人,又……”

“不,不是这样的。罗敏,你误会了。”我烦躁地按住额头,有些不知道该怎样向她解释。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就只了解这么多,其他的他也没告诉我……哦,他说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而且他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就这些。”

“然后呢?你又对他说了些什么?或者是……做了什么?”

“天哪!”我忍不住叫起来,“你还不如直接问——‘你到底是怎么把他逼死的?’”

电话里沉默了几秒。罗敏再次开口道:“千秋,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你自己想想……你刚去找过他几天,他就自杀了,就是傻瓜也会认为这里面一定发生了什么。”

“唉……”我长叹一声,眼睛朝上方翻了一下,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罗敏,你听好了。我只是去找他了解一些情况——关于那本书的情况。我对他非常客气、礼貌,没说任何过分的话,更没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我拜访他的整个过程只有不到半小时。我说的话和做的事都绝对不可能伤害到他—老天啊,我甚至还安慰了他!所以你现在明白了吧,他的死和我扯不上一点儿关系。我问心无愧。我不害怕接受任何人的质问——就这样,谢谢你告诉我这个信息,还有什么事吗?”

罗敏在电话里叹了口气。“千秋,你跟我发脾气干什么?我只是关心你,不希望你再惹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我意识到自己的态度确实不好,改用缓和的语气对她说:“是的,我知道你是好意……抱歉,我只是有些激动。倒霉的事情怎么一件接一件?”

“好了,千秋,只要你自己问心无愧,那谁也找不了你的麻烦。希望这件事对你没什么影响。我要继续工作了。”

“你已经找到新的工作了?”

“是的。”

“哪一家?”

“多芬图书公司。”

我扬了一下眉毛。“不错呀,是家大公司。”

“嗯。咱们随时保持联系,以后可以再次合作。”

“好的,再见。”

我挂了电话后,陈思达立即走过来,坐到我身边。“我在网上了解了渔歌上吊自杀的情况。”

“怎么说?”

“我猜罗敏大概已经跟你说得差不多了。”陈思达告诉我更详细的情况,“他是昨天晚上自杀的。有一点很怪——他上吊自杀在屋中,竟然连房门都没有锁,所以路过的人很快就发现了,但那时他已经死了。”

“没锁房门……也许他是故意想让别人发现他的尸体?”

“有这种可能。但对于一个要死的人来说,这点重要吗?而且,有一个不合逻辑的疑点。”

我望着陈思达。“是什么?”

“他没有留下遗书。”

我沉吟下。“你认为这点说明了什么?”

陈思达伸出双手比了一下。“你想想看,他郁闷和懊丧的是什么?就是大家都怀疑他抄袭。如果他要自杀,为什么不写张遗书来把这件事说清楚?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还是无法证明他的清白。而且,渔歌的屋子里最多的就是各种书、稿纸和笔。他随手一摸,都能够抓到纸和笔——这种情况下,他居然不写份遗书就自杀了,不是很违背常理吗?”

我想到了渔歌的落魄状况。“也许,他只是因为经济原因才自杀的。”

陈思达摇头道:“我觉得不像。他的穷困潦倒不是突然来临的,而是一个长期的状态。他早该对自己的拮据状态有所适应了,应该具有一定的韧性。我不认为他会因为贫穷而自杀。”

“而且还有一点!”陈思达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睁大眼睛说,“你记得吗,我们离开他家的时候。我拿了一张我的名片给他的,叫他和我联系。他当时接了过来,还点了头,表示他心中还是有希望的,他还没有放弃他的人生。为什么短短几天时间,就想不开了呢?”

听了陈思达的分析,我忍不住问道:“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他不是自杀,而是被谋杀的?”

陈思达从沙发上站起来,双手抱在胸前,缓缓摇头。“谋杀……有谁会去杀像他这样一个穷作家呢?杀了他有什么好处?而且,我相信警察不会这么笨,连自杀和他杀都分不清楚。”

我双手一摊。“那我就不懂了,你觉得他不像是自杀,又否定了他杀。那你觉得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说他完全不可能是自杀……”陈思达思忖着,“但我在想,会不会还有另外—种可能性……”

我愕然道:“除了自杀和他杀,还有什么会令一个人吊死?”

陈思达突然用手指指向我,把我吓了一跳。“对了,”他说,“我在想的正是这个。”

“什么?”我茫然地望着他。

陈思达凝视着我说:“你们写的那个故事中,主角是不是会看到一张上吊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的这句话令我后背冒起一股凉气。我咽了口唾沫,答道:“是的……在反光的物体中。”

他紧紧盯着我。“你不觉得很巧吗?自杀的方式有很多种——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选择‘上吊’这种古老而传统的自杀方式了。因为上吊自杀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它会让人痛苦而缓慢地死去。但渔歌为什么偏偏要选择这样一种死法呢?”

“也许……他就是受了这个故事的影响。”我的身体有些发冷,说出来的话竟然在颤抖。

陈思达缄默了。好几分钟后,他说道:“现在我们掌握的情况太少了,仅仅根据网上的报道,我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但我有种直觉——渔歌的死一定不是普通的自杀,其中必有隐情!”

“那你打算怎么做呢?”我问道。

陈思达严峻地对我说:“千秋,现在出了人命,不能再考虑情绪或面子了——我们必须去和安玟见一次面。”

沉默良久,我对陈思达说道:“好吧,我同意。但是,三天之后我们再去。”

“为什么?”陈思达问道。

“我没法马上和那个姓安的女人见面。希望三天时间够我调整心态,稍微减轻对她的怨恨。”

陈思达想了想。“好吧,你到时候别改变主意就行。”

《15》

同样是拜托罗敏,我问到了安玟的电话和住址。罗敏得知我居然要去找安玟,惊讶无比。我没有怎么过多解释,只说回来之后再告诉她详情。

安玟住在离我所在的城市不算太远的S市。其实我倒不介意坐火车慢慢去——反正和这种女人会面绝对不是件令人期待的事。但陈思达却比我心急——硬要拉着我去乘坐飞机。也罢,快去快回最好。

一个多小时我们就抵达了S市。我当然不会提前电话联系安玟——我打算直接去她家,就像她到我的新闻发布会现场一样,做一个不速之客。陈思达好像猜到了我的心思,他显得有些担心,好几次提醒我不要将这次会面变成一场闹剧——我们是来寻求真相和事实的。其实我也明白,但具体状况,要看到时候那女人的态度了。

下飞机后才下午三点,但我以疲倦为由,拒绝马上去找安玟。陈思达没办法,只有和我先去一家酒店订了房间。我躺到柔软舒适的床上后,居然真的一觉睡到了六点钟。之后,我们到酒店附近的一家韩国烤肉店吃饭。

我点了用于烧烤的牛小排、羊肉和里脊,还点了一个大份的海鲜火锅以及冷面、寿司,另外还叫了两瓶清酒。陈思达张口结舌地望着我,我猜他正对我做着心理分析。

果然,侍者刚一离开,他就不安地说道:“千秋……希望不是我理解的这样——你……不会是在做大战前的准备吧?”

“什么大战?”我假装不懂。

陈思达盯着我,那眼神是——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我笑了出来。“你想多了吧?我只是饿了。”

陈思达挑起一边眉毛,端起杯子喝了几口麦茶。

不一会儿,各种美食端了上来。我们把温热的清酒倒入雅致的小杯中,碰了一下杯。我一饮而尽,陈思达略微顿了一下,也把酒干了。接着,我极具雅兴地自己动手烤肉,不慌不忙地品尝美食。陈思达始终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这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半小时,走出那家餐厅,已经是晚上八点过了。陈思达之前就看了好几次手表,现在终于忍不住说道:“千秋,我们能去做正事了吗?”

我借着酒劲装迷糊:“好啊,接下来是去唱歌还是看电影?”

陈思达双手抓住我的手臂,严肃地说:“千秋,别这样!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知道我们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陈思达大概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我竟然顺势就倒在了他的怀里,双手抱住他的腰。我闭着眼睛,柔媚地说道:“你忘了吗?十年前,我们两人到S市来玩。那时,我们都还是青涩懵懂的大学生呢。”

陈思达静了下来。好一会儿,他说道:“是啊,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来过S市了。”

我抬起头来,望着他:“我也是。”

“真的吗?”陈思达露出诧异的表情。

“真的,不止是这里,我们以前一起去玩过的地方,我几乎都没再去过,自从你跟那个叫叶帆的女生在一起之后……”

“好了,千秋,别再说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陈思达将我轻轻拥住。

我们伫立在街头,相拥相偎,旁若无人。霓虹灯下,身体交织在各色光彩之中,恍若坠入时空隧道。我们就这样回到了青葱岁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一个晚上。

很显然,我们陷入到往日情中无法自拔了。此刻,我离开了陈思达的怀抱,但仍然娇媚地望着他,撩动长发。“今晚,我们别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试着寻找昔日的快乐吧——人生没有多少这样的机会。”

陈思达温和地点着头:“好的,所有事情都丢到明天去吧。”

“你还记得,十年前那个晚上,我们是怎么玩的吗?”我有意考他。

“当然记得。”他笑道,“那时我们俩都是大学生,没什么钱,不能去那些高档场所,只有去逛老街的夜市。”

“没错。”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我们就是去逛的夜市。”

“想去重温一下吗?”他问道。

“当然。”我挽着他的手臂。

陈思达和我相视而笑。他抬起手,准备招出租车。我把他的手按了下来。“我们走路去吧。”

“很远啊。”

“有关系吗?”我靠在他的肩头。

陈思达抿着嘴笑了一下,我们朝老街的方向走去。

跟十年前一样——还是我们记忆中的那条老街,还是那熙来攘往、热闹非凡的夜市。甚至,我们还认出了以前光顾过的一家冰品店的胖老板。漫步在吵闹的夜市,我们挨着将那些小工艺品摊、小饰品摊逛了个遍。我买了一对五元钱的装饰耳环戴上,将钻石耳坠取下来放入口袋——今晚,我要做回十年前的自己。

虽然已经吃不下了,但我们还是在好几个小吃摊前坐了下来,点了些好久没吃过的特色小吃,细细品尝,只为找回那心中久违的感动。

在回忆的小巷漫步到十点半,我们才依依不舍地返回酒店。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自然是顺理成章的,这谁都想得到。

不,你错了。

《16》

还是陈思达先洗的澡。我穿着睡衣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他倚靠在床头,被子盖住腰部以下,上半身赤裸着,双手背在脑后,散发着性感诱人的气息。他直视着我,眼神中的意味不言而喻。我站在他面前,妩媚地望着他,并不急着过去。我要撩动他的神经,将他充分点燃。

果然,他忍不住了,坐起来,跪在床上,一只手伸出来想要拉我。被子从他的身上滑了下去,我隐约瞥到他下面什么也没穿。顿时,我脸红心跳,却又故意躲避他的手——欲擒故纵是激情戏最好的前奏。

他抓到我了,一下将我拖过去,拥入他宽阔的怀中。我轻轻叫了一声,对他来说可能像是一粒兴奋剂。他的双臂紧紧搂住我,嘴唇慢慢在我的脖子和脸颊游走,我感觉到了他厚重的喘气和鼻息。我再也无法自持了,闭上双眼,任由他摆布。

他的唇刚刚和我的唇相接触,立刻让我像触电般颤抖了一下。这种感觉很久没有了。我正准备全情投入,一件十分扫兴的事情发生了——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陈思达迟疑了一下,我搂住他的脖子,轻声说:“别管它。”

陈思达继续亲吻我,但在这极不协调的手机铃声中,起先的气氛荡然无存。我们俩都有些懊恼,陈思达叹了口气,对我说:“接吧,别误了事。”

我极不耐烦地抓起床头柜子上的手机,按下接听键,没好气地问道:“谁呀?”

“是我……千秋。”一个听起来局促不安的声音,顿了许久,“我是安玟。”

什么?安玟!她居然会主动打电话给我?我瞪大了眼睛,望向陈思达。现在房间里很静,他也听到了电话里的声音,同样惊讶地望着我。

“你找我干什么?”我问道。难道她知道我来了S市?

“千秋,抱歉,实在是太对不起了……”她接连道歉,诚恳的语气中带着焦虑不安,甚至是恐惧,“我现在知道了,我错怪了你……你根本就没有抄袭我的小说。我都……明白了。”

她突然这样说,让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我愣了几秒,问道:“你明白什么了?”

“我……我可能说不清了。总之,渔歌死后,我像是突然悟到了什么。之后,我看了我们三个人的书,然后就什么都明白了……”她的声音越发急促起来,就像是有人在追赶她似的。

“等等,你说清楚些!什么意思?我们三个人的书怎么了?你到底明白了什么?”我被她搞得也紧张起来,开始感到有点不对劲了。

“啊,千秋……”她的声音混杂着无穷无尽的惊悸和恐惧,仿佛此刻正有一个怪物在窗外瞪着她,“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害怕极了!”她好像哭出来了,大声尖叫道,“总之你记住,所有答案就在我们三个人写的书中!”

说完这句话,她那边没声音了,但电话并没挂断。我被惊骇而异样的感觉笼罩着,心脏怦怦狂跳,我对着手机大声喊道:“安玟,安玟!喂,你还在吗?”

陈思达在一旁问道:“怎么了?电话断了?”

“没有。”我看了一眼手机,“电话没断,现在还在通话中。”

“你再叫她试试。”

“安玟,喂,喂!”我大声喊道,然后对陈思达说:“她没挂电话,但就是不说话!”

“那你听不听得到她那边的声音?”

我仔细聆听。“能听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微小声音,但听不清是在做什么!’。

“拿来我听一下。”陈思达把手机从我手里抢过去,紧紧地贴在自己耳朵上。我看到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怎么了?你听到什么了?”我焦急地问道。

陈思达摇着头。“听不清,好像是一个人在默不作声地搬着什么东西,或者正在做着什么事……”他神色严峻地看着我,“我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我惊恐地望着他。

“安玟那边一定出什么事了!”陈思达说。

“那……我们怎么办?”奇怪,我现在一点都不恨这个女人了。

陈思达略微思索。“赶紧报警!”

“用我的手机?”

“不!你的手机一直保持通话状态,再仔细听听那边的动静。”陈思达摸出手机,“我来报警,你把安玟的住址告诉我!”

我慌乱地摸出一个小本子,上面记载着安玟的地址。我递给陈思达,突然又按住他的手:“等一下!你怎么跟警察说呢?我们又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万一不是我们想的那样呢?”

陈思达说:“相信我,我能从所有状况中判断出,她那边一定出事了!”

我不再阻止他。陈思达快速地拨通了报警电话。他告诉警察,刚才我们在跟安玟通电话的时候发生了意外状况,怀疑安玟遭遇了某种危险。他向警察提供了详细的地址。

报警之后,陈思达穿上了衣服。显然,我们不可能继续缠绵了。电话还在通话中,我将手机放在柜子上,切换成免提——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仍然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听起来诡异莫名,不自禁衍生出各种恐惧的猜想,让人不寒而栗。

我们坐在床上,忐忑地守着传来怪声的手机。陈思达将我搂住,这让我没那么害怕,但仍然全身发冷。突然,我听到电话里清楚地传来“砰”的一声,就像是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之后,就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这清脆的一声将我和陈思达吓得心惊肉跳,两人都抖了一下。静默了许久,我们俩对视在一起,一脸骇异的神情。

“陈思达……你说,刚才那一声,会不会是……”我已经吓得语无伦次了,全身都在发抖。

“别胡思乱想。”陈思达对我说,但我从他的神情看出,他分明也联想到了电话那头发生的事。

接下来,电话里就是死一般的寂静。几分钟后,我终于受不了了,一把将手机抓过来,按下挂断键。

陈思达挽着我的肩膀说:“好了,千秋,别再想这件事了。睡吧,不管安玟有没有出事,明天早上我们就知道了。”

我点点头,靠在他的胸口。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减轻我的恐惧感。

二十分钟后,陈思达的手机骤然响起。看来,我们不用等到明天就能知道结果了。

《17》

“你好,是陈思达先生吗?”手机听筒里传出一个男人低沉的嗓音。

陈思达一愣,随即答道:“是的。”

“我是S市公安局刑侦科的王乐新。刚才是你打的报警电话,对吧?”

“对。”

“我们想向你了解一些情况,请你和千秋小姐继续待在万泰酒店,十分钟之后我们在酒店的大堂见面,可以吗?”

“……好的。”

挂了电话,陈思达坐在床上发愣。我问道:“怎么了?是警察打来的吗?他说什么?”

陈思达吸了口气,又吐出来:“现在的警察堪比中央情报局的调查员了。他们已经查出了我们现在正在S市的万泰酒店里。”

“你说‘我们’?”我想确定他是不是语误。

“没错,是我们——他们知道你现在和我在一起。”

我感到惊讶:“怎么可能?”

“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用手机打了报警电话,警察可以利用职权查出这个号码的所属,再加上我们之前用身份证在公安联网的酒店登记过,所以他们很轻松就能查到了。”

“那他们干吗还打电话过来确认?直接找上门来不就行了?”

“我想他是出于礼貌,毕竟我们又不是嫌疑犯;同时间接告知我们——警察是神通广大的,我们的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我紧蹙眉头。“警察找我们,是不是意味着……安玟真的出事了。”

“多半是。”陈思达翻身下床,“穿衣服吧。警察十分钟后就到,约我们在大堂见面。”

现在已经快凌晨一点钟了,很明显发生了十分紧急的状况,否则警察不会这么急地找我们了解情况——看来安玟是凶多吉少。此刻虽然已是深夜,但我全无睡意,迅速穿好衣服,再简单地补了下妆,就和陈思达一起乘电梯下楼。

来到酒店大厅,我看到一个倚靠在总台前的中年男人正在抽烟。他看到我们后,向我们迎面走来,并从衣袋里摸出警察证,出示给我们看,同时说道:“两位好,我是王乐新。”

“你好,王警官。”陈思达开门见山地说,“你找我们,是不是因为安玟那边出事了?”

王警官不置可否。“麻烦两位跟我到局里去一趟吧,配合调查。”

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身向酒店门口走去,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和陈思达只能跟着他走。

警车里还有一个警察,坐在驾驶员的位置。我们都上车后,王警官对他说了声:“开车吧。”

警车将我们送到公安局。进入刑事侦缉科的办公室,王警官拖过来两张椅子请我们坐下,他自己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一把皮转椅上,直视着我们。

王警官身材高大、宽肩蜂腰,从见面到现在一直紧绷着脸,极具威慑力,一看就是那种不好打交道的人。和他面对面坐在一起,任何人都会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注视了我们一刻,问道:“你们现在知不知道安玟的情况?”

我和陈思达对视一眼,几乎是一起回答:“不知道。”

“你们说的‘不知道’,是指不知道她是死是活,还是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

陈思达想了想。“第二种。”

王警官盯着他。“但是你刚才报了警,说她可能遭遇危险。”

“没错。”

“你凭什么这样认为?”

陈思达说:“是这样的。我们在酒店的时候,接到安玟打来的一个电话。她显得十分不安,而且非常恐慌。她说了些不清不楚的话,然后就不说话了,但是电话却没有挂机——我们感到不对劲,所以就打来电话报警。”

王警官埋头思索着,似乎在判断陈思达这番话的真假。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她跟你们说了些什么?”

陈思达望向我。王警官立刻明白了,他问道:“电话是打给你的吗,千秋小姐?”

“是的。”

“你和安玟的关系好吗?”

“一点儿都不好。”我如实告诉他。

“那她为什么跟你打电话?”

“我不知道。也许她想告诉我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我觉得这个警察的态度令人生厌,他问话的语气就像是在审问嫌疑犯。我有些不悦地说道:“警官,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们,安玟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缄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们接到你们的报警电话,就赶到了安玟的家中,发现她自杀了。”

我的心脏被重重地击打了一下。我闭上眼睛,几秒钟后再睁开:“她是不是……上吊自杀的?”

“没错,你怎么知道?”王警官眯起眼睛问我。

我现在心里很乱,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的问题。虽然我早就料到结果了,但当这恐惧的猜想被证实的时候,我还是深感震惊和恐惧。

“还是回到之前的问题吧,她在自杀前打电话给你,说了些什么?”这个警察不打算给我喘息的机会,继续逼问。

我眉头深锁,烦躁地说道:“警官,这件事有些复杂,我不清楚你是否了解安玟和我之前发生过的一些事……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就从今晚说起。”

我有些疑惑地望着他。

“千秋小姐,我既然能准确叫出你的名字——唔,是你的笔名。那我当然就知道你的职业和基本情况。你和安玟同为作家,而且最近因为出版物方面的事发生了一些纠纷,还有一个叫做渔歌的作者——他已经死了。”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好了,不用再说下去了吧。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能明白,我们警察在办案之前不会什么都不了解的。所以你尽管把知道的事情告诉我们就行了,不用担心我会听不懂。”

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我看出来了,这个警察不是平庸之辈。

“可以告诉我了吗?安玟打电话给你说了些什么——这个问题我已经问了三遍了。”他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实际上你知道,我完全可以到移动公司提取你们的通话记录,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亲口告诉我。”

我顺了口气,清理着自己的思绪。“好吧,警官。既然你调查过关于我和安玟之间的事,那你就该知道,我和她几乎可以说是仇敌。所以今晚安玟打电话给我,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一开始是向我道歉,说错怪了我,知道我根本没有抄袭她的小说——这太突然了,我根本反应不过来。接着,她开始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没关系,把她的原话或者是大概意思告诉我——她说了些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她说,渔歌死后,她突然悟到了什么……”我竭力回忆着,“最后她说——所有答案就在我们三个人写的书中——我实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王警官用了大概半分钟的时间来思考我说的这些话。接着,他问道:“然后呢?”

“然后电话里就没声音了,但是她又没挂机。”

“那你挂机了吗?”

“没有,我紧张地握着手机,仔细聆听那边的动静,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听到了什么?”

“我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现在想起来,那无疑是一个人在摆弄着一段绳子,我的身体颤抖起来,“……几分钟后,我听到‘砰’的一声,之后就一片死寂了。”

“你们猜到可能发生的事了吗?”

我没说话。陈思达回答道:“老实说,我们有些猜到了,只是不敢肯定。”

王警官把办公桌的抽屉打开,摸出一个纸袋。“我这里有几张刚才拍摄的、安玟自杀现场的照片,你们想看看吗?”

我和陈思达对望了一眼,猜不透这警官拿这些照片给我们看意欲何为。

“要看吗?”他再次问道。

“……好的。”陈思达咽了口唾沫,把纸袋接了过来。

陈思达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征询我的意见。我的目光没有躲避。他缓缓从纸袋里抽出一张照片。

我的眼光刚一接触到这张照片,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起来,令我浑身冰凉——一个身穿睡裙的女人吊死在客厅中间,绳子是系在顶灯上的。那张脸和我记忆中令人憎恶的面孔已相去甚远。她一脸青紫,眼球外凸,舌头伸出口腔外长达十厘米,恐怖骇人到了极点——我不敢再多看一眼,立刻将头扭到一边,并紧紧捂住嘴,害怕会突然忍不住呕吐起来。

陈思达也不愿再看下去了,他将那张照片塞回纸袋,递给王警官。

王警官将照片重新放回抽屉里,继续向我们提问:“你们是昨天才到S市的?”

“是的。”陈思达回答。

“来干什么?”

我觉得如实回答会让人觉得非常可疑,但我只能如实回答:“……我们就是来找安玟的。”

“找她干什么?”

“了解关于她那本书的事。”

“那你们找到她了吗?”

“没有。”

“为什么?你们昨天什么时候到的?”

“下午三点左右。”

“然后呢,你们做了些什么?”

“我有些累了,就去酒店休息。六点在附近一家韩国烤肉店吃饭。之后我们去逛老街的夜市。”我索性把所有行程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非常休闲和惬意的安排。”王警官带着些许讽刺的腔调说,“但是,你们不是来找人的吗?”

“没错,但我们必须当天就找吗?不能第二天找?”

王警官突然说道:“也许你们知道没有‘第二天’了。”

我心中一惊,问道:“王警官,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随便说说,没什么意思。”他继续问道,“安玟知不知道你们要来找她?”

“不知道。”

“你事先没和她联系?”

“是的。”

“但她却在晚上跟你打了电话,好像知道你来了S市。”

这点也是令我感到困惑的。“我不知道……也许她根本不知道我来了S市。这只是个巧合。”

“总而言之,你来了之后几小时,她就死了。”王警官意有所指地说,“当然,的确有可能是巧合……”

突然,他锐利的眼光向我射来。“那么渔歌呢?据我们的调查,渔歌自杀之前,你也到他所在的T市去过,而且目的就是去找他。之后,他也吊颈自杀了——千秋小姐,这会不会也是巧合?”

他这番话令我陷入了极为不利的局面,已经非常明显地表示出了对我的怀疑。我的脸因愤怒和窘迫而开始充血发烫:“警官,坦白地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我也非常想弄明白他们为什么会上吊自杀。实际上,不止这件事——对于近段时间我所遭遇的种种难以解释的怪异状况,我都非常困惑!只有一点是我可以理直气壮告诉你的,那就是他们两个人的死,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话说回来,我有什么方法能使得两个人自杀?警官,我不得不提醒你——他们是自杀的!但你刚才说那些话的意思,就像是我杀了他们一样!”

“他们是不是自杀,我们会调查清楚的。”王警官不温不火地说。

见鬼,他连这个都开始怀疑了。我懒得继续跟他说下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太好了,警官,希望你尽快得出结论。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想回酒店睡觉了。”

陈思达有些迟疑地跟着我站了起来。王警官十指相扣,稳坐在皮转椅上,对我们说道:“没问题,你们可以回酒店休息了。只是,近几天内可能还要麻烦两位配合我们警方调查,所以你们暂时不能离开S市。”

我和陈思达面面相觑。陈思达带着愠怒说道:“王警官,我们已经非常配合了,把所有实情都告诉了你。你还要我们怎样呢?”

“你们说的那些话,我都要去挨个儿考证。”他明确地说出了对我们的不信任,“所以你们当然不能马上离开了。”

“那是你们警方的事情——你恐怕没有权利强制我们留在S市吧?”陈思达有些不客气地说。

王警官缓缓地从皮转椅上站起来,双手撑在办公桌上,盯着陈思达的眼睛,轻声道:“相信我,我可以采取若干种官方形式把你们暂时扣留在S市。但我不想这样做,所以只是口头上告知你们。希望你们不要逼我采取那些强制性的措施,好吗?”

他说话的口吻很温和,却蕴含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我和陈思达无奈地瞪视着他。半晌之后,陈思达牵起我的手,一言不发地离开公安局。

《18》

回到万泰酒店,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但我和陈思达却没有一丝睡意。恐惧的阴影笼罩在我们心头,周围的空气压抑而沉闷。

我们俩一起靠在床头,沉溺在各自的神思中。过了许久,我望向陈思达,问道:“你在想什么?”

陈思达扭头看我,微微张了下嘴,显得有些欲言又止。“……没什么。”

我凝视他好一阵,畏怯地说道:“其实你在想的跟我一样,是吗?——三个写这个题材的作者,已经死了两个,下一个就轮到我了吧。”

“怎么会呢?千秋。”陈思达吃惊地看着我,“他们两人是自杀的呀。只要你没那个念头,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我黯然道:“是吗?你真的认为他们是在‘自愿’的情况下上吊自杀的?渔歌我是不清楚,但是安玟——她在死之前跟我打了电话!她说的话你也听到了……还有,她那种惊慌失措、不由自主的感觉——怎么看都不像是自杀前该有的样子!”

我悲哀地望向陈思达:“虽然我不是学心理学的,但我知道,你其实比我更清楚——他们两个人绝对不可能是简单的自杀,而是有一种恐怖而神秘的力量在驱使或逼迫他们这样做!你没把这点说出来,是不想吓着我。实际上你心里知道——他们之后,我就是下一个!”

“别这么说,千秋!”陈思达抓住我的双臂,“我才不会这样想呢!没错,我是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我想的是——怎样通过目前的线索揭开他们两人自杀之谜!’

“那样能救我吗?”我战栗地问道。

“你不会有事的,千秋,我向你保证!”陈思达将我抱在怀中,“相信我,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来找出真相。在那之前,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我在陈思达怀中啜泣着:“思达,我真的很害怕……我有种很不好的感觉。不是现在才有的——安玟跟我打过电话之后,我就有这种感觉了—这次,我恐怕真是遇到了邪门儿的事。所有迹象都表明,我们真的被诡异、难以解释的灵异事件缠上了。费云涵告诉我的那件事,就像是一个致命的病毒,它蔓延到我们身上,令我们面临死亡的危机!”

陈思达沉寂了片刻,疑惑地说道:“可是,费云涵和另外两个真正经历这件事的人,他们本身却没事——为什么是记录这件事的作者遭遇不幸呢?”

“谁知道呢?也许……他们最终也逃不过同样的命运。”我悲观地说。

陈思达摇着头说:“不对,现在的状况,怎么看起来都不对。”

我迷茫地望着他:“你说什么不对?”

“千秋,你听我说。现代心理学认为——任何事物都是有规律可循的。哪怕是一个疯子,他所做的事情也不会是毫无道理。那么,不管我们现在所面对的是人为事件还是灵异事件,都应该符合一定的规律,但是现在的所有逻辑都是乱的!”

我没听懂他的意思。“你能说具体一些吗?”

陈思达的双手在我面前比划了一下。“我们这样来看——另外两个提供构思的人,我们不认识,就暂且不说他们吧。”他将大拇指弯曲到掌心,表示这是第一点,“费云涵说他在二十年前就出现这种状况了,但他直到现在还没事。而渔歌和安玟显然是在不久前才得知这件事的——他们很快就死亡了。这就令人十分费劲——到底导致死亡的‘契机’是什么?”

我颔首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么,抛开费云涵不说,渔歌和安玟的死亡顺序有没有什么规律?”

“我也正在想这个问题。”陈思达眉头紧锁。

我暗自思忖了一阵,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会不会是……”但还没说出口就自己否定了,“晤,不会是这样。”

“你想到了什么,说出来吧。”陈思达说,“任何可能性都值得探讨。”

“我本来想说——会不会是我们出版书的顺序,但是不对。”

“为什么不对?”

“我记得罗敏告诉过我——安玟的书是六月出版的;我的是在七月;而渔歌的书是八月出版的。也就是说,以出版顺序来排的话——安玟第一,我第二,渔歌第三——但现在是渔歌最先死,安玟第二个。顺序完全不对。”

陈思达若有所思地点着头:“那么,可能是其他顺序……”

沉默了一刻,我“啊”地低呼了一声,对陈思达说:“对了,我想起渔歌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说出版公司明明知道,他不可能抄袭——我当时就有些疑惑,可惜没及时问他。”

“你觉得他说这句话有什么意义吗?”

我向陈思达解释道:“以我对出版界的了解,有时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如果一个知名的大牌作家完成了一部书稿,出版公司会很快就安排出版;但是像渔歌这样的新人,有时候完成的稿子已经交给出版社很久了,却还在排队等候之中……”

陈思达非常聪明,没等我说完就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渔歌实际上可能是你们三个人中最快写完这部小说的,但只是出版的时间被拖到了最后?”

“对,所以他才会说,出版公司非常清楚他不可能抄袭!’

“我懂了。”陈思达点着头说,“如果是按照写完稿子的顺序来排的话,可能正好就是——渔歌第一,安玟第二,你第三。”

我全身发冷。“这……就是目前的死亡顺序。”

陈思达见我吓得脸都白了,赶紧安慰道:“别紧张,千秋。不一定真是这样。这只是我们的猜测而已。”

“如果这真是死亡契机的话,意味着什么呢?”我心悸胆寒地问道。

陈思达埋头思索一刻,猛地一拍大腿:“对了!安玟在死之前说了一句‘所有答案就在我们三个人写的书中’!我差点儿把这个都忘了—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

“没错。”我连连点头,恐惧和忧虑差点让我把这个重要的提示都忘了,“她—定是想在死之前提醒我什么!”

陈思达急切地问道:“你看过安玟和渔歌那两本书吗?”

我摇头:“没看过。我只是从媒体资料上了解过这两本书的内容简介——和我那本书的题材和情节非常接近。

“就是说你一直没细看过?”

“是的。”

“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现在赶紧睡觉,明天一早我们就去书店买那两本书。”陈思达显得非常激动,“我敢说,将你们三个人的书放在一起比较和研究,一定会有重大发现!”

《19》

第二天上午,我和陈思达来到S市最大的图书城。安玟那本《镜中的女人》和我的《反光》很快就找到了,分别买了一本。我在书店的电脑上查询渔歌那本《诡脸》,竟然没有。回想起渔歌告诉我们的情况,估计是书店嫌销路不好,退货了。我和陈思达只有到别的书店去问。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苦苦寻觅,终于在一家中型书店找到了唯一一本《诡脸》,我们俩如获至宝,赶紧将它买了下来。三本书在我手中凑齐了。

为了节省时间,我们俩中午饭都没有吃,在路上买了几个面包,就匆匆回到酒店,像病入膏肓的患者找到了治病的医书一样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

这一看,我们几乎忘记了时间——倒不是说安玟和渔歌写得有多吸引人,而是我完全没把他们的书当作小说,而是作为重要资料来仔细研究。下午六点钟的时候,我看完了那两本书。陈思达还在埋头苦读——他要比我多看一本(我不用看自己那本)。利用这段时间,我找出酒店的便笺纸,将三本书中的一些关键之处记录下来,以便一会儿和陈思达探讨。

七点过一点儿,陈思达把三本书都看完了。他揉着酸痛发胀的眼睛说:“真要命,自从大学毕业以后,我很久没有这样连续几个小时看书了。”

“我也是。”

“你饿了吗?”

“有一点儿。”

“那我们就在这里吃吧,请服务生送过来。”

“好的。”

陈思达拨通酒店餐厅的电话,点了几个菜,要求二十分钟之内送到我们房间。在等待的这段时间,我们暂时没有谈论关于三本书的事,各自活动筋骨,放松精神——我想陈思达跟我一样,在看这些书的时候是全神贯注、神经紧绷的,几个小时下来,自然非常疲累。

饭菜送到了,我们迅速地进餐,然后打电话请服务生将碗盘收走。接下来,我们开始探讨正事了。

我问陈思达:“你有没有通过这三本书发现什么问题?”

“你呢?”他反问道。

“三本书的共同点是——都是以一个人会在反光的物体中看到一张上吊女人的脸为线索,引发后面的一系列事件或谜案。”我总结道。

陈思达点着头。

“但是,之后的情节设定就不一样了。”我把刚才用于记录的便笺纸拿过来,指给陈思达看,“我把每本书的内容简单归纳了一下——渔歌写的那本《诡脸》,讲的是男主角搬到一所新房子居住后,经常在反光物中看到一张上吊女人恐怖的脸。他向附近的人了解情况后,得知这所房子之前曾有一个中年女人在这里上吊自杀。而现在这个幽灵似乎在暗示自己,其中有着隐情。最后男主角经过调查发现,当初这个中年女人并非上吊自杀,而是被人谋杀后假装成自杀现场。这个幽灵的目的,就是要他为自己找出真凶并报仇雪恨。”

“嗯,概括得很好。”

“安玟那本《镜中的女人》,其实我认为在情节设置上更加新颖——她写的是女主角因为失恋而上吊自杀了,变成了一个无法超度的孤魂野鬼。这个鬼魂因为始终忘不了自己的男友,悄悄到男友的住所去看他,没想到竟然发现了男友抛弃自己的真正原因。这个鬼魂被彻底激怒了,变成一个凶恶的厉鬼,想尽各种方式恐吓和折磨那个负心的男人——其中主要的方式就是让他在各种反光物中看见自己上吊自杀时的恐怖模样。最后,那男人在开车时看到反光镜中的诡异面孔而出了车祸,自己也变成了一个鬼魂。”

“这个故事的确很有新意——女主角不是人而是一个鬼魂。而故事最后两个鬼魂的对话也让人意味深长。”陈思达说,“好了,最后是你的《反光》。”

“我写的是这样一个故事。”这个我太清楚了,不用记在便笺纸上。“主角从十多岁起,就会在所有反光的东西中看到一张上吊女人恐怖的脸。他凭记忆把这张脸画了出来,并四处搜寻关于这张脸的信息。最后,他发现这竟然是一个在几十年前真实存在过的女人,而各种情形表明,这个女人可能正是他的前世。”

“你的故事好像写到这里就结束了。”

“是的,因为这是上部,原计划还有下部。”

陈思达思索片刻,问道:“千秋,你当时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为什么会想到用‘前世’来做解释?这是你自己的构思吗?”

“不完全是……”我回想着,“是费云涵说的一句话令我想到这一点的。”

“他说了什么?”

我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他告诉我,他时常会有种感觉——那个(出现在反光物中的)吊死鬼女人好像就是他自己—样。”

陈思达蹙起了眉头。

“你在想什么?”我问道。

“没什么。”陈思达看了下便笺纸,“你还记录了些什么?”

“我将每本书中‘吊死的女人’的资料做了下统计——包括她们的名字、年龄、外貌特点。我不知道这些有没有意义。”

“名字应该是没有意义的。很显然,谁都不会把提供故事素材的人的真实名字写进书中。但年龄和外貌应该是有意义的。”陈思达望着我,“其实,我在看的时候也注意到了年龄这个问题。”

“你发现了什么?”我问他。

“你的故事和渔歌的故事中,那个上吊自杀的女人都是四十岁左右,但安玟的故事中,这个女人的年龄是二十岁。”

我费力地思索着,却理不出个头绪,只有问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先问你,你为什么会将那个上吊女人的年龄设定为四十岁?”

“这是根据费云涵提供的素材而定的——他看到的就是一张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的脸。”

陈思达伸出双手在我面前比划着。“好,那么现在我们来假设一下——安玟和渔歌会不会也和你一样?”

“你是说,他们设定的年龄也是来源于各自的提供者?”

“没错。”

我懂了。“你的意思是,提供故事给他们的人——其实也就是亲身经历这些事情的人——分别在反光物中看到的是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和一个二十岁的女人。”

“对!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们也许可以做出一个大胆的猜想——曾经有三个女人,两个四十岁左右,一个二十岁左右。因为某种原因,一起上吊自杀了!”

我吓了一大跳。“你为什么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呢?”

“不能说是‘结论’,只是‘猜想’。”陈思达更正道。

“为什么你会认为这三个女人是‘一起’自杀的?”

陈思达看着我。“千秋,从目前的所有状况来看,难道你会认为这三个上吊自杀的女人是毫无关系的吗?”

我缄口不语了。过了一会儿,我问道:“那么,假如你的猜想是真的,又说明了什么呢?”

陈思达将床头柜上的一支笔抓过来,将便笺纸翻开一页,一边写一边说道:“千秋,心理学当中,有这样一种解决难题的方法——当我们觉得一件事情毫无头绪的时候,就将它化繁为简,只关注其中最关键的部分。就拿我们现在遇到的这件事来说吧——整个过程非常复杂。那么,现在我们将这件事中的几个关键词提炼出来,看看能不能有所发现。”

说这番话的同时,他已经在纸上写好了几行字。他将便笺纸递给我,问道:“这几个关键词令你想到了什么?”

我接过便笺纸,看到上面这样写着:

年龄不同=出生日期不同;

一起上吊自杀=同一天死亡;

原因疑为:约定自杀。

我将纸上写的内容反复读了几遍,突然想到了一句话,一下就冒了出来:“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没错……”陈思达刚要说什么,突然从窗外刮进来一阵冷风。随即,屋内的顶灯和床头灯都开始忽明忽暗地闪烁起来。我的背脊骨立刻泛起一股凉意,全身的寒毛都直立起来。

我们是关了窗子的。

是我亲手关的,我记得很清楚。但现在,我们瞪着一双惊惧的眼睛,看到阳台上的窗户已经向内推开了。

我赶紧抱住陈思达,但深深的恐惧却同时攫住了我们俩。灯泡还在闪烁着,我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紧张得呼吸短促、动弹不得。

大概半分钟之后,异常状况消失了,一切又复归于平静。我们等待了一阵,陈思达站起来,迅速地走到阳台上去将窗子关拢。他走回来,惊骇地对我说道:“千秋,我想我们大概猜对……”

“别说了!”我按住他的嘴。他感觉到我在瑟瑟发抖,将我拖过去紧紧抱住。

陈思达用他宽厚的手掌轻轻抚摸着我的背,安慰着我:“好的,我们不说了……”

我们抱在一起,许久才挨过这恐惧的时刻。

本来,我以为刚才那一刻就足够恐怖了。但实际上,这天夜里发生的事,才让我感受到什么叫做心胆俱裂。

《20》

小山坡的一棵大枣树下,三个女孩用细竹竿打着树上的枣子,有说有笑。几个人看起来都是十三四岁模样,看那还没发育的身子就能明白。成熟的红枣掉落一地,三个女孩用手捡起来,也不擦一下,就直接送到嘴里去吃。打累了,地上的落枣也够多了,三个女孩就坐在树下,随手捡着地上的枣子吃。一边吃,一边望着对方傻傻地笑,然后聊一些女儿家的事,看上去好不愜意。

但过了一会儿,一个扎着麻花儿辫子的女孩便显出忧愁来,说道:“唉,我们三个这样玩耍的日子,以后怕是不多了。”

接话的女孩儿生得浓眉大眼,看上去像个小子。她纳闷地问道:“巧妮儿,干吗这么说呢?”

那个被唤作巧妮儿的女孩垂着头,讷讷道:“我娘叫我嫁人了……”

“这是好事呀!”另外一个穿着件花棉袄的女孩儿拍起手来,“这可好了,巧妮儿也要当媳妇了,跟我一样咯!”

巧妮儿瞪了她一眼:“别乐了双凤,你知道我要嫁的是谁?”

双凤问道:“谁?”

巧妮儿苦着张脸说:“牛庄的老杨头。”

“哎呀,就是那个跟各家收米到城里去卖的老杨头?他该有六十岁了吧?”扎麻花儿辫的女孩儿惊讶地问道。

“可不是吗,燕子(可能是那扎麻花辫女孩儿的小名)姐,我以前看到老杨头,都叫他爷爷。你说现在……”巧妮儿快哭出来了。

双凤问:“你娘怎么让你嫁他呀!”

巧妮儿说:“我娘说老杨头虽然老了点儿,身子骨还是挺硬朗的……还有,我娘说嫁给他以后就不愁没饭吃了。”

燕子有些急了:“话是这么说,可你嫁过去是做小妾呀。”

双凤接连点着头,附和道:“而且我常听柱子哥说,老杨头那个老婆可厉害了,长得牛高马大不说,吵起架来五个女人都骂不过她。你嫁过去做二房,那还不得天天看她脸色?”

巧妮儿捂着脸哭起来:“我知道!所以我才害怕呀!嫁给老杨头倒也罢了,想到他老婆,我就浑身哆嗦。”

双凤说:“你把这些告诉你娘,就说你死也不嫁呗。”

“我娘哪会不知道这些。但她哭着对我说,我们家五个女儿,爹妈实在是养不起了,只有嫁一个算一个。双凤姐、燕子姐,你们说,嫁人这种事,哪有我们自己说了算的?”

燕子问道:“这么说,这门亲事你娘已经定下了,改不了了?”

巧妮儿苦涩地点着头:“我娘把老杨头送的聘礼和钱都收了,日子也订好了。”

燕子气得说道:“这哪里是嫁女儿,分明是卖女儿嘛!”

双凤叹道:“莫管是嫁,还是卖,咱们女儿家的命,总是不能自主的。”

燕子咂了咂嘴,好像不赞同双凤的话,三个人中,她是最有反叛精神的。她拉着巧妮儿问道:“你娘定的日子是哪天?”

“就是十二月,大雪(节气)那天。媒婆说她看了日子,那天最适合婚嫁。”

燕子叫道:“哎呀,那不就是下月吗?”

“是啊,可把我愁死了。”

“你真的要嫁呀?”

“要不还能怎样?我有得选吗?”

燕子咬着嘴唇不说话。双凤是过来人,她拉着巧妮儿的手说:“妮儿,我看你就别愁了,认命吧。咱们女人总是要嫁人的。”她的语气变得酸涩起来。“你嫁给老杨头,兴许比我强呢。”

巧妮儿和燕子都看着她,不解地问道:“怎么会呢?”

双凤长叹一声:“今儿要不是说起了这些事,我都不愿意告诉你们。我家的那个小弟弟,唉……”(*注:双凤是童养媳,“弟弟”是她对自己小丈夫的称呼)

燕子问道:“他怎么了?”

双凤忧伤地说:“我十二岁时就嫁到那边了,每天伺候我那个未满四岁的小丈夫。那时他不会说话,路也走不好,我以为是他年纪小……现在他五岁多了,还是不怎么会说话走路,就连吃饭、解手都不会。喂他吃饭倒不要紧,可每天晚上他都在床上放水拉稀,哭闹不休……我这才知道,出嫁时没人跟我说,我那个小丈夫其实是个傻子。我公婆别的都不指望,就盼着他长到十多岁和我圆房,好传宗接代。可我想到一辈子就得这样守着一个傻子过活,心里就难受……”说到这里,双凤一阵心酸,抹起眼泪来。

燕子吃惊地说:“啊……以前从没听人说过你丈夫是傻子呀。”

双凤拭着泪说:“我公婆好面子,对外一概没说。就连我爹娘当初也被他们瞒了,现在知道也迟了。我娘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能如此了。”

双凤的遭遇引得另两个女孩又以她作为同情的对象。三个人互相拉着手,一起长吁短叹。过了一会儿,巧妮儿说道:“燕子姐,看来我和双凤姐这一生已成定数了。现在就只有你还是自由身,以后你可一定要嫁一个自己喜欢的男子,别像我们一样。”

燕子听到这话,显出一脸焦虑和尴尬,整张脸都涨红了,像是想起了什么特别难堪的事。巧妮儿不解,问道:“你怎么了?”

燕子掩饰道:“没,没什么……”

双凤看出了端倪,有些不悦地道:“燕子,我们刚才都把夫家的事实话告诉了大家,你有事却遮遮掩掩,不愿对我们说,你可把我们当作好姐妹?”

燕子望向两个姐妹,样子十分为难。好一会儿,她憋出一句话来:“我这辈子……不能嫁人了。”

“为什么?”两人好奇地问道。

燕子想了想,话既然都说到这儿了,不如和盘托出,免得又说自己不够意思。她对两人说:“我告诉了你们,你们可不能告诉别人。”

“嗯。”

“可千万不许说呀!”

“这是自然,咱们姐妹间的秘密,怎么能对别人说?”双凤说,巧妮儿也跟着点头。

燕子又犹豫了一阵,终于豁出去了:“去年端午的时候,咱们三个人和柱子哥(*注:从语境中判断,柱子哥是和三个女孩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一个男孩)去城里看划龙舟,你们还记得吗?”

“记得呀。”

“后来我们走散了,你们俩一起回去的,我和柱子哥一起回去的。”

“嗯,怎么了?”

燕子抿着嘴憋了好久,涨红了脸小声说道:“回来的路上,我们路过一片小树林,柱子哥把我给……坏了。”

“啊!你们……”巧妮儿忍不住大叫起来。燕子赶紧捂住她的嘴:“别嚷!让别人听见了!”

过了许久,两个女孩儿才稍稍平静下来,三个人都是羞红了脸。巧妮儿问道:“燕子,这事儿没别人知道吧?”

“当然没人知道,要不我可别活了。”

“那事儿……到底是什么滋味儿呀?”双凤脸红心跳地问道。

“哎呀,讨厌死了!”燕子羞得转过头去,却忍不住咯咯地笑,“反正你们以后总会知道的!”

双凤说:“你要是不说,我们就去问柱子哥了。”

燕子叫道:“你敢!”说着向双凤扑了过去,巧妮儿做出要帮双凤的架势。三个女孩儿嬉笑着打闹在一起。

闹累了,她们静下来歇气。巧妮儿一下想起了什么,说道:“哎呀,燕子姐,你以后总是要嫁人的呀。到时候你丈夫发现你已经破了身,那可怎么办呀?”

“你给我小声点儿!”燕子紧张而羞臊地打量四周。

双凤压低声音道:“燕子,说真的,这可是件大事呀。我们这儿的女孩儿,如果让夫家知道她在嫁人前就破了身,可是要‘沉潭’或‘发卖’的呀!”

“燕子姐可以嫁给柱子哥呀,那就没关系了。”巧妮儿说。

燕子幽幽地说:“不行的,已经有人跟柱子哥他提过亲了,据说他娘也答应了……”

“那你怎么办呀?”

“我刚才就说了呀,我这辈子都不嫁人了。”

“可这种事儿哪是由你定的呀。到时候媒人上门提亲,你爹娘只要一答应,眼瞅着就得过门儿呀!”双凤有些着急起来,“你也有十四了吧?我看这事儿就快了!”

燕子有些不知所措起来:“那……怎么办呀?”

双凤责怪道:“你呀,就像个傻姑一样,怎么干出这种糊涂事来!”

“那能怨我吗……”燕子低声嗫嚅。

在枣树下坐了许久,三个人都没能想出个主意。最后,双凤悲叹一声:“唉,我们女儿家活在世上,怎么就这么苦呢?所有的繁文缛节,好像都是冲着我们来的,根本没法反抗。甚至……连性命都不能由自己来主宰。”

巧妮儿跟着叹息,就燕子没开腔。半晌后,她突然说道:“谁说性命不能自己做主?”

双凤和巧妮儿都看着她。

燕子颇神秘地对她们说:“你们知道‘花园’吗?”

两个女孩儿一齐摇头:“什么花园?”

燕子压低声音道:“我也是听老一辈的人说的。说这世上,有一个只有幸福快乐、没有痛苦悲伤的地方。在那里,有吃不完的好东西和穿不完的新衣裳,而且我们女儿家在那个地方,就跟男人一样平起平坐。老辈儿的人把那里叫做‘花园’。”

双凤和巧妮儿听得入神了,被带入了无比奇妙的幻想和憧憬中。好一会儿,双凤问道:“有这么好的地方?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也是小时候无意间听我奶奶她们说起的。她们不愿让我们知道这些。你想呀,要是大家都到花园去了,那还了得。”

巧妮儿睁着一双圆眼睛问道:“为什么呀?这么好的地方,干吗不去呀?”

燕子沉默片刻,说道:“因为那个地方,只有死了才能去。”

双凤和巧妮儿都愣了。过了一会儿,巧妮儿说道:“燕子姐,你不会是在逗我们吧?”

“谁逗你们呀。”燕子一本正经地说,“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到花园去!”

巧妮儿惊讶地问道:“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巧妮儿想了一会儿,说道:“那我也跟你一起去!”

“巧妮儿,你……”双凤愕然地看着她。

“双凤姐,我要去!与其嫁给老杨头当小老婆,还不如去寻找这个幸福美好的花园呢!”

“你们真的相信有‘花园’吗?”双凤担忧地说,“如果只是老辈的人编出来的呢……”

“那也没关系。”燕子说,“反正我的事要是在出嫁后让夫家知道了,也会被‘沉潭’,那我还不如现在就去花园呢!”

“对!要我嫁到老杨头家活受罪,兴许比死了还难受。我宁愿赌一次!”巧妮儿挽住燕子的手臂,好像她们已经结成同心。巧妮儿问道:“双凤姐,你呢?你不是也活得难受吗?咱们三姐妹不如一起去花园,过那幸福快乐的日子吧!”

燕子也说道:“是啊,双凤,那样咱们三姐妹就可以天天在花园里无忧无虑地玩耍了,那多好啊!”

双凤想了好久,毅然做出决定:“好,我跟你们一起去花园!这种日子我真是受够了!”

“太好了双凤姐!”巧妮儿兴奋地抱住双凤,燕子也聚拢来,三个人抱在一起。

“咱们约个时间吧。”燕子说。

“你说吧,燕子姐。”巧妮儿说。

燕子想了想,说:“巧妮儿,你出嫁的日子是下个月大雪那天?”

“是啊。”

“那我们就定在这个月小雪这天,好吗?”

“好!”两个女孩一起点头。

双凤问:“我们怎么去花园?”

燕子思索着说:“投河吧,那样最方便了。”

“不不不……河水太冷了,难受死了。”巧妮儿皱眉道。

“那我们吊颈。”燕子说。

这回,两个女孩儿都没意见。

“哎,我们那天穿什么衣服呀?”巧妮儿问道。

“当然得穿最漂亮的衣服,咱们还得好好打扮一下,漂漂亮亮地去花园。”燕子说。

“嗯!我把出嫁那天的红棉袄穿上。”巧妮儿问双凤,“你也有红袄子吧,双凤姐。”

“有,出嫁时穿的。”双凤说。

“可惜我没有。”燕子遗憾地说。

“没关系,燕子姐,我们陪你到镇上去买根新红头绳,一样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嗯!”燕子高兴地点头。

三个女孩就这样欢欢喜喜地订好了吊颈之约,相约在小雪这天共赴花园。

《21》

农历,小雪。

燕子和巧妮儿早早就到了约好的地点——村里一所废弃的木房子。她们在这里翘首以盼,等待双凤的到来。

巧妮儿瞒着家里人跑了出来,穿上了本来为出嫁那天准备的红棉袄。燕子没有嫁衣,穿了一件只有在节日里才会穿的花衣服。两人都把头发梳理整齐,并挽了一个发髻,像两个新娘子。燕子的头上扎着新买的红头绳,看上去喜气洋洋。

约好的是上午,但双凤中午过后才匆匆赶来。她也穿上了红袄子,打扮得像两年前出嫁时那般漂亮。在木房子聚拢后,巧妮儿埋怨道:“双凤姐,你怎么这么久才到呀?我和燕子姐在这里等了好几个时辰了。”

双凤说:“没办法呀,我弟弟上午好像有什么预感似的,又哭又闹,死死抓着不要我离开。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哄睡了,还得等我公公婆婆他们都睡了,才敢穿着这一身跑出来。”

“罢了,总之来了就行。”燕子指着屋子中间的一根横梁说,“等你的时候,我和巧妮儿把绳子都系好了。”

双凤抬头一看,这才发现屋中间的一根房梁上,已经并排系好了三根用于上吊的绳子,垂下之处是拴好的绳套,供脑袋伸进去。下面摆着三张木凳子。

双凤看到这情形,不由得心生寒意,她咽着唾沫,眼神中流露出恐惧的神色。

燕子看出双凤有些迟疑,问道:“双凤,你不会是后悔了吧?”

双凤支吾道:“没……没有啊。”

燕子望了她一阵,忽然将巧妮儿和双凤的手一起拉住,说道:“我们来定一个誓约吧,一会儿吊颈的时候,我们三个人同时把踩在下面的椅子踢开,如果我们有人临时反悔没这样做的话……”

“那就怎样?”巧妮儿问。

燕子想了想:“那先死的人就投胎转世,等着她下辈子继续执行!总之,我们三姐妹要一起去花园。”

“对,一定要一起去花园!”巧妮儿坚定地说。

“嗯,一起去花园。”双凤跟着重复。

三个女孩儿订好了誓约,走到房子中间,各人踩上一张木凳。她们双手抓住绳套,脑袋伸了进去。燕子和巧妮儿一脸的庄严和期待,双凤浑身颤抖。

“咱们一起说那句话,然后就同时踢掉凳子。”燕子说。

“嗯。”巧妮儿点头。这句话是她们早就想好了的。

“咱们三姐妹,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三个人一起说道。双凤的声音很微弱。

燕子和巧妮儿说完之后,毫不犹豫地踢倒木凳。她们俩的身体猛地往下一沉,悬在空中。

双凤不知道是怎样想的,她在说完那句话后,兴许还在犹豫之中,并没有立刻踢掉凳子。而此刻,她看到两个姐妹都已经成功地上吊了!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们的脸由于窒息而变成了酱紫色,她们的眼睛在不断往外凸出,舌头不由自主地伸出口腔,越伸越长,看上去痛苦万分,那模样真是恐怖到了极点。

双凤双腿打颤,脸色苍白,整个人都吓傻了。而最令她心悸胆寒的是,她看到燕子鼓出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这边,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一段时间后,燕子和巧妮儿彻底不动了,双凤再也受不了了,她尖叫着从木凳上跳下来,发疯似的狂奔出这间木屋……

接下来,就像是经历了一段很长的时光。

再次看到双凤的时候,她看上去已有接近四十岁,那傻瓜丈夫也有二十五六的模样,他们身边还有一个十多岁的男孩,长得像双凤,也像他父亲。双凤整日忧伤无神、面容憔悴。她常从睡梦中惊醒,号啕大哭,喊道:“燕子、妮儿,我对不起你们,你们放过我吧!”

画面忽然又是一转,只见双凤在自家房梁上套着绳子,她将绳索套在头上,一脸释然,缓缓说道:“燕儿、妮儿,我来了。我来迟了二十多年,但我还是来了,你们就别催我了。”

凳子一倒,双凤的腿悬在了空中。她穿着红袄子、大花裤和红布鞋,就跟二十多年前出嫁时一模一样。

《22》

“啊——”我骤然醒来,浑身战栗。往脸上一摸,全是还未风干的泪。我坐起来,情不自禁地掩面而泣。

“啪”的一声,床头灯亮了。陈思达看见我半夜起来坐在床上哭泣,不知出了什么事。他赶紧跳下床来,坐到我身边,挽着我的肩膀问道:“千秋,怎么了?”

我扑到陈思达怀中,哭得更厉害了:“思达,我……我做了个梦。”

“做噩梦了吗?没事了,没事了……”陈思达拍着我的背安慰道。

“不,不是普通的噩梦。这个梦太真实了,一切就像是发生在我眼前一样!”我又想起了那令人胆寒的画面,“那三个女孩儿,就在我面前上吊自杀了!”

陈思达惊诧地望着我:“什么?”

“在梦中,我看到了三个旧时的女孩儿,十三四岁模样。她们因为各种原因,相约在同一天上吊自杀。但是其中一个叫双凤的女孩儿临时反悔了……”我将梦境的内容告诉陈思达。

陈思达听完后,思索了一阵。“你说她们在吊颈自杀前说了一句‘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对!这个梦就像是在告诉我,当年发生了什么样的事!”

“你觉得这个梦境中的人和事是真实存在过的?”

“要不然呢?我怎么会做这种梦?”

陈思达摇着头说:“千秋,你知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这句话是有科学依据的。我们在睡觉之前谈论了这件事,睡着之后,大脑皮层中的潜意识还处于活动状态,所以会导致你做这样的梦。”

我愿意相信陈思达的解释,但我还是怀疑刚才那个梦绝非寻常。那种感觉实在是太真实、太清晰了。我现在都能清楚地记得那三个女孩儿的长相,还有她们吊颈自杀时的恐怖模样,她们的声音此刻还回荡在我耳边。一切就像是发生在几分钟之前。

陈思达见我缄口不语,猜我是惊吓过度。他说:“我去给你倒杯水吧,喝点温开水就好了。”说着从我的床上站起来。

他从我身边移开的一瞬间,我猛然看到白色被单上的一样东西。当我看清楚那是什么之后,脑子一下炸开了,浑身像筛糠一样猛抖起来。

“思达……你,快过来……”我吓得已经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双手紧紧地抓住被子,身体紧缩起来。

陈思达回过头,顺着我的视线看到了被单上多出来的那样东西。他把它拾起来,纳闷地问道:“这条红色的绳子是哪儿来的?”

我知道,我知道这是什么。我刚才才在梦中见过这东西的——这是燕子头上那根新买的红头绳!现在,它竟然就在我面前,甚至还是那么新,就像这么多年,它一直待在另一个世界,此时才重现人间一般。

陈思达拿着这根红头绳走过来,问道:“这是谁的呀,千秋?你知道吗?”

“别拿过来!”我大叫一声,吓得惊恐万状。陈思达杵在原地,微微张开嘴,似乎有点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把这东西丢掉!”我大声喊道,“它不是这个世界的东西!”

陈思达依我所言,走到阳台去打开窗户,将红头绳抛到空中。

他走回来,挽着我的肩。我紧紧掖着被子,靠在他身上。突然间,我什么都想通了。之前经历了这么多惊悚的事件,此刻我反倒不那么害怕了。我抓着陈思达的手说:“我全都明白了!所有的一切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陈思达凝视着我。

“那三个女孩儿在吊颈自杀之前,曾立下一个誓约——如果有人没死的话,先死的人就投胎转世,等着她下辈子继续执行!结果那个叫双凤的女孩临时变卦违了约。于是,燕子和巧妮儿转世之后,一直等待着双凤。”我睁大眼睛对陈思达说,“你懂了吗?费云涵和另外两个提供故事素材给渔歌和安玟的人,就是这三个女孩儿的转世!他(她)们在今世有着同样一个梦魇——反光物中出现的上吊女人的脸,正是他(她)们前世的模样!”

陈思达张口结舌,似乎感到难以接受。他顿了许久,说:“可是,如果她们已经投胎转世了,那就已经有了实实在在的躯体,又怎么能像鬼魂一样向你托梦呢?”

“是执念。”这是我在梦中深切感受到的,“她们在临死前所订的那个誓约,就像上吊的绳子一样将她们三个人紧紧拴在一起,这种执念形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超出了常人的理解范畴——但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费云涵(以及另外两个人)能在反光物中看到异象,而我又为什么会梦到她们当年的情景了。”

“这种怪事发生在费云涵和另外两个人身上,我能理解。但为什么会发生在你身上呢?这件事跟你又没有关系。”陈思达说。

我思索着说:“我想,那是因为费云涵他们没能悟透这件事,所以冥冥之中那股力量要求我将当初这件事写出来。以此来唤醒费云涵他们的记忆!”

突然我又想到了与之关联的事情:“啊……这正好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渔歌和安玟都遇到了不测,而我没有——因为他们的书写错了方向,而我的书写对了——整件事情真的是跟‘前世’有关!”

陈思达露出骇异的表情:“这么说,渔歌和安玟真的是被那转世后仍在作祟的鬼魂害死的?这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的确令人难以置信,但这是目前唯一能解释所有状况的可能性了。”我说。

陈思达双眉深锁,思忖了好几分钟,说道:“没错,这样一切都联系起来了。但是有一点,我觉得有些不对。”

“哪点不对?”我问道。

“时间有些对不上呀。”陈思达说。

“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陈思达略微清理了—下思路。“你说的那个梦境中的内容——比如童养媳、娶二房等等,都是旧社会才会发生的事情。尤其是‘纳妾’这件事。据我所知,自1919年‘五四’运动之后,‘一夫一妻制’就实行起来,并被写进了民国的‘婚姻法’。像孙中山、蒋介石当年都是这样,只有一个老婆。也就是说,你梦中发生的事至少是1919年之前的事了,而现在是2011年,距离当时最少都有九十多年。千秋,你懂我意思了吗?”

我仍然迷茫地摇着头。

陈思达说:“你梦中看到的是三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她们吊颈自杀后,如果转世投胎,那这个人活到现在最少该有九十多岁了。另外两个人我们不认识,暂且不谈,但费云涵的年龄就完全对不上呀。”

我说:“但是她们三个人并没有一起死呀,双凤就活到了将近四十岁。”

“费云涵现在也才四十岁多一点儿,就算加上双凤后来多活的那二十多年,还是凑不到九十岁呀。”

我皱起了眉头。

“还有一点。”陈思达继续说道,“如果费云涵看到的是双凤,那另外两个人看到的又是谁呢?燕子和巧妮儿当时都只有十多岁,但渔歌写的是一张四十岁女人的脸,安玟写的是一张二十岁女人的脸——这是怎么回事呢?全都对不上。”

我想了想。“其实这也没有什么解释不通的。渔歌和安玟写的毕竟是小说,也许他们各自按照情节的需要,将年龄改了吧。”

“那费云涵的年龄对不上又作何解释?”

我深思许久,只有说:“投胎转世这种事情,现代科学尚无法解释,谁知道它遵循着怎样的规律呢?人死之后,是立即投胎转世,还是要等待一段时间,谁也无法得知——这件事情,早就超出我们的认知范畴了。”

陈思达不予置评,若有所思。过了片刻,他问道:“如果所有事情真如我们推断的这样,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仰面叹息。“我还能怎么办?那鬼魂把红头绳都送到我面前了,分明就是暗示我将梦境中的事情写出来。如果我不照做,恐怕下场就跟渔歌和安玟一样吧。”

陈思达迟疑着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本书上市之后,费云涵和另外那两个人看到了,真的唤醒了前世的记忆,会发生怎样的事?”

我黯然道:“我没想过,我也不愿意去想。如果这真是他们前世的孽缘,那总该做一个了结的。他们会不会看到我的书,或者看到后会怎样,那已经不是我所能预想和操控的了……”

我抬起头来,悲哀地望着身边的男人。“思达,我只想活命。”

陈思达一言不发地将我抱住。

《23》

接下来,我们又在S市待了几天。公安局的王警官大概在进行了一系列调查之后,发现我们确实没有什么问题,电话通知我们可以离开S市了。我和陈思达立刻乘坐当天的飞机回到自己所在的城市。

陈思达要回去工作了。我知道,他不可能一直陪在我身边。其实共同经历这件事后,我们俨然已成为一对恋人。但可情的是,我们互相都没有点穿。也许是我们已经习惯独身的生活了吧,又或者是这件事情没有得到最终的解决,我们谁都没心思做那些谈情说爱的事。陈思达离开后,我开始实施原定的计划了。

我联系罗敏,请她帮我问一下她现在这家公司对我那本《反光》的下部有没有兴趣。出乎意料的是,她五分钟后就回复了我,说老总非常愿意出版,还说能跟我合作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事。我不知道这些话是不是出于真心——也许是安玟和渔歌都死了,现在不用担心出现抄袭事件了?管他呢,只要有机会把书写出来出版,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耽搁了这么长的时间,现在已经是十月初了。由于生命时刻都受到威胁,或者说只要想到那些鬼魂可能就在身边,我就一刻都不敢怠慢,每天废寝忘食地写作,结果创下了迄今为止完稿的纪录——在短短二十天内就写完了这本十多万字的《反光》下部。这本书中,我详细地描述了发生在封建社会那起引人深思的事件,并把这段情节和上一部的剧情紧密联系,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交代得一清二楚——实际上就是把我知道的一切原封不动地写了出来。甚至书中的那三个女孩儿的名字,我都是用的原名——燕子、巧妮儿和双凤。

稿子发给新的出版公司后,得到的赞扬比上一部还要多。老总答应我以最快的速度安排出版。十一月中旬,这本《反光》下部就开始在各大书店发行了。

一个多星期后,罗敏兴高采烈地打电话问我,这部书还有没有第三部。我告诉她故事已经结束了。但罗敏说书的反响非常好,读者强烈期待还能有续集。如果是以往,我会非常高兴,并欣然同意,但这件事——我实在是不愿再扯上任何关系了,我只希望能彻底摆脱这个可怕的阴影,过上以前平静的日子。所以,我拒绝了罗敏的提议。她对此非常不解,说希望我能再好好考虑一下。

如果她知道关于这本书的真实内幕,恐怕都不敢当这本书的出版编辑了。我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其实,不光是这本书,我打算在近半年内都不再动笔写任何小说,我得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陈思达每天都跟我打电话。我看得出来他很关心我,或者说在意我的安危。当他得知《反光》的下部顺利出版发行之后,和我一样松了口气。我们都希望这代表的是一个结束—起码对我来说。

但现实总是事与愿违。那天我的手机刚一响起,我看了一下来电显示,就知道这件事并没结束。

是费云涵打来的。

我犹豫了十几秒钟要不要接这个电话。我无法猜测费云涵打过来的目的——他看了《反光》的下部吗?他是不是已经猜到我或者是那鬼魂的意图了?我该怎样面对他?

终了,我还是按下了接听键。我不想逃避。该来的始终要来,躲也躲不掉。

“喂,费总吗?”我尽量保持平静的语气。

“是的,千秋作家,你好。”

“你好。”

我们沉默了一小段时间。

“我现在才知道,我是一个懦弱的人。”

他突然这样说,令我感到大为不解。我问道:“费总,您何出此言呢?”

他又缄默了一下,说道:“安玟和渔歌那两个作者离奇死亡的事情,我早就听说了。我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也给你带来了麻烦和困扰。我本来早就想打电话问问你的情况,但一直鼓不起勇气。我害怕……”

他停了下来。我问道:“您害怕什么?”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没什么,现在我不怕了,我什么都清楚了。”

你看了我的新书吗——这句话几乎都到嘴边了,又被我硬生生吞了回去。我才是个懦弱的人,连这样简单一句话都问不出口。

“我现在打电话给你,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如果这件事情把你也牵连了进去,我真的万分抱歉。请你相信我,我当初来找你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听他的意思,他好像对我经历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知道这些的。我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了,千秋作家,告诉你这些,我心里好过多了。我在你的那张银行卡上打了一千万。请不要拒绝,就当作是我的致歉吧。”他诚恳地说,“我只是希望最后能安心一些……不打扰了。”

我心里涌起一种非常不祥的感觉,我想我猜到费云涵要做什么了。但在这种时候,我竟然只憋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出来:“费总,谢谢了,您……保重。”

“好的,再见。”

挂了电话,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心情许久不能平静。

费云涵说的话刺激着我,他在最后时刻安抚着自己的良心,那我的良心呢?

突然,我想起了什么,举起手机,看了一下上面的日期——11月23号。

我赶紧查日历,当我看到11月23号对应的农历是哪一天后,整个人都僵住了。

今天是农历小雪。

《24》

老天啊,若干年前,燕子、巧妮儿和双凤就是约好在这一天自杀的!

我慌乱起来,心脏怦怦乱跳。我看了下时间,现在是下午四点钟。费云涵该不会在跟我打完电话后,就……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突然之间,我什么都不顾了。我现在一心想的就是怎样救费云涵!我没法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自杀,无动于衷。我不想一辈子受到良心的谴责!

怎么办,该怎么办?我急得手足无措,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刻回拨费云涵的手机。但是,他竟然已经关机了。我的心揪紧了。

我按住额头,命令自己冷静下来。现在还不能确定费云涵已经自杀了。我必须尽快采取措施,哪怕还有一丝希望也不能放弃。

突然,我想到了一个人—费云涵的妻子!她在二月份的时候来拜访过我,小雅的来访登记本上,应该留有她的联系电话!

我翻出自己的记录本,查到费云涵的妻子是2月16日来找我的。我马上拨通小雅的电话。

“小雅,来访登记本现在在你那里吗?”

“没有,放在工作室呢。怎么了,千秋姐?”

“你赶快到工作室去,找到登记本,然后查一下2月16号的几个来访者的电话,一定要快!”

小雅非常聪明,听出了这件事是万分紧急的,所以根本没问我原因,立刻答应道:“好的,我这就去!”

我在客厅内来回踱步,焦急地等待着。小雅的办事效率极高,二十分钟后,她打来了电话:“千秋姐,我查到了,2月16日一共有四个人来访,你要找的是谁?”

“一个衣着华贵的阔太太!你有印象吗?”

小雅立即说:“不管是不是阔太太,那一天登记的四个名字里,我看只有一个像女人的名字。”

“那太好了,就是她!”我激动地喊道,“告诉我她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小雅照着本子念出了那个名字和一串数字,我用笔记录下来,然后立刻挂断电话,拨打这个手机号。

响了几声后,对方接了电话。我仅听到她说了一声“喂”,就立刻判断出这就是费云涵的夫人。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现在都还对她的声音有印象。

“你好,上官太太吗?”

她愣着没有说话——我猜可能是因为她当初留的是一个假名字,现在有些反应不过来。好几秒后,她试探着问道:“你是……”

“我是千秋。今年二月份的时候,您到我的工作室来找过我,您还记得吗?”

沉默了几秒钟,好像她的思想在几千里以外遨游了一趟又回到了现实。“哦,是的,我想起来了。你找我有事吗,千秋作家?”

我没时间跟她慢慢叙旧了,直接问道:“上官太太,我想问一下,您丈夫——就是费云涵先生——他现在和您在一起吗?”

我听到她“啊”地低呼了一声,显得非常惊讶。“你……你怎么会知道……”

“抱歉,我没时间跟您慢慢解释了。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请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好吗?”

她短暂地犹豫了一下,说道:“他现在没跟我在一起,怎么了?”

我紧张起来:“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我不知道,他说想一个人出去走一会儿。到底怎么了?”

我焦急地说:“您最好是马上找到他!我猜他……有可能会自杀!”

“啊……”费云涵的夫人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恐惧地叫道,“天哪,我就觉得不对劲!他真的……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急促地问道:“怎么,你也有这种感觉?”

她的声音焦虑不安:“这一段时间,他都有些心神不宁、精神恍惚。今天早上,我明显地感觉到他更加不对劲了。他从起床就一言不发,像丢了魂似的……”

听了她的话,我对自己的判断已经确信无疑了。我赶紧说道:“上官夫人,你马上找到费总!一定要想办法阻止他自杀!”

“我……我该怎么做?”她好像已经慌得六神无主了。可惜我也无法提出具体的建议,只有说道:“反正……你找到他后,一直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吧。”

费云涵的夫人带着哭腔说:“这……这是办法吗?我总不可能永远守在他身边,一步都不离开吧?”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冒出一句没经过大脑思考的话来,好像这句话直接来源于我的潜意识。“只要过了今晚,就没事了!”

电话那头愣了一两秒,费云涵的夫人讷讷道:“好吧,我知道了。”随后挂了电话。

我一下倒在沙发上,心中想道——上天啊,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如果这还是无法改变他的宿命,那也怪不得我了。

我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我不知道费云涵到底怎么样了,也没勇气打电话跟费云涵或者他夫人求证,只能打开电脑,小心翼翼地点开新闻网站,浏览着最新的新闻,生怕看到“金融巨子费云涵昨晚于家中上吊自杀”这样的新闻。所幸的是,把所有新闻标题过目了一遍,并没发现这种报道,我稍稍松了口气。

上午九点五十分,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我一看,是费云涵的夫人打来的,我赶紧接听电话。

“喂,上官夫人吗?费总怎么样了,还好吧?”

她的一句话令我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嗯,他没事了。谢谢你昨天的提醒,千秋作家。”

我不知道她说的“没事了”是什么意思,问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吗?”

电话里静默了一阵才又传出声音,这声音中带着惊悸和恐惧。“是的……昨晚,我吓坏了……”

“怎么了?”

她从头向我述说:“昨天接了你的电话后,我立刻打电话给云涵,然后出门去找到了他,并把他带回家。他的精神状态糟透了,这令我非常担心。但我问他,他又不肯跟我说。回到家后,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像你说的那样,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但是到了晚上,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我睡着之后,他做出什么傻事怎么办?无奈之下,我找到了一颗安眠药,悄悄放在他的牛奶里……”

聪明的女人。我在心中暗忖——也许正是这个举动救了自己的丈夫。我问道:“然后呢?费总是不是一觉睡到天亮了?”

“不……”她惶恐地说,“喝了那杯放了安眠药的牛奶后,他睡着了,我本来以为没事了。可我没想到,半夜的时候……”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就像被巨大的恐惧掐住了喉咙。

“半夜的时候出什么事了?”我不禁也紧张起来。

她的声带在颤抖:“大概凌晨四点的时候,他猛然醒了过来,就像是被谁叫醒了似的。他从床上坐起来,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突然号啕大哭,嘴里喊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他……他喊什么?”我的喉头也有些发紧了。

“他嘴里喊着两个人的名字,我没听清是谁,只听到他大哭着说对不起她们,自己失约了什么的……我当时吓蒙了,无法判断他是在说梦话还是怎么回事……”

我在心中想象着这个画面以及它所代表的意义,感到毛骨悚然。费云涵的夫人还在继续说着:“他哭喊了大概一两分钟后,又沉沉地睡去了。今早起来的时候,我问他昨晚怎么了,他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费总现在怎么样?”我问道。

“好多了,他的精神状况虽然还不是非常好,但整个人好像已经恢复了正常。”

“那就最好不过了。”

“千秋小姐,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吗?为什么你会知道我丈夫昨天想要自杀?他半夜里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面对这一连串的问题,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甚至不知该从何说起。我只能告诉她:“上官太太,这件事太过复杂诡异了,恐怕我难以解释清楚……”

没等我说完,她就说道:“我可以马上到你那里来。”

“不必了。”我实在不愿再去回顾这起恐怖的事件。我对她说出了真心话,“上官太太,如果您相信我的话,就请听我一句劝——有些事情,最好不要去寻根究底,否则只会是徒添烦恼。经历过这件事的人——包括您——大概都已经是身心俱疲了。现在事情已经结束了,我们为什么不抛开烦恼,和身边的爱人一起享受生命的乐趣呢?”

电话那头一阵静默,我无法判断她在想些什么。也许她听不进去我的话,还是固执己见地想去追寻答案。我叹了口气,说道:“上官太太,如果您实在想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的话,那就去看我新出版的那本书吧,看完之后,您大概就能明白’了。”

我最后给了她一个提示,便挂了电话。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而费云涵是否能摆脱前世的困扰,他以后会不会再出什么事——这些我都不想去管了。这件事,希望起码对我而言,能彻底地画上一个句号。

我现在要做的,正是我刚才说过的那句话——现在,我只想丢掉一切烦恼和束缚,和我喜欢的人一起去尽情享受人生。

《25》

一年后。

由于费云涵慷慨地赠送了我一千万,所以整整一年内,我都没有写作。我和陈思达一起旅游了不下十个国家——当然都是在他有空闲的时候。虽然我们走得这么近,但关系还是没有进一步的发展,始终停留在朋友阶段——不过这也没什么,我和他都习惯了。只要快乐就好。

罗敏打了好几次电话来催稿,她还没放弃让我写《反光》续集的想法。但我都拒绝了。不过我也没让她失望,因为我把小雅培养成了一个极具潜力的新人作者。这一年的时间里,由于我没开工作室,小雅向我提出了辞呈。但我舍不得她走,她帮过我的忙,也是一个难得的好助手。所以,我教她写作,并利用我在出版界的关系,帮她推出了第一本书,结果令人惊喜——小雅写的校园悬疑小说有种清新的味道,非常受学生读者的欢迎。这当然是件令几方受益的好事——罗敏为找到了新的畅销书作者而高兴,小雅也发现了自己的潜质。当然,作为她老师的我,也感到欣慰和喜悦。

玩乐和休息了一年后,我又开始工作了。工作室像以往一样,开始接待提供故事素材的来访者。我渐渐恢复到工作状态。

一天下午,在接待了两个来访者后,小雅推门进来,对我说:“千秋姐,来了个特殊的客人,他没有预约,却坚持要立刻见你。他说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

我的心头震动了一下,想起上次她对我说类似的话的时候,是费云涵来找我。这次,我不知道又出什么状况了,惴惴不安地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

“他找我什么事?”

“没说,但看样子不像是来提供故事素材的。”

我考虑了一下。“请他进来吧。”

小雅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带进来一个瘦高个子的年轻男人。他看到我后,向我点了下头:“你好,千秋作家。”

“你好,请问你是?”

“我叫方莫,是从郴州来的。”

小雅出去了,将办公室的门带拢。我请方莫坐下,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方莫说:“我看了您写的那本《反光》,有些问题实在是忍不住想来问一下您。”

听到是关于《反光》这本书的,我心中不禁一颤,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我压抑着这种情绪,尽量平静地问道:“什么事?”

“是这样,您这本书出版一年多了吧,但我是平常不怎么看书的人,所以一直不知道。最近听一个朋友说起这本书的内容,我才找来看了,结果……发现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看着他。

方莫从随身带的一个公文包里摸出一个牛皮纸面的旧本子,是那种几十年前才有的手稿本。他把本子递给我,说:“您看看吧。”

我疑惑地接过这个手稿本,小心地翻开。这个本子不知是哪个年代的东西,纸张全都泛黄并有些发脆了,但字迹还是清晰可辨,是用蓝黑墨水的钢笔书写的。我看到第一页的上方写着标题——“镜中迷影”。

我问道:“这是什么,谁写的小说?”

“是的。”方莫说,“您大致看一下吧。”

我快速地浏览着这个大概是几十年前写成的故事,仅仅看了十几页,就震惊得目瞪口呆、全身僵硬。

这个本子上讲的是一个发生在1968年的故事,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告诉自己的丈夫,说这么多年来,她经常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变成一个十多岁小姑娘的脸,而且是一张上吊自杀的脸!她非常恐惧,并认为近期内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丈夫认为她的精神出了问题,没想到之后,妻子竟然真的吊颈自杀了……

我看到这里,已经浑身发抖,无法再看下去了。我把本子还给方莫,指关节抵在嘴唇上,面色铁青。

方莫看出我惊骇无比,他暂时没有说话。几分钟后,我问道:“这篇小说是谁写的?”

“是我爷爷在六十年代写的。您刚才也看了,这个故事和您写的《反光》,可以说是相似到了极点。”

我想起了一年多前的抄袭事件,敏感地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啊,不……”方莫赶紧摆手解释道,“我没有那个意思,而且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个手稿本只有唯一的一份,一直珍藏在我爷爷的箱子里,除了我和我父亲,还有几十年前的几个编辑之外,没有任何人看过。所以,绝对谈不上什么抄不抄袭的。”

我的口气缓和了些:“你爷爷现在还在吗?”

“几年前去世了。”

“你知不知道关于他这篇手稿的事?”

方莫点头道:“知道。我爷爷是一个业余作家,本来只是闲来无事时,写几篇小说投投稿,作为兴趣爱好。但听我父亲说,某天,不知道他从哪里获得了一个故事题材,情绪极为亢奋,连夜写了若干天后,完成了这部小说。

“我爷爷亲自带着这部小说到出版社去找编辑洽谈,但鉴于当时国内的情况,这种带有恐怖灵异色彩的小说几乎不准出版。我爷爷四处碰壁,最后只能放弃。

“这件事,成为我爷爷一生中最大的遗憾,也是他的一块心病。去世之前,他在病榻上跟我和我的父亲交代,说这部手稿中记载的,是一个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故事,当时有人托他写成,希望能出版,但他最终还是没能完成那人的嘱托。我爷爷说,现在这本书出不出版已经意义不大了,只希望我们能把这部手稿好好保存下来。”

听完了方莫的叙述,我缄口不语,眉头深锁。方莫忍不住问道:“千秋作家,我来找你,就是因为实在是太好奇了。我爷爷在六十年代写的一个故事,怎么会和你最近写的新书如此相似呢?天底下怎么会有怎么巧的事?”

我沉默许久后,对他说:“抱歉,无可奉告。”

方莫好像认定了我是知道内情的,他纠缠道:“千秋作家,我老远到你这儿来,就是为了满足一下好奇心,你就告诉我吧。”

我冷冷地说:“我说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要我告诉你什么?”

方莫张着嘴,还想说什么,但我已经站了起来,对他说:“对不起,我还要和几个客人会面。你没别的事了吧?”

方莫满怀失望地站起来,悻悻然地离开了。

我打电话给接待室的小雅,叫她暂时不要请客人进来。

我坐在皮椅上,双手合拢撑住额头,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几口气。

我需要安静一会儿。

很显然,我没有对方莫说实话。他的直觉是对的,我确实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直到现在,我才终于将这件事情彻底弄懂了。

之前,我一直以为燕子、巧妮儿和双凤就是费云涵等三人的前世,但是现在看来,她们之前就转世过一次了!但出于某种原因,那三个人又没能一起自杀!所以,六十年代的三个人(可能有一个人像当初双凤一样多活了许多年)再次转世,为了在今世继续执行那个可怕的吊颈之约!

我现在明白了,费云涵在反光物中看到的,就是方莫的爷爷笔下那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那才是他的前世。而那个中年女人的前世,就是燕子!

这不是我的推测,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因为我刚才清楚地从方莫爷爷的手稿中看到,那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她在镜中看到的,是一个扎着红头绳的浓眉大眼的小姑娘!

想到这里,我遍体生寒。而进一步的联想,更令我寒意砭骨——这次,我救了费云涵,使得他和另外两个人又没能同时自杀——导致他(她)们再一次失败了!那么,未来的几十年后,将会再次上演这种事情——燕子、巧妮儿和双凤会第三次转世,她们还要继续在三个人身上执行那恐怖的吊颈之约!我脑海里甚至浮现出了这样的画面——未来,会有一个人在反光物中,看到自己的脸变成了一个陌生男人(费云涵)的模样……

天哪,这件事情,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我再次在尖叫中惊醒,浑身是汗。

我想,她们还没放过我。之所以留着我的命,是因为她们还有一件事情要我来做。

我没有选择。

罗敏接起了我的电话:“千秋,有事吗?”

我拖着疲惫的声音说:“是的。我想告诉你,我改变主意了,《反光》还有第三部。”

(第七个故事完)

千秋的故事讲完后,急性子的北斗忍不住惊呼起来:“天哪,《反光》这本书的背后竟然隐藏着这么恐怖的事件,实在是太令人震惊了。这些……是真的吗?”

“我无意探讨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之前我也说了,这件事情我是有所改编的。”千秋问道,“你看过《反光》这本书?”

北斗挠着头说:“没有……但是这本书很出名,我是听说过的,也知道大致的内容。”

“我看过。很吸引人的一本书。”莱克说,“但是现在看起来,这本书背后的故事更吸引人。”

“的确是很不错的故事,听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沉浸其中了。很少有故事能令我如此投入。”纱嘉也给出了高度的评价。千秋淡淡一笑。

“那么,没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们就开始打分吧。”荒木舟说。

短暂地安静了一阵。大家都明白荒木舟说的“没有什么问题”指的是什么意思——千秋的故事有没有和之前的故事(或事件)出现什么雷同。千秋此刻的脸上也显现出了略微的紧张,但现场的一片沉默似乎表示,没有人看出这个故事有哪点“犯规”的迹象——起码目前看来是这样。

北斗到柜子里拿出纸和笔,分发给众人——这件事似乎已经固定由他来做了。除了千秋之外的12个作家分别在纸上为刚才的故事打出了分数。南天将纸收集起来,然后按照惯例,和龙马一起,在众目睽睽之下统计并计算出了平均分。

千秋所讲的《吊颈之约》最后得到了一个仅次于龙马(9.2)的高分——9.1分。

这是一个十分敏感的分数,不仅是因为和目前第一的龙马只差0.1分,更重要的是——在场的每个人应该都想到了这一点——如果龙马因犯规而“出局”的话,那千秋的故事就是目前的最高分了!

这个游戏实在是刺激而奇妙,第一名的宝座随着各种因素而不断易主,每一个后来讲故事的人,对前面的人来说,都是威胁和挑战。

千秋显然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的,所以她根本没有为自己获得了如此高的分数而沾沾自喜。在游戏进行到最后之前,没有什么是值得庆幸的,结局充满了变数。

“我的任务完成了,回房间休息了。”千秋冲众人浅笑一下,“讲了这么久,真是疲倦了。”

“我们也各自去休息吧。”荒木舟看了下手表,“快十二点了。”千秋的故事是目前讲得最长的一个。

众人离开座位,各自上楼。大厅内只剩下围成一圈的14张皮椅留在原地,像偌大的咒符一样操控着这里每一个人的命运。

南天走在所有人的最后,他目睹着徐文回到房间,关上门。若有所思。

徐文躺在自己的床上,前思后量,感到有些后悔。

关于南天的那个提议,他反复斟酌了许久,觉得其实是可行的。只是,他设想的“合作方式”稍微有所不同……但不管以何种方式合作,重点在于——必须建立在南天是能够完全信任的基础上——那么,南天真是值得信任的吗?

这个问题困扰了徐文整整一天。最后,他的直觉和判断一致认为——南天应该不会是主办者。这个结论是根据各种观察和推敲,深思熟虑后才得出的。最有力的一点证据就是——南天两次找自己,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并不避讳他人。如果他要对自己不利的话,应该不会在这么多人看到的情况下跟自己接触,引起怀疑。

所以,徐文决定赌一把——选择完全相信南天,和他合作。但平日谨小慎微的个性,导致他始终没能迈出主动去找南天这一步。现在大家都各自回房了,再想实施那个合作计划也就不可能了——起码今天晚上不行了。

想到这里,徐文未免感到遗憾,但现在也只能作罢。他躺在床上,心悸胆寒地闭上眼睛。今晚,这间闹鬼的屋子里又会发生什么怪事?我又会遭受怎样的恐惧折磨……

快要睡着的时候,徐文听到门外传来了轻微的叩门声。

他从床上下来,轻手轻脚地靠近门口,问道:“谁?”

“是我,南天。”

徐文心中一阵惊喜——南天!他猜到我会改变主意?这真是太好了!他几乎都没有犹豫就打开了房门。

站在门外的南天迅速跨进来,然后将房门关拢。

“徐文先生,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你。我是想再次来征询你的意见——关于我上午的提议,你可有重新考虑?”南天问道。

果然如此。徐文心中暗暗高兴——看来自己和南天还没有合作,就已经有一种默契了。他招呼南天坐下,然后颔首道:“老实说,我正在想这件事呢。我觉得……也许我们可以试着合作一下。”

“这么说,你同意和我互换房间了?”

“不,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徐文措着辞,“嗯……你可以住在我这间屋里……但是,我不到你那里去。”

南天转了下眼睛。“你的意思是,我们俩都睡在这里?”

“是的。因为……是你想调查我这个房间,而我并不想调查你的房间,所以我没必要过去。”徐文不好意思地说出心里话。实际上他就是害怕单独一个人,希望能有个人来陪一下自己,壮壮胆。

南天大概是看出来了,他点了下头,随即望着那张窄小的单人床。“可是,我们两个大男人……这张小床挤得下吗?”

“哦,没关系。我们不用挤着睡。”徐文双手拖住床单,用力一拉,将床单全部扯下来,然后铺到地上,“你睡床吧,我睡地铺就行了。”

“这……不大好吧。要不我睡地上?”

徐文摆手道:“不,就这样。你睡在我的床上试试,看你会不会做噩梦或者是遇到那些诡异的事情。”

“好吧。”南天点头,然后将床上的枕头递给徐文,“那这个你用吧。”

徐文没有推脱,接过枕头。南天将房间内的灯关了。

两个人一上一下地躺了下来。现在时候不早了,他们也没什么好聊的。不一会儿,都进入了梦乡。

徐文本来是睡不惯这又硬又冷的地铺,但因为有个人在这里陪着自己,令他增添了一些胆量和勇气,睡得也就比以往要安稳了些。他本来是背对着南天而睡的,半夜的时候,翻了个身。黑暗中,徐文瞄了一眼床上的南天,见他睡得正沉,还发出轻微的鼾声,自己心里也就踏实了许多。忽然间,徐文发现,自己对南天的态度,由疑虑转变为信任,现在竟升级为依赖了——真是荒唐而可笑。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正要再次睡去,徐文无意间瞥了一眼床下——由于之前都是背过去睡的,所以直到现在,他才猛然看到床底下有什么东西。

当他看清楚那是什么的时候,整个人就像被迅速冻僵了,全身的血液都凝固成了冰。

天哪……这实在是太恐怖了。黑黢黢的床下,竟然有一双眼睛在瞪视着自己!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恐惧令徐文感到一阵阵眩晕,他几乎被恐惧感压得出不了气,喉咙也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更是僵硬得无法动弹。糟糕!又发生这种鬼压床的怪事了!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

这种恐怖的煎熬持续了好几分钟。在这段时间里,徐文几乎眼皮都无法眨一下,直愣愣地和床底下那双恐怖的眼睛对视着。这种折磨是以往的好几倍,简直是要他的命!此刻,他脑子里只想着一个问题——为什么南天住进来后,我还是会遇到这种情况,而且更严重了!

就在徐文几近昏厥的时候,他的身体突然解除了束缚,他深吸一口气,惊呼一声,然后迅速坐起来,冲床上的南天喊道:“南……南天!我的床下,有……”

话还没说完,他就呆住了,惊愕的程度比刚才更甚。

床上空空如也,根本就没人!

南天呢?他到哪里去了?

徐文的神经快要崩溃了,此刻他无法再去思考和判断。他只想立刻找到南天,并且马上离开这间恐怖的房间!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到门口,将房门打开,来到走廊上。他瞪大眼睛寻找到南天的房间,然后发疯似的跑过去。

砰砰砰——徐文猛烈地捶着南天的房门。几秒钟后,屋内的灯亮了,房门也随之打开。南天站在屋内,惊讶地看着徐文,问道:“出什么事了?”

“你……你什么时候回自己房间的?!”

南天一怔:“什么……回自己房间?我一直都待在这里呀。”

徐文像看天外来客一样盯着南天。“你说什么?你一直在自己房里,没到我房里去过?”

南天完全弄糊涂了。“是啊……不,我上午到你房间去找过你呀。”

“上午……那你后来,也就是今晚讲完故事后,你都没来找过我?”

“是啊。千秋讲完故事后,我们大家不是都各自回房休息了吗?”南天说。

徐文愣愣地站在原地,呆若木鸡——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之前发生的那一切,都是我在做梦?或者是,南天没有说实话?

南天问道:“徐文先生,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徐文盯着南天的眼睛,不由自主就把实情说了出来:“你之前到我房间来找我,问我有没有改变主意,而我同意了,但是并不是互换房间,而是让你住在我那里。你睡床上,我睡床下。结果,半夜的时候,我看到床下有一双眼睛,在瞪着我……我好不容易爬起来了,却发现你没在床上——如果你没有骗我的话,那么这一切……难道都是我的梦境?”

南天看着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的徐文,猛然意识到这件事绝不简单!在徐文的房间里,一定又发生了什么极不寻常的事!他将徐文扶进自己房内,让他坐在床上,然后说:“徐文先生,你在这里休息一下,定定神。我现在到你的房间去看看!”

徐文瞪着一双惊惧的眼睛。“你要小心……床下,可能真的有人!’

“我会当心的。”南天冲出屋去。

在徐文的房间前,南天深吸了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他猛地将房门推开,然后迅速按下灯的开关。亮光令他增加了几分底气。他环视屋内,这狭小的空间一览无余,没有人在这里。

床下。徐文说他在床下看到了一双眼睛,那等于是说,床下躲着一个人。

南天小心翼翼地靠近床,床单铺在地上,枕头摆在上面。徐文之前真的睡在地铺上?而他说把床让给了我睡——真是荒唐。南天咽了下唾沫,他鼓起勇气,打算看一眼床底下。

尽管在心里认为,徐文多半是出现了幻觉,但南天此刻慢慢俯下身去看床底,仍然感到紧张不已。毕竟,这里什么怪事都有可能发生……

没有,床底下没看到什么人或者是眼睛。南天松了口气。看来徐文真的是出现幻觉或者做噩梦了。

可是,南天转念一想——假如徐文没有说谎的话,那他之前叙述的事情也太蹊跷了。他居然说我来找了他,还和他一起睡在这间屋里——而且看起来,他对这点确信不疑,因为他真的睡在地上(所以才会看到床底下的东西)。

南天眉头紧蹙——这真是幻觉或噩梦吗?会逼真到这种程度?恐怕……

在徐文的房间里思忖了几分钟,南天觉得还是应该回自己房里去,再向徐文问个仔细。他关掉灯,离开这间屋子。

徐文的房间和南天的房间在同一边(*注:这里的格局是二楼两排房子对称,一边7个房间),中间隔了四个房间。南天走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推开门,猛然看到徐文倒在地上,双目圆睁,大张着口,脸上的表情极为扭曲和古怪,很明显是由于面部肌肉痉挛而致。

南天心中暗叫不妙,他大喊一声:“徐文!’冲上前去将他扶起来,用力摇晃着他,但徐文全无半点反应。南天颤抖着将食指伸到徐文鼻子前去一试——他的心一下凉了。

徐文已经没有了呼吸。他死了!

南天的脑子嗡地一下炸了—自己离开这里只不过五六分钟,徐文就遇害了!在这短短的空隙里,是谁把他杀死的?毫无疑问,这是精心预谋好的杀人计划!这个主办者,终于再开杀戒,徐文成为了第二个受害者!

突然,南天心中一惊,他猛然想到——如果让其他人知道徐文死在我的房间里,那我……

事情恰好如南天担心的那样发生了,也许是之前的一些声音惊醒了周围房间里的人。此刻,住在南天旁边的夏侯申出现在了门口,他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糟糕。南天心中咯噔一响。现在,他没有选择,甚至没有思考的时间,只能实话实说:“徐文……他死了。”

“什么?!”夏侯申大喝一声,向后退了一步,“他死了!”

这声大吼惊醒了更多的人,很快,龙马、白鲸、纱嘉、北斗、荒木舟和克里斯都一个个地出现在了南天的门口。南天现在只觉得头昏眼花,口干舌燥。他站起来,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徐文的尸体。这种情况下,他索性一句话不说。

“徐文死了?!他怎么死的?”白鲸惊诧地问。

夏侯申指着南天说:“问他吧,徐文是死在他房间里的。”

怀疑的目光齐聚南天。南天知道,如果这时他还不说话,那等于承认人就是他杀的。他的目光迎向众人,尽量使自己显得底气十足。“徐文半夜来找我,说他在房间里看到了可怕的东西。于是,我让他在我的房间等候,我去他的房里看看。只不过几分钟后,我就回来了,而他就已经死在了我的房里。”

荒木舟尖锐地问道:“他看到了可怕的东西,为什么会想到来找你,而不是我们其他人呢?”

南天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这个问题,害怕越描越黑。

“徐文在他的房间里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龙马问。

“他说,他看到床下有一双眼睛。但我过去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南天说。

“啊……”纱嘉捂住嘴,吓得缩紧了身体。在场的几个人都露出惊惧的神色。

“你要我们怎样才会相信你说的这些话?”荒木舟冷冷地说。

南天同样冷淡地说:“你不相信的话,那不妨说说,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徐文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房间里?如果我是凶手,难道还会把他大费周章地弄到我的房间来,然后让你们大家都看到吗?”

“谁知道你的计划是什么?也许是你搞砸了呢?”荒木舟说。

白鲸忽然望向夏侯申,问道:“你是第一个看到这一幕的人吧?你当时为什么会打开门出来看呢?”

“我先是听到了敲门的声音,之后又听到了一些说话的声音。我估计隔壁可能出什么事了,所以过来看看。正好看到南天抱着徐文的尸体。”

“听起来,你好像在证明你的邻居所说属实呀。”荒木舟讽刺地说道。

“事实如此。”夏侯申不软不硬地回敬道。

这时,克里斯走到徐文的尸体旁,仔细观察了一阵,说:“别争论这些了,还是关注眼前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吧,徐文究竟死于什么?”

这句话提醒了从人。就连南天也才想起,他之前根本就没看出来徐文的死因是什么,只知道他断了气。现在,大家都聚拢过来,惊奇地看着徐文的尸体。

“真是怪了,他身上没有任何伤口,脖子上也没有勒痕或掐印——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北斗说。

“看他那恐怖的表情,就像是死之前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纱嘉打了个冷噤,不敢正视尸体的脸了。

克里斯笑了一下。“你说的真像是恐怖小说里的剧情,纱嘉小姐。可惜的是,现实中的谋杀,可不会有什么‘被吓死’这样的死法。”

“那你觉得他是怎么死的?”龙马问克里斯。

克里斯捏了捏尸体的手臂和腿部,说:“他的身体僵硬而紧缩,面部扭曲、口目大张——看起来很像是死于心脏麻痹。”

“心脏麻痹……”纱嘉问道,“怎样才会导致心脏麻痹?”

“中毒。”没等克里斯开口,荒木舟就说了出来。

“没错。”克里斯说,“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一种叫做‘箭毒木’的植物。这是一种生长在西双版纳的树木,被称为‘林中毒王’。这种树木的树汁含有剧毒,一只熊或者是老虎中毒后,都会立即死亡。而人类只要伤口上沾上一点儿这种毒,就能立刻因心脏麻痹而死。”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纱嘉问。

“我认为这是推理小说家应该知道的常识。”克里斯说。

“那你的意思是,徐文就是中了箭毒木的毒而死的?”白鲸问。

“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性,至于他到底是中的什么毒,我们现在恐怕是检验不出来的——但他是死于中毒这一点,应该可以肯定。”

“可是,我们没有看到他身上哪里有伤口呀。”北斗说。

“如果是箭毒木的毒液的话,只需要在针尖上沾那么一点,然后轻轻刺某人一下,就能置人于死地了。如果手法巧妙的话,恐怕被害人还未察觉,或者以为只是被蚊子咬了一下,就已经命赴黄泉了。”荒木舟说,看来他对这种植物也非常了解。“所以,最后接近徐文的人,就是凶手。”他补充道,直指南天。

“我同意这种说法。”南天说,“但最后接近他的人不是我。”

“那你认为是谁?”荒木舟问。

“我不知道,但这个人利用我到徐文房间去的空隙,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了,是个阴险、狡猾而可怕的杀手。”

听完南天的话,克里斯像是想到了什么,他问夏侯申:“你之前有没有听到徐文发出惊叫或呼喊的声音?”

夏侯申皱起眉头说:“我听不太清楚,只是听到了敲门声和一些说话的声音……好像,没有听到你说的这种呼救的声音。”

克里斯用手指轻轻捏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这就怪了,如果有人闯进门去杀徐文的话,他不可能一声不吭呀……”

“所以我才说,最后接近徐文的人,可能就是南天!”荒木舟凌厉地说道。

南天此时已经恢复了冷静,他反击道:“那么荒木前辈,你说说,我用涂有箭毒木毒液的针扎了徐文之后——就当是这样吧——为什么要离开这间屋,跑到徐文的房间去?我为什么不马上将自己的房门紧锁?这样的话你们就都发现不了了呀。”

“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到徐文的房间去了。也许你还没来得及关门,就被夏侯申发现了呢。”

就在南天感到无法回答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我能证明南天说的是实话。”

大家回过头去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住在对面的千秋已经站在门口了。她走进屋内说:“当时,我也听到了对面发出的声响,所以将门打开一条缝往外看。我看到的一切,就跟南天说的一样。他确实是到徐文的房间里去待了好几分钟后才回到自己房间的。”

南天舒了一口气,还好——对面有人目睹到了这一过程,能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而且她及时出现帮自己解了围。南天向千秋投去感激的一瞥。

荒木舟闷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突然,白鲸望向北斗,问道:“对了,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睡着之后,炸雷都把你吵不醒——今天的动静还不至于有这么大吧,为什么你会醒呢?”

北斗愣了一下,说:“啊……我说的是我睡着之后就不容易被吵醒。但今天我没睡着呀,所以就被夏侯先生的喊叫声吸引来了。”

“这都大半夜了,你还没睡着?”白鲸眯起眼睛问。

北斗答道:“是啊,我失眠了。”

白鲸盯着北斗看了好几秒,找不到什么好说的了。

房间里沉寂了片刻,龙马说:“徐文的尸体……怎么处理呢?”

“我们现在能怎么处理?还不是只有抬到他自己的房间去放着。”夏侯申说。

“只能先这样了。”克里斯说,“至于他到底是被谁杀死的,我看我们现在是别想弄清楚了。以后再来破解这个谜吧。”

南天俯下身去,抬起尸体的双腿,回头道:“谁来搭把手?”

北斗和夏侯申走上前去,一个架住尸体的肩膀,一个帮忙托住后背,三个人一齐将徐文的尸体抬到他的房间。

夏侯申看到地上铺着床单,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惊愕地说:“他好像知道自己会死一样,把停尸的地方都布置好了!”

南天心里清楚——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徐文之前就睡在地上。但他懒得跟他们解释了,没有搭腔。三个人把尸体放到床单上,由于徐文的死状实在是令人发怵,南天把床单掀起一些来盖住尸体的脸。

南天叹了口气,说:“我们走吧。”

离开这间屋的时候,北斗将房门带拢关紧。

走廊上等候着的几个人见徐文的尸体已经放好了,互相对视了一下,谁都没有说话,各自默默回到房间。

南天将房门锁好,躺到床上,长长吐了口气。

这个晚上发生的事,令他心中十分压抑和不安。

他反复对自己说,徐文的死和自己没有关系。但最终,他发现自己无法做到自欺欺人。

那主办者昨天晚上才说了,他现在会暂时留着已经犯规的人的命,为什么今天,他就把徐文杀了呢?而徐文说他在死之前出现的幻觉(或者梦境)竟然跟自己有关,这又是为什么?想来想去,只有一种解释——

这个主办者知道,我在跟徐文接触,他知道我打算主动出击了!所以,这是一个警告。他(她)用徐文的死来告诉我,如果我再敢跟谁进行秘密接触的话,这就是那个人的下场!

可是——南天转念一想—为什么他(她)杀的是徐文呢?在调查和出击的人是我呀!他(她)怎么不把我杀了?

忽然,徐文跟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此刻闪现在南天脑中——“也许是因为你还没有讲故事的缘故。”

是因为这个原因吗?现在还没轮到我讲故事,所以,那个主办者会留住我的命?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也许可以利用这一点,继续进行调查!只是,需要比以前更加小心谨慎才行,而且不能再连累其他人了!

南天在心中暗下决心,跟这个主办者斗智斗勇,不是一两天的事,也不能轻易放弃!然而,他突然又想到——主办者杀死徐文,除了给自己一个警告之外,会不会另有原因?

也许,徐文那间屋子,真的隐藏着什么和其他房间不一样的秘密?所以,主办者特别顾忌有人到徐文那间屋去?

密室。这两个字就像闪电一样划过,令南天猛然惊醒了。

难道……徐文的房间里。隐藏着进入密室的机关?

想到这里,南天睡意全无,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在他心中悄然升起。

第二天,昨天晚上没有醒来的歌特、莱克和暗火(都是住在对面房间的),从不同的人口中得知了徐文昨晚(实际上是当天凌晨)被神秘杀死的消息。震惊、猜疑和恐惧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现在是第八天了,这里终于又死了第二个人,大家的心情因此变得沉闷而压抑。没人愿意过多谈论这件事,甚至没人愿意在大厅内活动,大家都待在各自的房间内——直到晚上,游戏时间的到来。

白鲸是今晚的主角。他提前坐到了那一圈椅子中自己的位子上。等待着大家陆续坐拢来。看他的样子,好像有些迫不及待想讲这个故事了。

12个人都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了——这一圈椅子现在已经空出了两把。龙马仍然保持他的习惯,准备好了纸和笔。他打算将每个人的故事都记录下来,当作某种资料保存。

白鲸在差三分钟到七点的时候,开口了:“我接下来要讲的这个故事,其实在几天前就已经构思好了。我个人非常喜欢这个故事,认为这是一个比较‘特别’的悬疑惊悚故事。但是,鉴于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令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蒙上了更深一层的阴影,所以,我临时改变了这个故事的某些情节和结尾,希望能使大家更喜欢这个故事。当然,我这么做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你们知道的,我就不必说明了。”

莱克歪着嘴笑了一下。“聪明的做法。”

白鲸冲他扬了下眉毛。“跟你学的——好了,我开始讲了,故事的名字叫做‘墓穴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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