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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花落两无言

时间:2022-12-2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进入初中,有些粉嫩的心思开始进入我的梦乡,青春正在体内晃晃悠悠地苏醒、拔节。尤其是漂亮的文体委员夏小舞也在偷偷地笑。我还悲伤地想象,父亲的驼背反映到夏小舞脸上的表情一定是那种夸张的惊讶,我再也无法赢得她的好感了。这一瞬间,他的容貌在急剧地衰老。大约是六月的一天,学校例外放了3天假。父亲的驼背几乎弯成了直角,上半身完全裸露在阳光下,黝黑的皮肤随着扁担的颤动在脊骨两侧左右牵扯。

文/尤天晨

传达室的冯大爷拿着一张纸条在门外向我示意时,我正在讲台上接受市教育局教研室领导关于“青年骨干教师”的最后一道程序的考核—一堂语文公开课。我抽到的课文是朱自清的《背影》。我让学生齐读“父亲”为“我”买橘子的那段文字,然后悄悄接过冯大爷手中的纸条(其实是乡下表哥打来电话的记录)——上面赫然写着父亲病故的噩耗!

我听见悲痛在脑袋里轰然炸响的霹雳声,艰难地平衡着失去重心的身体,命令自己保持平静。恍惚间,我看见父亲隆起的后背正从我心里一步步地离去。在学生们响亮整齐的朗读声中,他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下身去,然后吃力地攀上月台,买回朱红的橘子抱在怀中,复而向我走来……

我浑然不觉地和父亲一起进入《背影》的情境。我从未像今天这样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讲述中……热烈的掌声给这堂公开课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而我脸上不知何时已是一片冰冷的潮湿。

父亲是一个石匠,靠打制石磨为生。因为他的驼背,40岁才娶了痴呆的母亲,42岁才有了我。我是在父亲带有弧度的怀里长大的。黑夜里,父亲只能侧卧的身体是一把弓,我是弓上的弦,夜夜枕着他的鼾声入眠;白天,父亲系在腰间的布兜是我安全的摇篮,我像一只小袋鼠,在父亲的怀里倾听他那声“打磨来——”……就这样,父亲走村串户,一年又一年。

仿佛一场梦的工夫,我已长成翩翩少年。父亲的背越来越驼,我的成绩也越来越好。父亲看我的眼神犹如审视一盘尚未打制完工的石磨,他对自己的技艺充满信心。

石磨的市场随着时代的发展渐渐萎缩了,父亲却出色地完成了打制我的第一道工序。我以优异的成绩从村小的复式班考入县中学,在乡亲们中轰动一时。父亲驼背上负载的希望是把我培养成“吃皇粮”的文化人。父亲在乡亲们的预言中透支着遥远的幸福,脸上绽放着自豪的笑容。

进入初中,有些粉嫩的心思开始进入我的梦乡,青春正在体内晃晃悠悠地苏醒、拔节。我们到了爱美的年龄。我和所有的男生一样,开始把自己最英勇、最光彩的一面有意无意地向女生们展示。有一次,我的脸上不知怎么沾上了墨水自己却毫不知情,结果被一个同学当众指出,引得全班同学哄然大笑。这个洋相令我既气恼又伤心。尤其是漂亮的文体委员夏小舞也在偷偷地笑。她怎么可以笑呢?要知道她是我有生以来最在乎的一个女生。

我沮丧到了极点。

而父亲就在我最失意的深秋带着山里人的拘谨,把他两鬓苍苍的枯瘦面庞探进我们静静的课堂。他像从前无数次到村小复式班上找我一样,对老师说:“我找狗娃。”教室里立即响起嘻嘻的笑声,所有的目光都在搜寻是谁拥有这个粗俗的乳名。我羞得脸颊发烫,迟迟不愿站起来承认自己就是狗娃。在老师觉得“查无此人”时,父亲干脆走进课堂,惊喜地指着我说:“狗娃,爹叫你咋不应呢?”我绝望地接受了父亲的驼背已完全暴露的现实。我第一次觉得父亲是那么卑微、丑陋和猥琐。他的到来像一把锤子,在我已经如玻璃一样易碎的自信上又敲打了一遍。我感到同学们的目光里充满鄙夷和不屑。我还悲伤地想象,父亲的驼背反映到夏小舞脸上的表情一定是那种夸张的惊讶,我再也无法赢得她的好感了。我几乎要崩溃了。带着隐私被曝光的羞辱和愤怒,我逃也似的离开教室。父亲继续佝偻着身子,气喘吁吁地追到宿舍。我对父亲送来的鸡蛋和提前备好的棉衣毫不理会。

“狗娃,你咋了?”父亲不解地问。

“咋啦?”我鼻子一酸,眼泪簌簌地掉下来,“爹,缺什么我放假会自己回家去拿,谁要你这样——跑到教室里,让全班同学看我的笑话!”

那个中间的停顿是我在弯腰模仿父亲的驼背。

父亲脸上最初的惊喜因我的一番话迅速冻结。这一瞬间,他的容貌在急剧地衰老。好一会儿,他才恢复了神志似的,喃喃地说:“那,爹走了……”他刚走两步,又回头,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10元钱递给我……目送驼背的父亲渐渐远去,我隐隐觉得自己有点过分。

父亲果真从此不再来学校找我。放假回家,我和父亲之间已找不到原先的亲热。假期里,父亲尽量给我改善伙食,我则利用点滴时间来学习,以宽慰父亲望子成龙的苦心。我们谁都不提那次不愉快的见面,可我们又分明能从对方身上想起那一幕。吃完饭,我做功课,父亲就默默地坐到门口的槐树下打制石磨。那是他一生中打制得最大、最精、耗时最长的一盘石磨。在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中,父亲的神情凄凉而悲壮。

父亲“失业”了。

整个初一,除了和父亲的那点不愉快,书倒是读得风调雨顺,我很快就被编入“强化班”,与众多的尖子生群雄逐鹿。“强化班”的征订资料多起来,学习时间多起来,伙食标准高起来……这些直接导致了父亲的日子难起来。而沉默寡言的父亲依然每个月末在槐树下,用最急切的目光把我盼回来,再用最不舍的目光把我送走。一次次地从父亲手里接过略多于我生活所需的钞票,我总是不相信我们贫穷的家底还有如此巨大的弹性。最令我疑惑的是,父亲的双手和脸上常常可见锐器划伤的痕迹。父亲说:“人老了,风一吹皮肤就开裂,没事的。”

大约是六月的一天,学校例外放了3天假。我像往常一样乘车回到镇上,再准备徒步回到村里。六月的阳光已跃跃欲试地卖弄它的炎热。途经一片砂石厂,见几条装满砂石的大船正停在离我不足10米的河岸边,许多民工正用柳筐竹箩一趟趟将船上的砂石运送上岸,再由建筑队用拖拉机运走。突然,我看见父亲挑着一担砂石从船舱里探出身来,极其艰难地登上竹梯,踏上那条连接船舷和河岸的宽不足尺的木板,像一个杂技演员一样,险象环生地缓缓前移。父亲的驼背几乎弯成了直角,上半身完全裸露在阳光下,黝黑的皮肤随着扁担的颤动在脊骨两侧左右牵扯。而那根扁担对父亲来说根本不能算挑,而是背,因为它不在肩上,而是横跨在父亲的背部。有人在后面急吼吼地喊:“罗锅子,快点儿,你挡着我的道了!”如此悲壮的一幕烙铁一样烧痛了我的眼睛。我认识到自己对父亲的无理是多么可耻。

一年后,我这个“强化班”的第一名在一片惋惜与不解声中考进了中师—我只想早一点工作以减轻父亲的负担。在师范学校里,我一边自学大学课程,一边做家教。每每想起父亲的驼背,我就有流泪的冲动。好在父亲并没有因为从前的事情记恨我,我打算在适当的时候向他道个歉。我想,父亲一定会原谅我。

一晃就毕业了。人大了,脸皮反而薄起来。在无数次欲说还休的忸怩中,我被分到离家100多里的一所中学教书。临行时,我内疚地对父亲说:“有空到我教书的学校去看看。”父亲竟表现出旧伤复发似的惊恐,连连摇头:“不去、不去,太远了……”听得我心里酸酸的,直打冷战。

开学半个月了,我仍忙得没有头绪。教两个班的语文兼班主任,还要负责学校广播站的工作,每天夜里不到11点不能就寝。一天晚上,我刚拧亮宿舍的台灯写工作计划时,听见有人敲我的窗子。透过玻璃,我看见父亲站在窗下,在我打开门锁的刹那,父亲机警地扫视了一下身后,然后闪身进屋并关紧了门。我一边点煤炉弄饭给他吃,一边整理床铺给父亲睡觉。父亲拉住我的手,说:“别忙活,我来看看你,要是挺好,我就放心了,这就走……”我有些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定定地看着父亲。父亲的头发全白了,他的背更驼了,使他怀里的空间更为狭窄。但就是这样狭窄的胸怀,却能包容儿子所有的任性和无知。我说:“爹,实在要走,明天再走。”父亲说:“明天走,人多嘴杂的,不好……”父亲终于固执地消失在夜色中。他高高隆起的后背像一个容器,倒给我的是朴实的父爱,盛回去的却是令人心痛的误解。

而现在,父亲竟然去了,来不及接受我最痛悔的表达。坐在返乡的汽车里,我的心被一阵又一阵的痛猛烈地冲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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