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的文物鉴定

周星宇压抑、困苦、焦虑了几天，现在听说马小武被抓住，其他三件文物被追回，损失还不算太大，心里好受了许多。接下来，就只有等待铜镜的消息了。

周星宇每天备受煎熬，他记不清又过去了多少日子，唐代骑马狩猎纹铜镜却一直没有消息。

周星宇在家待不下去，每天都漫无目的地瞎转悠。可谓终日浑浑噩噩，糊里糊涂，无所事事。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

这天下午，他索性就在书房里翻起他的藏书来。他希望找到一本读着能让他进入忘我境地的书，能忘记一切烦恼的书，可是，找了半天一本满意的都没找到。正焦躁间，宣传部赵部长给他打来了电话，说：“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周星宇心里一阵骚动：很久没有接到过领导的电话了，这个电话是喜是忧？他理不清思路，找不到答案，索性什么都不要想，听天由命吧！

周星宇到了市委宣传部，直接去了赵部长办公室。赵部长坐在办公桌后面，看到他，既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客套。周星宇自己拉把椅子坐下，看着赵部长的脸，等着赵部长发话。等了一会儿，赵部长终于说话了：“我怎么也没想到博物馆会发生这样的事！”

周星宇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因为他跟马鼎立的关系特殊，盗窃文物的又是马鼎立的侄儿。他斟酌了一下，最后说：“我深感痛心，我辜负了组织对我的信任。”

赵部长气愤地说：“马鼎立太让我失望了，我看错了人。更没想到，他还在博物馆安排了这样一个侄儿。”

周星宇苦笑了一下说：“这就叫世事难料，人心叵测。”

周星宇索性把马鼎立借文物给刘东方的事和盘托出。

赵部长脸色变得很难看，一向健谈的他许久无言。

周星宇心里说：你原来对他们那么好，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了吧。那时候他们巴结你，是因为你手中有权，是为了利用你。博物馆出现这一系列的事，和你也是有关系的，你也该为博物馆的健康发展挺身而出了。

赵部长沉思了一会儿说：“刘东方他们正在破案，我们正是用他的时候，借文物的事暂时不要提，等破案后再说，说不定其中另有隐情。”

周星宇说：“我也这么想，所以，之前一直没有向你汇报。”

赵部长转换话题道：“你这段时间在干什么？”

周星宇笑笑说：“能干什么？除了检讨自己，就是到处转悠，几乎把三川市转了个遍。”

赵部长岔开话题说：“你知道吗，在对你的处分问题上，当时争议很大，最后是我……当然，还有杨书记、贾副书记，大家对你的工作是肯定的，哪个单位能保证永远不出事？关键是看这个单位的负责人是否尽心尽力地工作，所以你没有被免职，而是停职。可是不给你个处分，不好向群众和上级交代，这也是保护你。”

周星宇十分感激地说：“感谢市委。”

周星宇想问问市委对自己下一步怎么打算，话到嘴边又停住了。赵部长是真心想要保住我吗？有一点是肯定的：马鼎立是他推荐的，马鼎立的侄儿盗窃文物也等于打了他的脸，保住我周星宇，等于保住了他的面子。有些东西可以点破，有些东西只可意会。周星宇改口说：“以后还请赵部长多多关照。”

赵部长提高语调说：“这是必须的。你是我一手提拔的呀，我能不关心？文物现在还没有追回，所以，现在还不好对你做出更具体的处理。先维持现状，你也趁机清闲几天。”

周星宇笑笑：“我也只能如此啊。”

赵部长脸上突然有了一丝笑意，说：“我有个朋友，喜欢文物收藏，现在在一家拍卖公司任副总。她最近淘到几件古董，听说你在文物鉴定上独具慧眼，就请我找你帮忙。我想你这段时间正好没事，给她看看吧，权当找个乐子散个心。你觉得怎么样？”

周星宇心说：赵部长啊赵部长，我现在哪有心情去给别人鉴定文物啊？可是，想到赵部长是他的直接领导，在人事任免上有话语权，是得罪不起的，尤其是在这个非常时期，只好说：“我水平有限，就尽我所能吧。”

赵部长意味深长地说：“沉住气，你的事我会尽力的。”

周星宇忙说：“谢谢赵部长了。”

他们正说着，忽然有人敲门。赵部长说了声“请进”，那门立即就被打开了。进来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性，身材高挑，两只眼睛像清晨的阳光，既清新又很温暖。白白的面颊稍施粉黛，一点也不显得妖冶。赵部长起身介绍说：“这位美女是我的朋友，公司老总，叫高芙薇。高是高大的高，芙是芙蓉的芙，薇是紫薇的薇。因为长得高，又有钱，又美，所以有雅号：高富美。”

高芙薇微笑着和赵部长握了一下手：“过奖，过奖。”

赵部长接着给高芙薇介绍周星宇说：“这位是我们三川市博物馆馆长，文博研究员，三川市历史文化的活字典。”

高芙薇立即和周星宇握手：“久仰久仰。认识你很高兴。一看气质就知道是个文化人。”

赵部长一激动，只介绍了周星宇的职务，忘记了介绍名字。周星宇自我介绍说：“我叫周星宇，脸黑、眼小、鼻子大，美女见了都害怕。”

高芙薇一边笑一边说：“周馆长太谦虚了。”

高芙薇坐下后，赵部长笑着对周星宇说：“这些年，高芙薇喜欢上了收藏，买了不少东西，还准备成立一家文物拍卖公司。”

高芙薇说：“我文化水平不高，这几年想从文物做起，给自己充充电。”

周星宇夸赞说：“难得，真难得。人光有钱不行，仅仅有钱，就像一棵枝叶茂盛而没有强壮根系的大树，一遇大风就可能被刮倒。而有了文化，这树就有了强壮的根，就站稳了脚跟，再大的风也无所畏惧。”

高芙薇大笑说：“是，是。文化人就是文化人，我是光知道有文化好，也知道那个意思，就是说不出来。”

高芙薇说着，从提包里掏出几件文物说：“既然选择搞文物拍卖了，就得懂一些文物知识。赵部长总是夸你精通文物鉴定，所以就慕名而来了。这几件文物是一个朋友放到我那里的，他也不是太懂，就想知道真伪，好给这几件东西定个价。”

赵部长立即说：“你向周馆长多请教就行了。”

周星宇见推托不掉，就让高芙薇拿出包裹里的文物，说：“我看看。”

东西总共有四件，都是陶器和瓷器，一件是狗，一件是盘子，另有两个碗。

周星宇认认真真一个一个看了，说：“这个陶狗是红陶质，躯体呈右卧状，头部高昂，双耳外撇，两眼圆睁，张口伸舌。在塑造躯体时，用概括的手法，不求细部的刻画，仅几个大的块面就将狗伏卧驯顺的动作勾画出来，再以写实的手法，将狗的面部表情塑造得惟妙惟肖，确实是一件难得的文物精品。”

高芙薇急不可耐地问：“那它是什么时期的文物？”

周星宇说：“我的初步判断应该是汉代的东西。一个突出的时代特征是：汉代人有爱狗的习俗，出土的汉代陶楼，门旁常塑有陶狗。”

高芙薇指着两个陶碗问：“那这两个碗呢？”

周星宇笑笑说：“确切地说一个是碗，一个是压手杯。”

高芙薇有点不解，看上去它们区别不大，怎么一个是碗，一个是压手杯呢？周星宇说：“碗的种类很多，如高足碗、宫碗、净水碗、斗笠碗、折腰碗、鸡心碗、卧足碗、注碗、玉璧底碗、圹碗。按年代分类就更多。”

高芙薇指着碗说：“这个人家说是三国时诸葛亮用过的碗，叫孔明碗，所以我朋友就出了大价钱。你看看能值多少钱？”

周星宇笑道：“这种碗最大的特点是由两只碗上下粘接而成，两碗中间留空，外面碗底心有一圆孔相通，人们便因这‘孔’而将其美称为‘孔明碗’，孔明先生姓诸葛名亮，因此又有人叫它诸葛碗。它产生于宋代，明代也有制造。其实，这碗与诸葛亮一点关系也没有。这是一件宋代的东西。”

高芙薇“哦”了一声，很是失望：“三国和宋朝差得远啊，这样的话我朋友不就亏大了？”

周星宇说：“文物这东西很复杂，有些很有名气的专家也有失手的时候呢。”

赵部长在一边笑了：“你总是说你懂得不少了，差得远吧？”

高芙薇有些忧虑不安地问：“你再看看我这个碗，对，你说是压手杯，是真是假？”

周星宇拿起它说：“这个东西，不懂的话都说成是碗。因为它的形状很像碗。它口平外撇，腹壁较直，自腹壁处内收，腹壁渐厚，圈足。握于手中有凝重之感，稳妥合手，故称压手杯。以明代永乐青花压手杯最为有名，但流传下来的很少。这个压手杯尽管上面有‘大明永乐年制’字样，其实是个仿制品。真品目前全国仅故宫博物院收藏有三件。”

高芙薇更加不安，问：“这个盘子呢？他们说是明代‘青花缠枝莲盘’。”

周星宇扫了一眼，没有说她的盘子，而是讲起瓷器的鉴定知识来：“鉴别古瓷和仿古新瓷的一般方法是，首先看上面的纹饰。古瓷纹饰，刀法自然流利，而仿造者则生硬、做作、呆板，绝无真品纹饰挥洒自如的流畅感。其次是看瓷釉面有没有耀眼的浮光，也叫燥光。古瓷光泽静穆，而新瓷则有耀眼的浮光。再次，出土的古瓷土锈进入釉里，一般土锈都在釉薄之处，仿者土锈则都是附在表面，用水一洗就掉。釉上的彩瓷一般达一百年之久者，迎光斜视可见彩的周围有一层淡淡的红色光泽，俗称‘蛤蜊光’。有的赝品采用在旧器上加彩的方法，使其改头换面，冒充名贵品种，鉴别的方法是仔细观察釉彩。一般来讲，旧器用过都会留有伤痕，如果伤痕在彩面的下面，必定是伪作。此外，后加彩一般比较鲜艳，且光泽度强，犹如旧衣服上打的新补丁，显得很别扭。”

高芙薇认真听着，端详着盘子，似乎感到有些不妙。

周星宇说：“青花瓷器创制于唐代，发展成熟于明代永乐、宣德两朝。宣德年间的青花缠枝莲盘在省博物院有藏品，胎土精细，釉汁匀净，釉色浓艳，纹样优美。你的这件是一个‘青花缠枝莲盘’没有错，其形状也很相似，但是，纹饰生硬、做作、呆板，绝无真品纹饰挥洒自如的流畅感。所以说，也是赝品。”

高芙薇很沮丧，说：“看来，想收藏文物，不懂文物真不行。”

周星宇看已到下班时间，就看看赵部长，问：“赵部长，还有事吗？没有的话，你们聊，我就告辞了。”

高芙薇说：“今天我请客，我得再向周馆长多学习学习。”

赵部长说：“我今天晚上有个会议，就不参加了。”

高芙薇对周星宇说：“赵部长有事，我就请你，反正你也没事，趁吃饭我们多聊会儿。”

周星宇再三推托，高芙薇却坚持要请。赵部长也在一边说：“周馆长，人家一片盛情，你就不要推托了。”

周星宇看赵部长也想让自己帮帮她，碍于面子，只得答应。

高芙薇带有车，下了楼，他们直接坐车，很快出了市委大院。高芙薇自己驾车，她一边开一边说：“今天我开车不能喝酒，改天我不开车的时候再陪你喝，我们就去咖啡厅吧。”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了一个叫“诗情画意”的咖啡厅门前。停下车，高芙薇亲昵地拉着周星宇的胳膊走了进去。这是一家田园风格的咖啡厅，播放着轻音乐，很好听，但周星宇叫不上来名字。进了咖啡厅，服务员立即来到了面前，高芙薇跟服务员说了什么，服务员就带领他们进了一个房间。入座后，高芙薇问周星宇喜欢喝什么咖啡。周星宇笑笑说：“我很少喝咖啡，随便，什么都行。”

高芙薇给自己点了一杯卡布奇诺，给周星宇点了一杯蓝山。随后对服务员说：“果盘、圣代、果汁饮料也都上，最后再给我们上牛排、红酒、意面。”

咖啡上来，高芙薇品了一会儿，转入正题说：“周馆长，你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你赞同不赞同。”

周星宇不知道她要说什么，说：“尽说无妨。”

“刚才当着赵部长的面有些话我不好意思说，你工作那么认真负责，竟然落了这么个下场，难道你就不能换一种思维，改变一下自己？”

周星宇不知道她想说什么，问：“什么意思？”

高芙薇只好明说：“你当这个馆长，那么辛苦，每天还担着责任和风险，一个月就那么两千多块钱工资，有什么意思呢？再说了，书记、市长两三年一换，官场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如走马灯似的，你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喜好什么，每日辛辛苦苦拼命干，还要看人家的脸色，如履薄冰，稍有疏忽，帽子就丢了，多么不容易呀。我想，你不如和我一起干，或者当我们的顾问。”

周星宇笑笑，问：“怎么和你一起干？干什么？”

“我现在跟着一家文物拍卖公司干，是一个副总，干拍卖公司很赚钱，我想独立，自己办一个。最近已经在办理相关手续，我们一起办拍卖公司如何？”

周星宇不由思绪翻滚：赵部长让我见她，仅仅是给她鉴定文物吗？如果是，为什么她背着赵部长说服我和她一起办拍卖公司？难道是市委下一步要免掉我的馆长？这是在委婉地给我发信号？他把握不准，只好顺水推舟地进一步试探说：“让我辨别文物真假，搞文物研究或者写点什么可以，做生意我可是一窍不通啊。”

高芙薇笑笑说：“这就够了，我要的就是你对文物的了解，这就是你的资源优势。一个拍卖公司不能辨别真伪，公司就没有了信任度，无法经营下去。我们懂文物，才能知道什么样的文物赚钱，公司才有前景。我们去征集文物，或者有文物持有者找我们拍卖，你鉴定一下真伪就可以了。”

周星宇第一次听关于拍卖公司的事，说：“哦，是这样。”

高芙薇接着说：“你如果不想跟我们一起干，当我们的顾问也可以。因为成立文物拍卖公司必须有五名以上取得高级文物博物专业技术职务的专家顾问，那是硬指标，不然，就不具备拍卖资格。我正在物色专家。如果你同意，既不需要在我们那里坐班，也不影响你别的工作，我们付给你工资，每月至少三千元，比你上班的工资还高。你不能老是想着为他人活着，也该为自己考虑了。你如果辞职和我一起干，我们利润分成，那收入就更高了，比你当馆长潇洒得多。”

周星宇笑了：“我当馆长就是为了过得潇洒？”

高芙薇也笑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怎么说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周星宇沉吟了一会儿说，“你有一个观点我不太同意。”

高芙薇忙问：“哪一个观点？”

“你不能老是想着为他人活着。”

“不对吗？”

周星宇笑笑，说：“现在有很多人总说要为自己活着，其实，人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为别人活着。这就是人生的意义。”

高芙薇不笑了，说：“这样的话我第一次听说，有点振聋发聩。”

周星宇也不笑了，说：“难道不是吗？譬如，人小的时候是为了让父母高兴，他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上学了，学到了知识，学知识干什么？最后是服务于社会，如果他不服务于社会，就等于没有知识，当他服务于社会以后才知道知识的价值。长大后结婚生子，要为了孩子和父母活着。为了父母和孩子，他要拼命地工作，工作也是为社会、为他人工作，做对他人有益的事，为他人做得越多，越能得到别人的尊重，也就待遇越高。作家写书是为了让别人读，医生掌握了医术是为了给别人治病，歌唱家唱歌是为了让别人愉悦，科学家的发明都是为了社会的进步，等等。举一个生活中的小例子吧：譬如穿衣服，其实质就是为了遮羞和取暖。可是，男人都喜欢通过衣服让自己显得帅一点，女人都喜欢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帅不帅，漂亮不漂亮，是为了自己看吗？不是，都是为了让别人看的。所以，人生的真正价值是为他人做了什么，做了多少，而不是自己获得了多少。如果不这样，这个人在社会上就没有什么价值，就没有立身之地。”

高芙薇愣住了，说：“仔细品味你的话，还真是这个理儿。”

周星宇说：“这就是我看重博物馆馆长这个位置的原因。话又说回来，如果组织上不再让我当这个馆长了，我只有选择其他工作，只要对社会有益，对他人有益。”

高芙薇转了一下眼珠，说：“你现在在家闲着，不是不能为社会、为他人做什么吗？既然你有文物方面的知识和专长，为什么不发挥出来，让更多的人了解文物知识，让更多的人懂得保护文物，做点有益于社会和他人的事呢？”

周星宇笑道：“没想到你居然用我的理论把我给理论到你的业务上去了，呵呵。”

高芙薇顺水推舟说：“你这样说是不是同意当我们的顾问了？”

周星宇叹口气说：“等一段时间再说吧。说实话，我现在虽然人不在博物馆，心依然在博物馆。”

高芙薇伸手握住周星宇的手说：“我钦佩你，你一定要帮我啊，助人为乐嘛。不然，我就向赵部长告你的状，说你不帮我。”

周星宇急忙抽回手说：“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们就再见吧。”

高芙薇看周星宇要走，急忙叫服务员上饭，说：“我们只顾说话，饭还没吃呢。我知道，你这一段时间憋屈坏了，等吃了饭，我带你去歌舞厅，喊两嗓子，舞一曲，放松放松。”

周星宇说：“看来你能歌善舞。”

高芙薇莞尔一笑：“还算能拿上台面。”

周星宇婉言谢绝说：“我五音不全，从不敢涉足这一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