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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自强的个人悲伤

时间:2022-12-2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涂自强捏着采药给的诗。涂自强想想也是。这晚的涂自强也久睡不着。涂自强迫使自己闭上眼睛。涂自强看得很清楚,字有九个:这只是我的个人悲伤。涂自强走出屋门。涂自强自上中学,家里就没让他喂猪。涂自强不解其故。涂自强是家里唯一的儿子。涂自强曾想去找,被母亲拦下。涂自强从父亲和母亲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责任。涂自强听信采药的话,于是每天饭后要喝一茶缸水。涂自强眼里又浮出采药的样子。涂自强说,我去吧,你在家歇着。

方方

河并不宽,石头遍布。

水在石头缝里流,风小时可听到滴滴答答声,像是两人在叽呱地讨论,如少女的清脆,间或似还有笑。山里的风经常很大,于是更多时,石缝的水轰轰着撞石,倒像两个男人瓮声瓮气争执。越朝山里,路越细窄。两架山便对脸凝望。山影也轮流倒在对方的身上。

下了几天雨,木桥垮掉。村长原说马上就修。眼见雨又要下,村长就又说,等雨停稳再修吧。

涂自强从溪南村回来。过河时,踏着石头,一步一跃。以前上学,他懒得走桥,也这么跳。人之本能许多都与动物类同。涂自强每跳石头都有愉悦之心。

只有这天,他心神黯然。涂自强捏着采药给的诗。适才在板栗树下与她挥手作别时尚且放声大笑,转身拆纸展看,却发了呆。想回头,却又忍下了。二十几里山路,这诗竟一字一榔头地敲打他。落在脑袋顶,也落在胸膛,痛得他走走歇歇。还没到家,所有字便如同石匠凿刻了两次。脑袋里一次,心头上一次。

不同的路

是给不同的脚走的

不同的脚

走的是不同的人生

从此我们就是

各自路上的行者

不必责怪命运

这只是我的个人悲伤

采药落榜了。她情绪低落,不想多话,只是在这张淡蓝纸上写字,然后交给他。涂自强想起,这是他在县城配眼镜时,特意到文具店买下的一叠蓝色信笺。他知采药喜欢写点什么。

从石上一跃上岸,涂自强未及站稳。迎面过来一头牛,牛背上坐着四爹爹。四爹爹说,强伢,说是你考取大学了?

涂自强点点头,说,是呀。

四爹爹说,要去汉口?

涂自强说,嗯。不过学校不在汉口,在武昌。

四爹爹便拍着牛背大笑,说,好好好,都一样都一样。我涂家也出了人才。

四爹爹的手太重,拍得牛不知所措,两眼露出凄惶。涂自强淡淡笑道,四爹爹,只是上个大学哩,还不是人才。

四爹爹说,咋不是?村子里卢家孙家,没一个大学生吧?村长的儿,也没考取是不?何况你还不是去襄樊,是去汉口!你四爹爹,还有你爹,你一箩筐的叔伯,哪个去过汉口?你不是给我们涂家争光又是咋的?

涂自强想想也是。涂家在村里是小户,一直受气,这回也算可以扬眉一次。四爹爹说,强伢,你这口气争得好。想当初,你生下来,你爹叫我给你取名字,我就想到两个字:自强。我们涂家没有别的,就是靠自家强。

涂自强笑道,难怪我考得好,原来是四爹爹名字取得好哩。

四爹爹便高声笑起,嘎嘎的,河两岸满山的树如被大风吹刮,也都哗哗哗的。牛也被这笑声感染,凄惶不见了,它“哞”地叫了一声。四爹爹说,看,我屋里三黄都替你高兴哩。

风掠过涂自强耳边,夹杂其中的笑也轰隆隆地过去,响亮且欢悦。涂自强原本有些痛得紧紧的心,竟被这声音舒缓下来。

这天夜里,一家人都高兴,且睡不着觉。父亲一向呆板的面孔,也活动起来。嘴角边似漫出笑意,又似不是。母亲慌张地进出,不知忙些什么。还不停地转到案前,给摆在上面的观音菩萨拜上几拜,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上几句。四爹爹领了远亲近邻几个过来祝贺,录取通知书便在这些黑糙的手上传来传去。一伙子七嘴八舌地又坐了许久。

涂自强没有加入谈话,他只是静坐一边。劣质烟雾呛得母亲连连咳嗽,她的眼睛被灶火熏得早已混浊,见烟淌泪。直到夜静得狗都懒得叫了,此时人们才一个一个亦高声地咳着离开。

这晚的涂自强也久睡不着。他有许多的高兴,但也不尽然。月光从屋顶亮窗漏下,很淡却很晃眼。采药的脸和诗便都在那片光亮处游走,没有言语,只是静走,仿佛鬼魂。涂自强迫使自己闭上眼睛。这鬼魂便越过他眼皮,浮在暗中,继续晃荡。晃着荡着便入了梦。涂自强只见自己一步一步地随着鬼魂,然后抵达一处沙漠。沙漠了无边际,亦了无一人。他不知他追随着谁,只知剩他一人在苦苦挣扎。挣扎到脱力,连路都走不了,于是爬。爬去爬来,他亦不知自己要爬向哪里。蓦然间,身边有驼铃来去,清脆嘹亮。人们皆抬头走路,笑声夹在铃声里,全然不觉有他存在。他也就低头不看,努力地在它们脚边爬着,骆驼蹄几次都踩到他。他痛得嗷嗷叫唤,叫喊压不住驼铃里的笑,自是无人听见。就这样,他把天色爬出了朦胧。亮窗里的光变得明亮,然后发热,热气落在他的身上。莫名中他就醒了。揉眼时,恍然还在爬。并在身后爬出一行字,每一字都很清晰,浮在黄沙上。风刮得呜呜作响,竟未吹散它们。涂自强看得很清楚,字有九个:这只是我的个人悲伤。

太阳升得老高。涂自强走出屋门。母亲正喂猪。猪是前几月才去镇上抓回的。母亲说,看,小黑长得多肥呀。小花前阵子瘦,现在又回过阳来,见天儿长肉。等你从大学放假回,它两个,哪个肥就杀哪个。

涂自强自上中学,家里就没让他喂猪。他想接过饲料,母亲却避了下身,说这个活儿哪能让你做?又说,我煎了面饼,放了鸡蛋,是今早上家里的鸡特意为你下的。

涂自强很少起得如此晚,他说,妈你怎么不叫我起?

母亲笑道,我就是想让你睡哩,难得我儿好生睡个安神觉。

涂自强便跟母亲搭讪,有一句没一句。母亲执意赶他进屋吃饭,涂自强只好随她。面饼搁在灶台上,涂自强便坐在灶前的木椅上嚼面饼。那个梦竟在此时又浮了出来。平常睡醒,梦都会忘得干净,可这一次,却记得整个过程。涂自强不解其故。又想,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会爬在沙漠里,好孤单好落魄的样子?

涂自强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他原有两兄一姐。姐姐十六岁时,跟人外出打工,从此了无音讯,连一个字都没有寄回。村里其他打工的人,都说没见过她,涂自强的母亲不知何处找她,便只每年在她生日那天,下一碗面,一家人闷闷地吃,边吃边叹,说人怕是没了。而两个哥哥,一个痴呆,没满七岁就死掉了。另一个倒是长成了人,在姐姐跟人出去打工那年,也跟村里人去到山西挖煤。早几年还带钱回家,后又捎信说在外面找了个媳妇。媳妇也没带回来过,再后来,就没了消息。山西有人带来口信,说是死在煤井下了。他在山西哪里,又在哪口井挖煤,家里无从知晓。涂自强曾想去找,被母亲拦下。母亲说,上哪找?再把你丢了咋办?这就是他的命。家里就指望你了,你还是好好读书吧。父亲本就是个闷人,没了两儿一女,他更是一天难说一句话。除了在山脚种土豆,再或进山打柴,涂自强没见他做过别的事。十年时间,哥姐连续出事,父亲仍是进山打柴刨土豆地,眼泪都没见流,谁也不知他心里的想法。母亲说,他会想啥?他什么都不会想。他脑袋是空的。再说了,想又有什么用?母亲说时,眼泪哗哗地往下垮。她的眼被灶柴长年熏得管不住眼泪。垮了一阵,便自家用衣袖把泪一抹,说就是这个命吧,好在还有强伢。

那一年涂自强上了高中。

涂自强从父亲和母亲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责任。他心知父母心里千痛万痛,能够扛下来,就是心里还有盼。他就是他们的那个盼。明白了这个,涂自强每天早起,都在心里对自己说,涂自强,你不可让爹妈失望。

吃完饼,涂自强在缸里舀了一勺凉水,咕嘟嘟灌了下。这是他在学校养成的习惯。学校早餐大多就一个馒头,吃不饱。采药说,吃完就喝水,馒头在胃里泡胀开,就会饱。涂自强听信采药的话,于是每天饭后要喝一茶缸水。喝水后果然有强烈饱感。采药说那话时,他俩刚升到初二。

涂自强眼里又浮出采药的样子。他想,要不要再去一趟溪南村?母亲挎着筐,手上拎了根锄,说是去坡边的地里挖点土豆。涂自强说,我去吧,你在家歇着。

母亲一闪身,说哪能让我儿做这样的粗活?这不成。村里人会骂我的。四爹爹昨晚还说了,你就是我们涂家的金枝玉叶,要好好伺候着。

涂自强就笑了,说吓唬人哩。

母亲也笑了,说吓唬就吓唬,我们愿意哩。你去跟同学玩儿去吧,也在家待不了几天。四爹爹还说了,你一脚跨出村,将来就是国家的人才。我们涂家不可以屈了人才。

涂自强觉得跟母亲说不清,只得望着母亲远去。母亲年岁渐长,走路也没了以往的轻快,一步一顿,重重的样子,仿佛腿上坠了铁块。日常的灶柴和冬天的烤炭,累月烟熏火燎,她的眼睛业已混浊不清,用衣袖拭眼已成习惯动作。涂自强看着母亲不时抬手拭眼,心里发酸,暗想,将来一定得让她过好日子。

天气十分晴好。村长领了两个木匠开始修桥。涂自强过去打招呼,村长说,强伢,你好出息。往后进了城,还是要记得乡亲哦。

涂自强说,当然当然。走哪儿都不能忘本。

村长斩钉截铁地说,学好了得去县衙当官!村里只要有一个人当官,就吃不到亏。朝内有人,一村人都好过。你爹妈我会照应。你呢,将来就照应我们村。

涂自强哭笑不得,说我学的是物理,这不是当官的专业哩。

村长说,谁说不是?溪北村马家小子学的是养猪哩,谁见他养猪了?在京城当了领导,县长见他都哈腰。看看他们溪北村,县里有好事情就归他们,修路都先修到他们村口上。涂自强笑笑没回嘴,他知道村长说的是个事实。

涂自强独自朝溪南村走。他本不想走这个方向。脚却不由自主。脚已经习惯了到那里去。习惯了沿着溪岸,习惯了贴着山边,习惯了顺着杜鹃花一溜开着的土径,就像狗习惯了自己回家的路一样,脚也习惯了去溪南村找采药。

一直走到溪流拐向西山涧,猛见到溪南村口的板栗树,涂自强怔了一下,刻在他脑海的诗又浮了出来:不同的脚/走的是不同的人生/从此我们就是/各自路上的行者。

涂自强刹车样收住脚步。他蹲在一丛杂木下,埋下头强迫自己定下心来。他对自己的脚说,往后再不准走到这条路上来,要记得去走一条新路哦。

离开学还有好些天,涂自强决定提前走。他对父母说,咱的钱也不够,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城里打工的地方多,早去不定可找个地方干干活儿,多少也挣点读书钱哩。父亲说,娃说的是。闲着是来不了钱的,何况山里活儿钱也难赚。这是涂自强这辈子听到父亲讲的最长的一句话。他有些惊讶。

母亲便说,都随你哩。

涂自强出发那天是个周五。父亲早起看了天,说了一句,今儿天色好出门。屋外的天很亮,两架大山耸着厚背,却也遮挡不住一道道光明。阳光轻松地落在村路上,落得一地灿烂。山坡上的绿原本就深深浅浅,叫这光线一抹,仿佛把绿色照得升腾起来,空气也似透着绿。

母亲坚持让涂自强穿长袖衬衣,嘴上说,山里风凉,到了镇上,天热了,也不要脱,太阳大着,防晒哩。涂自强由着母亲,因为他知道,任他怎么反对,也是没用的。

母亲将一条细长的布带仔细地扎在涂自强的腰上。扎紧了,又特意用手扯了两扯。这是母亲连夜赶着缝起的。布带有一寸宽,双层空心,细密的针脚把布带口封得严严实实。母亲缝完还用手拽了几拽,见没拽散,才放下心。现在,它里面鼓鼓囊囊地塞了东西。母亲努力地让它们变得平展。涂自强知道,那是钱。是他全部的钱。是这些天村里所有涂姓人家凑给他的学费。钱很零碎,村里人家甚至没有大钞供他们一换。母亲说,这个万不可离身,也万不可被人瞧见,更不可丢了,乱花也不可以。村里人都穷,凑这么多是心意。你去学校就得靠它。爹妈帮不到你,我儿你全得自己靠着自己了。

母亲说着,眼睛又流了泪,她依然用衣袖拭眼。涂自强看到母亲的衣袖处业已黑湿一片,便有些难过。但他还是忍下了。母亲的头发被门外风吹得翻起,发根深处露出些白。母亲刚满五十岁,却已像个老人。涂自强想,将来定要让爹妈住进城里,定要让他们这辈子享享福才是。

涂自强搭了台拖拉机离开村庄。村子人家并不多,都分散在一个个山坳里。远的过来一趟要跑几十里路。但村里老少差不多全赶来为他送行。路口的银杏树下,稀稀落落地站着他们。鸡狗猪还有小孩子亦都倾巢而出,在大人的腰以下,一派胡窜乱跑。涂自强跳上拖拉机,见整个树下鸡飞狗跳得煞是欢腾,心里竟冒出不舍的念头。

山里静,拖拉机开离了好远,还有声音沿路拐弯托风传来:强伢,要当个大官回来!又有声音说,回来把村里的路修宽点,好走卡车。

涂自强又感动又好笑。拖拉机手是涂自强的小学同学。他读到五年级家里没钱就退了学,现在便跟着镇上的建筑队拉砖拖石头。拖拉机手说,都拿你当英雄哩,指望你学完回来拯救村庄似的。

涂自强便笑,说亏得他们敢想,吓也要吓死我了。

拖拉机手哈哈大笑,说小时候还以为我比你有出息,想不到居然你比我出风头多了。

涂自强说,我不过傻读书罢了,到现在还是你出息呀。这不我蹭你的车来了。涂自强话音一落,拖拉机手又一阵大笑。拖拉机便摇摆得厉害。

翻了一座大山,离村远了。又行了许久,行至山脚拐弯,突然转过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孩,拖拉机速度正快,眼见得要撞上。涂自强惊骇地叫喊起来。拖拉机手有点慌乱,遂将拖拉机朝着山壁贴去。

女孩倏一下擦边而过,几乎没有刹车,在涂自强惊魂未定之中,骑远了。拖拉机却失了控,贴着山壁开了十来米,熄火停下。拖拉机手跳下来,看了看拖拉机头,用脚踢了几下,然后朝着涂自强说,我见了女人就倒霉。得找人来修,怕是明天也动不了。

涂自强跳下拖拉机,说我哪能陪你等到明天?

拖拉机手说,不能等,就自己赶路去吧。原本说你蹭我的车,让我比你有出息的,现在连这个机会都不给了。

涂自强笑了笑,说等你哪天有了好车,我再蹭。这机会我一定给你留。

拖拉机手帮他把行李拿下,又托起放到他背上,然后说,一边走,一边拦车,没准拦到小轿车,比我这个舒服得多。

涂自强懒得跟他贫嘴,背着行李,朝他晃晃手,自己上了路。所谓行李,其实就是一床被子包裹着几件换洗衣衫,再加三两本涂自强喜欢的书。冬衣从初中一直穿到高中,早就烂得不像样子,母亲便说,今年冬天重新缝件新的,到时候寄过去。所以涂自强最厚的衣服就是一件运动衫,行李倒也不重。

通往镇上的山路是偏道,少有车辆往来,十分清冷。涂自强背着被子独行,便有些醒目。偶有汽车驶近,他忙不迭扬臂挥手欲拦之,汽车却根本不搭理他的一厢情愿。一个司机甚至伸出头朝他啐了一口。涂自强闪身避让时,几乎摔到山下。稳住脚定神间,他想骂人,言辞到了嘴边,却突然想起采药的诗。采药说,不同的路/是给不同的脚走的/不同的脚/走的是不同的人生。是了,涂自强想,自己的人生,只能靠自己的脚朝前走了。

走着走着,倒也没觉得什么了。红军长征两万五,爬雪山过草地,还要打仗。而他不过背着行李朝镇上走,如此而已,又有什么可在乎的?这么一想,涂自强心里倒真的强大起来。

几近中午,涂自强还没出山。肚子却饿了。山边有户人家,门前门后都种着菜。涂自强走过去,门大开着,却没有人。

涂自强叫了一声,有人吗?

一个女人声音从头上落下,找哪个?

涂自强抬起头,见一女人从山上拖着树枝朝下走。树枝七叉八歪,长长短短。涂自强忙快跑几步,上到她跟前说,我来帮你。女人说,这个我自己拖下去,山上还有一些,你帮我弄下来。

涂自强继续朝上,约莫走了四五十米,果然见有一堆砍好的枯树枝散乱放在石壁边。涂自强顺了顺,找了根藤,挑了几束粗的,扎在一起,顺溜而下,拖到了屋后。女人正站在那里揩汗。她边指教涂自强摆放树枝,边说,学生娃,你找哪个?

涂自强说,我搭拖拉机去镇上,哪晓得它半道坏了,我只好走去。走到这儿,口渴,肚子也饿,看看能不能讨口水喝,搭边吃顿饭。说罢涂自强又大声补充一句,我付钱。

女人笑了起来,挥挥手说,去帮我把山上的树枝都拖下吧,吃饭不要钱,当是我付你的工钱。

涂自强一听大喜,忙不迭说,那是最好。

涂自强总共拖了三趟,方把女人堆在山上的树枝全部搬了下来。他抬头看看天,觉得这两天恐是会下雨,心道这柴湿了最是难烧,便又将枯枝摆好理顺,见旁边扔着一块旧塑料布,顺手扯起搭在树枝上。

涂自强做完活儿,再进女人家时,女人已在厨房做饭了。灶火里的苗一蹿一蹿地朝外跳。涂自强说,做完了。

女人便一努嘴儿,说那边有水,洗手,喝,都行。山上的水,干净哩。

涂自强说,我晓得。我家的也是。

女人家的菜很简单,除了一碟咸菜,也只有一盘炒茄子,女人放了几只辣椒,碧绿碧绿的夹在其间。对涂自强来说,这些已足够好。女人不时给涂自强夹上两筷子,嘴上反复说多吃点儿。涂自强说,我知道我知道。

饭间女人问涂自强去镇上做什么。涂自强便把自己要去武汉上大学的事说给她听,说时语气里充满自豪。又说他走到镇上再坐车到县里,然后再由县里转车去武汉。

女人脸上便一脸的佩服,连连叹说,你爹妈养了你这样的好儿,真是合适。涂自强笑而未答,心里却想,说得也是。

吃过饭,涂自强准备上路。女人说,慢点。说罢她进到里屋,几分钟后,拿了个小布包出来,说你走到镇上,必定赶不上县里的班车。我男人在镇上给人盖屋,你帮我捎两件衣服给他,顺便让他给你找个住的。

涂自强忙说,我捎衣服就行,不麻烦大哥了。

女人说,说什么麻烦不麻烦,我们山里出了大学生,他坐一晚,都得让你睡下。不然你还花钱住店?

涂自强想了想觉得女人的话说得暖心,便笑道,哪能让大哥坐一晚?我听你的,去了随他安排好了。

谢过女人,涂自强继续顺山路行走。或是吃饱饭的缘故,又或是女人的话句句都暖着他的心,虽然背着行李,却也大步流星。走了许久,全无累感。天擦黑时,涂自强走到镇上。按女人的地址,他顺利地找到她的丈夫。

那男人拿着衣服有些惊讶地看着涂自强。涂自强便又将自己要去武汉上大学的事念叨了一遍。男人的眼睛顿时就亮了,昏暗中,仿佛照亮了涂自强的脸。男人说,你比我有出息,我也参加过高考哩。差几分没去上,现在只好干苦力。

男人招待涂自强吃饭,又把他介绍给一起盖屋的人。闻知涂自强是准备进武汉念书的新科大学生,大家都开心起来,起哄着要喝酒。端菜上桌的大婶说,喜事喜事,我们山里出个人才不容易,我去加个菜。说话间,蹲在墙边吃饭的人都围了过来,大家便将桌子腾展得更开。酒是谁拿来的,涂自强也不知道。他糊里糊涂被人敬了几口,不一会儿,就醉倒下了。朦胧中,听到有人笑,说这会读书的人就是不会喝酒。我们就是因为会喝酒,所以不会读书。后面还有什么声音,慢慢都在涂自强的脑间渐行渐远,蓦然间就没有了。

涂自强醒来时,天已大亮。屋顶上射过几道光柱,像是阳光劲道太猛把屋顶捅穿似的。简陋的工棚里一个人都没有。满屋都是臭烘烘的味道,比他上学住的宿舍更浓。那时他们几十个人住一间大仓房里,铺挨着铺,天天体臭味汗臭味挥之不去,就连冬天也是如此。涂自强有些恍然,几秒后,方忆起自己置身何处。他小小地自嘲了一下自己,觉得不过刚离学校两个月,自己似乎就开始了怀旧。

屋里小桌上有碗稀饭和一个馒头,一个大婶伸头叫了一声,起来了?这是留给你的。喊罢就没影了。涂自强饿得厉害,坐在小凳上,几大口就吃得精光。昨晚喝了酒,他还没来得及吃口饭,就人事不知了。想想自己当时的状态,涂自强不觉笑了起来。

工棚外的太阳升得老高,热气扑面。新砌的房屋距工棚不远,涂自强便走了过去。这是一幢小学的教室楼,要盖四层高。眼下已经砌到了二层。涂自强见适才喊叫他吃早餐的大婶正拎着水泥桶往钩上挂,便过去帮忙。嘴上说,婶子,我大哥呢?他记起,这是昨晚上端菜的大婶。

那大婶说,这儿全是大哥,哪个是你的?

拌水泥的小工就笑了起来,说,小子,这大婶嘴狠,从没个好话,你千万别跟她回嘴。说罢又说,怕是李哥的朋友。李哥,你兄弟找你哩!

二楼砌砖的一个男人直起身道,哦,大学生呀,起来了?

涂自强抬头见正是昨天他找的那位大哥,便说,嗯。想跟你打声招呼哩。

叫李哥的又说,今天就去县里搭车,还是在镇上玩玩?

涂自强说,都行。

端菜的大婶又开始拎水泥桶。涂自强便又上前帮忙。大婶捶捶自己的腰说,到底是大学生,知礼又懂事,还晓得我腰疼哩。

涂自强便说,婶子,你歇着,我帮你。我反正不赶急。

那大婶真就捶着背离开了,边走边说,不赶急就太好。我也歇不起,还得做十几口人的中饭哩。

拌水泥的小工说,原先的小工老婆生娃,昨天中午就赶回家了,这里缺个人手,老板又催讨进度,没办法。做饭的婶子是那小工的亲戚,只好过来相帮。

涂自强说,我时间富着,帮帮忙没关系。

工地活紧,也没人多说什么,真就由着涂自强在那里拎水泥桶。近中午时,太阳愈烈。涂自强也没戴个帽子,胳膊立马晒得黑红黑红。他读书多年,日子虽然清苦,但却是天天坐在教室里,几无下地干活经历,皮肤也便变得扛不住日头暴晒。才半天,裸露在外的皮肤就有刺疼感。涂自强心想难道我也这么没用了?干个活还经不起晒?想着竟有些惭愧。

涂自强的中饭自然就在工地吃了。吃到半截,老板来了,正是催进度,说开学教室要能上课。工人们都说,没歇着哩,都赶紧着在干。

老板突然发现涂自强,打量着说,新来的?

大婶就忙不迭地回答,是去省城读书的大学生,给李哥捎衣服来的。王二毛老婆生娃,他昨日赶回家去了,这娃就是好,见我们没人手,帮忙干了半天活哩。

那老板便有些惊异,脸色也善了许多,说大学生还干这粗活?

涂自强忙说,爹妈都是农民,哪有那些讲究。反正我时间富着,帮帮忙也没个啥。

工人们早上也都见识了涂自强的勤快,纷然说,到底是我们山里娃,就是老实心善,干活也是好手哩。老板便说,这里缺人手,你时间富,不如再干几天?我开给你工钱。

涂自强怔了怔,仿佛在想。李哥便说,交学费要花不少钱是不是?搭车去武汉也要花钱吧?反正时间有富,不如挣一点是一点。

做饭的大婶也说,一搭两就哩。帮了这里,自己也能赚点,爹妈知你进了城不缺钱花,心里会欢喜着。

涂自强想,可不是。到哪干活也是干活,早出门不就是为了打工挣钱吗?这么想过,涂自强立即说,也行。我本来早去武汉也是想找工打的。

大家便都纷然说,可不是,这里更好。乡里乡亲,会相互照顾哩。进了城,老板哪有我们这老板好?不剥掉你几层皮你能赚着钱?欺负咱山里人有多的哩。

七嘴八舌的话说得老板一脸的笑意。然后他对涂自强说,我看得出,你是个好娃,我不会亏你。我给你最高的工钱,伙食费也免了。也算咱表彰咱山里娃上大学。

众人又是一阵起哄,夸老板,也夸涂自强,更夸山里人的好。老板的哈哈打得山响,工棚上的灰噗噗往下掉。涂自强也跟着笑。他心情愉快,觉得这世界真是太好了。他遇到的人都这么好。

涂自强于是留下来做了小工。间或他还跟李哥学着砌砌砖。干活虽然有点累,但对于涂自强来说,也都扛得过去。晚上,便睡在回去照顾老婆的王二毛的床上。夜里风凉,要搭布单。王二毛也不知多久没洗这布单了,盖在哪里都有些臭臭的。涂自强便暗笑,说这大哥真是够懒,走前最好替他洗一下。

即使在睡觉,涂自强也没解下他腰上的布带。干活时,汗湿透了,他也由它去。冲凉是在河边,大家都脱光了下水。涂自强自不例外。但他解下布带时,必定背着人,并且必定将它裹在衣服里。进到河里,涂自强也绝不离开衣服三米远。任凭工友们怎么呼喊他游到对岸,他都笑而不应。母亲的话,他字字都记在心里。何况,涂自强知道自己根本不能有任何闪失。

王二毛回来时,已是五天之后。老板将涂自强的工钱算给了他,说放假回来,想干活勤工俭学,还找我。涂自强接钱时连说谢谢,又说好的好的。

涂自强辞了工地,又背起他的行李。做饭的大婶包了几个馒头,说路上吃吧。餐馆贵着哩,还不如咱的馒头饱。涂自强道谢再三,接下了馒头。走了几十米,他有些不舍,回头又朝工地上摇摇手。耳边却听到有声音大喊,好点学,早点当个大官回来,给咱山里造点福。

涂自强大声答应了,心里却想,奇怪了,怎么都让当大官?

镇上的长途车站挤了不少人,说是县里修路,挖了半边,堵得厉害,从亮走到黑也走不到县城。这几天的班车取消。几个要去襄樊的人,跟售票员吵得厉害。售票员说,你们跟我吵有什么用?又不是我让停的。便有人说,停三天,走都走到襄樊了。售票员便说,有本事就走呀!红军走了两万五千里哩。他们走得,你们就走不得?气得人们吵闹得更加厉害。

涂自强站着看了一会儿吵,觉得吵也不是事,等也不是事,不如真的就走算了。念头到此,他就真觉得走到武汉又有什么不可以,反正时间还早,红军走得,他就走得。红军还打仗,他只不过走走路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么一想,他血仿佛就热了,浑身劲头像打了气,立马鼓胀起来。

涂自强跑到镇中学,找地理老师借本地图,说是要走到武汉去。老师先是眼睛瞪得溜圆,随之便大加赞许。拿着地图对他指点一番,又帮他找了块塑料布,把被子包了起来。老师说,万一遇上下雨,打湿被子事小,你会重得走不动的。又说,最好走大路,有加油站,吃喝拉撒都方便。还说,到了襄樊,去看看鹿鸣山,孟浩然在那里隐居过哩。涂自强一一答应下来。

包里装着地图,仿佛人生的方向也装进包里,涂自强信心满满。一路的村庄虽不算密集,但散户却也不少,走不几里,总能遇上人家。敲门前去,要点水喝,或是坐在人家门口小憩一下,都能得到热诚不过的接待。第一天,他吃的都是自己所带的馒头。晚上投宿一户农家,家里有个老太太,牙不好,咀嚼米粒很吃力,涂自强便拿了一个馒头递给她。老太太高兴了,用汤泡着馒头,连连说好吃好吃。这家人便招待涂自强一顿晚餐。虽只是青菜和咸萝卜皮,涂自强却吃得很有幸福感。

没进襄樊城,涂自强竟先闯到了鹿鸣山。他去山下人家讨水喝,顺嘴问这是什么山,于是便听到“鹿鸣山”三个字。比起他住的山里,这山太过平缓。山林连着山林,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树也细瘦,营养不良似的。涂自强便想,你大名鼎鼎的孟浩然竟隐居这么个地方。光是种地读书,啥事不做,就算天天有人寻上门来喝酒,又有啥意思?想罢,他也懒得进山瞧瞧,趁着天色明亮,急急朝城里赶去。

襄樊城太大,涂自强朝里走了几步,突然怕了。车来车往,没啥空当给人行路。他避过前车又闪后车,忙成一团。于是想,我是去武汉的,进这襄樊城做什么?这一想过,决计不朝城里走。他在城边一条小街,买了碗牛肉面。这是他出门后花的第一笔钱。面汤辣得他不停地发出嗦嗦嗦的声音。嗦得卖面的老板娘抿嘴直笑。笑完,递给他一碗凉水。涂自强觉得这老板娘很亲切,便也朝她堆起满脸笑容。老板娘便问他背着被卷,要去哪里。涂自强便说他要去武汉上大学。老板娘一副“百事通”的样子,说,开学早着哩,去了学校也没人。涂自强便坦承说,的确还早,主要是想出来打打工。

老板娘打量他一下,然后说,山里娃?

涂自强说,嗯。家里穷,不想爹娘太劳顿,所以要自己挣学费哩。

老板娘便说,真是个好娃!然后就领着他到对面一家洗车店,跟洗车店老板嘀咕了几句。洗车店老板便对涂自强说,行。我喜欢这样的娃!你就留我这儿干吧。管吃管喝,走前包你拿到工钱。我这儿就是晚上没地方住。

卖牛肉面的老板娘忙说,住我店里吧,夜里拉张床,点上蚊香就行。我老公五点起来和面,你早点起来搭把手,我管你早餐好了。

涂自强很高兴,觉得自己这笔牛肉面的钱花得太值。立马表示他现在即可开始洗车。老板点点头,说洗车这活,没技术,无师自通。在外做事,其实就两条,勤快,仔细,不管是难还是容易,都能干得好。

涂自强觉得老板说得有道理,忙说,我记心里了哩。

夜里,涂自强把牛肉面馆的小桌朝墙边靠着,中间腾出个地方摆上折叠床。涂自强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折叠床,心里直叫好。觉得城里人就是聪明,什么办法都能想出来。店铺狭窄,空气中四处还弥漫着牛肉的香气。躺在床上,涂自强想,原来世上的人都这么好呀。

涂自强在襄樊城一待便是十天,开学日期业已迫近。这天涂自强正跟老板说,他得走了。说话间,过来一辆小车。司机把车交给涂自强洗,人却东长西短地跟老板闲聊。不知怎么就说到涂自强身上。那司机过来看了一眼涂自强,笑道,原来是大学生在给我洗车呀。我很荣幸哩。快开学了,还不去报到?

涂自强说,正准备今天走哩。

司机便说,算你运气好,我搭你一脚吧。我车到汉川,到了那里,离武汉也算不远了,省你不少车钱哩。

洗车店老板忙说,真是太好了。师傅是善人有善心,今天我也不收你这洗车费了。实心讲这学生娃真不错。

涂自强想了想,原觉得自己走路挺好,但现在有了车,自然搭车到武汉更方便。想罢便说,太好了,我咋这么好的运气?尽遇上了好人。

司机和洗车店老板便都呵呵地笑。老板跟涂自强结了账,涂自强去了趟厕所。在那里,他将这些钞票一一塞进腰间的布带中。布带天天扎在身上,已经有点脏了。涂自强对钱说,脏点不算啥呀,只要你们老老实实都待在里面就好。这就是我的小银行哩。

涂自强头一次坐小车,没开几十米,便觉得晕眩。待开出襄樊城,他已头昏眼花,几次欲吐。司机吓得要死,不停地求他,说兄弟,千万别吐呀,吐了有气味,领导知道我就会挨骂的。涂自强便强忍着。实在忍不住了,便要下车,说还是我自己走吧。司机无奈,便在路边停下。涂自强下了车便吐得天翻地覆。把小车司机给吓着了,小车司机忙递给他矿泉水,嘴里说还没见过你这么吐的。涂自强吐完舒服许多,却再不敢上那小车。对那司机说,我还是走吧。司机便长叹道,好心搭你,哪晓得你没这福气。涂自强便笑了,说,我就这命哩。

涂自强再次背上行李,继续他的路程。

离开襄樊第三天,他果然遇雨。雨下得老大,四周不见人家。涂自强背着行李大步地跑,跑得泥浆溅得满腿。朦胧雨中,见一个小小的土地庙,便一头钻了进去。

土地庙小到只能容他一人,并且还站不直身。涂自强便将行李挂在土地公公身上,自己则坐在它的脚边。涂自强说,土地公公,你待人最善,你别怪我。我这样是没办法了,还望你能帮我背下行李,不然湿了我上学不好用。

这天的雨一直到夜里才渐小。涂自强在低矮的土庙里憋得难受,便决定连夜赶路。小雨一直淅沥下着,许是饿的缘故,涂自强觉得自己在黑地里似乎走了几天几夜。几乎快走不动了,方见到一个村庄零星的灯火。

村里的狗闻有生人气便朝着涂自强围过来,狂乱地吼叫。涂自强拾起一根棍子,低喝着意欲扑来的村狗。终有一户人家的门开了,有人骂狗,说半夜三更,叫什么!涂自强听这声音有几分苍老,忙喊,大爹,我是赶路的,天雨迷路了,想找个地方歇脚。那人便出门来,吼开了狗,说,你一个人?

涂自强忙说,是哩。

那人便说,哦,家里来吧。

涂自强身上早已湿透,幸亏夏天,又幸亏赶路,倒也不觉冷。进屋见开门的果然是个大爹。涂自强说,我要走去武汉上大学。下雨,走糊涂了。那大爹便说,常有的事。你歇上一夜,天亮就好了。涂自强说,哦,谢谢大爹。

那大爹指着偏房,示意涂自强去那里住,然后自己又关灯回屋。尽管有塑料布包着。涂自强的被子还是湿了一大块。衣服亦半干半湿。疲惫已极的涂自强顾不上那些,换上衣服,倒头便睡。

这一觉睡得死沉,涂自强被高声的说话声惊醒。他赶忙爬起,走出门。一个村干部模样的人在同昨晚的大爹说话。那干部瞥了涂自强一眼,继续说他的。涂自强听了一会儿,听出来他们所议事项。村里要挖水塘,家家户户都要参与。涂自强夜晚投宿的这家年轻的男人女人都外出打工了,家里只剩得老小。那大爹摊开自己的双手,使劲说,我如何挖得动?村长便让他到外面请工代替。那大爹又说,这时候哪里请得了工?

涂自强见此状,感念昨晚大爹对他的收留,忙说,大爹,我帮你家来挖塘好不好?村长此时方仔细打量着涂自强并询问他是何人,来此何故。大爹啰唆着说了一通。村长听说是大学生,脸上便显惊喜,说,学生娃学雷锋,想帮你,你就答应吧。我算你家出人力了。又说,政府给挖塘有补贴,这补贴就给学生娃好了。上学念书也不容易,要花大把的钱。大爹自是满口答应。

涂自强便留在村里整整挖了三天的塘。村里人人尽知他将去武汉上大学,各家都要接他上门,说是让自家屋里沾点才气。涂自强吃得饱喝得足,且百般被人尊敬,自我感觉好得几欲膨胀。第四天塘快挖完了,村长竟受好几个大妈托付,想给涂自强提亲,吓得涂自强当即表示他的时间赶紧了,得马上启程去武汉。

涂自强逃跑似的离开那里。回头张望,那个小小的村庄已经掉在视线之外,他才坐下来稍事休息。静心一想,便忍不住笑。笑了几笑,竟笑出了声。几个过路的见他如此,都好奇地打量他,有一个农民还站了两分钟,似乎想看他笑完了做什么。

涂自强想,回去告诉爹妈,他们一定要乐坏。

剩下的时间并不多了,涂自强决定尽量用来赶路。他只在一个加油站帮忙加了一天油,又在一个路边餐馆洗了一天碗。途中,在一户人家歇脚时,还教了这家读中学的娃半天的英语。整个一路,涂自强觉得自己从未有过这样充实和愉快的生活。他觉得自己力量很强大,也觉得这世道的人十分善良。他想,书上常说人心险恶,人生艰难,是我没遇到还是书上太夸张了?

让涂自强晕头的是最后一天:他到了武汉。马路上洪水一样涌来的汽车,让他紧张得浑身冒大汗。他拿着学校地址,四处问人。最终获知到了武汉其实仍然离学校很远。他呆想了一会儿,决定坐公共汽车。

公共汽车上人倒是不多,一趟车坐不到目的地,中途转了好几次。过了长江又过汉江。尽管涂自强把路线问得明明白白,可他还是坐错了一站。稀里糊涂中,他总算找到了学校,而此时,已是报到的最后一天下午,离学校下班也只有一小时了。

涂自强甚至没有时间到厕所时去把腰带上的钱取出来并且整理好。缴费时,他当着众人的面,解下腰带,从中抠出里面的零碎,然后一张张一块块地数给收费员。大多的钱都被他的汗水湿透。旁边的人都惊讶地望着他,有几个女生捂住了鼻子。涂自强先没在意,数钱时,突然意识到什么。他抬头四下望望,看到无数惊讶的同情的或鄙夷的目光,心里突然就胆怯起来。一路走过的信心瞬间消失。他数钱的手开始颤抖。额上的汗流过他满是灰尘的面颊,他耸着肩用衣袖拭了一下,衣袖顿时变黑,脸也花了一块。他开始茫然,心里顿成一片空白。

一个戴眼镜的老师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他,这时候突然说,别紧张,慢慢来。钱怎么会是这样的?这声音似乎有些远,却滋润了涂自强的心。他在心里暗自说,镇静,涂自强你要镇静。果然他镇静了下来。他抬起头,望着老师脸上的眼镜片说,我是从家里一路走一路打工过来的,所以都是零钱。还有一些是村里人捐的,他们只有零钱。我娘怕我弄丢,做了这个布腰带,让我把钱放在里面,扎在腰上。

老师沉默片刻,说,我明白了。然后又说,你可以在学校办贷款。涂自强不明白,老师便解释了几句。涂自强问了一句关键的话,说,贷款以后得多还钱,是吗?老师默然,十几秒钟后,他点了点头。涂自强说,那我还是不贷吧,这钱应该够的。

老师不再说什么,便问了他的名字和专业。面对老师温暖的声音,涂自强一一回答,他心里的信心又开始慢慢回来。老师说,别担心,开学后我会给你找份工作。

涂自强的大学生涯开始了。

他与另五个同学共住一间寝室。比起高中时的大通铺,这条件真是太好了。涂自强选择了上铺。躺在床上,看白白的天花板,没有一丝缝隙可以望见外面的天空。即令再大的雨都不会漏下一滴。铺下有一张桌子供他使用。涂自强从此不再担心下雨的时候床铺会被淋湿以及桌子上的书会打湿得看不见字。洗漱间和厕所都在同一层楼里。不像高中,上厕所还要跑老远的路。有一年冬天他屙肚子,夜里要去厕所,外面冰天雪地,他裹着棉被跑了个来回,结果还是被冻感冒,咳了大半年,以致年年冬天,只要受凉,必咳无疑。咳得剧烈时,他会产生一种立马被咳死的恍惚。现在,所有的让他难受的事都不会重新发生了。

学校的伙食也相当不错,涂自强交完学费,又买了点必需用品,手上钞票便所剩无几。如若不是他一路打工挣了点钱,他交完学费便一文不剩了。涂自强很庆幸自己步行的选择。这使得他不至于刚进校门就遭遇难堪。

上学第一天涂自强就盘算找事情做。他手上仅存的一点钱,纵使他买最便宜的菜吃,甚至他每顿吃馒头,也只够他活几天。同宿舍姓赵的同学自小在城里长大,觉得像涂自强这样的吃法过不了几天就会死人。但涂自强听之却乐乐和和,他觉得这已相当不错。在高中,他连这样的饭菜都吃不上。

答应替他找工作的老师没有食言。几天后老师来找涂自强,通知他周一即可去厨房帮忙。老师说,本来想安排你去图书馆,但后来我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换你到食堂帮厨更好。这样,你不仅能拿到打工的钱,还可以花较少的伙食费,吃到不错的饭菜。我想这应该是你最需要的。你太单薄了,明显营养不足,你需要多一点的食物。肚子吃饱了,心里才会踏实。老师说着,拍了拍涂自强瘦削的肩膀。

涂自强觉得老师说得太对了。虽然他也想去图书馆,望着一整排一整排立在那里的书,他是多么如饥似渴,心里莫名就会激动。但是,他却有更重要的事。这事便是他必须让自己吃饱。食堂更适合他的现状。有一颗踏实的心才能正常学习。

宿舍里的几个同学闻讯,议论道,你这也太实惠了吧。赵同学说,在图书馆打工,又干净又能学到东西。一个陈同学说,你们乡下人就是目光短浅,精神食粮永远比物质食粮重要。还有个李同学说,完全不可理喻,难道就为了多吃点饭?一位马同学也来自乡下,但他家的经济条件比涂自强好。他很替涂自强打抱不平,说,老师真俗气,明摆着看不起我们乡下来的人。

涂自强只是笑了笑。有些事别人不懂,但他自己却必须明白。很多年很多年,他都是饿着肚子读书的。他几乎不记得自己吃饱过。他人生中吃得最好的时刻,就是他背着行李出门之后的日子。这一路打工过来,每一个人都对他说,多吃点。他在那时候才知道,一个人吃饱了心情会有多么愉快。

涂自强于是说,我真的觉得很好。我最需要的就是能吃饱饭。我先前一直提心吊胆,不知道自己这四年怎么过去,现在我心里踏实了。说完,想,我是山里娃,我跟他们不同,我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份踏实。

同学们都瞪着眼睛望着他。过了好几天,赵同学才对涂自强说,回去跟我父母说到你的事,我父母说,他们完全理解。当年他们也像你一样。所以,我觉得我可以慢慢理解你。

涂自强笑道,不理解也没关系。我想以后我儿子也会像你一样,不理解他的来自乡下的同学。

赵同学把这话在宿舍里张扬开来,大家听了,都笑得一哄,说,可不是?涂自强心里暖暖的,他觉得同学真的都很好,就算不理解,又有什么关系?

涂自强每天准时去教室上课,他从不缺课,笔记也做得非常仔细。寝室里但凡有漏课的,都找他要笔记本抄。这使他在寝室里成为一个格外受欢迎的人。下了课,他便去厨房打工。他在这里拿到的钱,除了应付他的伙食费外,还可以有点盈余。这样他就可以用来买洗衣粉和牙膏什么的。涂自强之前从未刷过牙,这是在大学里学到的。他觉得这个应该学,就也开始刷牙。路过操场,看到有同学打球,有同学去跑步,还有同学成双成对地钻进树林子,他有些羡慕。但也只是羡慕一下而已。他觉得每个人的人生是不一样的,自己只能如此。这没什么好说的,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因此,他的心情十分平静。他所有做作业和预习的时间都在晚上。洗过碗,离开厨房,多在七点半左右。涂自强洗把脸,冲个澡,便是八点。这个时间,是他开始学习的时间。涂自强想,睡得晚点,自己全力以赴,也就够了。因为,学校里将晚上时间用来学习的人,还真是不多。

赵同学在一个多月后搬了台电脑到寝室里。涂自强以前都是听说,这回第一次见到真的电脑,他有些激动,又有些紧张。他守在赵同学旁边,看他安装,又看他打开,当界面出现图标时,涂自强很是吃惊,再看赵同学上网发邮件。赵同学一边发一边跟涂自强说,看,这样就可以通信了,根本不用去邮局。说着,他又打开一个游戏,噼啪地打击起来。涂自强看得发呆,他不禁大声道,太神了太神了。

赵同学便笑,笑完说,你从来没玩过?

涂自强认真地说,没有没有。我这是第一次见到真的电脑。

赵同学说,有了电脑对于我们学理科的人来说,就是如虎添翼,能省无数时间哩。

涂自强瞪大眼睛说,是吗?

赵同学说,当然。只要上了网,无数信息都会自动汇集而来。

涂自强说,这得多少钱?

赵同学说,有的贵有的便宜,我这台嘛,差不多四千块吧。不贵。

涂自强心里哆嗦了一下,他默然走开了。四千块钱,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他想,看来光是饱肚子还不行,得赚点钱呀,至少能买一台电脑才是。

和涂自强同在食堂打工的一个男生离开了,说是这里钱太少,要去社会上找钱多的活儿做。涂自强问他什么活儿来钱,他说到电脑城帮电脑公司装配电脑。钱多还能学到东西。懂得行情后,说不定毕业了自己开家公司。涂自强便自愧,因为这是他想都没敢想过的事或是根本想不到的事。这男生欲拉涂自强一起,涂自强摇摇头说,我哪里懂这个?我一窍不通哩。

两天后,食堂又来了一个帮厨的女生。女生一看便知是乡下孩子。扎着粗辫子,眉毛也粗粗的,小碎花的衣服也有些旧了。开口说话,脸还会红。涂自强初见时心里直扑通,他突然想起采药。这么久了,他差不多没怎么想到她。这个女孩却突然勾起了他的思念。那首诗句也随之突然浮出:这只是我的个人悲伤。涂自强想,是呀,外面的世界这么丰富这么美好,采药没有机会出来领会,的确是件悲伤的事。

涂自强忍不住找女生搭讪。他知道了女生是中文系的。也知她来自山里。那是比涂自强老家更遥远更偏僻的山里。她是靠十堰城里一位好心工程师的长期资助才有机会读完高中。不然,爹妈再开通,她也只能读到小学毕业。她的爹妈希望城里的工程师资助弟弟,但工程师不干。写信说他只资助女孩子。又说男女平等,山里女孩子更需要读书。只要她能读,他就一直资助她。她爹妈舍不得放弃这个资助,因为工程师不光资助她的学费还资助她的生活费用。爹妈说,那就读吧,就当人家帮咱家养闺女。女生说时笑了起来,笑得眼睛眯成了缝。涂自强觉得她笑的声音和神态尤其像采药,不觉听得满心欢悦。女生见他听得认真,便又说,他们村里,没有一个大学生。更不要说她这样的女孩子。她说着又笑,哧哧哧的,很有得意感。

涂自强也笑。这份得意他能体会得到,因为他们村里也只他一个大学生。并且他们村的女孩子也没有几个人读到高中。

涂自强终于有了一个说话投机的朋友。他们的身份地位以及经历何其相似。他们讲自己的小学、初中还有高中,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涂自强读初中时,每天凌晨起床,打着火把要走几十里山路,女生说她也是;涂自强读高中时,每周都带一袋米和一盒咸菜,天天都吃一样的菜,就这么过了三年,女生居然也是。涂自强说,学校经常停电,他点煤油灯,有一次打瞌睡,火苗把头发都烧着了。女生说她也闯过这个祸,只是她烧着了自己的书,差点让宿舍失了火。他们两个人都是近视眼,而且度数还不浅。涂自强说,都是煤油灯害的。多数时候,食堂师傅们都静静地听他们俩说自己的过往,不怎么插嘴,只是时而会长叹几口气,然后在他们吃饭的时候,拼命往他们碗里加肉。

有一个周六,涂自强想约女生一起去商场。他说母亲快过生日了,从小到大他从未给母亲买过什么。现在,他在学校打工总算有点零钱。他想买件礼物送给母亲,但却不知道买什么好,想请女生帮忙挑选一下。女生面有难色,说她周六周日都在校外当家教。她完全不能指望家里给钱,只能自己勤工俭学拼命去挣。不然,她连最廉价的裙子都穿不起。

涂自强有些意外,便问起家教的事。女生告诉他可去社会上的家教中心报名,对方便会帮助联系学生。现在的家长都希望新入学的大学生去辅导,说是两届高考隔得近,考题和考试方式不会有太大差异。他们的高考经验对下一届的高考生绝对有帮助。家长们支付的辅导费比厨房打工的费用高,更重要的是它的时间是周六和周日,既不误上课,也不误学校的打工。女生刚接手一个读高一的女孩,她的父母都是音乐家,没能力教自己的女儿。女生说,音乐家非常和气,家里也舒服得很。去辅导这种人家的孩子就像自己去享受一样。

涂自强被她说得振奋起来。他想,这样的挣钱机会,他怎能错过呢?如果多打一份工,说不定过两年就能买得起电脑了。涂自强立即忽略了买礼物的事,其实本来也只是一个借口。他只是想与这女生走得更近一点。他按照女生写的地址,直接找到家教中心。登记过后,涂自强对自己说,她会是永远带给我好运气的天使吗?

家教中心很快给涂自强推荐了一个高二学生。这学生的父母开了间服装厂。家里虽然有别墅,却也没什么人住。学生跟涂自强说,这两个玩命的,每天出门,就像子弹射出去一样。把赚钱当成战场杀敌了。涂自强很喜欢这个学生,觉得他们虽然只相差两三岁,但见解和想法却完全不同。

涂自强负责辅导他的数学、物理还有英语。但这学生的语文超强,读的文学书比涂自强多,开口说话就用形容词。学生对涂自强说,看来你的文学太差,我来教你这个,学费扯平好了。涂自强只好笑而不答。倒是他家保姆帮着涂自强说话。保姆说,人家是为了挣点生活费出来干活,你家钱多得心发慌,你还跟人家争这个?学生便说,看看,你们人穷,连幽默感也这么穷。

涂自强的确没什么幽默感。被学生一说,他还真觉得自己很无趣。他原本话就不多,心里永远都忙不过来,仿佛被事情装得满满,满得密不透风。他要考虑生活费够不够,日用品能省下多少,哪些虽是必需品却可以不买,哪些从长远考虑必须要买,是否攒一点钱寄回去给爹妈,能不能省点钱去买几本书,如此如此,他一分一厘都得算。他还得算时间。早上几点赶到食堂,忙完活用多长时间吃饭才能背一背英语,上完课再用多少时间赶到食堂,干完活吃完饭,又用多少时间预习专业再赶去上课,晚上忙完后用多少时间完成作业。睡觉前,心里还在默念,明天的时间如何排序。幽默感是需要心闲的,心闲了,幽默才能从时间的缝隙里生长出来。而他的心绷如紧弦,他不得闲,也不可松,他的算计和紧迫一直从心里漫到脸上。所有从他的身边滑过的东西,他都要赶紧抓住。只有这样,他或许才能跟上别人的步子。而其实,就算他这样了,跟上别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寝室的同学陆续都配了电脑,除却涂自强。赵同学敲着电脑对他说,这是必需的。裤子可以不穿,但电脑必须要有!涂自强笑了,说,裤子不穿连门都出不去,饭都吃不成,命也就没了。没有电脑,还有命哩。赵同学便“嗨嗨嗨”了好几声,连连道,叫我怎么说你!叫我怎么说你!

放寒假了,涂自强在考虑自己要不要回家。学生的家长希望他在假期中继续辅导,高二的课程越来越紧张,同学相互之间的竞争越发激烈。家长说不抓紧赶一赶,万一落后,高三赶起来就难了。又说假期间可支付涂自强双倍的辅导费。涂自强心里立即活了,他想,或许再攒点钱就可以买台电脑。寒假时间本就不长,路途遥远,挤车太难,冬天寒冷,他也不可能再步行一次。权衡一番,他决定不回家。同寝室赵同学说,既然不回家,一个人在这里也无聊,把我的电脑给你玩吧。

考试一完,学校一下就清冷下来。食堂也放假,不需要再去帮厨。课也停了,涂自强一周中有三天的下午去当家教,其他时间,便都是他自己的。他第一次感觉到了闲。武汉的冬天跟山里一样,也下着厚厚的雪。有时候,风也吹得呼呼响,穿过细细的窗缝强行进到屋里。室内室外相差不了几度。但涂自强似乎并不怕冷。也或许他早已冷惯了。无论是小学还是初、高中,他们教室的窗户都是破的,几乎每个同学的手上都长着冻疮。上课时,他们的脚被冻得似乎焊在地上,经常半天挪不了步子。穿多少衣服都觉得冷得刺骨。但在这里,涂自强居然有一种冬天不冷之感。他的印象中,自己第一次手上没有长冻疮,而他的脚却从来都是热乎乎的。这间温暖的寝室比起他自己的家里都要舒适。

涂自强就是怀着这样的愉悦心情,独自留在学校过年的。甚至他并不觉得孤单,因为同他一起在食堂打工的中文系女生也没回去。除夕夜,学校组织留校同学吃年夜饭。他们俩坐在一起,说笑着,涂自强说,他觉得在这里过年比在家里愉快多了。女生红着脸说,她也是。

这一天,涂自强睡得很晚。他和同学们一起在俱乐部看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正点时分,有人呼叫到外面放鞭炮。他也跟着大家呼啦啦一起放鞭炮,看着焰火庆祝新春的到来。在焰火中,他们还打了一会儿雪仗,方陆续回家。涂自强把女生一直送到她的宿舍门口,然后才独自一人踏着雪回到寝室。

屋外的焰火和鞭炮依然在继续,屋里却静悄悄的,只他一人。涂自强全无睡意。这是他第一次在山外过年。他从来不知道城里的春节原来是这样的欢快和热闹。比起从来未出过山的爹妈,他想他的人生是多么值得。他庆幸自己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这个时代,他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改变自己的人生,而爹妈他们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他由此又突然想到采药。他替采药惋惜,同时又想起她的诗。涂自强想,不同的脚,的确走的是不同的人生。他和采药将来果然就是陌路人了。

几近凌晨,涂自强才渐渐睡着。焰火的光芒在窗外阵阵开放,耀眼的光芒把黑暗的屋里照得通明。鞭炮亦炸得不肯停歇,仿佛世界狂放地大笑着,笑得惊天动地。涂自强觉得自己仿佛不是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这一切是多么美好。以前居然什么都不知道。这个夜晚涂自强的梦绚丽斑斓,这是他一生中从未有过的美梦。

整个寒假,涂自强最清醒认识到的事是:学校食堂对于他来说,实在太过重要。离开食堂的涂自强,依然需要这一日三餐。尽管涂自强已尽可能吃得便宜,但与平素相比,他花在吃饭上的钱还是太多了。

大年初三那天,他与中文系女生相约一起去黄鹤楼。在乡下,他们对武汉的唯一认知就是这黄鹤楼。那是从课本上读来的。课本以外的书籍,他们基本都读不到。两人闲聊时说起对黄鹤楼的向往。女生说,喜欢那句诗,“烟波江上使人愁”。涂自强眼睛立即亮了,说,我也是哩。心里却浮出当年与采药一起读此诗的情景,采药也是喜欢这一句。涂自强便说,不如去黄鹤楼玩玩?女生欣然同意。

一大早,两人便搭着公共汽车到黄鹤楼。两个人的汽车票,几乎去掉一顿饭钱,但涂自强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了。男人为女人花钱,他想这也是天经地义。可站在黄鹤楼售票处时,涂自强方知这份天经地义太沉重。买票一人要八十元。涂自强瞬间呆掉,同行的女生也瞬间呆掉。他们都知生活的艰难。涂自强犹豫着,后面排队的人便喊,买不买呀?售票窗口里面也冒出不耐烦的声音:到底买不买?

女生用力拖了涂自强出来,坚决地说,不买这票!我不看了。不想看。涂自强依然犹豫,觉得自己在此刻缩手,很失男人身份。女生却说,你不需要撑这个面子。我也不需要这个虚荣。穷就是穷。我们正视现实。这个楼几千年都没跑掉,将来也跑不掉。有了钱再来看也是一样。

涂自强心知她说得有理,但见她的眼神却又觉心虚。涂自强说,我带了钱。用了再去挣也是可以的。说完,心里却也希望女生依然坚决不看。

女生果然说,不用看。走吧,看长江大桥去。看大桥不要钱。

那天他们便只在长江大桥上溜达。涂自强满心的不舒服。自己请了女生出来看黄鹤楼,走到门口却没进。于是中午他便执意要请女生吃饭。女生似乎理解他的心情,便在阅马场找了间小小的餐馆简单吃了一顿。女生说,花自己的钱,就吃简单点。开学回到食堂,咱们再大吃吧。

涂自强见她如此体贴,心里颇是感动,但同时也有几分郁闷,他知道自己是被瞧不起了。虽然这天的午餐也吃掉他将近一百块,这是他上两次课才能挣到的酬劳。但他还是知道,这钱花得没有任何意义。

开学后,女生果然跟他没有先前那样贴近。虽然他们也说说笑笑,距离却实实在在地存在了他们之间。涂自强有些难过,一直在想怎么消除这个看不见的距离。他努力让自己更自然地接近女生,女生也显得更自然地对待他的接近。但那个距离依然像个幽灵浮动在他们之间。他们说话时它在,干活时它也在,甚至一起散步时它也一旁晃着。什么都看不见,却是那样的深刻而强烈。

有一天,吃饭的时间,女生突然没有吃食堂,却是要到外面吃饭。她大声对涂自强说,我今天先走啦,有个朋友请客。涂自强便“哦”了一声。然后他的目光追随着女生。他看见食堂外有一辆锃亮的银色小车泊在那里。走出食堂的女生迈着轻盈的步子径直走向那车。一个年轻男人跳下车,上前拉开车门。女生没有任何停顿,依然轻盈着跨进了车里。小车响了一声喇叭,像是跟人招呼说我走了,然后以流畅的拐弯驶出了涂自强的眼界。

车尾扬起的灰尘,宛如一只手,一下子抓住了涂自强的心。车越远,那只手仿佛越紧,以致涂自强半天喘不过气。食堂的一个大厨似乎有所察觉,在涂自强几近窒息的时候,突然大声说,现在的女学生,见到大款,都会立马扑上去呀。

在这声音中,抓在涂自强心上的那只手松开了。涂自强长吐了一口气。这是真的。这也是个事实。这更是她们的自由。他又能要求什么?那个幽灵般的距离已经变成了一条摆在眼前的银河。

第二天女生来辞掉食堂的工作。说她的朋友不希望她太辛苦。涂自强望着她。女生脸红了一下,拉了涂自强到一边,说,我知道你的心。但有些事没有办法。我们两个在一起,谁也改变不了命运。我们都太穷。而我们俩分开来,各自寻找自己的天下,或许,我们的一生都会改变。

涂自强说,什么是各自的天下?

女生说,我是指各自去找有实力的人。

涂自强说,什么样的实力?

女生脸红了红,说,当然是指经济实力。

涂自强说,有钱人?

女生有些尴尬,说,别说得这么刺耳。

涂自强说,我知道了。我也理解。

涂自强然后言不由衷地说了几句祝福的话,便走开了。他在饭堂清理桌子。一边清理一边想,你能找到有钱的男人,可我又怎么能找到有钱的女人呢?有钱人是无尽头的。那些已经有钱的女人还不是想找一个更有钱的男人当靠山?她尽管钱很多难道不想更多?涂自强这么想着,就觉得自己可以死心了。

就像跟采药分手一样,涂自强没有太多的难过。或许是他还没有来得及爱上这女生。也或许,他爱上她的同时亦知道得到她的爱并非易事。更或许是,生活中另一份欣喜转移了他心里的伤感。

这份欣喜是同寝室的赵同学带给他的。开学不几天,赵同学从家里拎来一台手提电脑。他在寝室里摆弄着,而他桌上的台式电脑明显碍事了。于是他跟涂自强说,你要不要?我准备淘汰它。涂自强大惊,他做梦都想要一台电脑。但毕竟一台电脑少说也要两千元以上。他无论如何挣钱,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赵同学说,我知道你需要一台电脑,这台你就拿去吧。

涂自强说,多少钱?

赵同学笑道,同学一场,谈什么钱呢?反正我也不要了,当送给你的。

涂自强心里惊喜得怦怦跳,但他还是觉得白拿人家东西有些不合适,便犹豫着没说话。赵同学便说,我知道你们乡下人,既自尊又自卑。真要命!这不算什么事,我特别愿意给你。

涂自强默然,他觉得赵同学说得对,但他的心还是有一点小小的受伤。赵同学见他不语,便长叹了一口气说,这样吧。我人懒,以后你洗衣服时搭着把我的也洗了。每件衣服五块钱。估计洗到毕业,这钱也差不多买得下这台电脑了。你我两不相欠,如何?

涂自强觉得这个主意可以接受。他用劳动来换取这台电脑。他并没有去沾别人的便宜。一边的李同学也搭腔道,涂自强你放松点。不是什么大事。

涂自强想想觉得也是,于是高兴道,好吧,就这么定了。

现在,涂自强有了自己的电脑。他的生活便由上课学习、打工赚钱两件事变成了三件。这新加的一件,便是折腾电脑。

以涂自强的能力和专注,他很快弄通电脑如何使用。通过电脑,他看到更广阔的世界。他有了自己的一个邮箱。这神奇的邮箱可以让他不用邮票就能与人通信。他也认识了一个叫“QQ”的东西,这东西在对方不在的时候,还可以给对方留言,甚至可以寻找到对方。他突然觉得快乐像潮水一样向他涌来。食堂里曾经让他记挂的女生瞬间从心里抹去,连个影子都没留下。

三年级的时候,住在寝室里的人日渐减少。同学都找了女友,纷然在学校附近找到租屋,过起自己的小日子。赵同学最先走,李同学紧接着也走了。走前,他把手机送给了涂自强。

李同学说,不好意思,一直抄你的笔记,总觉得应该有所回报才是。专门买样东西送你好像也蛮做作。我正好换了新手机,这款旧的留着也是废物,不如给你用好了。虽然旧,倒也还好用,所以别嫌弃。

涂自强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涂自强想起赵同学虽然住到外面,但经常会把他的衣服带来寝室交给他洗。便忙说,你反正要来上课,来时也把衣服带来拿给我洗,好不好?

李同学笑了笑,说,这是女人的事,让她做!房租都是我出,她替我洗衣服也是应该呀。

几乎没有花钱,涂自强有了电脑之后,又有了手机。他觉得同学们对他真是太好了。他穷他没钱,这是他的命运,也是他没办法的事。但他走出那个穷苦的山村,遇到了这么多好人,却真的是他的运气。

下午,他去移动营业厅买了一张卡,然后迫不及待地给家里打电话。整个村子,只有村长家有电话。而从他家走到村长的家里要翻一个山梁子。涂自强跟村长说,我一切都好,现在有了手机。可以随时跟家里联系了。

村长激动得声音都抖着,说,你有手机了?你在城里发了?号码多少?我让你爹妈来我家听你的电话。你晚上再打来行不?

涂自强没办法回答村长一连串的问题。他的确很想听听爹妈的声音。听到村长说这话,这份想念便格外的沉重。自他出来上学,没回一次家。晚上想念爹妈时,便咬着牙对自己说,一定要混出个名堂,不然怎么对得起爹妈呢?此一刻,听到村长亲切的乡音,他内心冲动得厉害,于是忙不迭地谢村长。说晚上一定再打过来。

这天的晚饭涂自强都没吃好,他不停地看时间。有了手机,连手表都不用买了。涂自强觉得这一切都太好,上天还是很眷顾他的。食堂的师傅们笑说,小涂今天特别心不在焉,是不是有约会呀?

涂自强忙解释说,请村长约我爹妈去他家听我的电话哩。我家没电话。爹妈走到村长家接这个电话要翻一座山,有十几里路哩。我在盘算应该几点打过去才好。

师傅们便都叹息,纷纷说,你今天早点走。这孩子不容易。既上学又打工,心里还能记着爹娘,处处为爹娘想着。

吃完饭,食堂的师傅们果然全都不准涂自强留下来继续收拾,每个人都说,我们帮你,你赶紧找个清静地方安心给爹娘打电话去。

学校挨着湖。涂自强转到湖边,找了块石礅坐了下来。他居然有点心跳。是那种没有理由的心跳,他甚至还情不自禁地手脚发软。不知道爹妈是不是已经赶到了村长家。又担心山里天黑得早,路上没灯,爹妈走夜路会不安全。想时自己又觉得可笑。以前住在山里,天没亮爬起来上学,从来没有人担心过山路安全问题。而爹妈在山里住了一辈子,黑天赶路是常有事,怎就会担心他们没有路灯会不安全呢?可见得城里是会把人住胆小的。

估计爹妈已赶去村长家,涂自强便拨了号码。果然那头村长一接电话就说,你咋才打来呢?你爹娘晚饭没吃就赶过来了,来了好半天哩。就在我家吃的玉米面。接着不待涂自强回话,就喊涂自强的爹妈赶紧来听。

电话是涂自强母亲接听的。母亲没开口就哭开了。涂自强听着那哭声,眼泪也夺眶而出。这时涂自强听到了父亲的声音,跟孩子说话呀。你这样能让咱孩子高兴吗?

涂自强忙抹了下泪水,说,妈你别哭呀。

涂自强的母亲说,我儿你过得好吗?

涂自强便忙不迭地告诉母亲,他过得非常好。学校吃的也很好。他人长胖了,甚至还长高了。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待他特别好。就是担心爹妈的身体怎么样,过得好不好。

母亲便高兴起来,说,我儿你放一千万个心。我跟你爹过得很好。政府眼下正要修公路,从镇上一直通到山里,正巧从咱家门口过。村长说村口的树下就是汽车站。修好了路,我儿回家就方便了,汽车可送你到村口哩。

涂自强听了也觉得高兴,忙说太好了。我手上钱松动一点,就回来看爹娘。

母亲便又说,家里前阵又抓了两个小猪崽,喂养得肥肥嘟嘟的,就等着你回来吃肉哩。

涂自强刚想说什么,便又听到父亲吼了一句,孩子在城里还吃不着肉?扯闲话做什么?得花咱孩子多少电话费啊。母亲忙说,都好都好,你也好好的。没等涂自强再回说一句话,电话便挂断了。涂自强有些怅然,觉得还没跟爹妈讲够。但又想,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住在寝室的只剩下同样来自乡下的马同学。推开门便觉有冷清感。但人少有人少的好。男生寝室特有的臭味几乎没了,空气清新,人也舒服好多。夜晚没有那么多的骚动,基本上能睡上安稳觉。有时候,涂自强和马同学睡前还会躺在床上小聊一阵。聊学校的事,也聊班上同学,学校的校花天天有人找呀,学院的网络牛人体育没及格呀,以及哪个跟哪个相好了,哪个富二代居然开着车来上学,如此之类,多也是鸡毛蒜皮。

有一天月亮特别亮,照在窗前,真有天水下泻之感。马同学从外面回来,见涂自强躺在床上看书,突然问,这么好的月光,你怎么也不出去走走?

涂自强笑了笑,说,月光好和不好,与我都没什么关系。

马同学说,你为什么不找女朋友?

涂自强说,我这么穷,又相貌平平,谁肯呀。说完,涂自强反问道,你呢?你长这么帅,应该有很多女生追吧?

马同学说,我比你是强点,不少女生都对我表示这个意思。今晚还推了一个哩。经济系的美女。

涂自强说,为什么?

马同学说,她的家境也不太好。我想了想,觉得还是算了。我怎么能轻易把自己交出去呢?马同学说着,长叹一口气。

涂自强便笑道,听你口气好像舍不得?

马同学说,当然。多好的妞呀。长相脾气都让我动心,只可惜她的背景比我强不了几分钱。

涂自强不解道,家庭背景就这么重要?

马同学说,别人当然无所谓。但对你我,就完全不同了。好容易从乡下走了出来,得走得远一点才是。

涂自强说,这话怎么讲?

马同学说,要有所作为,改变命运呀。什么叫有所作为?什么叫改变命运?说白了就是将来必须是非贵即富之人。你以为靠我们自己单打独斗能行?没机会的。

涂自强说,未见得吧。我看也有穷人的孩子很成功的。

马同学说,那只是偶尔。得拼掉半条命,再加上苦熬三十年。如果找个家里有背景的女人当老婆,莫名其妙就能省下至少二十年时间。有靠山和没靠山,结果是完全不同的。

涂自强说,那……你会幸福吗?

马同学说,幸福就是你的日子过得舒服。没有这个,找个天仙样的女人,你吃苦,让她跟着你吃苦,你就能幸福了?

涂自强没作声。他突然觉得马同学讲得有道理,但同时又很没道理。他把他所有的话放在心里慢慢地揉着。揉成了各种形状,却还是没有头绪。马同学仿佛已经眯了一小觉,蒙眬中突然又冒出一句话,就我这样的形象和智商,我得对得起它们才是。

涂自强沉默未语。他再想让自己的心不受干扰地继续看书,却无论如何也看不进去了。他突然想起自己死去的哥哥和全无音讯的姐姐。他依稀记起他们的模样。正是命运把他们从家里消灭。现在他有了今天,如果不改变这个命运,活着又有什么价值?马同学轻微的鼾声响了起来。涂自强在他的鼾声中,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涂自强辅导的高中生终于考上了大学。虽然是二本,但他家人已相当欢欣鼓舞。学生的父亲给了涂自强一千元的奖金,还留他一起吃了顿饭。涂自强从未一次拿过这么多钱,接钱时手都有些哆嗦。

饭间,学生的父亲问涂自强几时毕业。涂自强说还有一年。学生的父亲说,毕业了也不好找工作。涂自强说,是呀。得撞运气哩。学生的父亲说,现在用人单位派头都很大。武汉的大学生太多,走到街道口,满街都是他们。我们招人学历至少是研究生。你一个本科,又不是武大、华科的,不容易找事呀。

天色已暗,涂自强坐在公共汽车上。夜空中,乌云一层层在月亮前游走,令其光色黯然。但珞瑜路上的灯光却璀璨而温暖。涂自强耳边一直响着学生父亲的话。他想,如果工作难找,我是不是还要留在武汉?或许回到家乡?

回到寝室,恰遇赵同学送脏衣服过来。两人便闲扯毕业后准备做什么。赵同学想都没想就说,我家里让我出国哩。找个中介,去美国就是了。混个研究生文凭回来,再找个外企,这辈子也就差不多OK了。不过,如果觉得美国过得舒服,懒得回来,留在那里当个美国公民也是很不错的。

涂自强便问,美国这么容易去?

赵同学说,有钱哪儿不能去?不过,这话我说出来会伤你。你是没办法去的。光是考试、签证再加上机票,没几万块钱是搞不定的。

涂自强默然。他想,这不是他的人生。他想都不要去想。

见他不作声,赵同学于是说,别沮丧呀。上天对人其实很不公平,以前我没这认识,自从与你同学后,就有了。

涂自强笑笑说,我都没这么想。大家对我这么好,我反而觉得上天待我不薄。

赵同学说,你越这么说,我就越觉得你的运气不好。

涂自强说,我自从上了大学后,一直觉得自己运气相当好。比起我的哥哥姐姐,我已经是活在天上了。

赵同学笑了笑,说,得亏了你是个乐观派,换了我,怕是已经自杀几个来回了。

涂自强就笑,说,这样说来上天还是公平的。因你这样脆弱,他就送给你过舒服日子的条件,而见我乐观又坚强,所以,就让我多扛一点事。

赵同学听他这一说,也哈哈大笑。笑罢又问,你一毕业就准备找工作?

涂自强说,还没想好。听说武汉大学生太多了,工作很难找。我在想,要不要回老家算了。

赵同学说,你疯了。好不容易出来,你还回去?就算工作难找,也要留在武汉!你就没有想过考研究生?我觉得你天生是个做学问的料子哩。做事专注,又肯吃苦。读完研读博,读完博就争取留校,你将来说不定就是教授了。

涂自强心动了一下,说,你觉得我可以吗?

赵同学说,有什么不可以?只要你肯学,家里又顶得住,读书期间不指望你赚大钱,就可以了。

涂自强说,我家倒是没问题。反正在乡下自己有地,养养猪卖卖鸡蛋小菜,也就够了生活。

赵同学说,那就好。我觉得攻学位就是你最好的出路。你既没背景,又没财力,你有的只是个人奋斗的动力。但是,现在的社会,没有人际关系,个人奋斗到死,也没什么用。比较起来,还只有考学位相对公平点。你仔细想想看我的话有没有道理。只是,我定要给你一个忠告:千万别回老家。下面的事,全无章法,哪天你死了都不晓得是怎么死的。

这天夜里,涂自强想了彻夜。他一直想着早点工作,好挣点钱,以让父母过得轻松。但如果工作难找,他哪有把握赚到钱呢?或许只能自己糊糊口。这样的话,找工作就没有意义。而如果他留在学校,继续打工求学,反而要容易许多。一则在食堂打工管了饭还可拿点零碎钱;二则导师也会支付少许费用;三则他可继续接几个家教。吃饭解决了,住宿解决了,其他的开销就不剩多少。或许还能给爹妈寄点回去。哪怕一百块,他们也能过几个月。待他苦读出来,当上教授,虽没什么赚大钱升高官的机会,却可有很好的社会地位,有稳定的工资收入。届时把爹妈接到城里一起住,自己的工资也足可给他们一份安稳的日子。这样的未来,纵不是人们所期待的富贵,却也有更要紧的平顺和安静。恐怕这正是适合自己的。

涂自强想到这些,竟有些兴奋。如此,他唯一要做的,就是跟自己较量了。他需要更刻苦更用功更勤奋更节俭,但这些仿佛都是他与生俱来的强项。他完全不怕。他凭着纯粹的自己,也能够拿得下来。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自己的前途也在这个月亮黯淡的夜晚决定了。

天微亮涂自强就爬了起来。他趴在桌前,给自己仔细拟订出一份学习计划,从专业到政治课到英语,每一项他都要拼出最好成绩。他明白,以他的背景,只有最好,才有机会。各种关系户能挤走的是排名靠后者,挤掉第一名却是要困难很多。

他写完计划,意犹未尽。又在这份计划书下,拟出一份更为细致的作息表。他的时间安排几乎精确到每一分钟。涂自强将这些打印成两份,一份贴在桌子上,一份贴在床头,以让它随时可以提醒自己。

同室的马同学起床时见了他的这份计划书和时间表,大声道,你疯了?犯得着这样吗?你就算这样拼掉命,最后也未见得有你的份儿。

赵同学送衣服过来,见之亦惊呼,说人类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涂自强前进的步伐了。

涂自强不想说什么,他知道世上很多事无法用语言沟通,只有自己去做。所以他一概以微笑作答。涂自强心想,我不能跟你们一样。我什么能量都没有,什么背景都没有,甚至连我的外形也帮不上我。我有的只是一颗坚强的心和顽强的意志力。它们可让自己变成最强的那一个。如此,我的一切才都有可能性。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涂自强平静地做自己的事。他独来独往,内心踏实。任何空虚颓唐的情绪都无法触碰他的身心。他心里仿佛有个小太阳,高悬在上,照耀着自己设计的前程。这前程明亮着他的心,也温暖着他的心。

专业老师从赵同学处得知涂自强的决心及努力,大加赞赏。下课后专门找到涂自强,当着许多同学的面大声说,你这么刻苦,我很感动。现在像你这样的学生太少了。我要给你一个承诺,你的分数只要上线,我一定招你。涂自强也大声地回复老师,我一定考上!

考试时间是在元月。这年冬天,冷得厉害。屋里比外面强不了多少。涂自强总是安慰自己说,比起高中复习时的冷,已经好多了。而且上厕所都不用到楼外去哩。而且自己的手脚也没长冻疮哩。比较起考高中和考大学的时光,他现在简直就像活在天堂里。甚至,他连赵同学的衣服也没再洗,因为赵同学说,他洗的衣服已经足够买下他的电脑,所以,他不能再盘剥涂自强。

元旦放假三天,涂自强哪儿都没去。宿舍楼里很清冷,正适合他用功。他的英语不强。从乡下来的学生,英语先天就差,尤其听力。他们从老师那里学来的英语,到了大学似乎都不太对劲。涂自强每次考英语都在中等偏下。毕业虽没问题,四级也考过了,但考研拉下总分,也不合算。他觉得自己必须利用所有时间,把英语攻上去。整个夜晚,他都在练习听力。新年来临的整点时刻,依然有细碎的鞭炮声响起。焰火像幽灵在远处的空中闪烁,色彩缤纷,像是漫天的诱惑。但这些,全都没有影响到涂自强的专注。他的心里只有一个目标。他能听到的召唤,是来自那里。属于他的焰火和炮仗也在那个遥远的与他的梦想相关地方。他全力朝着那里奔赴,就像是赴死一样。

寒假前夕,赵同学和几个不考研的同学,拉着涂自强到外面餐馆吃饭。说是此生交了涂自强这样一个同学,也算一生之幸运。一定要给涂自强上考场壮行。条件是将来他们各自有了孩子后,留在学校当教授的涂自强,要给他们孩子上学开开后门。这当然是说笑,但是瞻望前景,涂自强也觉得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他欣然答应去吃这顿壮行饭。

吃饭、喝酒、笑闹、谈女生、说段子都是菜。吃得热了,棉袄也脱在一边。涂自强也喝了一口酒,但他酒量太差,一口酒便让他的脸红得仿佛喝了一斤。涂自强只好告饶。鉴于他一向的实在,大家便也放他一马,允许他用矿泉水代酒来跟大家相敬。

涂自强也从来没有吃过如此大餐,更未参与过如此亢奋的聚会。虽然他像往日一样话语少笑容多,但精神力却也全部贯注在饭桌的扯淡上。他觉得人生多好呀。他这辈子能有这么多这么好的同学!一想到他们,他心里便会有温暖感。席间,两个同学相互争执起来。话题就是城市孩子和农村孩子之间与生俱来的不平等。城里孩子吃好、喝好、上舒服的中学、费少劲就能上好的大学还能找到好的工作,农村孩子每一样都得拿命拼,结果一切都不如城市孩子。就算有几个混好了,代价也会沉重无比。说不定半条命都去掉了。同学们争得唾沫横飞,赵同学连连说,不要把标点打得我们满脸呀。

涂自强心里自然是站在农村孩子这边。他觉得不平等是摆在面上的。可是他又想,这世上何曾有过平等的时候。该认的,你自己都得认。然后自己下气力改变就是了。老是抱怨反倒是折损自己的硬气。所以当赵同学调停说,这样的争论毫无意义时,他立即应声拥护了。

这顿饭吃到了晚上九点多。出门时,风更大,站在公共汽车站,大家都哆嗦成一团。就是这时候,涂自强听到他口袋里的手机铃声。

很少有人给他打电话,尤其是这样的晚上。他摸了半天才摸出手机。竟然是村长家的电话号码。涂自强忙接起电话,对方的声音立即嘶啦嘶啦地响了起来。这是村长在说话。村长说,强伢你怎么不接电话呀。你家里出事了,你快回一趟吧。

涂自强浑身都抖了起来,说,什么事呀?出了什么事?

村长说,快回吧。你爹出事啦。正抢救哩。快回吧。晚了见不上了。他的声音急促而紧张。

涂自强被这个电话内容弄傻了。半天他都回不过神。村长挂了电话他还听着手机。赵同学忙问,什么事?你家出了什么事?

涂自强茫然道,说我爹晚了就见不上了。正抢救哩,为什么抢救?

一边的同学都急了,公共汽车来了也都没上。围着涂自强东一句西一句地讨论。赵同学说,你傻了呀?抢救,就是说你爹有生命危险!

另一个同学吼了起来,说,你他妈的怎么没经过事呀,就是说你爹要死了!

涂自强这才猛然清醒。扶着车站牌的柱子站了几十秒,才说,这不可能。我爹一向都好好的,怎么可能突然有事?

冬天的寒风飕飕刮来。几个年轻人围在公共汽车站帮着涂自强分析这消息的可能与不可能。所有的分析都没有意义,有意义的就是涂自强赶紧回家一趟。他的爹,他亲爱的爹或许正在等着他。

赵同学自语了一句,我真笨,说着,拿过涂自强的手机,照着打来的电话,回打过去。他在电话里叽叽咕咕地说着。涂自强丝毫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好一会儿,他挂了电话,对涂自强说,回去吧。回家去吧。

涂自强赶乘最早一班长途汽车回老家。出来三年多,居然一次也没回去。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省钱省钱省钱。为了省钱,他似乎什么都肯做。一直觉得,省钱就是孝敬爹妈,就是能靠自己读完大学,就是没有爹妈的资助自己也能过得好。掰着指头数,同学中没几个像他这样的。他就是想为那些贫穷而自强的同学做个样子。

但是现在,他坐到了车上,车轮朝着他的家飞速旋转。凛冽的寒风在窗外刮得呼呼响,像极山缝里呼啸而过的声音。此一刻,他才觉得自己是多么地想家。想他那个山洼里的小村庄,想他辛苦一生的爹妈。甚至,他连采药都想了。记得他们相好的时候,他最喜欢畅想他们的未来。曾经还对采药说,将来一定要和她一起手拉着手逛汉口,就像真正的城里人那样。而现在,他人到了城市,且在这里住了三年,但他却没有去过汉口。因为他的生活里根本就没有同他手拉手的人。采药说,这是她的个人悲伤。涂自强想,这恐怕也是我的个人悲伤吧?

路途很长,足够涂自强想一路。考研业已抛至云霄之外,在他思绪不到处鬼魂似的游荡。而他的胡思乱想中,纠缠他最凶狠的却是他的悔意。他不敢想父亲会有什么事,他根本不相信这些。他走的时候,父亲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站在板栗树下,一直望着他。三年来,父亲的目光,从未出现。而这一刻,却在眼前显现,像浮雕一样,越来越清晰。涂自强自责地想,难道省钱比父亲还重要?钱能买到同爹妈的见面?能买爹妈想我和我想他们?能买到爹妈见儿子的欢喜以及他们在村里的自豪?

长途车进了县境,还没抵县城,涂自强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讲电话的人没有介绍他是谁,只是说,没到家吧?先别回去,直接上县医院。涂自强的心怦怦地跳,他说,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那人说,来了就知道。然后就挂了。

这时的涂自强很是慌乱,但他什么都不愿意细想,更不愿意猜测。他只是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哪有什么事?山里人就喜欢把芝麻大点看得天样大。没有战争又不闹土匪,一个山坳里,能有多大的事?

但实际上涂自强见到的是比他任何想象都要大的事。那也是他最不想见甚至全然不敢去想的场景:他的父亲躺在医院的一个角落。泛黄的白布单罩住了他的面孔。他的母亲铁青着脸坐在旁边。村长和他的老婆正在劝着她。村长说,你就哭出声吧,哭出来人舒服一点。

涂自强的母亲说,我为什么要哭他?他这个没出息的,活着不好,偏要去死。他这一走,我儿心里该有多委屈?

涂自强只觉得自己的血往脑门上冲。他冲过去叫道,咋回事?这是咋回事?我爹呢?为什么?没有人回答他。他转身扑到他父亲的身上,意欲掀开白布单确认一下,那里躺着的人是不是他的父亲。

村长一把抓住他。村长说,强伢,那是你爹。你别看了,已经罩上布了,别惊扰他。你是大学生,关键时候头脑要清醒,先照顾下你妈吧。

涂自强这一刻才知道,自己从此没父亲了。他蹲下身,一边哭,一边跪到母亲跟前说,这是咋回事呀?我走时爹还好好的。早知道这样,我上个什么大学呀。

母亲说,你说啥瞎话哩!哪能不上大学?这是他的命。

晚间,县里派了辆卡车,村里又来了几个乡亲,帮着把涂自强的父亲抬上了车。涂自强和母亲相依偎着坐在父亲的身旁。卡车上破旧的帆布篷在寒风里呼啦啦响。父亲的遗体被白色的布单裹着。车上原是装了红砖的,白布上便蹭了不少红色。车向山里驶去,大车灯划破了前方的黑暗。熟悉的回乡路在涂自强眼里格外陌生。他从没以如此方式回过家。这一切都给他一种不真实感。他努力地想让自己清醒,却依然觉得懵懂万分。

风几近刺骨。车颠簸着朝家里行进。母亲身子晃来晃去,却一直没有停嘴。母亲说,村里修路,原本是经过卢家的地。可他们卢家在县城里有人,硬让人给改了线,就变成从咱家坟地过了。也没见人上家里说一声,就给平了。等你爹知晓,路都修到十几里远去了。你爹急了,找修路的。修路的说他们按图纸开挖哩。荒郊野外,无主坟多得是,哪里顾这个?你爹又上卢门理论。他们卢家根本不承认有这事。且跟你爹吵,说你家坟地那风水也够晦气,四个孩子没了三个,尸首都见不着,平了也就平了,没准还转个运。你爹嘴蠢,哪里说得过他们?再去找村长,村长说是村里早贴了告示,通知迁坟,你们咋不看?告示贴在几个大村里,咱这坳里,又隔着山梁子,怎么看得见?你爹气不过,到镇上找领导。领导说,国家修路事大,还是你家坟事大?已经平了,难不成把骨头找回来?你爹找不着说理的地儿,气得吐血,第二天就爬不起来。我也顾不得坟不坟的,拉着车先卖了猪,用那钱带他去医院看病。镇上说得去县上。我又拉着他去到县里。县里医院这也查那也要查,不带药,光这查的费就把咱卖猪的钱花没了。查完说是最好住院,到那窗口,又说要交大笔的钱才成。你爹他再也不肯见医生,死活要回家。他知道,咱衣袋里根本没了钱呀。我找医生开了一点药回来,他就这样一直在家躺着,怎么躺都缓不过劲。这病了也有好一阵,不想跟你说,怕扰了你学习。这几天,寒得厉害,他的病立马见重,夜里尽说胡话,说祖宗不饶过他,要鞭他九十九天。我慌了,找你四爹爹。四爹爹说,人比啥都要紧,还是想法子弄钱进医院吧。我一想,是这个话,人要紧哩。慌得又四下借钱。村里人,哪家富?哪有人借得出?我只好上我娘家去。走前,他说,你这样借,我儿将来咋还得起?我没理他。结果回来就不见他人。忙求着村里人帮忙寻。结果,在新开的路边找到了,那原是他爹娘的埋骨地。他趴在那里,浑身冰凉透了。村里乡亲赶死赶活送他到医院,没进门,人就没了。你说这老东西怎么能这么死心眼呢?不就是个坟吗?死人能比活人重要?我儿大学马上读完,眼见着可以带爹妈住城里享福,他却没了命。这样的风水要它做什么呀!

母亲的话比风更像刀子割着涂自强的心。涂自强自小在家来来去去,很少与父亲交流。父亲少言语寡,成天闷头不语,令人觉得他的存在一如不存在。现在父亲真的不存在了,涂自强竟有塌天之恍然。父亲或许就是那个替你撑着天却并不让你知道是他在替你撑着的人。

涂自强这么想着,禁不住靠在摇晃的母亲身上放声大哭。母亲说,我儿呀,人死都死了,哭不回来的。这没出息的老鬼,我都不想哭他。

涂自强说,爸病了这么久,你们怎么不告诉我呢?我这个儿子真该死呀。

母亲说,快别说这晦气话。我说给你打电话哩。你爸说你学习紧,别给你添乱。

涂自强说,爸是怕我负担太重,怕我压不住。

母亲说,你知道就好。知道心里的念想就会长久。

涂自强想,那是当然的。

父亲就葬在了屋后的坡上。隔着窗,远远能看到坟地边一棵银杏树。涂自强在回家的路上,受了凉,一直咳嗽不停。安葬父亲后,家里满处都是他的“咳咳”声。他不想说话,只想为父亲或是为母亲和自己做点什么。有天到地里,看到了这棵银杏树。它原本是父亲当年所栽。涂自强突然起念,便忙了一整天,将这棵树移到父亲的坟边。树落定,他就仿佛安心了一样。现在,就是在家里,也能看到这棵银杏树的枝干。夏天时,它青绿;秋天时,它金黄。刮风的时候,它花瓣一样的树叶就会随风晃动。

母亲跟着他站在窗前看树,说,到底上了大学,想事也不同。往后就拿它当你爹,就当你爹站在那里瞧着家。反正你爹往常也不说话,我年轻时就说他像棵树,光是矗在那里。这下真说着了。

涂自强想,是呀,将来它就是父亲了。

整个春节,涂自强都待在家。父亲去世了,母亲孤单一人,他得陪她过年。这是他的人子之责。居住武汉三年,涂自强已然不适应山里的生活。昏暗的灯光,无边的寒冷,清寂的空气,还有肮脏的厕所。第一天回去,他蹲在两片木板上,咳嗽咳得几乎震断它们。围墙是树枝扎就,风从四面八方进来,还带着轻微的呼啸。他被冻得哆哆嗦嗦,根本屙不出屎。

早起一推门,迎面便是一座山。山中色彩永远如此,夏天绿秋天黄,冬天发暗的树梢上浮着白。偶尔能听到新修的公路上,有汽车驶过的声音。这声音又让涂自强百般虐心。每天有多少车从他祖辈的坟头碾过?他不愿意深想。一想就觉得那些轮子也正从他心头碾过。

家里没有网络没有电视也没有书。除了母亲,甚至也没有其他亲人。每一天的生活都与头天相同。过百年也只一日。偶尔有亲朋过来坐坐,所说的话,所问的事,大同小异,全然引不起涂自强的谈兴。涂自强在家不足十天,便对这样的生活深感厌倦。他想,我三年不回家难道只是因为省钱?或许就是我根本不想回来,不想面对这个地方?难道我对这个地方全无热爱也无眷恋之心?虽然这是我自小生长的地方,是我的家乡,可它的贫穷落后它的肮脏呆滞,又怎能让我对它喜爱?又怎能拴住我的身心?难怪出去的人都不想回来。我也是他们中的一个了。这个地方我是绝不会回来的。

年一过完,涂自强便与母亲谈。涂自强说,我怕是以后会在城里工作。

母亲说,当然。我儿当然往后要住在城里。

涂自强说,我是说,不是县城,是留在武汉。

母亲说,就是了,咱那个破县城有什么好?我儿就是要留在武汉。气死他们那些大户人家。村里没人住汉口,往后我家就有了。母亲说时,脸上浮出笑容。

涂自强没料到母亲会如此想,便也笑了,说,我找到工作,挣下钱,有了房子,就接你过去住。

母亲脸上的笑容便又放大许多,说我听你的。我男人死了,可我有儿,我啥都不怕。

涂自强说,过完年我还要回学校,你一个人能行吗?

母亲说,咋不行?放心吧。你爹不是站在那里?喏,还动哩,跟活着时一样。母亲指了指银杏树。涂自强“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心里知道母亲的强。他自小家里都是由母亲做主。有母亲,他便有安全感。即使出门在外,但凡想起母亲,心里便有暖意涌出。有回他跟母亲这样说,母亲说,你身上流着我的血哩。你想我了,我的血能不知道?我的血也高兴。一高兴,你身上不就热乎了?

涂自强被母亲说得大笑。他想母亲说得太好了。果然就是如此哩。

开学前夕,涂自强要动身返回了。走前他把自己所剩的钱大半留给母亲。说我在城里挣钱容易,这些你一定得留着。万一病了,不可以撑,必须去看病。还有,有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母亲不停点头,一副诸事都听涂自强安排的表情。

长途车已通到山里,离家走上几里,便有车站。母亲坚持要送涂自强到车站。涂自强也就由她。他也想与母亲一道走走。

车站没有其他乘客,涂自强一上车,车便启动。母亲没有挥手,只是呆站在站牌下,望着汽车远去。车上的涂自强不时回望,见她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汽车驶远,动也不动,比父亲那棵树更像木桩,心里便也酸酸的。他想,这世上,她就我这么一个亲人,而我也只有她这一个了。

涂自强一到学校,老师便来找他,问他怎么没参加考研。涂自强说了家里的变故。老师长叹一声,连着说,就这么不巧,这么不巧。一个随意的举动就改变一家人的命运,甚至不知是谁做的改变。唉,唉。像你这样用心读书的人,我很难再碰到一个。某种程度上说,我也被改变了。

回到寝室,涂自强把这话对同室的马同学说,马同学亦叹息,然后补了一句,这就是命。你的命!涂自强想,是呀,这就是命。我的命!

这一夜涂自强又没有睡着。他发现自己业已时常睡不着觉了。并且他也知道了那一个文雅的词:失眠。

次日,涂自强便将所有的考研资料打捆放进了一个纸箱,又把纸箱塞进床底。这些东西,他想,从现在开始,都将是废纸。然后他打开电脑,开始写自己的简历。他并无多少经历,也没有什么成果,不过半页纸,他的简历便已完成。最后一学期,几无课程,也几无活动,同学大多在找工作。大街上四处可见寻找工作的大学生。从此以后,他便是他们中的一个。

涂自强开始找工作的第一天,便发现,对他来说,这并不是件容易事。他不可能到处奔跑,因为他每天两次必须回到食堂干活,他也根本没有在外面吃饭的资本。学校在郊外,只要出门,一上公共汽车,没有一个小时,根本就到不了目的地。什么事还不曾做,就得往回赶。有两三次他迟到了,食堂的师傅虽然没说什么,但他自己却万般不好意思。于是,所有找工作的事,便放在了周六和周末。

时间就这么在寻找中过去。临近毕业时,他终于在一家广告公司找到一份电话营销工作。老板是校友,早他十年毕业。也是山里出来的穷孩子。他打量着涂自强半天才说,我看你这性格不适合做营销。不过,我毕业时,也是你这尸从样。亏我老板肯收留我,我才有今天。所以我也愿意收留你。先试试?

涂自强自信道,给我十年时间,我也会成你今天这样。

老板笑了笑说,这个我信。但是,拿命拼吧,学弟。

两人约定底薪七百元,其他靠业绩提成。年终结算连奖金一并支付。做得越多,拿得越多。涂自强算了一下账,这工作主要靠查找资料,如果一天做一百个客户,便可有一千多元的收入。他节俭已惯,便觉得相当不错。刚开始,不能要求太高。这虽不是他所喜欢的事,但他要吃饭,就必须落下脚来,谋一份薪水养着自己。涂自强一直非常现实,他想,理想工作是需要慢慢寻找的。

他到底决定辞掉食堂的工作了。四年来,他风雨无阻地在这里干活,吃这里几近免费的饭菜。这里像是他的家一样。师傅们送他时也都依依不舍,觉得现在社会难得有涂自强这么踏实勤快的孩子。炒菜的大师傅甚至说,都讲现在的大学生不行,我还跟他们辩论,说怎么不行?我们那里的小涂比谁都行。

涂自强听这话很开心,他不停地说谢谢。最后还说,全世界最好吃的饭菜就是这里!说得食堂的师傅们全都哈哈大笑。

拿毕业证那天,已有些炎热。先前离校而去的同学都返回来。大家高兴地笑闹,然后以各种方式照相。涂自强在班上原本就不出众,跟同学亦少热乎,故而来找他合影的人便也寥寥。他只参与了几个大团队合影,之后便倚着树笑着脸看大家。涂自强并没有失落感,他认为本该如此。他真心觉得学校太好了,而同学们也太好了。中午的时候,大家在一起吃了告别饭。都称这是最后的午餐。饭后,彼此又拥抱着告别。这一别,谁也不知什么时候再得相见。涂自强在跟同寝室几个同学分手时,竟淌出了泪水。

整个寝室立即清静下来。涂自强亦清点着自己的东西。这地方他住了四年,现在,他将带着行李走向茫茫大海一样的社会,那感觉,仿佛离家出走。走时,回望又回望,知道这地方自己是再也回不来了。

按照同学的指点,涂自强在武昌的石牌岭找了间租房。这里是城中村。街道狭窄,房屋杂乱。村民们将自己的房屋略加改造,便成租屋。因为简陋,所以便宜。又因此地距大学和电脑城近,便成毕业生的云集之地。他们像鸟一样,每日早出晚归,夜间栖息在此。涂自强与邻校三个学生合租了一间屋。一个月各出一百一十块钱。

上班三天,涂自强为自己拟了一份生活清单:

房租水电:140元

吃饭:300元

乘车及电话费:120元

生活杂用工:40元

机动:50元(买换季衣服及鞋等)

总计:650元

他想,这是他一个月的起码用度。他所有费用都必须控制在底薪700元内。如果他只用掉650元,每个月就可以留50元给母亲。两个月寄一次,母亲收到这钱,一定会高兴坏。她的生活因有此钱也会好很多。涂自强仿佛能看到母亲满脸得意的神情。倘若他的业绩出色,年终提成加奖金能拿到一笔大钱,他可以去存起来。将来需要花钱的地方多得是,比方他家的房子已经很旧了,他得设法修整修整;再比方,他将来要在武汉成家立业,迟早得在此买房。他想,他的节俭度应该是:近十年内,为最高级节俭;再十年,为比较级节俭;再十年,刚可进入普通消费级,像正常人一样生活。那时,他四十出头。而真正的享受生活,怕是要到五十岁之后。以他这样没背景、没外形、没名牌也没高学历的人,恐怕只能是这样一种按部就班的节奏。其实他的一生如能这样,他觉得倒也可以满足。

同室的三人看到他的清单,便都惊呼,跟女生喝杯咖啡的钱都没有算,实属神仙清单呀。那你活着是为什么呢?

涂自强便笑,说我就是当代神仙。我活着是为了未来。其他人便都认定他的人生观有问题。涂自强依然笑。他想他们是无法理解的。不过他也不需要他们理解。他们喜欢说,彪悍的人生无须解释,涂自强心道,到了他这里,完全可改为俭朴的人生无须解释。何况,他自己也从来没喝过一次咖啡哩。

又一轮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

工作比想象得更辛苦,而生活比想象得更糟糕。同住的人们虽在不同公司工作,但辛劳似乎大同小异。每晚回家,衣服顾不得脱,便躺在床上发牢骚。说是早知如此,真不该读这个大学。又历数他们高考落选的同学,收入已经达到了多少多少。牢骚发完,总是要骂一骂老板如何心狠手辣,动辄加班,稍有不对,便克扣奖金之类。睡意在骂声中到来,于是各自呼呼大睡。经常的时候,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便这样一觉到天明,然后又开始完全相同的一天。

日子周而复始,劳碌繁忙并且单调无趣。但对于涂自强来说,这一切都不算什么。他早出晚归,把所有能用的时间都用上。他吃方便面,有时也吃馒头,实在馋了,买两个肉包子。他不需要饭菜口味,也不需要生活品质,他只要不饿。不饿方能有力气支撑身体,于他来说,就足够了。老有同室的人说他,你未免太苛刻自己了吧?他会惊诧地问道,是吗?我觉得还好呀。

是的,涂自强没有觉得生活苦,也不觉得生活单调。因他原本的生活就是这样。而那时,他的目的尚不清晰。现在他有清晰的个人目标。他要在这城市里安家,要在这里扎根。他正在为之努力。这是一个必需的过程。他正在这个过程之中,浑身都是动力,何曾觉得辛苦?何况,他想,当年高考不也这样?甚至比这更辛苦,生活比这更差哩。有一天,同室几人闲聊这个话题,大家都说,以前的人忆苦思甜,忆的是旧社会之苦。他呢,一回忆,全是高考岁月的苦。说得所有人哄地一笑。涂自强平素很少插话,这次也说,可不是?吃过了那番苦,此后还有什么苦吃不了?

冬天来了,租屋的气温能到零摄氏度以下。平常他们冲凉都在公共厕所。而高寒之下,这里洗澡几无可能。甚至早晚时节,水管都被冻住。附近的旅社开有公共澡堂,但每次洗澡要十块钱。远一点也有八块洗一次的,可来回车钱去掉两块,等于一样。涂自强先前犟着不去洗,心想脏就脏一点,忍过一冬,暖和了再洗也一样。以前在乡下,还不是好几个月洗一回澡?但有一天,终于有同室的人提了抗议,说你省钱可以,但你不能浑身太臭。大家住在一起,本来就臭,你不洗澡,屋里的臭就臭出别的味道了。

涂自强不服气,说还能有什么味道。

同室的人说,馊呀。臭能忍,馊难忍呀。涂自强闻闻自己,觉得果然又馊又臭。

这天赵同学给他电话,说班上李同学从外地来武汉,大家小聚一下。涂自强觉得自己一身臭气去见同学,也不好意思,便决定去浴室洗澡。走到旅社门口,看到要十块钱,他怎么想怎么不服气。洗个澡十块钱,天理难容呀。徘徊半天,还是决定不洗。

聚会就在李同学所住酒店附近。李同学回家便去地委当公务员。他经常下乡,居高临下,派头便显现出了一点。大家见面寒暄一番嘲讽一番,便掉头都问涂自强过得怎么样?马同学和赵同学开年即要出国,只有涂自强一人在艰苦中打拼。涂自强觉得这很自然,这就是他的生活。便笑而作答,说还可以。

赵同学说,几个月没洗澡了?

涂自强便笑说,你鼻子真灵,忙得厉害,没顾上。

赵同学说,你身上这臭还用鼻子闻吗?说罢便对李同学说,赶紧,把涂自强弄到你酒店先去洗个澡,不然我们这顿饭是吃不好的。

大家哄然一笑,都说“是是是”。涂自强心里大喜,便也笑。

于是便跟了李同学去酒店。酒店虽然普通,但有浴室已经让涂自强惊喜万分。李同学说,我先过去喝酒,你反正也不喝。洗完就自己过来。

屋里有暖气,即使脱光,也绝无寒冷感。而此时的户外已是冰天雪地。涂自强很是兴奋,心想自己运气总是很好。他脱了衣服,进到浴室。浴缸的水龙头有两个水阀,他一下发蒙,不知道自己应该用哪一个。他试着打开一个,发现怎么放都是凉水,于是赶紧关上。又试开另一个,水却烫得厉害。他顿时有束手无策感。忙打电话给李同学,李同学教给他,说两个都开,要慢慢调,调到你最喜欢的温度。

放下电话时,涂自强听到那边同学的笑声。他也觉得自己好笑,笑完又想,自己就是个乡下人嘛,不懂有什么办法。热水出来了,却在浴缸里存不住。他又不知道怎么才能将浴缸的水漏给堵上。正四下试探,赵同学打来电话,说,你知道怎么把浴缸堵上不?

涂自强真觉得救命的人来了,忙说,就是不知道呀,正琢磨哩。

赵同学就笑,说,我猜着你不知道。这里有小机关哩。所以赶紧电话你。你把浴缸上一个小柄朝下压一下,就可以了。如果要放水时,再把它抬起来。如果想洗淋浴,就把浴杆上的圆柄拔一下。

他说话的背景全是笑声,音量狂放。一个声音说,怎么连基本常识都不懂呢?涂自强知道他的同学们在笑他,这一回他心里略有不快。暗道,有那么好笑吗?我是不懂常识,可你们知道我是为什么不懂的吗?

这个澡涂自强泡了好久,一则他觉得浴缸里太舒服了,二则他几乎不想回到同学中去。他泡了澡,又淋浴了十几分钟,最后,他不得不放弃继续洗下去的想法。回到同学中时,他满脸红扑扑的,跟那些喝了酒的同学几无两样。李同学说,洗好了?舒服吧?

涂自强说,当然,让你们见笑了。

赵同学说,换个人,大家也不会笑。因你性格宽厚,不会真自卑假自尊,所以大家就笑得放肆一点。

涂自强立即释然,觉得自己险些如此了。他说,我不懂这些很自然呀,我要是懂,才奇怪哩。

赵同学说,说得也是。由此也证明,我们涂同学从来没有到酒店泡过妞。

大家又笑。李同学说,还用这个来证明吗?凭他那一身臭味,哪个妞肯靠近他呀。一桌人笑得更厉害,有人把嘴里的饭菜喷了一地。

涂自强此时觉得真饿了,他闷下头大口吃菜,由着他们笑闹。他知道,他们的笑并无恶意,只是开心而已。懂得多的人,经常会笑笑懂得少的人。就像城里人经常笑乡下人一样。涂自强经常如此被人讪笑,他已习惯。他对自己说,这没关系,下次我就会了,我会了就不再有人笑我。

饭罢分手时,李同学说,我经常过来出差,以后我每次来都给你电话,你来酒店洗澡就是。不洗白不洗。

涂自强说,好呀。

晚上回家,涂自强走在冰雪满地的路上,心想,这真是一个愉快不过的夜晚呀。

离春节只一周了,隔得近,仿佛一眼可以穿透时光,看到那个日子。公司早已通知腊月二十八放假。临近节前,稍闲一点。涂自强和几个同事一起算计自己的收入。涂自强去公司晚,拿得最少,连提成加奖金竟也能拿到五千多块。看到计算器上的四位数,涂自强的心怦怦直跳。他想,我可以带着这笔钱回家见母亲了。要给她买件新棉袄。山里冷,还要给她买一套保暖内衣。嗯,最好把手头所有钱都提出,把房子好好修整一下。涂自强把自己想得十分兴奋。

腊月二十五的时候,涂自强决定中午去买车票。一早到班上,突然发现同事们都神色怪异。

涂自强说,什么事?

一老同事说,听说老板不见了。

涂自强大惊,说前两天还见他来着。

老同事说,会计把奖金算出来了,找他签字,好发给大家,结果怎么都联系不上。

涂自强说,哦,或怕是有事呢?也可能手机没电了。

老同事说,去了他家,家里锁着。小区保安说,前两天他们就搬家了。听说是搬到南方去哩。刚才打开他的办公室,他的东西全都搬走了。公司里重要的东西也都不在。最重要的是账上的钱也都悉数提空。会计觉得不对头,这才跟大家商量。

涂自强有些发蒙,脑筋一时转不过来。他想到自己的五千多块钱,觉得老板是自己的学长,看上去人不错,成天笑眯眯的,怎么会做这种事?

公司的人全都了无心事地坐等老板消息。有人怕老板出意外,电话报警,警察说,没到24个小时,不受理。又有人间接地认识他的熟人,试着打电话询问,却也都没结果。涂自强始终不相信老板会甩下他们自己走人。他想他或是有什么事,没有办法通知他们。又或是他本人有何意外。到了下午,会计接到短信,他沮丧地坐在椅子上,把自己的手机给大家各自传看。涂自强这时看到了老板的信息:很抱歉。我因受人威胁,不得已提前离开。对不起各位。欠大家的钱,将来我设法归还。

办公室里立即炸了锅,虽然已有预料,但大家还是愤怒不已。涂自强不解,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这样?

没有人回答。一个同事开始砸东西。涂自强也很想砸,但他还是忍了。他想不通,他一个从乡下出来的穷孩子,已经有能力办公司了,为什么又会走这一步。亦有人说,报警呀,这事必须报警。他欠着我们的钱哩。

会计说,报吧。报了又有什么用?底薪给了你,只是没有奖金和提成。

又有人叫,这也是很大一笔呀。

会计说,他既然想到了跑,就会想到怎么对付人。他会告诉警察,没效益,所以没有提成,也没有奖金。

同事又喊,莫非你跟他一伙的?

会计苦笑道,我?我退休在家,他返聘我,我也没拿到钱呀。我这么说,是因为我比你们吃的盐多。这楼里,你们也看得到,几天倒闭一家公司。卷席而逃的也不少,哪家报警管用了?

涂自强跌坐在椅子上。他知道这出戏已经结束,他的五千多块钱也打了水漂。会计的叹息,便是句号。他不再作声,心里却有一种悲哀。说不出的悲哀。

同事们都闷坐着,直到天渐昏暗。会计便说,唉,都是辛苦人。大家相处一场,就算老板跑了,同事还是有感情,眼看过年了,吃个散伙饭吧。我把年终账复印一份给大家,盖上财务章。这章子恐怕也就今天还能用一下。或许哪天遇上那个混账,讨不到钱也要讨个公道。

似乎只能如此。一伙人垂头丧气跟着会计出门。冬风凛冽,他们步履缓慢,倒像是在风中散步。

散伙饭是珞瑜路一家中等的餐馆吃的。菜好吃,价也不贵,十来张桌子,客人坐得满满的。上菜便显得太慢。大家只能一边等菜一边喝闷酒。餐馆老板有些不好意思,忙不迭地赔小心,说实在抱歉,打工的都回家过年了,人手不足。

会计说,再招几个呀,这年头,有钱还怕找不到人?

餐馆老板说,平常人还好找。这时候,谁不想回家团个圆呀?还真是有钱都找不到做事的人。

涂自强说,春节你们也不关门?

餐馆老板说,但凡春节,生意特别旺。而今老百姓都想开了,过年也不在家做饭,全在外面吃,一天抵得上平常几天。你看看,这时候哪家餐馆想关门?都在找人。可是给双倍工资都难找得到。

涂自强听着心便动了一下。饭罢与众同事道了别,一想到自己五千块钱转眼成空,春节回家也成泡影,便有些心烦。那个原本一眼能看到的日子,此刻似在朝远方快速奔跑,一直跑到与他相距遥远。涂自强想,该怎么向母亲交代呢?说他没钱回家?他一个月七百的底薪,的确是所剩无几。他的确没钱回家。但如果不回家,留在这里,他又能做什么呢?

冷气还在下落,涂自强身不由己往回走,他又走到适才离开的餐馆。那里依然灯火通明着,仿佛一股暖意从里向外溢。

涂自强径直找到餐馆老板,说,我来你这里打工怎么样?

老板说,你是刚才吃饭的客人?看你这副斯文样子,怎么肯做这种粗活?就算肯,你又怎么做得下来?

涂自强忙说,穷孩子出身哩。什么活干不了?听说在美国,博士都上饭馆打工挣钱糊口。

老板说,倒也是,这话我也听讲过。真想来,你试试?这里是出体力的,不需要文凭,所以我的工钱不按文凭来算。

涂自强忙说,这个我明白。春节期间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点活干。

老板说,也不回家过个年?

涂自强说,这时候回不去了。今年雪大,家里说已经封山了,回去要走几天山路哩。

老板便说,爹妈不想吗?

涂自强想起母亲站在车站的姿态,苦笑一下,说,当然想,想也得忍呀。眼下吃苦,也是为了将来能长久住在一起是不是?

老板说,也是。看来年轻人还是有志向。我留你了。包吃包住,不算奖金,一个月一千二。不过,就只这一个月。过完年就算完。

涂自强忙说,当然当然。过完年我还得找我自己的事哩。

老板便笑,说,看我糊涂的,忘记你是斯文人哩。

涂自强一天都没歇,第二日便去那家餐馆打工。餐馆的氛围,令他一下子想起在学校食堂的日子。虽然排场不同,气息却是一样。涂自强扎上围裙,戴上袖套。这是学校食堂师傅送给他的,他一直留着没扔,心想说不定哪天还会用。孰料真的派上用场。他动手几分钟,所有人都吃了惊,皆说,你这是熟手?

涂自强说,上大学时,扎扎实实在学校食堂打了四年工。

大厨便高兴坏了,说,这回算是赚了。以为学历高的人做事不行,想不到还比没学历的人强几倍。

老板亦开心,开心过后又叹道,我表哥是老大学生,一毕业就是好工作。立马就成有权有势的人。哪像现在的大学生,白读了书,出来连工作都找不到,真是可怜。

大厨便说,其实我觉得国家根本不需要办大学。穷人的孩子,读了也是白读,四年出来,照样找不到事做。有钱人家孩子,同样也是白读,因为不读书也能找到好工作。

老板说,咦,还以为你只会炒菜,想不到还有点想法。

涂自强就笑,说,是这个理,但也不全是。

老板就说,看,这就是读书读坏了,说不出有准头的话。

大家便都笑。笑声像水,一丝丝地冲洗着涂自强先前的坏情绪。他想,就是这样了。有白天就会有夜晚。只当过了个黑夜,现在又是白天了。而餐馆里的笑声,就是阳光。

在餐馆打工最大的好处,就是每天都有不错的饭菜。尤其临近过年,公款请客的人多。公款请客少有人打包,仿佛打包是件丢脸的事。菜吃得凌乱了,就倒掉。但也有好些菜,根本没怎么动筷。老板便允许端进来自己吃。餐馆菜的味道与食堂自是不能比。涂自强很少吃到这么好的菜。许多菜他几乎不识。吃时便问。问得大厨和老板当面笑,背后却叹,说这大学真是白上了。以为毕业出来当人上人,结果连餐馆客人的剩菜都吃得兴高采烈。吃完了还不识得吃的是什么。

涂自强自是没有听到这些议论。他只是庆幸自己春节没有过得冷清单调。晚间回租屋,时而会想到母亲。有点担心母亲孤身一人怎么过。暗中骂自己不孝,骂完又想,穷光蛋一个回家,拿不出钱见乡亲,母亲又怎会高兴?母亲不高兴,这孝又有什么意思?想得很了,就打电话回去。打时又忧心母亲要走太远的山路。冰天雪地,没一截路好走。便只好托村长问候。村长多是在电话那头嘶啦嘶啦叫,你妈还好呀!都说她儿子出息,在城里做大事,回来不了。家家请她哩,要沾她的福气。涂自强心里便踏实好多。

放下电话,躺在床上,涂自强便自思,这福气又是些什么呢?

年过完了,城里人开始上班,用工市场依然清冷。街上的人依然是溜溜达达的,没有节奏。这份清冷像地上的冰雪,一直延续到正月十五方才化冻。十五刚过,天色仿佛被人抹了一下,突然明亮起来。街上奔忙的人莫名就多了。餐馆的小工亦接二连三回转,招工单位的吆喝声见天响亮。涂自强知道自己离开餐馆的时候到了。

老板亲自跟涂自强结了账。并说只要以后他年节不回,都可来他这儿做。涂自强白是满口答应。不到一个月,工资加奖金,赚的钱比他在公司两个月都多。涂自强顿有惊喜感,觉得自己没有回家过年还是很值。

只是这惊喜只维持了三天。

这年的雪在涂自强的老家下得很多。城里还在过秋,山里便落雪。时断时续地下了又下。十五都过了,仿佛想起什么,又来一场。山里这样下雪也常见。封山前把过冬的粮食和日用杂货备好,猫在家里过一整个冬天,也是山里人的生活方式。

但涂自强家的房子却在这一年塌了。他的母亲被压在塌梁之下。亏得那天有邮递员进山,见有人家房子垮塌,忙打电话给村长,又把电话打到镇上。结果呼呼啦啦地来了一堆人,把涂自强的母亲挖了出来,一伙人用床板抬着,翻了两座山,轮换了几趟送到了镇医院。所幸房子破旧,屋梁腐朽,一落地便散架,加上天冷,衣服穿得厚实,只是腿受了伤,人倒还活着。

涂自强接到电话时,正在一家广告公司面试。他顿时心惊肉跳。连租屋都没回,直接赶到长途车站买了车票。他记起上次回家一路在心里痛骂自己的事。这一次,他几乎重复了相同的骂。钱大还是娘大?自己怎可为了赚钱而不守在母亲跟前呢?如果他在家,或许会把房子修缮一下,也可以让母亲过一个舒心的春节。就算坍塌了屋子,也是两人一起埋在里面。而不是像现在,由母亲一人承受。他突然觉得自己打拼的目的是想让母亲将来过好日子,可是自己却完全忽略了母亲现在的日子。将来的日子是日子,难道现在的日子就不是日子?想到这个,涂自强真恨不能踹自己一脚。

许多路段都有积雪,汽车开得很慢,涂自强抵达县城时天已大黑。车站四下里清冷,据说因路上结冰缘故,前往镇上的班车都停开了。涂自强无心等到天明,准备寻辆私人摩托赶往镇上。孰料找了半天,未见一辆。想来进山雪层太厚,摩托车怕也难行。涂自强想,恐怕只能靠走了。白天走是个走,晚上走也是个走。这段路他在高中几年走也走得烂熟,那就走吧。

想罢,拔腿便迈进了雪地里。没有月亮的夜晚,天色苍茫。白雪反射着些许光亮,依稀照耀他所熟悉的一切:山形、树影和弯曲的道路。天地之间唯他一人在踽踽独行。下山的时候,滑了一跤,爬起时,突然想起很久前他的一个梦。一个在沙漠里爬行的梦。恍然就像是他的现在。再向前走,他的心便有点痛了。他不知道这痛因来自何处。他很明白,除了这个逃掉的老板,这世界并没有谁亏待于他,这世间的人也并没有谁恶待过他。相反,那些来自无数人们的温暖,就像是许多的手一直在抚摸他。而他享受这种抚摸之后,面对的仍然是阵阵痛感。这世界于自己是哪里不对呢?是哪里扭着了呢?莫不是,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我有原罪?这本就是我的原始创痛?想到这些,他的心有些悲伤。这悲伤令他有无奈感。他只好自我安慰说,古人说过,这是因景伤情哩。

凌晨时分,已然见到镇上的几粒灯火。母亲就躺在那微黄色的灯火之中。涂自强突然决定:带母亲到武汉去一起生活!无非另找间租屋,无非多一个人吃饭,无非自己再打几份工。他只需每月比先前多挣几百块钱,便足够他和母亲两人的开支。他的母亲如此孤单,而他也是如此。他们不能再相互分离。

他在雪里深一脚浅一脚疾行,不时被积雪或是冻冰折腾得摔跤。他就这样跌跌撞撞地想,仿佛摔一跤便多一股力量。一路想过来,倒把心想得踏实了。

天露出微光,他进了镇医院,走进了母亲的病房。此刻的母亲正熟睡,比起家里的老屋,医院要暖和得多。涂自强伸手放在她的鼻前,觉得她的呼吸均匀,脸上恍然还有笑意,他不禁浑身一松,一屁股软坐在母亲的脚头,还没来得及想什么,身体便歪下,然后也睡着了。

雪终于开始化解,通车了。进山的雪还厚着,母亲靠拄拐已能行走几步,但却没有腿力爬山回家。家里房子业已垮塌,一时间也不可能盖起来。涂自强便跟母亲商量要带她去武汉的事。母亲脸上露出笑意,说我这辈子跟定了我儿。

涂自强说,当然。你是我妈,你还能跟谁?

母亲又笑,然后见人便说,这房子塌了虽说是祸,可把儿子塌到身边了,也是福哩。涂自强听母亲如此说,满心都是愧。

涂自强回了一趟家。他要去给父亲上坟,还要告诉他,他将带母亲住进城里。以后回来得少,请父亲原谅。将来一旦发富,一定把父亲的坟修得气派高大,并且每年都回来看他。

房子垮塌了大半,几根梁斜歪着,刺眼的白雪上,依稀裸露着屋里的家什。其实,家里也没多少东西,除了床和饭桌,他都不记得还有什么。哦,母亲出嫁带过来一个衣柜。涂自强自有记忆起,那柜子的门就是歪的。他想,母亲从未有什么衣物,也不必拿了。倒是堂屋案上的观音菩萨,这是母亲交代再三,一定要跟着她走的。自兄姐出事后,母亲便去山寺请回这座观音。她天天拜早晚拜,全部祈祷都是保佑她的小儿子。母亲认为,涂自强的今天,全是菩萨保佑的结果。母亲没有文化,笃信观音,这就是她全身心的文化,涂自强想。

未塌落的小半屋顶上还有雪。下面恰是涂自强的房间。他钻了进去,想找点东西留作念想。床边有个纸盒,翻了几翻,发现几张自己在中学与同学的合影照,又看到自己的两个日记本,他都拿了起来。这些是珍贵物品哩,他想。想罢,搬了半天断木,找到母亲的观音,突然又想找找有没有父母的照片。找了半天,都不得见。他想起自己几无印象父亲曾经照过相。钻出时便对自己说,一定要带母亲在武汉多照几张相片。不然将来结婚生子,孩子都不知奶奶长成啥样。

中饭在四爹爹家吃的。四爹爹说你放心带你妈走,等雪化过,屋里的杂物他会让人帮着收捡。涂自强忙谢过。又对四爹爹的儿子说,清明时分,还请大哥代替我给我爸上一下坟。四爹爹儿子说,那是当然。然后大家热烈地讨论起武汉。都齐声让涂自强在武汉立住脚,往后大家去省城玩呀,或是打工路过呀,再或是娃儿上学呀,都有地方投宿,有个什么事也有关系好找。涂自强忙不迭地说,是呀是呀。说完自己心里却苦笑。

离开镇上那日,也是个好天气。母亲的拐杖还没脱手。原本他们还能住几天,可他们住的房子是镇上一个办事员的宿舍。家里屋塌了,天天住镇医院病房也付不起那么多钱,正好办事员被派到县里学习,宿舍空着,镇政府就安排母亲临时住他的宿舍。现在,学习班结束,人家要回镇上班。涂自强原想再找间屋子过渡一下,他希望母亲的腿好得利索一点再走。母亲却说,带着拐杖走吧。在这里是住,在武汉不也是住?涂自强想想,觉得也是。

涂自强万没料到这一趟出门如此艰难。母亲坐上车后,没走多远就开始晕车。尽管涂自强已经细心备有几个塑料袋,但母亲的呕吐仍然让他吓得不轻。到了县城,他见母亲吐得脸色都变了,便不敢买当天的票。

他找了一家小客栈,让母亲先住下。他带母亲在县城里吃了点东西,母亲缓过劲来,拄着拐想到街上看看。母亲还是年轻时去过县城,以后多年就待在山里。她完全无法想象县城里的繁华。从小客栈的窄街一出门,走过一个红绿灯口,母亲又开始了晕街。她扶着电线杆,说来来去去的车晃得她头昏,再也没办法挪步了。涂自强开始还希望她能适应一下,但母亲一步不走。他只得费力气把母亲背回了旅馆。母亲躺在床上好半天才舒缓,说这城里有什么好呀,那么多人呀车呀,走路都不方便。

涂自强说,这算什么,到了武汉,比这热闹几百倍。

母亲一听,便有些战战兢兢,说,比这还多?

涂自强忍不住笑。他想起来自己当年初到襄樊的样子,笑完,说,妈你也别怕,你只要过上几天就自在了。回家才不习惯哩。

母亲嘴一撇说,哪有的事?

涂自强让母亲休息,自己出去为母亲买晕车药。走到药店附近,他竟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从药店出来。那面孔没有一丝笑意,眼里满是忧伤。那是采药!她挺着大肚,手上拎了塑料袋,蹒跚地走过马路。涂自强的心怦怦乱跳,他闪在街边,一直看着她,直到她消失不见。涂自强想,她结婚了。她有了孩子。她过得并不幸福。想罢,自己也有满心的不幸福感,只想找一处地方,哭出声来。他们的脚果然走的是全然不同的路,但他们的不幸福却是相同的。

歇了一晚,又坐车赶往武汉。这一路母亲吐得更厉害,涂自强忙了一路。下午到武汉时,两人都快虚脱。

涂自强在镇上已经托同住的朋友帮忙另租了房子。他带着母亲,辗转两道汽车,走走歇歇,晚上快十点才到住所。同住朋友已搬来涂自强的全部行李,开了门烧了热水在那里等候。见涂自强说,不是傍晚到站,怎么现在才到?

涂自强忙说,我妈腿不好,又晕车,不敢让她打的。所以,我们一路走走歇歇哩。

新租房距原先的合租屋相距不远。因不是合租,房租比原先贵了一倍有多。母亲腿脚不便,涂自强要求室内有厨房和厕所。这样费用便又高了一些。同住的朋友说,我们几个想帮你再砍砍价,但实在砍不下了。不要这间,也没更合适的。怎么住还是要交通方便一点吧?涂自强忙说是是是。

母亲坐在床边,晃着头四下看着,然后说,你在城里就住这点屋子?

涂自强说,嗯,原先更小。好几个人合着住哩。

母亲说,我儿,你不是上了大学吗?

涂自强说,大学出来还要苦一阵子,才有好日子过哩。妈,你跟着我也要吃点苦了,不过我会尽快让妈过好日子的。

母亲说,那你干吗不回去?咱家把房子重新一修,比这个可大多了。

涂自强说,待在家里哪有奔头呀?你看咱爸,苦了一辈子到死都没苦出头。在这里,苦上几年,买房买车,就能熬出头哩。

母亲“哦”了一声,似乎有点明白。

这一晚涂自强睡的地铺。他把床让给了母亲。没有被子,他裹着大衣睡了一觉。他已想好,明天去买张折叠床和棉被,再去添置点生活用品,这样,他和母亲在这座城市就能过上正常日子。他一定要在这里安家,一定要让母亲自如地走在街上,像他在小街经常见到的那些大妈一样,拎着菜篮,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秋天到来的时候,涂自强的日子终于稳定了下来。这期间,他找过无数工作。大的公司人满为患,他没有背景,学校牌子又不够硬,只要武大、华科的毕业生出现,他就会被挤到一边。小的公司则不稳定,不是老板容易翻脸,便是公司撑不下去。克扣或拖欠工钱的公司,他是无法待的。因他缺了钱,万万不行。他去广告公司当过策划,去保险公司做过推销,又去房地产公司做过文宣,还去电器商场送过货。有一段时间,他甚至给人安装空调。有一次,他去一家书城装空调,十来个衣着优雅的女人在那里做读书活动。一个中年女人慷慨激昂地批评眼下风气,说今日之青年,只知赚钱。就连那些大学毕业生也都说一嘴俗话,满身铜臭,没一点知识气。根本原因,就是读书少了。说得其他女人全都连声说是呀是呀,现在风气就是坏。年轻人没一点理想,活得像行尸走肉一样。

涂自强听得心下惭愧,他低头看看自己,觉得自己就是满身铜臭味的那一个,也是活得像行尸走肉的那一个。乘公交回家时,他的情绪有些低落。天色已暗,路两边的霓虹灯已然亮起,满城璀璨。他恍然觉得映在夜色中的这些璀璨其实就是他心底深处的理想之光。他从不知应该如何描述自己的理想。理想是什么形状有什么质地,他几乎没有任何勾画的依据。而现在,都市夜晚的灯火给了他一个朦胧幻觉。他想,我的理想就是这个样子呀。它就是这黑暗中花团锦簇的光芒哩。我的赚钱就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到这光芒之中生活哩。

涂自强很容易想通了,也很容易把自己的痛苦化解。回到家跟母亲说起了这个。母亲说,啥理想呀,你没钱了,一分钟就被踢到黑地里。一晚上咱就得回到老家。

母亲已经爱上城市。只用了半年,她就觉得跟山里比,她这过的才叫日子。而实际上,她住在武汉最贫民窟的地方。母亲常说,多好,上厕所都不用出大门;多好,不用烧柴了,火一碰就着。眼睛被柴烟熏了半辈子,天天流泪,现在也止了;多好,也不用去担水,冷水热水一拧管就有;多好,只需要走几步就能看到大街,比咱镇上都热闹好多;多好,屋里夜晚亮闪多了,不像山里,一个鬼火,屋角都照不见;多好,想吃面条,开水一泡,就有得吃,煮都不用煮。

这些话,母亲一天唠叨几回。原以为没有了山,没有了开阔的自然,没有了屋前屋后的园子,没有了猪和鸡,没有了熟悉的环境,母亲会不习惯。没料到母亲却说,新有的比没有的要多好多哩。涂自强想,这就是了。原来母亲的心与我是相通的呀。

母亲的腿尚未完全康复,走路依然一瘸一拐。涂自强便让她尽量待在家里休养。但料理家事,母亲已经没有问题。早上,涂自强上班后,母亲便清扫屋子洗衣服。涂自强已教会她用电饭煲,也教会她用煤气炉。中午,涂自强多不回家,母亲便吃头天剩饭。下午没事,她便拜拜观音,然后睡觉。有时也瘸着腿,晃出门,在附近跟煮茶叶蛋的老太婆聊聊天,又跟摆摊的老头扯扯闲。她的乡音太重,人家听不太懂她说什么。反过来也一样,她也听不太懂人家所说。可是有几句,她还是听明白了,就是大家都说她有福,啥事不用做,有儿子养。她便颇为得意。涂自强经常回得很晚,有应酬时,她便关灯自睡。每天能见到母亲或听到她的鼻息,涂自强有安心感。他觉得比起之前自己一人在此挣扎心里要踏实得多。

涂自强在一家暖气公司工作。但他依然没有任何存款。低微的底薪和业绩提成,让他养活两个人不是轻松的事。而且忙碌之中,他的心经常无端空虚,没来由地心烦意乱。在夜晚,他常常会想起采药,想起她挺着大肚的身影。时而也会想起食堂里中文系女同学。行在路上,他忍不住要朝着那些衣着鲜艳的女孩张望。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母亲说,去说个媳妇吧。涂自强便双手一摊,说现在哪有条件,养不活哩。

公司的女孩也不少。但似乎没有人将他当男人。中午吃饭,他总是买最便宜的盒饭。女孩子们一边把肥肉扔进他碗里,一边教训说,钱是赚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涂自强不反驳,只是笑笑,心里却想,得多大的底气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一个细眉的女孩,是涂自强喜欢的。他常常情不自禁凑到她身边吃饭。大家便笑说,看来涂自强春心萌动了哩。细眉女孩却直接说,要动也别动到我头上。你要房没房,要钱没钱,不是我的菜。

涂自强不服气,便说,我年轻,难道以后挣不到?再说了,一起打拼的爱情才更可贵呀。

其他女孩便都笑道,就你?在城里连半个关系都没有,租间石牌岭的破屋子,家里还蹲着个老娘,找你还不死定了。

男同事们也都笑得一哄,说涂自强你就死了心吧。这里的女人,都是想找有钱的主过舒服日子,没人会跟你一起打拼到等你有钱的时候。这都什么时代了,你还指望有爱情?

是呀,现在不是他的时代。他的时代属于十年之后,或者更远。因为,涂自强想,他眼下根本给不了任何一个女人幸福。他唯有豁出命去打拼,才可能扭转自己的局面。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没有女人就没有吧,这是天定的命运。他必须给自己充分的时间。

天开始有了冷寒气,母亲的腿终于能像正常人一般行走了。渐渐地她在家里待不下去。她不停地嚷嚷说,好好一个人,闲在这里,不种地不喂猪也没个正经事做,这都活成啥样了?涂自强听在心里,觉得她说的是,嘴上却说,忙了半辈子,再闲半辈子,也行哩。

有一天,涂自强跟着项目经理一起谈下一幢商业大楼的供暖合同。项目经理很高兴,便说,走,晚上我请你吃饭。两人便下了车。门边一家熟悉的招牌令涂自强心里一暖,他说,去这家吧,不错的。我在这打过工。

于是两人走了进去。餐馆老板见涂自强带客人来,大为高兴,说大学生好久没来了,我们还怪想你哩。后面请的小工没一个赶得上你。后面大厨也听说是涂自强点的菜,量便给得足足的。最后还多送了一盘鸡爪子。

吃完,与项目经理分手,涂自强留了一步。他突然觉得母亲可以来这里打打工。于是问餐馆老板是否要人。老板说这时候人手还好找。说完又说,如果你愿意来,我当然欢迎。

涂自强便笑,说,我现在的工作还不错哩。又说,我是想帮我妈找个事。然后讲述了他在春节后的经历。最后说,我妈没文化,见识少,我不知道她能做什么。可是洗菜洗碗应该没有问题。

老板想了想,说,养了你这样的儿子,你妈应该人也不错。不过,年龄大了,动作慢,工钱不可能像年轻人那么多。

涂自强见老板有意,忙说,钱少点没关系,就想让她有个事做做。

事情就这样解决了,两人约定,明天就过来试试。做得来,就留下做,做不来,老板说,你也知道,我这是小本经营,养不起人的。涂自强忙说,当然当然。

涂自强很兴奋,但也有担心。母亲毕竟从未在外做过事,也不善与人打交道。整个晚上,涂自强都在教她。母亲虽吵着要出去做事,临到头上,却也有几分胆怯,那份神情,就像小孩第一次上学。

次日早,涂自强带了母亲出门。一路教她怎么坐车,怎么走路,怎么根据标志拐弯,进了餐馆,又仔细交代她一二三,拜托了餐馆老板和大厨多加照应。老板对涂自强母亲说,你摊上这样的儿子,是福呀。母亲没听懂,涂自强翻译给了她,她便使劲点头,一副聆听教导的样子。

涂自强交代完,便与母亲告辞,约定晚上他来接她。母亲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望着他,仿佛是把她遗弃在了那里。上了公共汽车,涂自强还在想母亲那副表情,他觉得好笑,又想,上了年龄就像小孩了。

涂自强这阵的业务都在郊区,路途遥远,每天回家都很晚。这天他赶到餐馆接母亲时,餐馆刚刚打烊。得幸夜里有人守店,母亲便坐在里面等。涂自强很高兴,觉得母亲一天应该是顺利度过。回去一路,涂自强便问母亲头天上班的感觉如何。母亲说,摔了几个碗。

涂自强便笑,说这是常事,都会打碎碗哩。

母亲又说,他们讲话我不懂。

涂自强忙又说,听熟了就会懂。

母亲便不再作声。涂自强心想,餐馆的事杂,想必也累。一到家他便让母亲赶紧休息。母亲拜过菩萨,上了床,坐在被子里,方说,伺候人哩。

涂自强说,服务行业都是伺候人的,我干的这个也一样。

母亲说,啥人都伺候哩。我在山里都没干过这活儿。进了城还得看人脸色。

涂自强便又笑,妈你这是旧观念了。城里人啥都干哩。干活赚钱,又不丢人。美国总统的儿子都洗碗。涂自强并不知美国总统的儿子有没有洗碗,他知道的是,在美国,在餐馆洗碗很正常。

母亲躺下不再说话。涂自强有几分心慌,因他并不知母亲心里到底想什么。这一夜,他没有睡好。他不知道让母亲去餐馆干活是不是错了。他希望母亲能够生活愉快,如果她不愉快,是不是别去?无非自己再辛苦一点而已。

早上起来时,他问母亲,妈,今天去不去?

母亲从容地说,当然去。上班哪能一天去一天不去的?

涂自强松了一口气。他想,或许生活就是这样,很多事情得自己想通。别人的安慰和劝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涂自强心放松了许多。这天,他正接待一个大客户。餐馆老板给他打电话,问他在哪。涂自强心里一紧,忙问,有什么事?

老板叹口气,说你有空就来一趟吧,电话里也说不清。然后便挂了。涂自强知道一定是母亲有事,便匆匆跟项目经理打了个招呼,让他另行安排业务员,便自顾自地跑掉了。

涂自强赶到餐馆,此时尚非就餐时间,几无客人。母亲有些孤单地坐在餐厅角落。她神情沮丧,似乎哭过。涂自强的心仿佛被刺。他奔过去,说妈你怎么了?母亲见到他,一把将他的手抓得紧紧的,仿佛溺水的人抓到救命稻草。涂自强的手被抓得很疼,但他忍下了,接着又问,怎么回事?

母亲说,回家吧。

餐馆老板见涂自强来了,便要拉他一边说话。母亲却死死抓着涂自强的手,生怕松掉手就再抓不着似的。涂自强安慰她说,妈你坐一下,我跟老板说几句话。母亲死活不松。涂自强便只好对老板说,一会儿我打电话给你好不好?

老板叹口气,说也行吧。说着从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涂自强,说回去看吧。涂自强心里有数,便点点头。

整个一路,涂自强的手都被母亲紧紧抓着,一句话也不说。涂自强想,母亲定是受了惊吓。想罢有些难过。进了家门,她像是到了自己的地盘,卸下千斤担子,全身一松,躺倒在床上。涂自强忙说,妈你累了,歇一会儿,我去买点小菜。

站在马路边,涂自强给餐馆老板打了电话。老板说,你妈刚来,先是洗碗。她年龄大了,洗得慢不说,还洗不干净。催她急了,她就发慌,摔了不少碗。头天以为不适应,结果连摔三天。就让她端端菜顺便抹桌子,可她做不来。今天把汤泼在一个客人的裙子上了。那女人嘴巴也狠,当下发脾气骂人。干我们这行的,得经得起事。你妈倒好,跟人对骂。骂了几句,居然两人扯衣服揪头发打了起来,拉都拉不开。我店子虽小,开业这几年,还从没有过这样的事……老板说着火气便上来了。

涂自强只能忙不迭地说一串对不起。老板说,我知道,这也怪不得你。算啦,就到此为止。信封里是她这几天的工钱,是看你的面子给的。涂自强又连说了对不起又说谢谢。

回家一进门,母亲翻身从床上坐起,说明明我的碗洗得很干净,桌子也抹得干净,他们城里人就说不行。那女人骂丑话,我就不能回嘴了?老板还向着她。

涂自强不知如何说,若解释城里与乡下之不同,恐怕火上浇油。便只好笑了笑,说是呀,他们啰唆哩。本来他们缺人手,我就说妈去给他们帮下忙的。妈如果不想帮,我们根本就可以不去。

母亲说,我做是可以做,可我跟他们合不来哩。

涂自强说,那就不去了。看,妈你比我强多了,只去几天,就赚了这么多钱。涂自强说着把老板交给他的信封递给母亲。

母亲有些讶异,打开信封,数了数里面的钱,脸上露出悔意,说比卖鸡蛋强哩。她顿了一下,又说,我还能去不?

涂自强说,算了。那边也太累。我们换个轻松的。妈挣的钱,我要给存起来。

母亲想了想说,也是。城里的钱好赚。我还能赚更多的哩。

涂自强说,可不是?

吃过饭,涂自强抢着洗碗。便这时,总经理打了电话过来。总经理说,你怎么能把客户甩下自己走人呢?你知道客户怎么讲?看到业务员这种态度,就知道公司管理不善。这让他没有任何信任感!我知道你家里有事。可是在公司里,客户就是上帝,你懂吗?你自己写个材料吧,你要对公司有个交代。

涂自强没有半句辩解。对于公司,这却是他的错。但是,他想,对于我来说,我妈才是我的上帝呀。

这天的晚上,涂自强做了梦。他梦见了父亲。父亲身上尽是血,也不说话,只是瞪着眼睛看他。涂自强挣扎着,想跟他说几句什么。结果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他在挣扎中突然醒来。父亲不见了,眼前昏黑一片。小街上闪烁不定的灯光透过窗子,隐约地闪在屋里的墙上。涂自强突然觉得浑身不舒服。这种不舒服是从血液里从筋骨里散发出来的。他想,大概我真的是很累了。

十一

下雪了,这样的雪跟山里比简直不算什么。租房墙薄,就算门窗紧闭,但仍有冷风飕飕的感觉。母亲从餐馆回来后,就开始做棉衣棉鞋。她穿了厚厚的新棉袄,仍然觉得寒气逼人。母亲说,雪看着不大,咋比山里还冷呢?

涂自强便去给母亲买了一台取暖器。母亲坐在取暖器边,瞬间暖和起来。她高兴坏了,说这城里人就是有办法。涂自强见母亲如此开心,虽然花光了他钱包里的钱,他却觉得十分值得。

房东冒着雪过来通知说,这一带很快要拆迁,政府改造城中村,你得早点准备哦。涂自强吓一大跳。这时节正是他们公司最忙的时候。气候越来越冷,家装暖气的人也越来越多,他正想在此时抢做业绩,哪里有空去找房子?

几个月来,涂自强几乎没有休息日,天天都在奔波。天寒地冻,他经常感冒咳嗽,也顾不上看医生。一是没时间上医院,二是药费贵得离谱,他的工资刚够两人吃饭,他再无力支付其他费用。赵同学从美国回来探亲,同学聚会时说,这点小病,在美国根本不去看医生。大量喝水就可以了。这说法正合涂自强意,于是他每天喝无数的水,喝得他动辄就得上厕所。

春节前,房东又来了,说这回是正式通知,真的要拆了,年后就动工。建议他们年前就找房,不然房租还要涨。涂自强出门看四边,果然商家都在打折退门面,挑担搬货的人满街游走。不时有人喊叫“扁担”,然后便是噔噔噔一阵快速的跑步声。很多人都在搬家,前面那条街,差不多搬空了。满街的垃圾,瞬间让这条热闹小街呈现深深的萧条。

涂自强知道不能再拖,他必须去找房子。但他发愁的并非房源,而是房租。房租一直在飞涨,他因先前合同签的是一年,所以还能扛得住。现在,他如再找一间内有厨房和厕所的屋子,再破旧,恐怕也要上到五百元。这笔钱,几乎是他一半的收入。他的工资在他业绩最好的时候,也没超过两千元。更多时,都在一千五百元以下,仅够他与母亲两人维持日常生活。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吃零食不买饮料。他能不坐公共汽车就不坐,他从来都不惧走路。当年在山里上学,他哪天都要走十几里路。他吃饭的开支压缩到不能压缩的地步。他成天奔波,一双鞋穿到不能再穿才会买另一双。公司没有为他买社保,他自己也没买。他想至少他在三十岁之前,不必有这笔花销。他要长留在此,就只能这样一分一厘地节省。

现在,他得搬家。他知道房租一定饶不了他。未来的日子他会更加拮据。涂自强愁得夜里睡不好觉。当年他学费不足,一路打工从家里走到学校,都没有像这样发愁。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日子呀,他经常会这样回忆。

早上母亲对他说,你昨夜没睡好?眼圈黑着哩。

涂自强说,没事,今晚上就能睡好了。

母亲沉默片刻,突然说,我可以去做事。

涂自强吃了一惊,说这大冷天,哪有事做?过完年再说吧。

母亲说,隔壁大姐昨天问我了,说她一个亲戚,是扫街的。媳妇生孩子,要回老家照应,问我能不能帮忙替代半年。我说得问问我儿子。我怕你不同意,一直没说哩。

涂自强觉得扫大街这事母亲还真能做,便说,妈你怎么想?

母亲说,你同意,我就去,你不同意,我就回了人家。我怕有姑娘知道你妈扫大街,就不跟你了。

涂自强笑了,说妈,真要有这样的姑娘,我能要吗?

母亲说,那也是。你说我要去不?

涂自强想了想,说你一个人在家待着,也怪无聊。有个事情做做,也好。这事比餐馆容易,妈勤快点,扫干净就可以了。

母亲脸上浮出笑容,说,可不是?我也不能让我儿太累着。

母亲的话真是温暖涂自强。他愁了一夜的事,一大清早竟迎刃而解。他陪着母亲去见了隔壁大姐的亲戚。对方也很高兴,领着他们一起见过环卫所领导,征得同意后,又带去指点哪些路段哪些要点是每天的工作。涂自强急着要上班,母亲便说,你去忙你的,这位大姐会告诉我哩。

隔壁大姐的亲戚说,你放心吧,我会带着你妈做几天的。她做熟了,我才能放手。

日子由此变得顺畅。涂自强全力以赴寻找房子。经人指点,他找到小河西村。这里依是城中村,眼下的城市改造还没顾及此处。这里的环境与石牌岭大同小异。但凡脏、乱、差之地,便是低薪一族的乐园。因为只有如此地方,房租才能稍低,而他们才能付得出这笔钱。

涂自强动手太晚,路边的租房早已满员,偶有一间,房租也高得让人腿软。他只能往村子深处寻找。那里路径更乱,房子更旧。跑了很多趟,都没找到他想要的室内带厨房和厕所的租房。每次否定,房主便说,你要这样的房子,就去高档小区找好了。看看人家要多少钱,低于一千块,我替你出房费。

涂自强把自己的房租卡定在四百元之内。他想,他们说得也不错。如果不想增加房租,便只能降低标准。

涂自强到底在小河西村租到一间十来平方米的房间。这是一幢四层的农家简易楼。纯为出租所盖。屋内陈设简单到底。整幢楼都被租满,只剩有四楼一个房间。厨房、厕所全楼共用。涂自强带了母亲过来看房,母亲说,住得这样高,我还头一回哩。介绍涂自强住过来的是他的同事。同事说,有这样的房子住就算不错啦。咬咬牙挺几年吧。

楼里都住着一如涂自强这样的人。他们每天都紧张着面孔在外奔波。这家公司倒闭就换那家,这个老板凶狠就换那个老板。这个行业没前途就换那个行业。好些人,涂自强都面熟。同事说,这伙子人,就像一群潜伏在此的老虎,现在尸从在这个破楼里,可说不定哪天就发威了。涂自强想,可不是?

搬家那天是三十。母亲照例上班,涂自强便自己一个人折腾。好在东西并不多,借了辆板车一趟都拉过来了。心想过年还是要有点气氛。便去街上买了红纸对联贴在门上。门板上倒贴了一个“福”字,意味着“福到了”。又顺便上超市买了肉和菜。他用的依然是赵同学淘汰的旧电脑,他自己折腾着升级过几次,倒还能用。这一次,涂自强装了网线。如此,他便可下载电视连续剧。晚上母亲闲时,可以看一看。乡下常无电,家里也没电视,母亲天黑在观音菩萨跟前坐坐便去睡觉,进城来也一直如此。涂自强想,现在母亲进了城,就该像城里的大妈们一样,春节的晚上看看春节联欢晚会哩。

这是他们母子来武汉后最为愉快的一天。他们好好吃了一顿有鱼有肉的晚餐。小河西村有人放焰火。他和母亲站在空窗前就能看到那些空中的灿烂。母亲看得目瞪口呆,连连说,这花儿怎么会开到天上去的?

涂自强就笑。看完之后,又通过网络看春节联欢晚会。母亲不停地说,这么多好看的人儿呀!多漂亮呀,那闺女。谁生出了这么好看的闺女呀。涂自强更是笑个不停。他说,妈,等我们钱多了,立马就去买台大彩电。

母亲说,得先买房子,把媳妇娶回来。

涂自强又大笑,说妈你出的是世界难题。

母亲也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中,涂自强想,日子就是这样天天向上的呀。

整个春节期间,母亲都在加班。涂自强倒是彻底休息。他在家里做饭炒菜,等待母亲回家。偶尔参加一下同学聚会。同学们依然像以前一样谈笑风生,个个都洋溢着勃勃朝气。但涂自强却觉得自己有一种无力。他常有不舒适的感觉。可他又说不出这不舒适到底是哪里。他想恐怕自己这一阵的连轴转,真的是有些累了。赵同学在美国只待了一年,回来就说不走了。还说看来看去,还是国内好。在外面,晚上找个洗脚的地方都没有。喝酒泡妞也都不容易。赵同学回来没多久,便进了银行。他第一个月赚的钱就超过涂自强半年的打拼。涂自强听了心里闷了一下,但他很快释然。他想,上天给我的就是这样的世界吧。而给他的就是那样的。倒是赵同学对涂自强说,我真的觉得命运对你很不公平。

涂自强笑笑说,我没这样想。因为这就是我们各人的命运。我也从没指望这世上有一个公平的社会。

赵同学连声叹息,说,亏了是你。换了别人,牢骚多得能烧房子,骂人骂得能让长江倒流了。涂自强想,如真能骂得长江倒流,他也骂了。关键骂也白骂呀,长江它只按自己的方向流哩。

几场细雨后,春天又不动声色地来临。躺在床上便能看到外面的树枝在发芽。

公司的业务要打到二线城市。涂自强主动申请下去开拓业务。一则他想,只有做开拓性的工作,事业的步伐才能上得更快,二则每月的外勤费可使他的收入增长不少。

回家与母亲说,母亲说,你干大事要紧,我一个人能行。涂自强觉得也是。母亲来武汉快一年了,对这个城市也慢慢熟悉起来。何况她喜欢这里,她愿意融入这里的生活。涂自强觉得自己大可放心。但是在出差前,涂自强还是把家住地址和自己的手机号码,清清楚楚地写在一张纸条上。让母亲放在钱包里收好,且说万一迷路,就拿这个给警察。又给她留了三百块钱。

母亲说,哪要这么多钱?

涂自强说,放在身上备个万一哩。不用,回来就存着好了。

涂自强去的是宜昌。忙碌之中,他还去看了三峡大坝。早春的峡江风光,给他一种说不出的迷惑。峡谷中的江水,混浊而平静。没人看见谁在推动它的水势,它却自己流淌得那样勇猛有力,并且悄无声息。涂自强想,地势使然。地势决定水的方向。水且如此,人又如何不如此?他的命运同样也是地势所定呀。

便是涂自强在三峡大坝想着“地势”二字时,他接到环卫所的电话,对方问他母亲怎么没有去上班。涂自强吓一大跳,说这怎么可能。对方说,已经有两天没来了。涂自强惊着了,忙打电话给房东,请他看看他母亲在不在家。只一会儿,房东回了电话,说家里没人。而且邻居说,好像晚上就没回来。

涂自强简直吓蒙了。他完全想象不出来,母亲如果不回家能够去哪里。他不顾一切,立即买票回家。同行的业务员说,你这一走,好多事情进展到半截,怎么办呀?涂自强说,我管不了那些了。我妈失踪了哩。

没来得及上车,涂自强便接到公司电话,经理希望他把手上的两笔业务做完再回来解决家事。涂自强叫了起来,这怎么可能?我母亲不见了,我能安心留在这里吗?

经理说,你要考虑后果。

涂自强说,我妈要是出了事又该怎么办?

经理说,你母亲一个成年人,或许自己出门玩了。

涂自强说,她虽是成年人,但她在这里没一个熟人。

经理说,这个我不管。可是公司派你过去工作,你却半途而废,你怎么向公司交代?

涂自强有些生气了,说你没有母亲吗?你要是遇到这样的事,又该怎么处理?

经理一字一顿说,我妈永远不会出这样的事。说罢便挂了电话。

心急如焚的涂自强根本不愿去想他此后将面对如何后果。他只担心母亲万一真的出事。他赶到家时,已是晚上。母亲仍然没有回来,邻居也说,这两天似乎真没见到她进进出出。涂自强又赶到环卫所,这里已经下班锁门。涂自强打了好几个电话,找到环卫所长。所长知他何人后,颇不高兴,说你妈不来上班也要吱个声呀。

涂自强急道,我妈不是这种人,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她晚上也没回家,会不会出了车祸?

所长用坚定的语气说,这不可能,如果有车祸,我们应该会马上知道。

这一夜涂自强没头苍蝇一样地到处寻找。到了半夜,他有一种欲哭无泪之感。无奈中,他打电话找赵同学求助。赵同学说,蠢猪呀,你报警啊!涂自强这才惊醒。

夜色深沉中,警察打着哈欠,一一询问姓名年龄外貌高矮特征衣着智商口音诸如此类。然后又开始对外打电话。他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打着,一遍遍复述涂自强适才说给他的内容。他的声音逶迤绵长,像一根软绳,一道一道地缠紧涂自强的心脏。涂自强突然觉得自己透不过气,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然撑不到明天。亏得此时,赵同学赶到。

赵同学的神情像一根有力的杠子,一把撑住了他。他说,不会有事的。绝对不会有事。涂自强,你在我眼里,就是世上最坚强的那一个,你得撑住。

天亮了,警察接到一个电话。他全身一振,望了涂自强一眼。涂自强和赵同学立即站起身。警察听了一阵,说,我们马上过去。他放下电话,对涂自强说,莲溪寺尼姑昨天去派出所报案,说有个乡下女人,坐在寺里求菩萨。神情悲痛,什么话也不讲。夜晚她们怕她出事,就留她在那里歇夜。白天她又到大殿拜菩萨,问她话,她口音太重,大家听不明白,像是被人骗了钱。她不识字,也不知家在哪里。说什么旁人又不懂。看看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赵同学一拍大腿说,绝对是你妈。你妈那一口话我是一句也听不懂的。涂自强也觉得像。赵同学开着车,他们立即前往莲溪寺去。涂自强说,我妈信佛,可能就是她了。

涂自强心乱如麻地走进莲溪寺大殿,果然见到母亲端坐一角。涂自强眼泪几乎喷涌而出。母亲却毫无慌乱,一副安详神态,似乎菩萨给了她这份安宁之心。赵同学叹说,我真是服了你妈。

见到涂自强,母亲呆望了几秒,然后便泪水涟涟。半天方说,我儿,我差点死了,是菩萨救了我。

涂自强说,出了啥事呀?你快把我急死了。

母亲方说,她在街上扫地时,见前面人掉了钱包。走在这人身后的一个小姐,用脚踢到一边,也没捡。她便过去捡了起来,正想追喊掉钱包的人,结果后面上来一个年轻人说,看看里面有什么。母亲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沓钱。那年轻人说,也没人看到,我们两个分了吧。母亲说,这咋行,人家的钱哩。正说时,掉钱包的人转了回来。他看到母亲手中钱包,立马说,这是我的钱包。母亲说,是呀,我正要还你哩。就把钱包递给了那人。那人打开钱包,大叫少了钱。然后一把抓住那个年轻人的领口,说,一定是你拿了里的面钱。母亲忙说,他没拿哩,他只打开看了一下。结果那个年轻人居然拿出几张钱给掉钱包的人,并且说,我只抽了这几张,这个大妈抽得比我多。掉钱包的人便转过来抓母亲。母亲吓了一跳,说,我根本就没有钱。那人就让母亲打开自己的钱包看。母亲拿出钱包,还没打开,他一把抓了过去,大声说,拿了我的钱,还想赖。然后抓着母亲的钱包就走。那个年轻人则推了母亲一掌,说,你一个扫地的,捡人钱包干什么?耽误我们时间,你活该!母亲没明白咋回事,呆住了,好一会儿,才去追。那两人就跑,母亲追了半天,也没追上。她又累又委屈,就在路边一直坐到了天黑。再转回去时,结果没认对路。涂自强的地址和电话都在钱包里,她不知道朝哪里走才能到家,问人路又说不出地址。她在一家店铺门口坐了一夜。第二天,又困又饿,心里又生气。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莲溪寺。母亲说,我都想去死了。尼姑师父给我吃饭让我睡觉。菩萨又让我消了气,我现在想通了。人活一世,总得有劫。这就是我的劫哩。

赵同学说,这两人是骗子,串通好的。以后您千万别捡地上的钱包。此时的涂自强,一口大气才吐出胸来。

便是这天的晚上,涂自强突然发现自己的痰里有血。

十二

第二天去公司见经理,经理的脸色很难看。涂自强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便反复解释说,我实在没办法。母亲对于我来说,太重要了。我只有她这一个亲人。

经理说,谁没母亲?谁的母亲不重要?我说过了,她一个成年人,不会有事。现在她没事对不对?没病没灾,身体也没受到伤害,对不对?

涂自强想解释,但经理制止了,说,你只需要对我说是还是否。涂自强只好说,是,她没事了。

经理说,OK,我就知道是这样。现在,她没事但你有事了。我不能再继续用你。你已经连续两次让公司利益受损,我不希望再有第三次。你不是一个把事业放在第一的人。

涂自强想了想,说,我明白。说完,心想,就算我把事业放在第一,可我也不能不管我妈呀。

涂自强就这样离开了公司。

他先前有过的打拼一场以及开拓事业的念头就此化为泡影。走到街上,春光灿烂,武昌的珞瑜路永远是条充满生气的大道,快步疾冲的男人和翩然如舞的女人,有如撒在那里,流动着又似固定着,这道风景永远都在。这是一条追梦的路,原本他也是其中一个满怀理想、步履匆匆的追梦人。而现在,他却疲沓而缓慢地在这路上晃荡,几如幽灵。他觉得自己好累。这种累就是那种只想躺下永不再起来的累。

他在路边小店的台阶上坐着。抬头即可见华中师大和武汉大学的两校大门。他想,没有进这样的大学,还是我努力不够呀。如果我由这里毕业,想必不至像现在这样。我的命运已是先天不足,我的后天除了努力加奋斗甚至加拼命,我还能怎样?这就是我一生的事呀。我不能跟别人比,我只有跟自己拼哩。

念头到此,涂自强站了起身,他长出一口气,对自己说,行动!然后他便大踏步走进了对面的电脑城。

他很幸运,在楼里他遇到一个学弟。学弟热诚地把他介绍给一家电脑公司,并夸张地告诉他们,这是他们学校的高才生。这样,涂自强几乎在失去工作的当天,便又找到一份工作。工资起点虽然不高,但有事做,就不害怕。涂自强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一边做一边继续找自己最中意的事。

但就是在这天的晚上,涂自强再一次发现自己痰里有血。他想,这必是劳累加伤神所致,这阵子我是太辛苦了。当年高中时学习太累,发高烧,挺了几天就没事了。现在也一样,挺挺就能过去。

这一想,涂自强就踏实了。他觉得自己就得趁着年轻,抓紧时间。他比别人已经差了许多条件,他只能靠抓紧每分每秒来弥补自己的不足。他要尽快在武汉站住脚。

母亲在环卫所替工干满半年后,也就回了家。她还想找新的工作。涂自强所去新公司的工资低了许多不说,收入也不稳定。他怕自己连房租和生活都撑不起来,便也帮着母亲找事情。他联系了一个家政公司,母亲去了两天,即被退回。主人说她几乎不会做家务,连桌子都擦不干净,而母亲说她家的桌子不擦就已经很干净了;又联系了一家仓库,可她的语言难以与人沟通,依然是做了三天,便又叫回家。母亲很生气,觉得城里人故意与她过不去,找工作的热情顿时降到低点。她没事便去莲溪寺,每每从那里回来,脸上都有光。说只有菩萨能懂她的心情。涂自强不想勉强她,便说,妈没关系,一切随意哩。

涂自强再一次发现自己吐血时,已是夏天。这次吐得有些多,伴随着吐血而来的,还有低烧和浑身无力。他蓦然有心惊肉跳之感。次日便去了医院。

医生听了他的描述,面色严峻。然后开了一堆单子让他作全面检查。检查的费用高到涂自强觉得自己无力承受。医生便严峻着面孔说,钱重要还是命重要。涂自强被他的话给吓着。于是机械似的照着他所说,一样一样地检查。

结果出来了。医生说,你们单位有人陪你来吗?

涂自强说,我是打工的哩。

医生又说,那……家里还有什么人?

涂自强说,我妈。

医生说,我想跟你妈谈一下。

涂自强知道事情不妙,忙说,我妈是乡下人,什么也不懂。您还是直接跟我说吧。

医生说,结果不是太好,你能扛得住?

涂自强苦笑一下,说,扛不住也得扛。

医生便默默地在病历上写了几个字,然后递给他。这是足以让涂自强魂飞魄散的四个字:肺癌晚期。他瞬间呆掉。医生叹息着给他倒杯水,让他冷静。

坐在医院的角落里,他呷着水,脑袋一片空白。他不知自己是否已经冷静,也不知道冷静是指什么。好半天,医生过来说,需要住院吗?

涂自强抬起头,有点奇怪地望着医生,说,住院?

医生说,治疗呀。

涂自强说,怎么治?能治好吗?

医生便支吾着说,能延缓生命。

涂自强一阵头晕,他突然说,你是说我要死了?

医生说,情况好的话,或许还能活几个月。

涂自强惊说,才几个月?

医生又说,一年也说不定。

涂自强说,一年很久吗?

医生说,是不久。但你年轻,或许更长也说不定。

涂自强说,我能。我的身体一直很好。我能跟它斗。

医生便说,是了。精神状态是非常重要。准备住院吗?

涂自强突然想到一个重要问题,他说,住院需要多少钱?

医生说,是不少。住院是医保承担大头。

涂自强说,我没买医保。

医生便说,那你的医疗费谁出呢?

涂自强说,我自己。我靠打工谋生,也没什么存款。

医生便不作声了。涂自强也不作声。两人沉默良久,医生方苦笑着说,好好地生活几个月吧。

涂自强明白了所有。

他走出了医院。满目是世界的凌乱。他脑子里更是混乱不堪。他没有了目标,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呀走。他慢慢地走向了无人,走入了东湖深处。

落在湖上的阳光有些明亮,风微微的,把湖面吹出小小波纹。几挡鱼的木栅,从水中冒出头来,有点随意地随水荡漾。他在湖边的草地上躺下。隔着树枝,他看到蓝得发白的天空。空中有如丝如片的云彩悬着。人生还有多少美好呀,而他却要别它而去。涂自强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从眼角一直流进了草地里。他对自己的人生有过多少设想多少策划,他想过自己穿西装的样子,想过自己开车的样子,想过自己住在高楼上向街道眺望的样子,想过自己抱着孩子和爱人一起逛公园的样子,也想过自己坐在有着老板桌的办公室里的样子,想过自己在文件上签字的样子,还想过自己被记者采访,大照片登在报纸上的样子,甚至想过自己参加人民大会堂的会议,与国家领导人握手的样子。他对自己的一生想过很多很多。为了这完美的人生,他一直都在作准备,也一直拼命地努力。他唯独没有想过他根本就没有人生。医生在检查结果上的四个字,轻易将他的人生从这个美好的世界删除掉,然后这世界从此与他无关。

涂自强哭着,又胡思乱想着,一直躺到天黑。夜晚的风比白天似乎更温,蚊虫也飞扑而来叮咬。对于涂自强来说,这样的热和这样的叮咬他已然不会在乎。他想,不如就躺在这草丛中死掉算了。

便是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母亲说,莲溪寺要做一个法事,明天会很早出门。她要跟寺里的尼姑一起去,今晚上就睡在那里了。你回来我不在家,你不用担心。涂自强“嗯嗯”了两声。

母亲的声音让他瞬间清醒。他坐起了身,不停地对自己说,我要冷静,我要冷静。就算要死,也要冷静地死。

跟着他想到一个最重大的问题:如果他死了,母亲又该怎么活?他在这世上什么都没有了,母亲是他的唯一。而母亲也是一样,他就是她的唯一。她已经开始年迈,她的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一个没有丈夫又无儿无女的老太婆,会有着怎样的凄凉晚景?想到这个,涂自强眼泪又开始流得汹涌。整整一天,他只是心痛,而现在,心却碎了。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家里。母亲果然不在。桌上有一碗绿豆汤,里面放了糖。这是母亲为他做的。母亲每天熬一碗绿豆汤给他解暑。尽管他毫无饿感,亦无食欲,但他还是将那碗绿豆汤慢慢喝掉。他想,他这一生,也没有多少机会喝母亲的绿豆汤了。

整整一夜,涂自强都没有睡着。他把眼泪流干了,却似乎更为理智。死亡这个他想都没有去想的东西,与他之间,突然就成近距离,并且天天向他靠近,无人可以阻挡。他根本就救不了自己。他的人生只有这样的惨局。这是他的命运。他的时日不多,但他得在这不多的时间里安排好母亲。这大概是唯一可做的事。

他想,第一,不能让母亲知道这件事,要告诉她我被公司派出国了。第二,必须让母亲回到老家,这样就算没有收入,她可以生活,也会有人照顾。第三,我可以预先写好一些信,让朋友代为转寄,以求她的安心。第四……

涂自强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让母亲回家,他必须把房子盖好。而眼下,他拿什么来盖这房子,而母亲又怎么肯离开他而回到老家?如果母亲不肯回家,眼见着他死掉,她会有怎样撕心裂肺的痛伴随一生?甚至,她又怎样会有气力来安葬她唯一的亲人?

他抽丝剥茧般一层层地想着关于母亲的未来。直到自己精疲力竭,他仍然没有想好母亲的未来应该怎么办。

涂自强早上起来,又一次吐了血。但他已然不再惊慌。不就是个死吗?这算得了什么?慌又有何用?他照常去电脑城上班。照常按经理的调度做他所有的工作。脸上照常挂着他惯有的微笑。他不想让人知道他被判死刑,而且死期已然不远。

下午他破例提前回了家,母亲还没回来。他去买了菜,还买了点瘦肉。他不再有心思去看书,因为看书也没用了。他站在桌前,节奏缓慢地一根一根地择菜。然后又到公用厨房把菜洗净。天渐黑了,母亲还没有回来,他便又去淘米,自己开始煮饭炒菜。他做着这些事,便觉得自己的心与母亲靠得很近。

母亲这天回来得真是有点晚。但她的脸上却闪着红光,说话声音也似乎放大了一倍。母亲说她已经在外面吃过了。又说这家的法事办得相当热闹。希望自己死的时候,涂自强也给她这么办一场。涂自强不想听“死”这个字,因为这个字正紧贴着他的身影行走。

涂自强一个人吃饭,母亲依然叨叨地讲述她的见闻。涂自强突然说,妈,我们把老家的房子盖起来好不好?

母亲戛然停下她的絮叨,说,你想回老家?

涂自强说,不是。我是觉得家里有房子还是踏实点。

母亲说,那就不用急。你眼下也不回去。盖好空在那里给老鼠住?

涂自强说,没准妈回家住一阵子呢?家里的地也都荒了。

母亲说,你在这,我回去做啥?你在哪我就在哪哩。你该不是嫌我了吧?

这个话题就谈不下去了。

时间仿佛加快了步子,眼看着就过去了一个多月。涂自强依然没有找到安置母亲的最佳办法。他跑了几家老人院,发现他所有的钱加起来都不够母亲在那里住三个月。他去民政局打听,像她母亲这样的老人政府能否助养,结果在民政局的办公楼里转了半天,不知该找哪个部门。问了几个人,回答客气而冷淡,他知道,他的寻找没有意义。他还去了妇联,也去了福利院,母亲没有伤残,又无病痛,并且还不算太老,似乎就应该自食其力。涂自强有点无奈了。

白天在外奔波,回来太累,涂自强多是躺在床上,漫想心思,并不想说话。他的心思沉重,几乎压垮他的心。母亲见他如此,道是他在外工作,实在辛苦劳累,便也不惊扰他。于是去莲溪寺的时间越来越多。或拜菩萨,或帮打杂。有时干脆住在那里。寺里的尼姑也与她熟了,拿她当自己人一样。

涂自强能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弱,他的脸色也越来越差,他很担心被母亲看出问题。他每天的焦急根本不是自己的病痛,而是母亲怎么办?

有一天,涂自强替客户装电脑,正在莲溪寺附近。装完电脑出来,已是黄昏。沿着寺院的墙根走,香火味扑鼻而来。他突然心动,便踱步走了进去。

此时的香客皆已经走散,零落中倒更显一份清静。尼姑们着灰衫走来走去,忙着自己的事。涂自强想,住在这里,也是一份自在呀。

刚起此念,瞬间他有了一个想法,心突突地跳起。他径直找到住持。住持的老尼姑面色和蔼,声音平静如水。老尼姑问他何事。他便说出母亲的名字,自我介绍说他是她的儿子。老尼姑便面带微笑说,你母亲一心向佛,在这里抢着帮我们做事哩。

涂自强忙谢师父的照应,说话间身一倾斜,便在老尼姑面前跪倒。老尼姑略有诧异,说,年轻人,你这是如何?

涂自强眼中噙泪,说师父,我正有一事要求您帮忙。

老尼姑见他满脸悲伤,又如此庄重,便伸手让他起来,正经请他坐在桌前。

涂自强便将自己的病情如实告诉了老尼姑,并说他活日不多,家中已无他人,母亲从此将成孤老。母亲一生笃信菩萨,跟着菩萨她便心安。希望莲溪寺能够收留母亲,由了她在这里打杂。寺里只需给她一张床管她一口饭即可。涂自强说到此,再次跪下,哀求道,您若同意,便是救我。如有来生,我定以命相报。

老尼姑被涂自强的话所惊住。她想了片刻,方说,我不晓得该怎么劝你。换了别人,多是不行。但你母亲,几个月来,也与我们相处得熟了。她敬菩萨的心,菩萨也知道。你尽可放宽心。不管寺里收与不收,老尼我会帮你照顾你的母亲。

涂自强眼泪便簌簌往下掉。老尼姑拉了他起身,叹气道,年轻人,生死有命。无论走在哪条路上,你都要好自为之。涂自强点点头。他抬起头,望着老尼姑平静的面孔,突觉浑身一轻,仿佛全身的重负让人卸下。

这天的晚上,涂自强跟母亲说,公司要派他到美国学习,不知母亲是否同意。母亲说,去美国?我能跟你一起去不?

涂自强便笑,说要在中国,妈你都可以跟着我,可是美国不行。

母亲想了想,说倒也是。能去美国的人,本事都大着。我大字不识,哪成呢?我儿将来必定是做大事的。

涂自强说,是呀。从美国回来,工资就会高得多。

母亲说,嗯。你那个姓赵的同学,从美国回来,就上银行了。我知道,他一个月拿多少钱呀,啧啧啧。

涂自强说,一年拿十几万哩。

母亲说,这样多,真是发财了。好,我儿去。你不用担心我。我大不了回老家。

涂自强说,家里房子塌了,一时没盖起,妈怎么住?我跟莲溪寺住持讲好了,我去美国时,妈就住在寺里。

母亲脸色一亮,说师父同意了?

涂自强说,当然。妈你这样恭敬菩萨,师父高兴还来不及哩。

母亲说,那就好。我特别愿意在寺里。有菩萨照应我,我儿你尽管放心。我在这里天天请菩萨保佑你。

涂自强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走时,会把这房子退掉,免得空交房租。妈的东西都先放到寺里,等我回来,我们再租房子。下次一定租个大的。

母亲说,成。都听你的。

这天的夜晚,涂自强又是一夜未眠。听着母亲均匀的呼吸,他暗自流泪。一旦送了母亲去莲溪寺,他就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也见不到她了。他一出生便在母亲怀抱,倘若能死在母亲怀抱,该是何等的幸运。现在他却不能。他必须与母亲生离死别,从此与她各走自路。

天微亮了,母亲要起床,说是要买点新鲜菜。涂自强长思了一夜,此刻倒也心定。他想,事实上,他也只能如此。

一连几天,母亲都做他最爱吃的菜。涂自强依然上班,但他利用休息时间,为母亲买了件新毛衣,又买了双新鞋,还买了个相框,把他和母亲的合影嵌在里面。他中饭也回家去吃。他对母亲说,过阵子就吃不到妈做的菜了,现在要多吃一点。

母亲便说,多吃点。到了洋人国家,哪有自家的菜好吃。

涂自强说,可不是?天下最好吃的菜,就是妈做的。

母亲便哈哈大笑。她的明亮和爽朗,驱走了涂自强满心的紧张和悲哀。

陪母亲去莲溪寺是在一个周日。这天起床时,涂自强发现自己开始脱发,他知道自己该放下所有了。便对母亲说,公司机票已经买了,明天早上出发。跟公司的人一起走,妈也不用去送。今天我就送妈去寺里吧。

母亲便说,好。今天香客多,我去了正好帮忙。

那天的香客果然很多。空中的香火气便越发浓郁。寺里已为母亲腾出一个床位。涂自强替母亲铺床以及搁置日用杂物。母亲的菩萨他没有带来。涂自强说,寺里有菩萨,这个就留给我吧,我带到美国去。有它陪着我,就像妈陪着我一样。母亲很认同涂自强所说,满口答应下来。

最后的分别终于到来。涂自强跟母亲说,我走了。妈你要多多保重。

母亲说,嗯,你也要好好的,得空给妈写写信。

涂自强说,好的。

他掉过头走了几步,突然想想,又转过身,上前使劲地拥抱了一下母亲。在母亲的耳边说,妈,我爱你。

母亲笑了,拍着他的背说,赶紧给我找个媳妇回来,大声跟她说这个话。

涂自强也笑了,说,从美国回来,立马就给你找一个。

香客越来越多,母亲说,你快走吧。你还要收拾行李哩,我这儿也忙。说罢,她扬扬手,急忙着进院里张罗起来。

涂自强看着母亲隐没在院墙之后,他抬头望望天空,好一个云淡风轻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怎么适合离别呢?他黯然地走出莲溪寺。沿墙行了几步,脚步沉重得他觉得自己已然走不动路。便蹲在了墙根下,好久好久。他希望母亲的声音能飞过院墙,传达到他的这里。他跪下来,对着墙说,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妈,我对不起你。

涂自强用了三天时间整理自己的余事。他辞了工作,退掉租房,又写了一封信,并将自己的日记本一一烧掉。焚烧时,日记本中飘下一张淡蓝色的纸,他拿起来看了一下。那是采药写给他的诗。他想起那一天他从溪南村回家时一路的悲伤。突然他觉得那个时候他的悲伤是何其渺小。

三天后,涂自强离开了武汉。他肩上挎着一个包,包里装着一尊观音菩萨像。他在一个加油站下了车。他记起这个加油站曾是他打过工的地方。站里的老人居然还认出了他。他在那里吃了一顿饭,然后信步朝他老家方向走去。他走的正是他来时的那条路。他想起挖塘的小村子,想起他避雨的土地庙,想起襄樊的洗车店和牛肉面馆,想起镇上盖房子的工地,还想起山里他帮着拖柴的大嫂,那是多么值得回味的时光。他想他就像这样往回走吧,就像他回过头去拾回他的脚印哩,拾到哪,就算哪吧。

这个人,这个叫涂自强的人,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出这个世界的视线。

此后,再也没有人见到涂自强。他的消失甚至也没被人注意到。这样的一个人该有多么的孤单。他生活的这个世道,根本不知他的在与不在。或者说,他渺小到人们根本不可能去记得他。

只有他的母亲偶尔会跟人说,我儿在美国哩,不晓得他怎么吃得下那里的洋饭。

忽有一天,赵同学突然收到涂自强的一封信。信中的涂自强如实告知了他的病况和他母亲的去向。并拜托他,如果方便,望能照应一下他的母亲。如不方便,则罢。涂自强的文字一如他往常的平静,并不像一个赴死的人在作最后留言。只是最后一段,他写了一句:这只是我的个人悲伤。

赵同学读信时,泪水滴在了纸上。他想起他这个一直在闷头努力的同学。他从未松懈,却也从未得到。

原载《十月》2013年第2期

点评

这是一篇风格相当“古典”的作品,简单的线索结构,平实的叙述语言,冷静的叙事笔调,隐隐有种“复古”的亲切感,一如主人公涂自强的出身,素洁质朴。这个来自山区的农家少年,心地善良,为人醇厚,通过刻苦学习考上了大学,由此他承载了他的家庭乃至整个山村的期待和寄托,在他离开村庄前去学校报到的时刻,人们纷纷聚集在村头为他送行,并嘱托他“当个大官再回来”。在他步行走出山村通过城市的道路上,无数善良的人们伸出温暖的手帮助这个积极向上的少年完成他的梦想。然而现实残酷又无情,农家少年涂自强的求学之路是一条艰难的荆棘之路。他没有条件享受大学的悠闲与浪漫,奔波在兼职的学校餐厅和给学生做补习的路上。而告别懵懂的初恋之后他也没能再品味爱情的美好,他没能买得起爱情的“门票”,眼看着心爱的姑娘钻进了别人的汽车,绝尘而去。毕业之后他穿梭在一家一家的公司里,屡屡失败,挣扎在城市的最底层。涂自强想着通过自己的不懈奋斗可以实现五彩斑斓的梦:在城市里安家、娶妻生子、事业有成、父母享天伦之乐,然而这些梦想终究未能照进他的“现实”,它们离涂自强那么远,遥不可及。当死神终于把他从恋恋不舍的母亲身边逼走,他踏上了回乡的路,回到自己出发的地点或许能找到他命运的答案。在涂自强短暂而悲剧的一生里,我们看到的不是涂自强的个人悲伤,而是一个群体的悲伤,是一个时代的困惑与彷徨。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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