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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在作战

时间:2022-12-2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医生在病人的眼里是神圣的,西方将医生誉为白衣天使,东方则将医生视为菩萨。可是,在20世纪末,千古的信赖被动摇,从没有过的疑惑出现了。为做好医生,陈晓兰始终坚持每天提前一小时上班,拖后一小时下班。在她直起腰的瞬间发现“ZWG—B2型”一行字。按医院规定,医生获得一封病人的表扬信就可以获得2元钱的奖励,可是陈晓兰却把一摞表扬信锁在自己的抽屉,没有上交。

天使在作战

朱晓军

2006年,温家宝总理在记者招待会上说,他最觉得痛心的问题是“还没能够把人民最关心的医疗、上学、住房、安全等各方面问题解决得更好。”

住房、教育和医疗,这是中国百姓最关注的三大焦点。

住房关系着人们生活的质量,教育关系着人们未来的生存状态,医疗关系着人们的生命和健康。

人,在医院降生,回到医院辞世。医院是生命的始点,也是终点。

佛家认为,人生有“四苦”—生老病死。这“四苦”都需要医生帮忙解弭。医生在病人的眼里是神圣的,西方将医生誉为白衣天使,东方则将医生视为菩萨。

可是,在20世纪末,千古的信赖被动摇,从没有过的疑惑出现了。医生被分为两类,一类是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另一类是劫财害命的“白衣魔鬼”。在“白衣魔鬼”的眼里,疾病就是他的钱口袋和来钱道儿。他们要跟疾病狼狈为奸,密切勾搭。落在他们手里,小病会搞得你倾家荡产,大病让你家破人亡,健全的让你缺少“部件”,残缺的让你支离破碎……

老百姓愤愤地说:“十个劫道的,不如一个卖药的。”卖药的并不可怕,只要捏紧钱包死活不撒手,他就干没辙。最可怕的是医生,他说你有病,你没勇气否认;他要你服这药,你不能买那药。有时,你明知那种药药价虚高,医生会得到回扣,还得咬牙买。破财免灾,这是中国人的思维逻辑。可是,“白衣魔鬼”的逻辑却是破财招灾。他们将谋财害命的游戏已玩到了极致。俗话说:“倒霉上卦摊。”那是自找挨骗。如今是倒霉上医院,那是无奈,有病拽着,不去不成,明知被宰,也要拎着钱袋子自己送上门儿。

有的医生说,绝大多数医生是好的,败类只是少数。有的医生说,现有的医疗体制就这样,我们不宰病人,医院就要宰我们,拿不到工资和奖金是小事,甚至还要失业。孙思邈、希波克拉底、白求恩在现在的医院能混下去吗?

为什么要把光量子说成激光?医院怎么可以骗病人?从医28年,陈晓兰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困惑,这么迷茫,这么痛苦。

1997年7月24日,这本来是个寻常的日子。寻常的日子就像从树上飘落溪流的树叶,打个旋儿就冲走了。可是,这片树叶却滞留在陈晓兰的心里,漂不走了。早晨6点,她上班时,上海市虹口区广中地段医院的办公区内还沉浸在梦境。理疗科位于办公区,距院长和书记的办公室仅几步之遥。她打开门,换上白大褂。在所有的衣服中,她最喜欢穿的就是这白大褂,几十年来怎么都穿不够。女儿说过,妈妈穿白大褂最好看,最像医生。

医生不是演员,不是演出来的,是做出来的。为做好医生,陈晓兰始终坚持每天提前一小时上班,拖后一小时下班。在给病人治病前,医生需要一个心理缓压。晚下班一小时,有些病人就可以下班后来看病了。

“陈医生,×科的医生非让我扎激光针不可,我不扎他就不给我开药。”开诊后,一位老病人上来对陈晓兰说,“光扎一针激光针就要40元,再加上药费就得100多元。激光针扎上后不仅很痛,还浑身颤抖……”病人信赖她,看病时遇到问题都会找她商量。

“激光针,什么激光针,我怎么不知道?”陈晓兰疑惑地问。这时,理疗床躺满了病人,她脱不开身,只好请护士到注射室取一份说明书来。

陈晓兰将说明书读了一遍,没发现什么问题。据说明书介绍,这种疗法能够降低血黏度,增加血氧饱和度,适用于治疗脑血栓、脑动脉硬化等症,是一种先进的医疗器械

“激光针一扎人就抖起来。”旁边的两位病人说道。

一个病人抖,两个病人抖,怎么这么多病人都抖呢?是输液反应,还是器械有问题?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情,马虎不得。她匆匆下楼去了注射室。

狭小的注射室弥漫着浓重的臭氧味儿,输液的病人一个挨一个地挤坐着。陈晓兰说,想看一下“激光针”。手忙脚乱的护士抬手指了指:“这就是。”陈晓兰走过去,弯下腰仔细地打量着那像月饼盒似的器械,上面印有“光量子氧透射液体治疗仪”,与之配套的是“石英玻璃输液器”。在输液前,先对药液进行充氧,然后让高氧药液流经治疗仪,经激光照射输入静脉。

在她直起腰的瞬间发现“ZWG—B2型”一行字。一年前,在晋升医师职称时,她申报内科、外科或者儿科医师,医院却非让她申报医技类医师。医技类医师是要考医用物理学的,这对1968年初中毕业,没学两天物理的陈晓兰来说是不可能通过的。她知道这是院长想刁难自己,想去找区卫生局讨公道。

“如果你有本事就考出来,没本事就别丢人现眼。怎么那么没骨气,像是跟人家讨饶似的,”爸爸生气地说,“真不像是我的女儿!”说完,爸爸妈妈就不再搭理她了。

陈晓兰只好硬着头皮申报考医技类医师。经过一番恶补,她的结果,医用物理学考了86分,许多学过的人没及格。恰恰通过那次学习使她懂得“ZWG”意味着什么。

她对护士说:“这哪里是激光?回家查查字典吧。”说完,转身而去。

在拜金主义盛行的时代,金钱的能量是无法估量,可以让冷僻变为火爆,也可以让火爆变为冰冷。假如你是医生,在处方上写“激光针”三个字就可以赚钱,三个字的后边填写1就能赚7元钱,填写7就能赚49元,你会怎么样?会不会有从天上掉下只钱口袋的感觉?这种感觉让许多医生忘记“治病救人”的行医原则,拼命向病人推荐“激光针”,甚至逼病人就范。“激光针”在广中地段医院迅速流行起来,狭小的注射室出现前所未有的景观—病人排着长队等候扎“激光针”。

“你昨天是不是讲了一句影响医院经济效益的话?”第二天上班,院长悻然过来兴师问罪。

“没有呀!”陈晓兰莫名其妙地看着院长。

“你是不是讲过光量子不是激光?”

“是啊,”陈晓兰恍然大悟地说,“光量子上面印着‘ZWG’,那是‘紫外光’的拼音缩写。”说着,她拿出书本解释道:“激光和紫外光,一种是受激辐射发出的光,一种是自发辐射发出的光,二者的物理性能是不一样的。”

她说完抬起头,发现院长已气呼呼地走了。她不明白医院为什么非要把紫外光说成激光。紫外光毕竟不是激光,医院怎么能骗人,医生怎么能说谎?苦恼会让人思索,思索在不经意间觅到一个意想不到思路,药液经紫外光照射后会不会发生药性变化?

“药物可以用紫外光照射吗?”她打电话咨询名医,多数认为不可以。

“光量子”像个幽灵在陈晓兰的心头游荡。她是一位以行医严谨、恪守规范的而深受病人欢迎的医生。按医院规定,医生获得一封病人的表扬信就可以获得2元钱的奖励,可是陈晓兰却把一摞表扬信锁在自己的抽屉,没有上交。她认为,医生就应该给病人治好病,治好了病就要受到表扬和奖励,那就像表扬和奖励裁缝会做衣服一样可笑。

陈晓兰性格内向,不善交际。可是,同事没事却喜欢到理疗科坐坐,那儿不仅有理疗床,还有她这位乐于助人的同事。她心灵手巧,理疗室部分器械是她自己做的,同事雨伞、拉链坏了,她也会默默地修好;她淡泊名利,同事会为涨半级工资打破头,她却两次把涨工资的机会让给了别人;她从来不讨好领导,也不跟别人拉关系,在医院口碑却极好,每次选先进都是全票通过。

可是,她这么一位在病人和同事眼里的好医生却“水土不服”了。从医28年,她从来没有这么困惑,这么迷茫,这么痛苦……

一位病人死了,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于医生给她开的那瓶药—过期失效的药。面对这种图财害命的医疗腐败,她怎么能够保持沉默?

28年前的上海北站,知青们在跟亲人告别,月台上泪雨纷纷。爸爸、妈妈、奶奶,还有一些亲属簇拥着身高只有1.48米、梳着两只小抓鬏的陈晓兰。亲人目光依依,泪水滚落,刚满16周岁的陈晓兰的眼里却闪现出新奇和欢心,好像不是去江西安福县插队落户,而是去全国各地大串联。

“呜—”知青专列呼啸着驶离上海,车窗外的爸爸、妈妈还有奶奶不见了,跟着火车跑动的小弟身影也像落叶似的刮走了。陈晓兰“哇”地咧开嘴—哭了,蹦着跳着喊着要下车了。带队的老师哄了好长时间才哄住。

车厢愔愔,沉沉闷闷,知青满脸黯然。陈晓兰在厕所里跳着高用手摸棚顶的管子。一下,两下,三下,她摸着了,开心地笑着走了出来。她出生于上海滩家道从容的读书人家,父母毕业于圣约翰大学,家里有50多位亲属遍及海外,不乏社会名流。文革前,她家不仅拥有一幢三层小楼,还有两个保姆和自家的裁缝、医生。

有人吃东西了。吃也会传染,本没食欲,见别人吃东西就有了。知青从行囊里取出吃的,摆在茶几上。上海人是最讲究吃的,几乎每个知青的包里都塞满了吃的。陈晓兰的行李也很沉重,里边却没塞多少吃的,塞的是榔头、锯子、刨子和规格不同的凿子,什么七分凿、五分凿、三分凿,还有青霉素、链霉素、土霉素等药物,以及听诊器、止血钳。对了,还有一个布娃娃。她最大的理想是当外科医生。爸爸说,外科医生要心灵手巧,不仅能缝缝补补,还要有木工和钳工手艺。于是,她就买了木工工具,在家里“吱嘎吱嘎”地锯,“乒乒乓乓”地敲,居然打出凳子和椅子。

到站了,陈晓兰跳下车,像只欢快的黄鹂逮起蚂蚱来了。咦,蚂蚱是绿的,这儿却是黄的,太有意思了。带队老师把她喊了回去,见她的小脸蹭着红色泥土,掏出手帕帮她擦掉。擦着擦着,老师的泪水滴落在她那张仰起来的脸上。贫下中农来接这些城里的娃了,他们挑着知青的行李,背起像小姑娘似的陈晓兰沿着山上的路向山村走去……

陈晓兰以为农村肯定缺医少药,没想到所在公社居然有两位专家。一位姓廖,是华侨,从德国回来报效祖国,被“造反派”打成特务,流放到乡村;另一位姓朱,过去是江西省人民医院药剂科主任,因出身不好被下放农村改造。在生产队当赤脚医生的陈晓兰师从这两位“反动学术权威”,开始医务生涯。老师是监督改造对象,对她这个学生却特别严厉,一招一式都要符合规范,容不得半点偏差。是啊,医生是跟生命打交道的,哪能有半点粗心大意?

20年后,在上海一家大医院的手术室里,没有剪刀、止血钳、托盘的尖锐的碰撞声,无影灯也关了。在一僻静角落传出手术刀在肌体划动的声音。陈晓兰捧着一条男性的腿在解剖。这条刚截肢的腿还有点儿余温,主刀医生让送出去,陈晓兰却将腿的表皮剖开,肌肉剥下,血管像豆腐渣似的没有韧性,一碰就断。“这是德派!”突然,主刀医生站在她的后面脱口而说。

廖老师教她的不仅是这“德派”,还有医生应有的医德医风。简陋的公社卫生院,蜷曲在床上的病人突然呕吐起来,站在旁边的陈晓兰本能闪开了,没想到廖医生却迎上去,一把将病人抱坐起来。病人吐完了,望着廖医生衣襟的秽物,十分难为情。廖医生却安慰道:“没关系,没关系,吐了就好了。”她劝廖医生赶紧把脏了的白大衣脱掉。廖医生摆摆手,把病人安置好才去换衣服。事后,廖医生语重心长地说,见病人躺着呕吐要扶起来,否则第一口吐完吸气时会将呕吐物吸入气管,造成窒息。刚才不能当着病人的面把白大衣脱掉,那样会加重病人的心理负担。医生是属于病人的,要时时刻刻为病人着想。

爸爸说:“在英语中,医生和博士是同一单词。晓兰,你要经常想想,凭你的医德医术配得上这个称呼吗?”医生心里装的是病人,哪能唯利是图,坑蒙拐骗?

这几年医院向钱看了,在“以物代药”时,处方犹如商场的提货单,可以提按摩仪、袜子、短裤;在医生的奖励与医疗费直接挂钩时,出现了“大处方”,医生想方设法给病人多开药,开高价药。如今的医生哪还像个医生?他们越来越缺乏诚实,缺乏应有的认真细致和责任感,病人越来越没安全感了……

1996年,医院把理疗科从二楼调到三楼。调整,是一个很敏感的字眼,或显或隐地表露某种倾向、态度和对被调整者的重视程度的变化。陈晓兰提意见说,理疗科的病人多数都七老八十了,甚至有些病人患有半身不遂,走路画圈,趔趔趄趄,上楼非常不方便。诊室的调整是根据创收多寡决定的,理疗科的创收越来越不及其他科室了,理应边缘化了。过去,理疗科是黄金科室,病人多,创收多,自从其他科开大处方后,陈晓兰仍然坚持行医的原则,病人增多了,创收却越来越比其他科少了。

出乎意料的是,调整后病人没有减少,他们艰难地跟着陈晓兰爬上了三楼,甚至本该看内科、外科等科的病人也挂理疗科了,熟悉的老患者不论去哪科看病,都会上来看看这位值得信赖的陈医生。

“陈医生,我家离这儿很远,倒三趟车才到你这儿……”年逾古稀的老奶奶气喘吁吁地对陈晓兰说。

“您这么大年纪,为什么不就近看病呢?”她惊异地问。

“我们那儿看病贵,听说陈医生不宰病人,我就来了。”

从啥时起不宰病人就是好医生了呢?病人对医生的要求是多么的低啊。

陈晓兰给老人看完病,开了处方,老人满意地走了。

过一会儿,老人却哭着回来了:“陈医生,人家都说你不宰病人,你给我开的药咋这么贵呢?”

“不贵啊,心痛定片2.40元100片,每片10毫克,是很便宜的药了,怎么会贵呢?”陈晓兰望着老人,疑惑不解地说。突然,她发现老人手里拿的不是心痛定片,而是心痛定缓释胶囊。这种药17.60元6片,每片5毫克,100片就是281.6元,按1000毫克计算,那要563.2元!

陈晓兰激愤了,匆匆下楼,直奔药房。她请药剂员出来一下,把她开的处方念一遍。她质问药剂员,你能不能搞清片剂和缓释胶囊的区别?对方委屈地说,陈医生,你的处方量是其他医生的几倍,提成还不到他们的零头。这事儿,陈晓兰早就听说过,据说院里提成最高的医生每天只看16个病人,什么药最贵开什么,月提成高达数千元。陈晓兰的月提成仅有几元钱,有个月仅2.6元。她是单亲母亲,要供养女儿,比其他医生更缺钱。为了赚钱,她下班后给裁缝店钉纽扣锁扣眼、拆纱、修空调。她情愿挣辛苦钱,也不愿拿药品提成。她认为,病人绝大多数不是有钱人,有病不得不将血汗钱拿出来治病。医生要是多拿几元回扣,病人就得多付出数十元钱的药费。当病人用那虔诚的、信赖的目光望着医生,医生怎么狠得下心宰他呢?

平日从不跟护士摆资格的陈晓兰对药剂员说:“我是医生,你没资格改我的处方。今后,我给病人开什么药,你就要给病人拿什么药。”

药换了,钱退给了老人,老人对陈晓兰感激不已地走了。

“陈医生,我老伴去世了,死于心梗。她每天都按时服用阿斯匹林,怎么会患心梗呢?”陈晓兰回到诊室,一位多日不见的老患者悲戚满面、恍惚无神地坐在她的面前。

不会吧,阿斯匹林是预防心梗的药啊。陈晓兰感到蹊跷,让他把药拿给她看看。

“她什么时候开的药?”陈晓兰看到药后惊诧地问道。

那是一瓶过期的药,已失去了疗效。

“她临死前在你们医院开的,24.80元一瓶。”老病人说。

怎么?我们医院给病人开过期药,这不是坑害病人?另外,这药在药店卖6.20元,医院怎么加价这么高?6.20元,让一位病人失去了性命。院长啊,院长,你为什么就不想一想,假如病人是你的父母、妻儿、兄弟姐妹,你能给他开这种失效的药品吗?把病人当亲人,你做到了么?你这么坑害病人,心里能安生么?

痛苦和失望像结石一般地折磨着陈晓兰,夜晚闭上眼睛,那位流着泪的老奶奶,那瓶失效的阿斯匹林浮现在眼前。当医院偏离救死扶伤轨道,把行医当成牟取暴利的工具时,医院还是医院吗?陈晓兰想找领导谈谈,转念一想,这些情况领导怎么会不知道呢?她想给虹口区有关部门写封信,一想还是不行,那样不仅会得罪领导,还会得罪许多同事。院长过去待她不错,当年能进这家医院还是院长拍的板。她调进来后,院长亲自带她领的白大褂,并将她安排在许多人都想进的理疗科……

可是,作为医生她怎么可以保持沉默,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病人遭受戕害而不管?陈晓兰经过一番痛苦的思想斗争,将一封检举信交给了虹口区纪委。纪委把信转给区卫生局,区卫生局又转给广中地段医院。从此,院长和部分同事对陈晓兰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转变。

陈晓兰又写了一封检举信,连同那瓶过期失效的阿斯匹林一起交到上海市卫生局纠风办,还是没有查处。她失望,心想自己只不过是一名普通医生,既不想升官,又不想发财,更不想轰轰烈烈。她性格内向,每逢家里来客人,就躲进自己的房间里看书。她爱肃静,一杯香茗一本书,读累了拉一会儿小提琴,那才是她向往的生活。

从此,陈晓兰不再管医院的事,怕自己的病人上当受骗,她叮嘱病人取完药拿来给她看看,以保证他们不服用过期药,不被医院宰。可是,一年后,又冒出了“光量子”,陈晓兰再也沉默不下去了。

陈晓兰不断地讲紫外光不是激光,“光量子”是个骗局。院领导恼羞成怒地斥责:“谁再提紫外光不是激光,谁就下岗!”

陈晓兰性情耿直,眼睛容不得沙子。下班回家,她把“光量子”的事跟父母讲了,学化学的母亲肯定地说,生理盐水充氧后会变成酸性溶液,妈妈说着给写出了化学反应式;学土木工程的父亲说,氧微溶于水,把氧充入药液是绝对不可能的,这纯粹是骗人。

夜晚,陈晓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寐。给药液充氧?氧气中存有细菌,有些细菌紫外线是不能杀除的,如枯草菌和芽孢,让这些细菌进入病人的静脉,血液就会受到污染。氧气中还有颗粒和有机微颗,它们进入静脉之后会形成各种异物栓子,对器官和脏器形成威胁。

紫外光照射药液也是错误的,紫外线能使葡萄糖分子的结构破坏,产生氧化反应。丹参、黄芪、鱼腥草、头孢拉定等药物是要求避光的,怎么能光照呢?药品经过理化作用后,药理活性会发生变化,除被激活或者灭活之外,还会生成其他物质。

药物是把双刃剑啊,既可治病,也可要命。据世界卫生组织调查,世界上的1/3病人死于药物中毒。医生怎么可以随心所欲地给病人用药?想到这,陈晓兰不由打个寒噤,感到心惊胆战。每天有那么多的病人接受“光量子”治疗,万一出现不良反应,将危及多少病人的健康和生命?不行,必须把这事弄清楚。

周六值班,陈晓兰自费买两瓶盐水和丹参,从注射室借来“光量子”做实验。下班时,试验做完了,凭肉眼没有发现药液有什么变化。她送还了“光量子”,匆匆赶去上课。她在读医科大专自考,周六晚上有课。

周一上班,陈晓兰被“光量子”处理的药液惊得目瞪口呆,它不仅变得混浊,而且还悬浮着絮状物。这种药液输入人体将会造成栓塞,会导致免疫系统机制紊乱!看来“光量子”不仅谋财,而且害命!她毫不犹豫地去找院长,院长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就恼羞成怒地说道:“光量子是专家发现的,你算什么东西?”

“我不算什么东西。可是,我是医生,要为病人的生命和健康负责!”陈晓兰气愤地说。

最可怕的就是法官失去了良心,医生丧失了医德。金钱可以是一笔财富,也可以成为罪恶。它不仅能改变一个人的地位,也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智力水平和是非观念。院长连“ZWG”是紫外光都拒绝承认,怎么会承认“光量子”是害人的?退一万步说,就算对病人有害,他院长大人又有何责任?“光量子”是厂家生产的,又不是从自家厨房搬来的,出了问题倒霉的是病人,医院顶多被罚点钱。

中国对造假的行为太宽容了,宽容到近乎纵容!赚一百万,罚三五千,这能算罚款吗?罚的往往不是责任人,而是单位。倘若故意使用假冒伪劣医疗器械不仅对院长本人进行重罚,而且视后果轻重追究其刑事责任,院长还会这样么?

院长的态度像把钝刃戳在陈晓兰的心上,她把那瓶药水拿回家给父母看,爸爸拍案而起:“病人的血管不是下水道,把这种东西输进去后,让它怎么出来?”

妈妈用试纸测一下絮状物的PH值,呈弱酸性。

“光量子”说明书说,这种“治疗理论”是上海医科大学陆应石教授发明的。一位医学教授怎么会发明这种疗法?

“我给上医的同学打了电话,她说上医没有叫‘陆应石’的教授。”几天后,妈妈对陈晓兰说。

“妈妈,您的同学都已年近古稀,对本校的年轻人可能不大熟悉。”她不相信地说。

妈妈又打电话问同学的弟弟,他也说上医没有这么个人。这怎么可能呢!陈晓兰亲自跑到上海医科大学人事处去查询。工作人员把“陆应石”输入电脑:根本就没有叫陆应石的教工。

造假者可谓胆识非凡,居然创造一个“陆应石”教授,而且还是上海医科大学的。这到底是对上海医生尊严和责任心的蔑视,还是对上海医生现状的一种把握?治疗理论发明人是假的,“光量子”疗法会是真的吗?若是假的,这将多么恐怖?仅小小的广中地段医院一年就有4万多人次接受治疗,整个上海呢,起码有数百万人次,全中国呢,将是数千万人次!

陈晓兰再次跟院长汇报,院长仍然置之不理。她跟同事讲“光量子”是假的,也没人理睬,甚至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似乎她在造谣,在嫉妒别人的回扣。可是,用药怎么能当儿戏?这将会带来多么大的灾难?

28年前,天若泼墨,寥落疏星挣扎地眨动着眼睛。17岁的陈晓兰背着药箱深一脚浅一脚地出诊归来,在路过一个村庄时,飘来时断时续的凄厉哭声,阴森可怖,让她毛骨悚然。到底发生什么不幸呢?她循声而去。一间低矮的农舍,门开一道缝,昏暗的灯光似乎在逃避瘆人的哭声从门缝逃逸。农舍的地上摆放一口新做的薄皮棺材,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小男孩。孩子的母亲趴在棺材边悲痛欲绝地哭着。陈晓兰走过去摸了摸孩子的脉搏,没摸出来。她取出脱脂棉球,拽出棉丝放在孩子的鼻孔前,棉丝被气息吹动了。这孩子还没死!她急忙把他抱出来。怎么抢救呢?没有临床经验的她不知所措了。突然,她想起老师给休克病人注射过阿托品,于是取出一支阿托品,给男孩注射了小半支。孩子妈妈说,他是拉肚子死的。陈晓兰冲些淡盐水,给他灌了下去,接下来给孩子针灸和按摩足底。四五个小时过去了,天渐渐放亮了,突然尿线喷射在她的脸上,孩子被救活了!

她回上海探亲,放下行囊就跑到上海市第四人民医院,表姨在那当医生。“我在乡下救活一个小孩儿。”她把抢救小男孩的过程声情并茂地讲给表姨的同事。当她讲到给孩子注射了小半针阿托品时,一位医生跳了起来:“你怎么能给他用阿托品?你们看这个赤脚医生,她给拉肚子的孩子用阿托品!”接着,那位医生把陈晓兰从二楼拽到四楼,拖到表姨的跟前。表姨听说后,瞪大了眼睛:“啊?昏了头了,你?”表姨让那位医生把陈晓兰拽到药房让药房主任开导开导。

药剂科主任说,在20世纪50年代欧洲流行一种给孕妇用的药—“反应停”。怀孕的不良反应没有了,一年后却出现大量的海豹胎—婴儿像海豹一样没有胳膊和腿。当发现这是“反应停”引起的时,欧洲已有一万多例海豹胎了,并且大部分存活了,给这些家庭带来了无尽的痛苦。

药品怎么能乱用?“光量子”倘若出现后遗症将危及多少病人的家庭?

在广中地段医院,“光量子”犹如一座金矿,它已占医院收益的65%~70%。医护人员的奖金如遇牛市猛劲儿上蹿,连小护士的奖金每月都高达1200元了。这么赚钱的东西,院长怎么会放弃,医生怎么会放弃?即便它是假的,赚来的钱却是真的。病人有不良反应又怎么样?既不会有人丢官,也不会有人坐牢。不处理,不惩罚意味着什么?支持!有上级领导支持,有钱不赚那不就等于脑袋被驴踢了?

医生必须维护生命的价值和尊严!陈晓兰没放弃,她不断地宣传紫外光不是激光,“光量子”治疗潜在着巨大的危险。她知道这样做要遭人骂,可是不这样,她要骂自己一辈子。有些同事对她恨之入骨了,全院会上,院领导恼羞成怒地说:“谁再说紫外光不是激光,谁就下岗!”年底,医院给陈晓兰的评语不再是优秀了,而是:“不服从组织的统一决定,反对把光量子说成激光。”

这种话也能写进评语—“光量子”本来就不是激光。独裁能让人忘乎所以,极权能导致弱智。

医院作出“关于陈晓兰同志自动离职的处理决定”,她下岗了。“光量子”却没有“下岗”。

20世纪80年代初,安静的考场,分分秒秒都似拉圆的弓,能听到的只有笔在试卷滑动声音和考生的清清浊浊的呼吸声,有人焦炙,有人平和,有人畅快。陈晓兰左手捂着嘴,右手在不停地写着。“叭”一滴殷红的血落在试卷,像绽开一朵红梅。她的脸挂了彩,嘴唇在流血……

下乡的第二年,陈晓兰患了风湿性心脏病,按政策可以返城,可是返城后就不能当医生了。为了从医,她放弃返城的机会,从江西转迁到离家较近的安徽农村。六年之后,病情越来越重了,她不得不返回到上海,进一家小集体企业当了工人。接着,她完成了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件大事—结婚、生子。

生活中没有来苏味,没有病人,让她感到郁闷,病没有减轻反而更加,后来一年要休半年的病假了。听说局里要举办招贤考试,给当过教师、会计和医生的返城知青重返原来岗位的机会,她跑到厂部报了名。可是,她要生火烧饭,照看刚刚两岁的女儿,哪有时间复习功课。她心急如焚。在考试的早晨,夫妻发生冲突,她被丈夫痛打了一顿。她顾不得脸面,捂着伤口进入了考场。

伤口在一跳一跳地痛,血流不止,她清楚伤势很重,需要缝合。这是返回医疗岗位的机会,失去了也许今生今世都与当医生无缘了。她埋头答着,渐渐忘记了脸上的伤,忘记了挨打的委屈,卷面上的字像一个个痊愈的病人,笑脸盈盈地向她走来。铃声响了,考试结束了,她从卷面收回目光,交卷了。伤口好似醒了过来疼痛难忍,她急忙赶到医院缝合4针。

成绩公布了,陈晓兰取得96.5分的优异成绩被安置在厂里的医务室。

1981年,陈晓兰爬出痛苦婚姻的僵壳。她没有搬回娘家,领着3岁的女儿搬进老式弄堂的一间旧房子。那房子在二楼,仅仅11.4平方米,没有煤气和卫生间,厨房在一楼。下班了,她匆匆跑去接女儿。然后,她领着女儿赶到另一学校,跟一群像她这样没有学历的医务人员听课。当女儿读小学时,她跟领导申请参加医科中专自考。领导不同意,在他的眼里陈晓兰的医术已经蛮厉害了,外科、内科、妇科的病都能治,还读什么自考?干吗要拖家带口去混那张轻飘飘的文凭?可是,陈晓兰为的不是那纸文凭,而是渴望学到更多的医学知识和提高自己的医术。最后,领导被她感动了,在报名申请表上签了字。

下课了,女儿手里还拿着没吃完的食物就睡着了。陈晓兰心疼地背起女儿,左肩挎着女儿的书包,右肩背着自己的书包,迎着一盏盏昏黄的街灯向家走。为省几角钱,她要饿着肚子背女儿走五六站路。没办法啊,每月只有42元的薪水,要买油盐酱醋,要支付水电柴煤的开支,要供女儿读书,自己还要学习。到家了,总算到家了,她疲惫地把女儿放到床上,给女儿脱去衣服。她也渴望上床了,想舒展开僵硬的四肢,可是不行,还要生火烧饭,慰藉辘辘饥肠。

中专毕业前,陈晓兰没钱交实习费,只好狠了狠心卖掉奶奶的遗物:一套金首饰。可是,还没等拿到中专文凭工厂就倒闭了,36岁的陈晓兰下岗了。在改革初期,人们都将改革的成本划给别人,自己坐享其成果。医院已出现腐败的萌芽,药品改用饭盒和暖瓶来包装,享受公费医疗的人纷纷跑医院大开猛开药物,然后将药倒掉,把饭盒和暖瓶拿回家。医院的这种做法导致本来不景气的企业雪上加霜,医疗费迅速攀升。医疗费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一个冬日的傍晚,陈家灯火辉煌,高朋满座。这天是陈晓兰父亲的70大寿,亲朋好友纷纷赶来祝寿。夜巷深处,一叶剪影独自徘徊。夜寒袭来,剪影若冬日的柳枝瑟瑟缩缩,那就是带着女儿搬回娘家的陈晓兰。下岗两年来,她疲于奔命地四处寻找工作,耗尽了自信和勇气。医院是全民的事业单位,她是集体企业的编制,集体进不了全民,企业进不去事业。难道她只能放弃做医生吗?这份职业已融入她的生命,她就是为当医生而活着的,怎么可能放弃?夜深人静,席散客去,她踽踽踏入家门,含泪祝福父亲。凌晨,房间的灯还亮着,她饱蘸泪水给虹口区委书记写信。

那封信改变了她命运,被破格调入上海市虹口区同心地段医院,在理疗科当医生。那是医院最好的科室,工作环境舒适,不值夜班,还拥有内科、外科、儿科等科室的处方权。6年后,她随同同心地段医院合并到广中地段医院。

陈晓兰啊,你已经46岁了,倘若因为“光量子”而下了岗,还能再穿白大衣了么?你为何就不能变通一下,不那么较真?其他医生都给病人开“光量子”,你就不能开吗?这年头谁跟钱过意不去?开一针就赚9元(后来回扣又提高2元),每月能多赚三四千元,何必下班后守灯熬油地拆纱,搞得家里灰土飞扬,让妈妈家的保姆不高兴。你若想洁身自好也可以呀,对医院的腐败现象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装聋作哑就可以了。下班后,你可以继续拆纱,锁扣眼,赚干净钱。你要清楚跟“光量子”过不去,那就等于跟院长过不去;跟院长过不去,就等于跟自己过不去,你的饭碗掌握在院长的手里!

可是,医生是跟生命打交道的,是为病人而活着的,怎么可以眼睁睁地看病人受戕害?

“光量子”不良后果出现了,部分病人出现重度感染。病人施洪兴因咽痛咳嗽接受了“光量子”治疗,头一天就出现输液反应,牙龈和鼻腔出血。医院拒绝退款,他选择了继续接受治疗,两天后病人出现昏迷,经海军411医院抢救后,病情转为慢性尿毒症。陈晓兰听说后,悄悄地对23位接受过“光量子”治疗的病人进行了调查,发现有9位死于肾功能衰竭和肺栓塞!陈晓兰搜集了大量的医疗腐败的证据,她溜进医院的电脑室,破译了药费虚高的秘密……

陈晓兰将调查情况反映给上海医药管理局。她被院方视为害群之马,理疗科的门被院方撬开,理疗器械和她的私人物品统统不见了。院方通知说,理疗科已撤消,派陈晓兰到某二甲医院进修学习。有陈晓兰在就什么猫腻都遮掩不住,没有猫腻,哪有暴利?最好的办法就让陈晓兰离开医院,离得越远越好。

“请你告诉我,让我去进修什么?你们最好打听一下,他们的业务水平是否比我高?”陈晓兰理直气壮地对领导说道。

院方发现要想给陈晓兰找个进修的地方还真不容易,于是决定让她回家“全脱产自学”,工资和奖金照发。她哭着回到家,对父母说,“让医生离开临床,这是最重的惩罚!”爸爸去书店买回本《孙子兵法》送给了她。爸爸说,你唯一目的不就是让“光量子”停下来,不再坑害病人吗?你可以接受医院的决定,然后充分利用这些时间跟有关部门反映“光量子”的问题。

理疗科撤消了,病人不干了。几十位病人坐在理疗科门口不走,“陈医生不在,我们就不看病。”

谁会在意他们看不看病,他们是中老年病人,不吃虚高的药品,也不做“光量子”。可是,几十号病人待在医院不走,他们不像候诊室的凳子一声不吱,他们要说话,要讲述陈医生多么多么好,要宣传“光量子”如何骗人。有人说,你们再不走的话,我们就拨打110,让警察强行把你们带走。没想到有位病人是某检察院的检察长,他理直气壮地说:“你们拨吧,不过请你告诉110派3辆警车来,少了装不下。”

有一位病人将写给医院主管部门的信拿给大家看,信上写道:“陈晓兰医生医德高尚,她急病人所急,想病人所想,所有经过她治疗的病人都会异口同声地称赞她:‘当今社会像这样的医生确实难找!’她(对病人)态度好,医术高,技术上精益求精,对病人提出的问题从来都是耐心解答。我们唯一要求就是:保证陈晓兰医生仍旧能以她的精湛医术为我们广大的患者服务。”病人阅后争相签名,很快这封信的天头、地脚、两侧白边就签下了密密麻麻的68位病人的姓名、住址和电话号码。那哪里是签名啊,那是病人对陈晓兰的肯定、信任和厚爱!现今有多少医生能享受到如此之厚爱?

上海化工研究院的退休职工应先生也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讲述了自己的所见所闻:“从八十多岁的老人到七八岁的小孩,都一致认为她(陈晓兰)是一位罕见的好医生。每天来她理疗室的病人有50多人次,甚至经常高达80多人次。由于她的医术高明,有的病人远在仁济医院也专程赶来找她看病。有的小孩脚跌伤了,流着血,按理应该去看伤科或外科,但也来找陈医生。可见她对病人的吸引力……尤其可贵的是她嫉恶如仇,对那些只要赚钱不讲医德的同仁同事,不讲情面,毫不护短,有力揭露。因此,她得罪了一些人,所以有些人伺机打击报复……对这样的好医生,尊敬的领导请给予大大的表扬,并准许陈医生留下来,(让她继续)为我们这一大批病人治病,赐准为祈,谢谢!再谢谢!!”

还有的病人在信中愤怒地写道:“目前,医院借改革之名,把价格低、疗效好的科室解散,让我们这些患者去光顾那些昂贵的治疗手段,这简直是与改革的宗旨背道而驰……”

经调查,“光量子”的真实情况浮出水面,它是上海市某三甲医院的实业有限公司盗用河南的“光子氧透射液体治疗仪”的生产许可证号非法生产的,配套用的“一次性石英玻璃输液器”也是非法生产的。1998年6月,河南省药监局在来函中明确指出:“在(使用‘光子氧透射液体治疗仪’)治疗的过程中,不得擅自加入任何药物输入人体”,“该产品的使用说明书中若有加入药物输入人体的内容,可按伪劣产品予以查处”。6月,上海医药管理局责令广中地段医院停止使用“光量子”,并罚款一万余元。这家医院使用“光量子”长达23个月,已赚得数百万元真金白银。失得相比,九牛一毛。这哪里称得上罚款,只不过是跟用假者讨点儿小费而已!

医疗腐败那是一张庞大的密实的网,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从卫生局到医院,从院长到医生护士,从厂商到销售、到设备科主任,有多少人像贪婪的蜘蛛蜷伏在网上?陈晓兰这样做,无异于划破了网,阻了他们的财路,他们怎会不对她恨之入骨?于是,院方一边通知陈晓兰中止自学,回医院上班;一边背地组织3名职工和1名家属充当打手,想将她打昏后送进精神病院。幸亏四人中有一位有正义感的人怕陈晓兰吃亏,悄悄地告诉了她。怀疑陈晓兰精神有问题的又何止是医院,甚至区卫生局的一位局长(后来其因涉嫌经济犯罪而被捕)在跟她谈话时,特意安排精神病院的一位副院长对她进行诊查。

在他们的眼里,陈晓兰确实有病,她百读不厌的书竟是《医学伦理学》,不仅仅是看,而且按照书上说的去做;她掉进窨井后,医院的赔偿她不要,反而写检举信。院里的医生们为躲避献血服用阿托品,使得心动过速,体检不合格,她明明患有心脏病,反而主动去献血;医院为献血者提供的出租车她不坐,却带着女儿骑自行车去血站;医院给献血者一周假,她第二天就上班了。别人利用“光量子”捞钱,她却不顾一切地去反对。别人没把选择区人大代表当回事,她看得很神圣,在投票前特意烫了头,穿得漂漂亮亮。她拒绝投组织者推荐的人物,而是认真地读一遍候选人的介绍,将票庄重地投进选举箱。离开时,有人告诉她,中午医院招待大家一顿饭,她却说:“选举是我的权利和义务,吃饭是你们的事情。”转身走了。他们认为,在这个世道,哪有不为自己着想、哪有不想捞钱的人?哪还有“毫不为己,专门为人”的白求恩?陈晓兰有病,确实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时代变了,过去私心过重被唾弃;如今没有私心或私心太少被认为是不正常。这到底是陈晓兰不正常,还是社会的不正常呢?科学可以为权力服务,可是不会随权力的意识而改变。那位精神病医院的副院长说,陈晓兰的精神没有问题,她看问题是立体的、全面的、客观的。陈晓兰有精神病之说破灭了。

1999年1月31日晚上,陈晓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明天,她要去医院接受“光量子”的“治疗”,让那经紫外光照后会产生絮状物的药液输入自己的静脉,随着血液流入心肺肝肾。这有可能导致她隐性感染和栓塞、溶血、败血症、弥散性血管内凝血功能障碍(DIC),甚至诱发红斑狼疮—妈妈就是红斑狼疮的患者,在陈晓兰体内可能潜藏着红斑狼疮基因。她也许像那位姓施的病人由此而患上尿毒症,也许会因此而不幸地死去。父母年迈体弱,女儿正值豆蔻,他们都离不开她。她犹如面对千仞悬崖,拍天海啸,转过身便可重拾安乐。可是,她不能转过去,转过去就会看见一批批的病人前仆后继地去遭受“光量子”迫害。医生,难道你的责任只是手持听诊器为病人断病祛疾吗?天降你大任是救死扶伤,你要像战士一样去保护病人的生命与健康,不论对手是病毒、细菌,还是“白衣魔鬼”。

可是,1998年11月,她在那场较量中已失败一次了—广中地段医院作出“关于陈晓兰同志自动离职的处理决定”。她下岗了,失去了工作,离开了医院。

可是,“光量子”却没有完全“下岗”,在其他医院仍然火爆,它像外来的有害生物快速蔓延,在金钱的支撑下表现出旺盛的生命力。广中地段医院的要好同事也开始抱怨陈晓兰了:“你呀,尽胳膊肘往外拐,现在我们医院的‘光量子’停下来了,其他医院还都在用。过去,我们医院每天收入两万多元,‘光量子’一停,连6000元都不到了。”

陈晓兰不相信,骑着自行车跑遍了虹口区各个医院。她越跑腿越软,越跑头皮越麻,“光量子”果真在其他医院盛行。陈晓兰再次去上海市医药管理局反映,得到的答复是:那些医院没人举报,我们就不查处。

“那么我来举报好了。”陈晓兰气愤地说。

“你不是那些医院的职工,举报无效。”官员说。

“那么,除了医院的职工之外,谁举报有效?”她不甘地追问道。

“患者,病人是受害者。”

在中国,有多少医生会像陈晓兰这样冒着下岗的风险去举报呢?对于病人,有谁能知道医院给自己用的医疗器械是假的,是对身体有伤害的?执法官员啊,如果5年没有病人举报,你们就让它泛滥5年;10年没人举报,就泛滥10年?坑害的是谁?是病人,是百姓,是养活你们的纳税人!

陈晓兰只有冒险去接受“光量子”的戕害了。“受害”前,她找上海市药品检测所的工程师咨询,如何避免“光量子”的伤害,发生意外怎么处理。工程师们纷纷劝她不要去做这个受害者,等大家想办法来解决“光量子”的事情。可是,“光量子”每天都要戕害成百上千的病人,怎么等得了呢?

从2月1日起,陈晓兰在朋友的陪伴下,在3天内接受4次“光量子治疗”,取得了有力的证据。她到上海医药管理局举报,没有立案;到上海虹口区人民法院起诉,也没有立案。她走出那些机构的大门,心里弥漫着悲哀和凄苦,难道在这么大个上海就没有机构让病人免遭“光量子”的戕害?最后,她只好去北京,向国务院、卫生部、医药管理局、工商总局等部门反映情况。

1999年4月15日,上海市卫生局会同医疗保险局、医药管理局终于作出了在全市医院禁止使用“光量子”的决定。在上海为害长达3年之久的“光量子”终于寿终正寝。据上海市医疗保险局的一位负责人讲,上海市有1000台“光量子”,以平均每台每天治疗10人次计,那么一天至少要用掉医保费用40万元!

上海是幸运的,幸运的是出现了陈晓兰。几乎全国各地都把“光量子”列入医保项目,直到2005年卫生部下文取缔“光量子”。6年,它骗去全国百姓多少钱,有多少人被它害得家破人亡?

没过多久,又一种假冒伪劣治疗仪进入医院使用。到新医院工作不久的陈晓兰就像炒股被套上似的,欲罢不能啊!

2000年6月22日,陈晓兰经过长达19个月的艰难上访之后,总算迎来了一道曙光:上海市信访办、卫生局等7个厅局就她在举报过程中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当面道歉,并奖励人民币两万元;同时决定将她调到闸北区彭浦地段医院理疗科当医生,由广中路地段医院补发她两年的工资,并补缴“四金”。

一位官员对陈晓兰说,这是上海市信访办有史以来规格最高的一次道歉。

“你们不用给我道歉,应该给那些被‘光量子’害死的人道歉,看看他们能不能爬起来原谅你们。”性情倔强的陈晓兰说道。官员尴尬了,可是官员就是官员,不论什么样的尴尬都走得出来。一位官员意味深长地对她说:“陈医生,你可要珍惜这次工作机会啊。”

陈晓兰的委屈涌上心头,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她怎么不珍惜机会,怎么不珍惜工作?不珍惜她那个医生职业,会顶着如磐的压力,艰难困苦地去举报“光量子”吗?她使多少病人免遭戕害,为社会和百姓减少了多少经济损失?仅上海市一天就是40万,那么10天是400万,一年就是1.46亿元!可是,有多少人这么想呢?连这位政府官员都不一定想到这一点。不过,她还是接受了他的好意。她告诫自己:反腐,那是党组织的事;打假,是政府的职责,自己别再管了。

“给你查一下血好吗?”2001年2月1日,陈晓兰身着白大褂坐在彭浦地段医院的理疗科里,对病人说。听说她又当医生了,老病人纷纷赶来就医。新医院的院长待她不错,给她配备了一位护士。

“那么你明天早晨来抽血。抽血前要12小时空腹,对,对,连水都不要喝。”见病人点头同意后,她叮嘱道。病人满意地拿着化验单走了。

“给你拍一张X光片好吗?”每当病人需要器械检查时,她就跟病人商量。当年学医时,老师教导她,看病是要花钱的,你不问病人,怎么能知道他在经济上能不能承受呢?病人惊异了,怎么还有这样的医生?在商场顾客是上帝,在医院病人却是仆人。病人在医院是没有话语权的,医生要他做10项化验,他不能做8项。尤其是在这“以疗养医”的年代,医院赚的就是检查化验拍片的钱,往往药还没配,病人几百元的血汗钱已经扔了出去。

“你哪儿不舒服呢?我给你检查一下。”她和颜悦色地对一位病人说。西医诊病要视、触、叩、听,中医要望、闻、问、切。她采取中西医结合,对病人看得认真,触得仔细,听得专注,叩得用心。绝不会像有些医生那样,没问两句就开了一沓检验单,把该医生做的检查统统交给仪器去做。

“吃梅干菜烧肉就可以降血脂。梅干菜要切得很短,肉要炖三个多小时。连续吃两周……”她对一位病人说。

“陈医生,你还是给我开点儿药吧。”病人说。

“你需要用药,我会给你开的;不需要,我就不能开。医生不能乱开药,病人也不能乱吃药。”她对用药很谨慎,能食疗的不开药,哪种药没有副作用呢?

“你家里有什么药?”她对另一位病人说。在给病人开药之前,她总要问这么一句。如果她要病人服的药病人家里有,她就叮嘱病人每天服几次,每次服多少,什么时候服。

“陈医生,我家有一大堆药,究竟是什么药,我也说不清了。”病人比划着说。

“家远不远?那么,你回去取来让我看看好吗?”

药拿来了,陈晓兰告诉病人这是什么药,那药已经过期,不要服用了。

医生首先要把病人当亲人,他才能相信你,把他的心里话都说给你。否则,你不了解病人,怎么诊断?一天,老患者给陈晓兰领来一位年过古稀的病人,她得了一种怪病,儿女领着她跑遍了上海的各大医院,看了好多名医,都说她没有病。可是,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有病,是心脏病,而且越来越重。儿女认为她是没事找事,折腾家人,也就不再理睬她。我明明有病,我痛苦啊,医生看不出来也就罢了,怎么儿女也不理解呢?老人孑然独坐街头,默默流泪。

陈晓兰一边给其他病人看病,一边听她跟别人闲聊。她原来是自己过,后来儿子把她接过来。她不愿意住在儿子家,又不好意思说。儿子媳妇上班后就把她一个人锁在家里,连个唠嗑的人也没有。陈晓兰明白了,她是心理的问题。

“您心里很难受是吗?”陈晓兰给她听听心脏,第一心音和第二心音改变不大,只是心跳略快。

“是啊,我心口难受死了。”病人说。

“哦,你心口难受是真的。你的心脏是有点儿问题。比方说,心脏是一扇门,你的门不是关不上,也不是卡紧了,而是没关好,或者说关轻了,没关严。不过,你的门没有坏,门框也没有坏,只要用一点儿药就好了。”陈晓兰和风细雨地对老人说。

“专家都讲我没病。”老人悻然地说。

“专家讲你没病,是说你的心脏没坏掉,它既没缺少一块,也没多出来一块。”

“对,你说得对,我的心脏不会缺少一块的。”老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陈晓兰给她开了一盒逍遥丸。

“陈医生,你开的药太好了,我的心脏好多了。”两天后,老人来了,感激不尽地说。

“陈医生,我的病好了。”几天后,老人又来了,红光满面地说。

在病人的眼里,陈晓兰这个医生很神奇,不管什么病她都能看好。陈晓兰说,我不是神奇,只不过注重跟病人沟通罢了。在沟通中,你就会找出他的病究竟在哪里。他认为自己有病,你否定他有病,他认为你没检查出来。这样,他心理压力更大了,新的病又出来了。有些病是不需要治疗的,只要心理疏导一下,用点儿安慰剂就行了。

第一个月,陈晓兰的门诊量只有380人次,连自己的工资都没挣出来,她感到非常难为情。可是,情况很快发生转变,她的门诊量直线上升,没几个月就突破6000人次。

8个月后,陈晓兰自己却有了心病。她发现医院新引进的鼻激光治疗仪是一种类似“光量子”的器械,病人治疗一次也收40元。骗人的医疗器械又出笼了,她心里矛盾重重,管还是不管?管的话,还会陷入矛盾旋涡,遭受打击和迫害。唉,别管了,自己已年近半百,学历不过大专在读,职称还是初级的医师,二者都不具竞争优势,下岗后能重返医疗岗位已属不易。可是,每当她的目光和病人眼中流露出的依赖相遇时,她就感到不安,心灵就遭受一次鞭挞……

不久,医院出台了新规定,要求医生多开诊疗费和检查费,限制药费,“鼻激光”在医院越来越火了。病人的有限的救命钱被这种伪劣器械吞噬掉了,疾病却没得到治疗。陈晓兰感到块垒在心,觉睡不稳,饭吃不下,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不再去管伪劣器械。她写了一份举报材料,请上海的全国人大代表李葵南带上市人代会,转交给常务副市长。

鼻激光治疗仪被取缔了,输液的“光纤针”又冒了出来。鼻激光是骗钱的,“光纤针”却是图财害命的。陈晓兰就像炒股被套上似的,欲罢不能,只好继续举报……

2002年12月31日,院方突然通知陈晓兰:她已按“工人编制”退休了。

“你们错了,我是干部编制,不是工人编制。”在办公室里,她莫名其妙地望着对方。

院方说,广中医院是集体所有制的,彭浦医院是全民所有制的,你在这里只能享受工人待遇。她就这样离开了医院,“退休”了。

“我是工人编制,农民待遇。”她自嘲地说。“四金”被“强制封存”,她既领不到退休金,也享受不到医疗保险。彭浦医院说,在她调动时,两个医院有协议,她在岗时,工资由彭浦医院发;退休后,回广中医院办理手续。有人愤愤说,他们哪里是给陈晓兰安排工作,而是布下了一个圈套。也有人说,陈晓兰是一个小人物,她没有“安分守己”,得罪了掌有生死予夺大权的群体,所以不钻进这个圈套也得钻进那个圈套。

“我不陪妈妈来,她就该遭受这样的治疗吗?如果病人和病人的家属不认识你们,就应该回家等死吗?你们这是医院还是火葬场?”她忍不住恸哭起来。

“晓兰,晓兰!”呼唤声梦呓般的细微,像枚树叶被风吹送进窗棂。在妈妈去世9个月前,在家忙于整理举报“光量子”材料的陈晓兰闻声放下笔,趴在二楼的窗口向外一看,啊,是妈妈。妈妈怎么了?腰弓成90度,苍白的脸艰难地仰着,一副痛苦的表情。

“噔噔噔”她慌忙跑下楼。看来妈妈虚弱得已爬不上20来级台阶了,要不绝对不会在楼下喊她。她把妈妈背上楼,安放在床上。妈妈长长喘口气,绵软无力地告诉她,妈妈又去医院了,医生给妈妈做了胃肠道钡餐造影透影。第一杯硫酸钡服下去后,医生说边缘模糊,看不清楚,又让妈妈吃了一杯,最后确诊了:幽门梗塞。

“妈妈,开什么玩笑,那是不可能的。”她不相信地对妈妈说。怎么会可能呢,懂点医学的人都知道,幽门梗塞是外科急诊病人,医生怎么会让妈妈回家呢?

妈妈无力跟晓兰争辩,接着说,给她看病的医生说,让她下周一去做肝功,如果肝功正常的话,就可以给她开单做胃镜了。妈妈多么渴望做胃镜,渴望把自己的病查清楚。她胃不舒服已经半年了,一次次去医院看病,那些医生连检查都不肯做,给开点儿多酶片就把她打发了。可是,那药妈妈服后毫无效果,只好再去看医生。一次,妈妈问医生,能不能换一种药,比如吗丁啉?医生却冷冷地说那种药太贵了,不属于你们公费吃的。妈妈请求做胃镜,医生又冷冷地说没必要。妈妈是享受公费医疗的,似乎公费医疗的待遇就该如此。她多次要陪妈妈去看病,可是妈妈却让她先把“光量子”的事了结,那是关系千万人生命和健康的大事。妈妈过去是中学教师,她教过的学生在那所医院工作,可是她不找他们,她不愿意也不习惯于走后门,不习惯给别人添麻烦。

尽管她不相信妈妈会是幽门梗阻,但她知道妈妈是不会说谎的。她给在那所医院工作的同学打电话,请同学帮忙了解一下妈妈的病情。很快那位同学就回话了:

“没错,是幽门梗阻。”

“是完全梗阻还是不完全梗阻?”她焦切地问。

“上面没写。”同学说。

“太过分!”陈晓兰火冒三丈地赶到医院,质问那位给妈妈看病的戴眼镜的医生:“这个病人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你给她触诊没有?你听见振水音没有?那么,你现在告诉我:她的幽门已经梗阻,那么喝进去的那两杯500cc的硫酸钡怎么出来?你让她4天之后再来做你的肝功,查你的胃镜,你这不是糟践人吗?”

“这样吧,你把她先弄过来。”那位医生说。

“我还能相信你吗?就凭你对病人这种态度,还把人弄过来!”她更加愤怒了。

她转身去找院长,要求医院组织内科、外科和胃镜室主任会诊。院长同意了。

“晓兰,这是你妈妈么?你为什么不陪她来呢?”跟她稔熟的内科主任说。

“我不陪她来,她就该遭受这样的治疗吗?如果病人和病人的家属不认识你们,就应该回家等死吗?你们这是医院还是火葬场?”她忍不住恸哭起来。医生啊,你应该全力以赴去拯救每一位病人,怎么能将病人分出远近亲疏、贵贱贫富?怎么能够有关系就好好治疗,没关系就见死不救?中国几千年的医德医风,难道就这么丧失殆尽?

“不是,不是。晓兰,别急,别着急……”内科主任安慰道。

那是她的母亲,她能不急吗?如果医生能够把病人当亲人,病患的家属哪里会这么心急如焚?

最后,妈妈被确诊为胃癌,是硬介细胞癌,那是癌中最猖獗的疾病,而且是中晚期。妈妈被误诊了,被延误了。在那一刻,陈晓兰感到天塌地陷,头痛欲裂,恶心欲呕,站不起来。她一测血压,高达200。她让女儿给她倒水喝。她不断地大量饮水,喝到一遍遍地去解手,这样血压就降下来了。她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去给妈妈买药。

妈妈住院了,这位坚强的、可爱的、高尚的老人非常想让自己的小女儿陈晓兰守在身边,可是她却拒绝陈晓兰护理,甚至以放弃治疗来要挟。她要晓兰去把“光量子”的问题尽快解决。她是女儿与医疗腐败斗争的坚强后盾,不论女儿遭受多么残酷的打击,面对黑云压城,妈妈都像一株坚定不移的大树站立在她的身后。妈妈也许为自己的倒下,不能再给女儿以帮助和支持而感到不安,为不能跟女儿一起同医疗腐败抗争而感到遗憾。

“妈妈,‘光量子’被取缔了,信访办向我赔礼道歉了,市卫生局的领导说,要来医院看您。我很快就要回到医疗岗位上去了。”一天,她对妈妈说。妈妈笑眯眯地望着她,不说话。“妈妈,怎么的,他们确实跟我道歉了,你不相信吗……”她问道。妈妈摇摇头,什么话也没有说。也许妈妈知道女儿将面临什么,也许妈妈不相信医疗腐败会轻而易举地解决,“光量子”只不过是晓兰的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以后的路还很长,将更加艰难。

“妈妈,我的内科学、外科学、老年医学都通过了。”陈晓兰高兴地对妈妈说。妈妈看着她,微笑着。妈妈不相信,她也不相信。“妈妈,我真的通过了,而且分数挺高。”妈妈越笑越开心,最后眼泪都笑出来了。妈妈的最大心愿就是女儿能成为最好的医生,她不让女儿来医院护理自己,要女儿去钻研医术,去复习功课,顺利通过大专自考。

在那些日子,陈晓兰哪有时间和心思去看书复习啊,那本《外科学》几乎没有翻过。考试前,她坐在学校的大门口,手捧着书和考试大纲却看不进去。过来一位同学,她就会问:

“我妈会不会诊断错了,不会是癌吧?”

“病理不是都做了吗?那不会搞错的。”一位将要参加给妈妈做手术的同学十分肯定地说。

“老师说,年纪大的人不大可能得恶性肿瘤。这种说法对不对呢?”

“也会搞错,也会搞错的。”另一位同学望着失魂落魄的陈晓兰,不忍心再坚持下去了,安慰道。

铃响了,陈晓兰被人流裹进考场;考试结束的铃响了,她又被人流裹出考场。同学们纷纷问她一些试题应该怎么答。以往,她会很清楚地告诉他们,可是这次考的什么,怎么答的,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脑袋里一片空白。

自己这次肯定不及格了,她想。同学告诉她:成绩公布了。她懒得去看。老师打电话来告诉她,她的外科学、内科学和老年医学都通过了。她不相信,认为老师在安慰她。直到老师通知她去取单科结业证时,她才相信。

“老天有眼,在人生低谷给了我安慰。这靠的完全是平时的基本功……”她捧着结业证说。

在妈妈手术后,陈晓兰在病房护理妈妈28天。在那28天里,她是一个很乖巧的女儿,白天精心护理妈妈,陪妈妈聊天;晚上,她在水泥地铺上泡沫,睡在妈妈的床边。妈妈虽然饱受疾病的折磨,却享受着跟女儿朝夕相守的幸福。在妈妈手术的那一天,还有四位病人做了手术,这四人数妈妈的年纪最大,体质最差,病情最重。医生、护士都认为那四位病情较轻的病人都能够活下来,而妈妈是根本没有希望的。

没想到,那四位病人很快就相继去世了,妈妈却活着。这与陈晓兰科学的、精心的照料有关。

在医院,妈妈目睹了许多绝对不该发生的事情,给妈妈带来很大的刺激:在一位病人急需抢救时,医护将呼吸机推过来,插头却与插座不匹配,急忙换了一台,还不行。一连换了4台,最后总算插上了,呼吸机却不工作,医务人员围着呼吸机团团转。妈妈让陈晓兰去帮忙,她过去一看,呼吸机开关没打开。她伸手将开关打开,呼吸机终于工作了,可是病人早已死了。

在抢救另一病人时,医生做人工呼吸的动作很不到位,角度和力度都远远不够,陈晓兰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这哪是诚心抢救病人,只不过给活人看一看,让家属感到医生已经尽力罢了。妈妈让她过去帮忙,可她不是这家医院的医生,确切地说,她不过是一个下岗失业的医生,病人的主管医师怎么会允许她去抢救呢?她只有转过脸去不看。

那位病人死了。那是必然的。在中国,有多少生命在医生的手边流逝?医疗腐败哪里只是医生多开药,多拿回扣,而是无视病人的健康和生命啊!

妈妈数日沉默无语,心绪低沉。一天,妈妈突然让陈晓兰在病榻前跪下。她莫名其妙地跪下了,两眼疑惑地望着妈妈,从小到大,不论她犯什么错误,当初她不听父母的话,执意要嫁给那个男人,妈妈都没有让她跪过。妈妈要她答应一件事:当妈妈病危时,放弃抢救。

陈晓兰心如刀绞,泪水涌漾地跪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肯答应。膝盖麻木了,腰酸背痛了,她的脸颊挂着泪珠,嘴角紧闭。她是女儿,怎么可以眼睁睁地看着妈妈死去?她是医生,怎么可以见死不救?可是,她不是妈妈的主治医师,在医院这种医德医风下,能抢救过来的可能性究竟会有几成?她渐渐理解妈妈了,这是拒绝亵渎生命,践踏人格尊严啊!最后,她答应了妈妈。

癌细胞在妈妈的肌体扩散了,转移了。母女间生死离别的日子逼近了,陈晓兰经常趴在妈妈的枕头旁,享受那最后的融融母爱。妈妈不停地摩挲着她的头发,似要把所有的母爱都释放出来。一天,妈妈突然语调轻微,却字字如钉地说:

“晓兰哪,你是医生,患者不懂,你懂,你要保护他们的权利。”

她明白了,让妈妈最后放心不下的是医疗的腐败。她的心碎了,恨自己无能,不仅对不起病人,更对不起妈妈。

妈妈走了。陈晓兰悲痛欲绝,不知道妈妈留给她的那么漫长的抗争医疗腐败的道路,她能否有能力和气力走下去。她后悔啊,后悔当初当了医生,如果不当医生也就不知道妈妈是怎么死的了,就不会为那些医疗界的同道去背负沉重的十字架;她后悔自己对妈妈关心得不够,陪伴妈妈的时间太少。过去,妈妈喜欢去的地方就是陈晓兰的诊室,静静地坐在一旁,看女儿给患者看病,喜欢听病人夸奖女儿,赞美女儿。这是母亲的最大快乐和享受。可是,陈晓兰不愿妈妈在那儿,撵妈妈回去,她是怕同事怀疑她“以权谋私”,给妈妈做理疗。世界上,任何一对母女组合中,自私的是女儿,无私的是母亲。想到这时,陈晓兰为自己当年的自私而感到愧疚。

在妈妈去世8个月后,爸爸也走了。陈晓兰听爸爸的左肺有明显的锣音,领着爸爸去医院看病。没想到医生居然连听都不听就给爸爸开心痛定。心痛定会使血压降下来,可是它会使心跳加快。爸爸已经心跳过速,再用心痛定是非常危险的。可是,不论她怎么说,那位医生就是不听。这哪里是医生,这是杀手,是病人说的“杀人不偿命的职业杀手”!她把医生开的药夺了过去,扔了。她跟医生吵了起来,最后吵到院长那里,心痛定才撤下来。这时,他们已给爸爸注射了半瓶心痛定,爸爸的心跳已高达170多次/分钟,经过一番抢救才把爸爸抢救过来。

爸爸住进了监护室,14天后,医生还没查出病灶。在爸爸拍X光片时,她提出要把爸爸扶起来拍,医生拒绝了。她认为,他们拍出的X光片模糊,看不清楚。医生说,她的要求太高了。她一遍遍地问爸爸的主管医师,“请你告诉我,我爸爸到底是心衰(心脏衰竭)引起的呼衰(呼吸系统衰竭),还是呼衰引起的心衰?”医生说不出来,她要组织会诊。医生说,不能会诊。她提出转院,又被拒绝了。他们找不出病灶,不能对症下药,只好一天天地拖着。最后,陈晓兰忍无可忍地去找主任。

最终医院同意请专家会诊,她从胸科医院请来两位专家。两位专家没有要求拍片,分别用听诊器听了很久,然后两人会意地对视一下,不约而同地将手指指在爸爸左肺的位置:“感染的病灶就在这,后边的锣音都是传导性的!”一位专家把爸爸扶坐起来,用空掌轻轻地拍打爸爸的后背,让爸爸轻轻地咳嗽,突然专家重拍一下,爸爸的一口很浓重的痰咳了出来,爸爸的心跳好多了,呼吸也流畅了。爸爸的病确诊了,是肺部感染引起的呼衰,并发了心衰。

父亲去世那天是周六,这时她已调到彭浦地段医院,周末上午值班。在快下班时,来了一位要做理疗的病人,对她来说,病人不做完理疗,她是不会离开岗位的。当病人做完理疗,已是2时30分,她收拾一下,下班回家,想吃口饭就去医院看望爸爸。

她刚进家门,就接到外甥女的电话,急忙跑到医院。她的同学、爸爸的主治医生对她说,他已经竭尽全力抢救了,很遗憾没抢救过来。为抢救爸爸,他们连午饭都没有吃。他认为,爸爸的气管进了食物,因此导致窒息而亡。她对那位同学千恩万谢。

她无比悲痛地走进病房,昨天爸爸还在跟她聊天,今天却再也不能说话了,想到此她泪如雨下。她打来一盆清水,想给爸爸洗洗脸,让他清清爽爽地上路。突然,她发现爸爸那满口的假牙戴得好好的。谁给爸爸戴的呢?这个人还蛮细心的,如果在爸爸死后不及时戴上,遗体僵硬时就戴不上了。弟弟说:“爸爸的假牙根本就没摘下来。”原来在爸爸吃蚕豆时噎了一下,眼睛突然瞪大了。弟弟慌忙喊医生。医生过来就抢救。陈晓兰感到眼前一黑,好像被人打了一闷棍。在抢救时,先要取出病人的义齿。爸爸的假牙不摘下来,吸痰器的气管插管怎么能插进气管?难怪那位同学说吸上来的都是食物。他们肯定把插管插进了爸爸的食道,导致爸爸窒息而死。如果医生能够正确地抢救,能够认真负责的话,爸爸是不会死的;如果她那天正点下班,及时赶到医院,爸爸也不会死的。

她喟然长叹,如果医疗制度改革不成功,医疗腐败现象不改变,那么不论有权人,还是有钱人,抑或有熟人,很可能一场小病进了医院都会一命呜呼,甚至留给生者一屁股的债!

“我在1997年就反映假冒医疗器械的问题,到现在一没有立法,二对造假用假的机构没有制裁。我不能再相信你们了。”一次次的较量,已把她打造成战士。

在第一次下岗时,许多海外的亲友劝她出国,别跟医疗腐败抗争了,甚至还帮她找好了工作,到妈妈一位同学的诊所里当医生。她执著地说,出国容易,海外有那么多亲戚,随时都可以走。可是,中国不强大的话,你跑到天堂又怎么样,还不是受人欺辱?20世纪50年代,华侨在印尼受到了惨无人性的迫害,一位华侨不是只穿着一只鞋子跑回祖国的吗?

中国要想强大,想要建设一个和谐的社会,医疗腐败不解决怎么行?

医疗腐败那不是某个人的问题,那是整个医疗体系和制度的问题。她清楚地意识到:“医疗器械企业制假,医院用假,医生为病人作假治疗,这已成为一种潜规则。在医疗系统中,这个过程几乎就是各方牟取利益的流程图。”对手太强大了,那不是某个医院,某些医生,而是一个庞大的利益联盟,是有钱的造假厂商、有名望的专家、有权力的官员,还有那些借用假器械捞钱的医院领导和医务人员。她一个没权、没钱、没地位、没了工作的医生,一位跟女儿相依为命的弱女子,何以能与之抗争?

通过一次次的上访,她总结出了上访的要件:上访要具备专家的头脑,无赖的脸皮,运动员的体魄,还需要有足够的财力。对于她而言,除了清醒的头脑之外,其他都不具备。

有人说,这是陈晓兰一个人的战争;有人称她是中国的唐·吉诃德。在海外的弟弟很体贴姐姐,出钱给她请了一位保姆。那位从农村来的保姆在她家干了不长时间,知道了陈晓兰在做什么之后,说,陈医生那是拿石头砸天……

在一次上访中,一位官员很直率地问她,现在像你这样的医生还多不多?

“我从来没有孤独过。”她坦率地回答。是啊,她凭着一个医生的良心,为全国老百姓做事,怎么会孤独?

陈晓兰说,“我得到过不少人的支持和帮助,其中有医生、记者、亲戚、朋友,是他们给了我勇气和力量。”在她要去上海市医药管理局举报“光量子”时,跟一位医药管理局的离休干部打听路,老人先是劝她不要管,那事很复杂。她坚持要去,老人就摇着头把医药管理局的地址写给了她。当她走出很远时,老人托人追上她,捎话说,让她去找某处长,这个人还比较正直。一次上访时,接待室门前排着长龙,很多人都是前一天就来排队。听说她是为老百姓反映医疗腐败问题的医生,人群中让出了一条路,大家纷纷把她让到前面。在北京,一位陌生的老板听说她的事后,不仅帮她找一家便宜旅店,而且还叮嘱旅店老板,她是一个好医生,你要保护好她。中专和大专自考班的同学,还有同学的家人、朋友和病人都帮她搜集各医院的医疗腐败的证据。一位博士生导师、医疗器械专家对她说:“你咬咬牙再顶一下,我们大家支持你。看病的事儿,我们替你做,举报医疗的黑幕没人能取代你啊!”一位朋友帮她在网上建一个主页:“一个有良心的医生—陈晓兰医生主页”。一进入这个主页,你就会发现她感动了多少人。许多人在网上留言,说她是英雄,真正的医生,对她敬佩得五体投地;有人坚决支持她,愿意为她提供帮助……

可是,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会相信陈晓兰能赢得这场战争?

可是,她是一位医生,一位真正的医生。在医疗腐败面前,她是没有任何退路的,要像《英雄儿女》中的王成一样与阵地共存亡。“你是医生,患者不懂,你懂,你要保护他们的权利。”妈妈的遗嘱,她不能辜负。

“第一,我不能放弃,我放弃了就没人替病人说话了;第二,我不能输,我输了,全国的老百姓就都跟着输了,那些假的医疗器械、假的治疗就要在医院存在下去,全国的病人就要被其盘剥和戕害。”她把反医疗腐败的重点放在假冒器械上。

那些造假的厂商对她恨之入骨,有人嚣张地说,如果不是李葵南在前边挡着,几个陈晓兰都让她闭口。有些官员对陈晓兰怕得要命,他们无法预料她能把他们的“天”砸出多大的窟窿。某区卫生局要求下属的各医院要像解放初期全民“防奸防特”那样严加防范陈晓兰,许多医院还向医生护士介绍陈晓兰的长相和身高。上海市卫生局一位领导在写给上海市委、市政府的信中说:“建议有关部门对原虹口区广中地段医院陈晓兰医生扭曲事实真相,混淆视听的行为予以训诫。”市药监局的某位官员对采访、报道过陈晓兰的记者说,“陈晓兰里通外国,她找外国记者反映……”还有一位官员呼吁,对陈晓兰要进行政治定性。那些有医术没良知的医生,甚至于既没医术又没良知的医护人员,对她怨恨不已,称她是医疗界的“叛徒”,一时间各种势力黑云压城似地袭向陈晓兰。

“我的原则是中国人的事情,中国自己解决,不可能找外国记者的。”她说。可是,这声音太弱了,弱得远远不如妈妈当年站在楼下,腰弯成90度的呼唤声。有谁能听得见呢?

那些人会不会找什么借口对我进行迫害?她跑去找妈妈的同学、解放前曾是中共上海地下党、解放后曾担任过领导干部的王伯伯。王伯伯劝她,你要把所有证据存放到外滩的银行里去,或者放到我家。否则,他们把你抓起来,搜查你的家,把所有证据收走了,最后顶多给你赔礼道歉,赔偿你点儿钱。你要避开这场灾难……

我又没干坏事,为什么要躲起来?她心情灰暗地回到家,挥笔给主管医疗的市长写了一封信,要求市领导安排人直接跟她谈话。

主管医疗的市长安排市长办公室主任、信访办主任接待了她。他们告诉她,市里始终在关注她的情况……

尽管那些人不能把她怎么样,可是在这场实力悬殊的较量中,她怎么能够胜出?从反抗医疗腐败那天起,她的处境极其被动,历经11个月的检举揭发,“光量子”被禁止了,可是它的替代产品—“鼻激光”和“光纤针”出现了;她把“鼻激光”举报停了,“静舒氧”、“伤骨愈膜”又出现了,假冒器械层出不穷……表面看,陈晓兰获胜了,实质上却败了,病人不受这个骗了,就受那个害,病人的权益根本没法得到保护。在这么一种适合医疗腐败滋生的环境里,别说中国只有一个陈晓兰,就是有十个、百个陈晓兰也无济于事啊!

在斗争中,她渐渐明白一个道理,假冒医疗器械之所以能够在医院猖獗,其根本原因是:在中国买卖假币、假烟、假酒、假药都是犯罪,而制造和使用假劣的医疗器械却不是犯罪。她决计进京,向卫生部、国家药监局反映,呼吁为医疗器械立法。有人劝她不要外出,劝她要注意人身安全,以防那些人狗急跳墙,对她下毒手……

2003年的一天,陈晓兰登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她刚爬到上铺,整理好自己的铺位,一位陌生男子敲着她的铺位,用一种不容商量的口吻让她下来。

“下来干吗?”她以为对方找错了铺位,“你把你的票仔细看看呀,这是我的铺位啊。”

他仍然坚持让她下来。他身材高大,可以平视上铺的她。接着又过来三四个男子,要取下她的旅行包,让她下来。

她制止他们动她的东西,并要他们出示车票。他们说,X在下面等她。

“我也不找X,我下车干什么?”她明白了,他们是怕她进京上访,想把她拦下。

“就是她,就是她—”又有许多人跑了过来。周围的旅客也聚拢过来,有人让那些男子出示证件。他们拒不出示,只是让她下车。正值相持不下之际,她认识的官员X跑过来。

“陈医生啊,我们可找死了。好好,回去吧,回去吧。”X说。

“我又不找你,跟你回去干什么?我是医生,我要把所发现的有关医疗器械方面的腐败向国家药监局反映情况。”1999年4月,“光量子”在上海被禁用后,上海药监局没有向国家药监局反映,“光量子”在其他地方仍然泛滥。她给国家药监局写过信,发过传真,可是一直没有答复。

“回去吧,上海能解决。”他说。

“我在1997年就反映假冒医疗器械的问题,到现在一没有立法,二对造假用假的机构没有制裁。我不能再相信你们了。”一次次的较量,已把她打造成战士。

“走开,走开,不要影响我的工作。”列车员走过来说。那些人很无奈地下车了,列车员悄悄地拉一下她的衣角。

那些人不甘心地站在月台威胁道:“陈晓兰,你到不了北京!”

“我一定能够到北京,而且还能到国家药监局!”她回应道。

列车驶离了上海,滑入了夜幕,蓦然,莫名的恐惧袭上她的心头,父母去世了,亲属大部分在海外,万一自己出了意外,谁来接替自己?那些历经千辛万苦收集的证据交给谁?还有,女儿托付给谁?近来,经常有素不相识的人问她:“你女儿好吗?”她很惊异,也很敏感,他们怎么知道她有个女儿?女儿过去很支持她,觉得她很伟大,为她而自豪。一次,女儿在公交车读到一篇关于她的报道,当读到她为了取证竟然“以身试针”时,女儿放声大哭起来。回到家,女儿搂着她哭着说:“妈妈,假冒伪劣的医疗器械层出不穷,你是抵挡不住的。妈妈,你不要再管了……”

陈晓兰打电话给一直支持她的同学倪平:“如果我有不测,你一定要接替我干下去。”倪平是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安徽省“三八红旗手”,她非常爽快地答应了。陈晓兰就把证据存放在哪儿都一一交代清楚了。接着,她又给王伯伯打电话,如果她回不了上海,请王伯伯帮忙做几件事。这位可爱的老人多次为她的事去找市长,他曾经跟市长说:“我用党性担保,陈晓兰是没有私心的。”当老人听完陈晓兰的话后,坚定地说:“晓兰,放心吧,你做的事,我老头子一定会接着做下去的……”那夜,老人几乎未眠,一会儿一个电话打过来,他劝她说:“晓兰,下车吧,你的爸爸妈妈都不在了,你要听伯伯的话,伯伯不想让你发生任何意外……”他说,他有责任替她的父母保护好她,要她赶快下车,换一列车进京。陈晓兰被说服了,去找列车员索票下车。这时,列车上的人知道了她就是那位同医疗腐败决一死战的医生。列车员劝她不要下车,乘警对她说,陈医生,你在我们列车上是绝对安全的。周围铺位的旅客爬起来了,要保护她的安全……

列车驶入北京站,还没停稳,乘警就护送她下了车。当她走出车站时,身后的旅客还都没跟上来。

第二天,倪平赶到北京,特意来保护陈晓兰。在第三天,当她们要去国家药监局时,发现了跟踪者,那是一个男子。倪平乱了方寸,她们身带重要证据,万一被劫,那么就无法去药监局举报。最后,她们分开,几经周折,甩掉跟踪者,分别赶到国家食品药品监督局(SFDA)。那天是局长接待日,一位副局长接待了她们……

打假应该是政府的行为,是你们的不作为才导致假劣医疗器械泛滥成灾,才逼迫她这位医生下岗失业,耗七八年的宝贵时间去举报啊!

“陈医生,您又来反映问题了。”在SFDA的电梯里,官员们跟陈晓兰打招呼。她已经进京34次,SFDA的门槛已被她踏平了,跟这里的人也都混熟了。有时,她需要复印资料,不用像那些上访者满大街找复印社,在他们的办公室就复印了。

“来了。”她回答道。不来怎么办?问题没解决,伪劣医疗器械还在全国各地泛滥。

“在医疗器械领域,唯一执行的法律依据是《医疗器械监督管理条例》,可是,在这一条例中却没有对假冒伪劣医疗器械进行定义,也没有相关的处罚条款。生产医疗器械的企业应该对其产品负责、承担后果,不能只取利润,不承担风险,一边行贿,一边造假。另外,应该把在医疗机构内通过医疗服务达到欺诈目的的案件,从普通的医疗纠纷、医疗事故中剥离出来,追究其刑法责任……”这种话,她不知在SFDA说过多少遍。

“陈医生,这些问题你最好到卫生部反映,让他们解决。”一位SFDA的官员对她说。他是球技精湛的“足球门卫”,不论什么问题都能挡在球门之外,或把它踢回,或传给他人。

“不,不。到卫生部只能反映医风医德的问题,医疗器械的注册、销售、使用都归你们药监局管。你们的权力很大,连医疗器械的说明书都归你们管。可是,你们连说明书都没管好。几乎所有医疗器械的说明书上都写着‘或遵医嘱’。遵医嘱意味着什么?那就是医生想给病人怎么用就怎么用。这样,说明书还有什么用?”她可不是一般的中锋,不仅进攻性极强,而且对各部门的职责了如指掌。

她来到11层01办公室门口,轻叩两下,随即推门而入。一位胖胖的、脸色黧黑的官员坐在一张大大的办公桌前。他衣着朴素,看上去有几分憨厚质朴,身后耸立一面共和国国旗,桌上插着袖珍国旗。他就是SFDA的医疗器械司司长郝和平。自SFDA成立,他就出任这个司的司长,在医疗器械领域是位呼风唤雨的人物。前不久,他还荣获“中央国家机关防治非典型肺炎工作优秀共产党员”的称号,是中央国家机关工委表彰的58名共产党员之一。这位司长并没有因为她的贸然闯入而表现出不快,热情地让她坐下。她在他的对面坐下,再次向他反映情况。他似乎在听,可是对她既不反驳,也不首肯。她讲累了,口干舌燥了,停下来,望他一眼就把目光转向了他身后的国旗。郝和平啊,你怎么也应该对得起这面国旗吧!

郝和平这人很平易近人,不论陈晓兰说什么或怎么说,都不愠不恼。不过,她是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这位执掌医疗器械行政审批大权的官员这耳听那耳冒。他可不像那些手下的小官吏去挡你的球,而是敞开球门让你猛劲儿踢。当你踢完之后,汗流浃背地坐在地,再看一眼球门,立马就傻掉了,里边空空如也,踢进去的球早已没了踪影。你还会爬起来继续踢吗?陈晓兰却踢了下去,她是一位百折不挠、执著不已的中锋,一次次去攻郝和平的球门。

“司长的办公室,你怎么可以随便乱闯?”SFDA有人不满了,指责她道。

“我反映的是人命关天的问题,应该他管他没有管好,我怎么就不能进去跟他说?再说,我已经象征性地敲两下门了。”她理直气壮地说。

在SFDA,陈晓兰不仅只找郝和平,还先后跟四位副局长反映了八次问题。一次,一位副局长听完她反映的情况后,让身边的郝和平和另一位司长把手机号码告诉她,以便联系。这有何用?当面反映都解决不了,在电话里谈能解决吗?尽管如此,她还是很感激那位副局长。

卫生部下文了,在全国范围内取缔光量子。可是,厂家还在成批生产,一箱箱光量子销售到全国各地,在一些医院它还是主打治疗。陈晓兰专程去北京,要求SFDA撤销“光量子”的注册证号。郝和平不作为,他手下的官员说:“既然卫生部已经取缔了,那么就让它自生自灭吧。”

“你们不撤销它的注册证号,它就是合法的医疗器械,生产厂家就要继续生产,医院要继续使用!”陈晓兰说。

可是,她人微言轻,球踢进去了,算不算数,官员们说了算。他们想管就管,不想管她又奈何?

在一次SFDA局长接待日,一位副局长端坐在会议圆桌的上首,身边围坐着郝和平和其他司的司长,陈晓兰坐在圆桌的下首。当副局长听完她所反映的“光量子”等医疗器械的情况后,当即给郝和平布置了五项任务。

“以医疗器械司为主,以市场司为辅,根据陈医生提供的证据,召开专家论证会。专家由SFDA和陈医生分头请,双方数量相等。”副局长说。

“我不是专家,只不过是名临床医生。”陈晓兰说。

“不,你就是这方面的专家。”副局长肯定地说。

陈晓兰长长喘口气,这次没有白来,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没想到,郝和平一出门就把五项变成了两项,到了下边的处室两项变成了一项半,副局长的指示还没出SFDA就流失了70%。

专家论证会终于召开了。郝和平没有让陈晓兰去请跟她观点一致的专家,而是在开会的前三天才通知她参加会议。她打的是一个人的战争,要孤军对付那些专家和官员。为备战,她连续3天带着黄瓜和馒头,跑北京紫竹院的图书馆去苦读,去收集资料。

论证会开始时,在专家们面前,陈晓兰不敢讲话。听北京的一位专家讲某种医疗器械如何好,她憋不住了,对那位专家说:“您先等一下,不要说它好或是不好,如果您是中医请告诉我,用这种器械治疗半小时后,在望、闻、问、切上有什么变化,比方一小时后脉搏有什么变化,病人的舌苔是什么样的;如果您是西医,请您告诉我,治疗后血液的黏稠度是多少,列出伯努力方程式,把整个过程告诉我……”她说完,那位专家马上坐下了,没再发言。他并没有因此而记恨陈晓兰,在一次陈晓兰没有出席的论证会上,上海的某位专家攻击陈晓兰,说她是工人。这位专家拍案而起:“如果有像陈晓兰这样的工人,那么我们这些专家就不必坐在这里论证了!”

在讨论“光量子”时,G官员不准陈晓兰提石英玻璃输液器,因为它是药监局注册产品。陈晓兰只好讲氧加入生理盐水或葡萄糖溶液中会有化学反应。G官员马上对生产厂家说:“陈医生对你们在盐水和葡萄糖溶液中加氧有意见,你们能不能在说明书上不加那些文字?不加就不加了。”似乎他是他们的老板。

陈晓兰接着说,用紫外光照也不对。

“那么把紫外光照射那部分的文字也改了。”G官员说。

“G官员,你这样讲就不对了。‘光量子’就是由这些组成的。这就像一幢三层楼房,你不要一楼,也不要三楼,那么那幢三层楼房还存在吗?”陈晓兰不快地说。气氛顿时紧张了。

“陈医生,你打这个比方我听不懂。”G官员瞪着她说。气氛有点儿剑拔弩张了。

“是啊,你现在听不懂,回去琢磨琢磨就明白了。”她毫不让步地说。全场寂然,时光似乎凝固,不再流淌。那毕竟是高层的论证会,与会者见过的世面多了,沉寂很快就被划破。

“你不是有乳腺癌吗?为什么不用‘光量子’来治疗一下?你说它好,你自己不用让别人用,你只能诓人家,诓不了自己。”当一位专家大谈特谈‘光量子’好时,陈晓兰忍不住质问道,流淌的时光又停顿了。

“她那癌症跟别人的不一样。”有人打圆场说。

“有什么不一样?癌就是癌,跟癌不一样那就是瘤了?”陈晓兰想,你不要耍花样,以为别人低能!

当论证“光纤针”时,G官员又喋喋不休地大讲“光纤针”效果如何好。

“你不是有糖尿病么?‘光纤针’不是能治糖尿病么?你为什么就不试试呢?”陈晓兰质问道。

“哦哦,我不试,我不试。”G官员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在场的人都忍俊不禁了。

“你明知道那东西根本就没有疗效。你自己不用,却让全国的病人用!”陈晓兰一针见血地指出。G官员尴尬地闭上他的嘴巴。

她对国家药监局越来越不满,对郝和平这种欺上瞒下的作为越来越深恶痛绝。医疗器械司的职责是起草有关国家标准,拟订和修订医疗器械、卫生材料产品的行业标准、生产质量管理规范并监督实施;负责医疗器械产品的注册和监督管理;负责医疗器械生产企业许可的管理;负责医疗器械不良事件监测和再评价;认可医疗器械临床试验基地、检测机构、质量管理规范评审机构的资格;负责医疗器械审评专家库的管理;负责对医疗器械注册和质量相关问题的核实并提出处理意见等。陈晓兰怀疑郝和平等SFDA官员与医疗器械生产厂家、药品生产厂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已形成利益的共同体。他们是故意不作为,利用相关条例的漏洞牟利。

一次,她对SFDA的一位副局长说,郝和平阳奉阴违,在监管上不作为。事后,SFDA的一位官员说:“你老告郝司长的状,说他的坏话,这不对。要知道郝司长多次帮你的忙,开第二次‘光纤针’的论证会时,你们上海的专家都攻击你,有人说你是工人。郝司长用手指叩着桌面说,你们不要这样评价陈晓兰,我们是用纳税人的钱请你们到北京来开会,要论证的就是陈晓兰提出来的问题。我接待过许多上访者,只有陈晓兰不是为自己,她没有私心,为的是病人利益。”

难道郝和平说她好,她就得说郝和平好吗?中国医疗改革20年,“光量子”泛滥了15年,老百姓的数以百亿的救命钱被它吞噬掉了,无数家庭被害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这能说跟郝和平这位SFDA的审批大员、医疗器械司的司长没有关系吗?

“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陈晓兰总结的是,SFDA有100%的权力,却没有任何责任;卫生监督管理局有95%的权力,只有5%的责任;医疗保险局只有权力,而没有责任。这样怎么会不导致医疗腐败,医疗改革又怎么可能成功?

一次,陈晓兰去SFDA,经常接待她的官员大都不在。

“那几位去哪了?”她问一位熟悉的官员。

“有出国的,有去献血的。”那位年轻的官员说。

“那你怎么没去?”她奇怪地问。

“我才不去呢,那么脏。”官员说。

这句话犹如搬起石头砸在她的心,你们是监管医疗器械的权力机构啊,知道那些医疗器械脏,自己不去用,可是你们却眼睁睁地看着全国的病人用。我的爸爸妈妈用的就是这些脏的医疗器械啊。她的心碎了,泪流满面地走出SFDA的大楼。

她顶着寒冷的西北风,泪流满面地走在街上。从SFDA到旅馆只需10分钟的路程,她却转悠两个来小时。她伤心啊,委屈啊,打假应该是政府的行为,是你们SFDA的职责,是你们的不作为才导致假劣医疗器械泛滥成灾,才逼迫她这位医生下岗失业,耗七八年的宝贵时间去举报!她在没有工资,没有医保的情况下,为举报假劣医疗器械花去了近10万元钱。为节省几个钱,往返于京沪她尽量坐慢车,一次从北京回上海,她站到济南,脚肿得站不住了,狠狠心补了一张上铺,仅仅因为上铺便宜那么几元钱,年过半百的她要爬上爬下。她喜欢清洁和安静,刚进京上访时,她住的是280元的宾馆标准间,后来降到100元的普间,后来降为30元的地下室。

这次,她原打算在京待3天,没料到要找的官员出国了,她只好等了10天。带的盘缠越花越少,她只好天天啃馒头喝开水,甚至连3元钱的澡都不洗了。最后,只剩下买一张返程硬座票的钱了。可是,她一次次地跑北京,有多少次是有效的、是对那些官老爷那麻木冷漠的心灵有所触动的?有多少次是无效的,是劳民伤财的呢?她的泪越流越多,脸颊杀得难受。她感到自己无法面对死去的父母和支持她的女儿,也无法面对自己,还有那些病人。眼泪哭干了,她回到旅馆。她不愿意让旅馆的老板知道自己哭了。那位老板听说她是为举报医疗腐败而进京的,对她非常照顾,30元宿费只收她20元。

她举报的那些伪劣医疗器械,多数都是在药监局注册的,在产品鉴定书上有专家签名的。难道那些专家不学无术,还是药监局的官员被蒙骗了?

2005年6月,SFDA的局长被免职。7月的一天,陈晓兰去SFDA时,一位官员欢欣地告诉她:郝和平因涉嫌商业受贿被刑拘。陈晓兰没有感到大快人心,而是感到了沉重。2001至2004年,经SFDA注册的境内医疗器械产品平均每年高达7370种。2004年,美国食品和药品管理局仅批准了52种使用新技术的新医疗器械,公布了3365种使用现有技术的医疗器械。在每年注册的7300多种医疗器械中,哪怕其中仅有一两个伪劣产品,她就是一辈子也举报不完!

6个月后,SFDA的药品注册司司长曹文庄等官员被“双规”,随即被正式批捕。医疗器械注册和药品注册是SFDA的两大“主业”,随着两位行政审批大员的被捕,引发了一场地震。陈晓兰对北京市西城区检察院的检察官说,郝和平等贪官不仅是经济犯罪,更重要的是渎职!他们放弃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坑害了全国的百姓!

2005年9月5日,SFDA局长接待日,这次只接待陈晓兰一个人。一位副局长绕过长长的会议桌走过来,跟她握手,真诚地说:“感谢你这8年来的坚持!”这是陈晓兰第9次参加SFDA局长接待日,也是她第32次赴北京反映医疗器械问题。

尾声

傍晚,上海嘉定公墓,碑碣如林,万籁俱寂,光阴恍若辍止。

陈晓兰坐在墓前,沉浸在手捧的书中。夕阳轻抚她憔悴而苍老的面容,在风儿的撩拨下,花白发根钻出来。夕阳带走了最后一道光线,她站起来,深情地望着眼前那两座墓:一座墓是爸爸的,一座是妈妈的。这里是她心灵的家园,每当心情烦躁时,她来陪父母坐一会儿,跟他们唠唠,在墓前读一会儿书。

她从来不给父母烧纸,只给他们读报读刊,将医疗领域的反腐败情况告诉他们,甚至将一些文章烧给他们。她知道他们最关心的是医疗界能否清除污染,让病人有一个安全的放心的医疗环境。

2006年,她获得央视“3.15质量先锋奖”。9年来,在她的举报下,7种伪劣医疗器械被禁用。可是,她也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抗击医疗腐败,她呕心沥血,饱经风霜。过去她不仅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而且长得也漂亮;如今她比实际年龄老许多,脸上过早地出现了老年斑,她越来越害怕照相和上镜头,自己看了都心酸。她经常夜以继日地写举报材料。一次,她想从电脑桌前站起来,突然感到心慌气短,绵软无力,摔倒在地,怎么也爬不起来。她打电话给一位同学。同学不在家,同学的丈夫焦急不安地说:“你千万不能去医院啊,有些医院和医生都恨死你了,别让他们再对你下黑手……”

“放心吧,我不会去医院的。如果我生病了,我就挺;挺不过去,我就死。我绝不能带着一身的药去西天,让女儿背下一身的债务……”

三年前,女儿在她的催促下结婚了。了却她一块心病,不用再为女儿的安全担忧了。

“妈妈,你的话女儿一直铭记在心:‘晓兰,病人不懂,你懂,你是医生,你要保护病人的权利。’女儿不遗余力去做了。爸爸妈妈,你们活着的时候女儿没有陪好你们,没有尽到女儿的孝心,总有一天女儿会来陪伴你们的,一直到地老天荒。”

她对女儿说,等妈妈死后,一定要让妈妈穿着白大褂离去,另外,把妈妈的执业医师证放在妈妈的身边。哪怕到另一个世界,她还想做个医生,一个真正的医生!

医疗腐败还存在,魔鬼还猖獗,天使还要战斗下去。

原载《北京文学》200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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