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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校长传奇

时间:2022-12-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校长牛桂珍的传奇就是具备了多方因素而促成的。说牛桂珍是个传奇人物,并不是因为她有啥出奇的作为,或有过人的俊俏,或是有什么特异专长。这个传奇在黄河故道不断缕地口耳相传了多年。在黄河故道男孩女孩十六七岁就要成家,桂珍十六岁那年,是日本鬼子侵占黄河故道的第二年。就在这匆匆之间,黄河故道上天地洪荒以来最大的奇事发生了:两个新娘竟进错了花轿!黄河故道上男孩子、女孩子的婚姻历来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

一个人能引发一段传奇,那是有一定原因的。俗话说时势造英雄,英雄既需要时势,英雄本人也要具备成为英雄的因素。同样,一个传奇也需要特定的环境及特定的人物。校长牛桂珍的传奇就是具备了多方因素而促成的。

说牛桂珍是个传奇人物,并不是因为她有啥出奇的作为,或有过人的俊俏,或是有什么特异专长。她的传奇就是乡野中极普通又不普通的传奇。就拿她出嫁来说吧,一个女孩子出嫁,本来是极普通、极平常的一件事,但在她身上就能引发一段传奇。这个传奇在黄河故道不断缕地口耳相传了多年。故道上很多人就算不知道县长是谁、区长是谁、乡长是谁,可没有人不知道牛桂珍,她的知名度首屈一指。

桂珍家住牛庙,在庄上算是一户殷实人家。她五岁就入了庄上的私塾,九岁上了村小,聪明伶俐,成绩在所有孩子中名列前茅。桂珍要是把书一直读下去,个人能发展到啥程度,谁也不知道。可就在她上学上得正起劲的时候,她爹发话了:“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啥?知道仨俩字能认得自己的名字就行了,又不去考状元!”桂珍不愿意,哭着喊着要上学。她爹脸一黑,眼一瞪。眼泪啪嚓的牛桂珍了解达达的秉性,一看达达这样,知道说啥都没有用了。

牛桂珍不上学了,家里的活又不让她干,便噘着嘴跟着娘学针线活。到十二三岁时,她的针线活精巧得出奇,描龙像龙,绣凤像凤,看得到的花鸟虫鱼,绣起来不带走样的,成了出了名的巧妮子。桂珍读过书,能帮邻居读信、写信;桂珍手巧,能帮邻居剪裁衣物,描绣鞋样……这样的闺女很招人稀罕,引得周圈各村各庄家境不错的人家接二连三地托媒人上门来攀亲。

一家有女百家求,桂珍爹左挑挑右拣拣,一心想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生怕闺女以后日子过得磨不开手。闺女是爹的贴身小棉袄。嫁得不能太近,啥话都能传过来,耳根子不清净;又不能嫁得太远,来来往往不方便。权衡来比较去,睁大两眼的桂珍爹最后选中了谢家楼的谢家,两家订了童子媒,即童年订婚。

在黄河故道男孩女孩十六七岁就要成家,桂珍十六岁那年,是日本鬼子侵占黄河故道的第二年。兵荒马乱的世道,谁家女孩子也不敢在家久留,定过亲的就想把闺女匆匆送到婆家了却一桩心事。桂珍爹与老谢家一商量,定在农历六月十八给两个孩子把事儿办了。

他们就是打破头也想不到,他们翻遍皇历选的这个日子,成就了桂珍的一段传奇。

桂珍离门的前两天,桂珍爹趁着到镇上买菜,打听到鬼子近期不会扫荡,于是一家人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十七黑来喝过汤后,由本家嫂子过来给牛桂珍绞脸。闺女没有出嫁,不论年龄大小,都被称为黄毛丫头,绞过脸的闺女,则由大闺女变成了小媳妇。本家嫂子用红棉线拔去桂珍脸上细小的汗毛,一位嫂子绞脸时,另一位嫂子手里拿两个煮熟的红皮鸡蛋配合,在桂珍的脸上滚动着,嘴里念念有词:“一根线,把脸绞,又生妮儿又生小;闺女小子生一片,喝糖茶吃鸡蛋……”桂珍脸上微疼中透着痒,被嫂子念叼得脸通红。绞好脸,嫂子又开始给桂珍绾发髻。现在要做新媳妇了,桂珍留了十六年的大辫子被打开了。嫂子把她乌黑的长发盘成一个扁圆形的发髻,罩上丝线网,别上银簪。清纯的桂珍瞬间变成了待嫁的新人。

六月十八一大早,桂珍空着肚子梳洗打扮后抿了口温开水就上了谢家来的花轿。虽是动荡年月轻装简从,连个木箱、桌椅也不敢明着陪嫁,但是响还是要请一个的,就算不敢大吹大擂,过个村过个店还是要吹打一番的。据说,结婚时没有个响,对两家都不好,对以后的孩子也不好,不是聋子就是哑巴。

桂珍上了花轿,四个轿夫腰一弯,轿杠上了肩,紧一脚慢一脚地往谢家楼赶。当轿子走在桃园边的路上时,忽听前方远处有人喊:“鬼子来了!快跑啊!”并听见“当、当!”的枪响,一行人便一折身慌慌张张地往桃园里钻。钻了不远,因桃枝横遮竖挡,轿子不易前行,轿夫把轿子一扔,跑了。跟轿的嫁娘把头顶蒙头红子的桂珍搀下轿来,急匆匆地到桃园深处躲避。

这一年的桃园并不因鬼子的到来而垂头丧气,而是枝条长得特别旺,叶子绿得发黑,遍野郁郁葱葱,隔一节地的庄子都看不到屋顶。闻听得鸡鸣狗叫,看得到缭绕上升的炊烟,才知道很近的地方有个村落。桃树不光是枝繁叶茂,桃子也结得特别多,只是由于小日本的不断骚扰捣乱,桃农们谁也没有心思管理,枝条长得有些疯。六月中,早桃下去了,仨不值一的换不了几个钱。晚桃子没下来,也没人放在心上。整个桃园便显得空,显得野,加上溜腰深长得青头楞叶的杂草,很容易藏人。桂珍怀揣小兔般躲在桃园里时,她不知道离她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也是今儿个出嫁的新人。

为图个吉利,无论是穷家还是富户娶媳嫁女都要找个黄道吉日,找先生掐掐算算。庄户人识字的不多,一家认为是吉日,十里八村待嫁待娶的人家也都认为是吉日,冷不防便撞到了一起。就在桂珍家选定的六月十八这一天,另一顶花轿走在桃园边时也因鬼子而躲进了桃园,新娘子也下轿躲避。两只空轿相距并不远,只不过因桃树枝叶的遮挡,彼此没有看到对方。日本鬼子恶作剧似的朝桃园里“当、当!”放了几枪,打落一些桃子、桃叶,吓得藏在桃园里的人脸色发白后,才大摇大摆地一直往北到故道里“扫荡”去了。

鬼子走远了,惊慌失措的人静下心来。新人、嫁娘从隐蔽处出来,又惊又怕,见了顶花轿就往里钻。就在这匆匆之间,黄河故道上天地洪荒以来最大的奇事发生了:两个新娘竟进错了花轿!那顶花轿急手忙脚地去了谢家楼,载着桂珍的这顶花轿则被轿夫脚不沾地般地抬到了杨庄。

黄河故道上男孩子、女孩子的婚姻历来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只要媒人一牵线,两家老人一点头,两个从没照过面的陌生青年男女的命运就会永远牵在一起了。两个素昧平生的人彼此一点儿都不了解,完全是隔皮猜瓜。只有拜罢天地、拜罢高堂入了洞房后,由新郎官拿秤杆挑去新娘子头上的蒙头红子,二人才会首次见面。有的女孩子性子腼腆,揭去红盖头的时候也不敢抬头,那就只好等到深更半夜,闹洞房的都走了,才大气不敢出地、趁着明灭不定的烛光用眼角偷偷地向男人瞟一眼。而这一眼也只能决定以后过日子的心情,却不能改变自己的人生命运。到这时,就算摊上了个歪瓜裂枣、秃头麻脸,就算是心里一百个不乐意,回到娘家后哭得梨花带雨、愁肠百结的,那也已是板上钉钉再也没有机会走回头路了。

嫁出去的闺女四天后要被接回娘家回门。喜日子过后的第四天,桂珍的娘家哥、娘家侄牵着毛驴儿来到谢家楼。本来是要用四轮太平大车的,因时局不稳怕惹眼,桂珍爹改用毛驴了。桂珍他哥敲开谢家大门,一看,愣了,出来的不是自己妹妹。仔细一问,毁了!转身急急匆匆火燎腚般地往家赶。那边接亲的人也一样,到了杨庄,看到的也不是自己要接的人。

杨家人知道事情出了差错,忙让族长出面,借来牲口套上车拉着桂珍去牛庙。到了牛庙地界,族长让车停下,自己先去见桂珍爹。桂珍爹见儿子灰头土脸地空着手回来了,一问之后大惊失色,正在急得鼻子窜烟之际,杨庄杨姓族长到了家门口……

洞房已过四天,生米已成熟饭。虽然四家当家事主都惊讶不已、叫苦连连,也只能把苦往自己肚子里咽。桂珍爹知道杨家家境后,仰天长叹:“有道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人算不如天算呐!”就这样,本来该是谢家媳妇的桂珍,阴差阳错地成了杨家媳妇。

上错花轿嫁错郎!

初听此事的人往往不信:“瞎胡扯吧,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事儿?”一经核实后,就会大嘴张得合不拢:“乖乖,这也错得太离谱了吧!”这话一说,很快就把黄河故道卷得满地风雨。俗话说,常事不出门,奇事传千里。两个新娘子上错花轿拜错堂的事儿像长了翅膀一样,方园数十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里又是四省八县接壤地,不出半月,徐州上四县丰、沛、萧、砀及下四县之首的铜山,连带着安徽、河南、山东与之毗邻的县都传遍了,越传越离谱,越传越离奇。有人说,有风水先生路过杨庄时说过这样一段话:“别看杨庄‘山羊’‘绵羊’‘骚狐头’‘水羊’一大群,都不行,都不撑个儿,还得一个大个儿的来带!”别人说了,杨庄人听了,听了也就算了,谁也没往心里去。谁也没想到的是,杨庄还真的来了一个大个儿的,来了一头“牛”!

在传奇事发地的黄河故道穷人多,穷人心地多善良,总是把事儿朝好的方面想,渐渐地把这件事儿美化了,说神了。

有的说杨家日子是有些贫,可孩子长得标致,又勤快又厚道。一家老少的心性也都善良,人缘也好,与老亲舍邻都处得不错。老天有眼,给他家送了个好媳妇,论人品也不算亏待桂珍。谢家楼谢家虽然家底儿厚实,但那儿子游手好闲,赌场、酒场、斗鸡、走狗、玩鹌鹑样样少不了他,不像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是不配有好媳妇的。说谢家儿子人品不好的人,并不真的了解谢家,也许只是出于安慰桂珍,让她安安心心地过日子。

桂珍一开始整天自怨自艾,以泪洗面,哀叹自己是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从福窝窝一下子掉进了穷坑坑。过了一段时间,想想、比比,觉得公公婆婆、外人也都顺眼称心,便认为自己命该如此,决心一辈子姓杨了。刚开始杨家也为这事儿揪着心,不知道和这个“富贵”人家出身的儿媳妇该咋处,她是不是能过得下去自家的穷日子。当看到桂珍慢慢活泛起来以后,一家人始终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平稳安静的氛围一直笼着这一家人。

桂珍在变。以前在家因爹娘、哥哥们的疼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那过的真是风不打头雨不打脸的胳肢窝的日子,自己还要时不时地向爹娘嗲啦一下娇惯一下自己。现在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桂珍完全抛弃了自己以前的生活,完全融入到了左邻右舍之中。

情绪变了的桂珍性格爽朗,为人厚道又热心,加之也算高小毕业,在杨庄这个穷庄也算得上是个女秀才了。抗战后期,杨庄要办一个小学校,大家没钱请先生,就请她,她走上讲台,教孩子们:“大羊大,小羊小。大羊蹦,小羊跳。”教孩子们生活中要讲究卫生,说话办事要讲究礼节……庄上的孩子都是没上过套的生马驹子,一开始在课堂上喊“婶子”的有,喊“嫂子”的有,可桂珍不问是“侄子”、是“兄弟”,都能和其他小户人家的孩子一样看待,深受满庄子人的尊重。

庄子穷,识字的人少,教书先生自然成了庄上的圣人。再加上桂珍为人厚道,处理事情周全圆满,慢慢地成了庄上离不开的人:庄上有事儿,得请牛老师说个进退;谁家有事儿,得向牛老师问个短长;两口子勺子碰到了锅沿子,也得请牛老师评个是非……庄上人开玩笑,说牛老师比族长还族长。正是因为比族长还族长,谁家有了红白喜事,也都要请桂珍到场,能请到她,一切场都圆了;若谁家请不到她,总觉得失了脸,没了面子。当然,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桂珍一般都不会驳人面子的,一个庄子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一碗水尽量往平里端吧。有时候庄上也有小青年给她开玩笑:“嫂子,要不是你当年钻错花轿,杨庄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还真怕请不起主事先生呢!”这时的桂珍已不怕人提上错花轿的事了,她会浅浅一笑:“别看你能,说不定哪天给你拜堂的就是一位钻错花轿的区长、县长的千金呢!要是再给咱庄带来一大车金银财宝,那不比我还强?”小青年咧嘴一笑说:“要真是那样,还是你开了个好头呢!”

穷乡僻壤的日子是有些清苦,但桂珍心里舒坦、踏实。到底是有文化的人,桂珍心胸宽,度量大,什么事儿只要她一到场,以理以俗都能办得妥妥帖帖的。抗战胜利的第二年,桂珍办的一件事使她在黄河故道又出了名,引得故道人不住点儿的叹服,说她是故道女诸葛。

黄河故道零零散散的庄子的布局满天星似的,杂乱无序,看上去完全没有规律遵循。但无序中又似乎透露着有序,在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的驱使下村庄之间也产生着某种联系。

距杨庄最近的两个庄子是张口和程庄,和杨庄三足鼎立,箭地之隔,实实在在的是鸡犬之声相闻,也实实在在的是老死不相往来。三个庄子虽然不是屋搭山,但地却连着边,并且是呈犬牙差互状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的地块因历史原因还形成“飞地”,即在某个庄子土地的包围下,有一块属于另一个庄子的地。三个庄子间的关系极为杂乱。不知从啥时候起,三个庄子便因争地边子、挤路、占河、排水结下了仇怨。严重的时候,一年会有几次大的械斗。官司打到乡里、区里、县里都解决不了,最后弄得三个庄子连婚都不通了,老亲也走得躲躲闪闪的。日本鬼子到了黄河故道之后,民族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三个庄子之间的仇怨暂时搁在了一边。也许是心存“安内必先攘外”的念头,三个庄子之间的事再大再小毕竟是自家的事,你日本鬼子算他娘的老几?胆敢到黄河故道来撒野?这时候三个庄子倒也能拢在一起,与零零碎碎的鬼子汉奸周旋,打闷棍,套兔子……日本鬼子投降了,开溜了,干扰三个庄子的外来力量被清理干净了,打开了场子撂开来蹦,没有马蜂来蛰腚,自己家的事又拾掇起来了。

黄河故道土薄地贫,但毕竟是地,是地就能长庄稼,庄稼结了籽儿就能养家糊口吊住命。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有水才能长出好庄稼,便要抢水。但水多了也不是啥好事儿,黄河滩是个蛤蟆尿几滴子尿就能走舟行船的地方,这时候就要挖沟排水。为了本能的生存之道,因为地、因为水,三个庄子有时会合纵,有时会连横,乱得如同千年前的魏、蜀、吴。三个庄子好像都读透、读烂了《三国演义》似的。哪个庄子都有明白人,也都知道退一步海阔天空,可谁都拉不下脸来往后退半步,相反的,为了里子、面子还要拼命往前挤。

这一天,程庄的程家刨地头树,放树时压倒了张口张家的一片刚吐出鸡爪状缨子的大蜀黍。张家见程家刨树压毁了庄稼响屁也不放一个,叫来几个人就把通往程庄的路给挖断了,不让程家往家里运树。通往程庄的路旁是杨庄杨家的地,杨家认为张家在使坏,要把路挤到杨家地里去,让程杨两家斗,自己蹲在一边看哈哈笑,就戳喽几个虎不楞登的棒小伙子把张家断路的人绑了起来。杨家在绑人时,看到程庄程家的人来探路,心想:“没有恁程家刨树,张家就不会断路,事情就是恁程家引起的。两只羊也是赶,三只羊也是放。一不做二不休,扳不倒葫芦洒不了油。绑!”连程家人一起绑到了杨庄。张家、程家认为,压了庄稼断了路,张、程两家可以商量解决,你杨家是哪家的鸡?河边无青草,哪儿来头多嘴驴?不打招呼就绑人纯属是吃饱撑的没事找事!敌对情绪越酝酿越浓,空气中战事的氛围渐渐浓了起来,三个庄子都在作战前动员。

张口人说:“三国时先人张飞张翼德当阳桥头一声吼,喝断桥梁水倒流。百万军中取上将头颅如同探囊取物,咱张家怕过谁!”

程庄人说:“想当年,先祖程咬金三板斧定下瓦岗寨,还有咱拿不下来的事吗?”

杨庄人说:“咱杨家世代忠烈,杨家将横扫北辽,一个烧火做饭的黄毛丫头都力敌千军。到了咱这儿决不能丢祖宗的脸!”

在鼓动士气的同时,各庄也都在筹钱筹粮、准备家伙,欲一鼓作气把对方打得俯首贴耳、跪地称臣。虽不敢说要对方年年进贡,岁岁来朝,也要对方再不敢小看自己,再有非分之想。

眼看战事一触即发,哪个庄都有年过古稀参加过数次械斗的老人,阅历广了,对赌气好斗之事也就看得淡了,便想息事宁人,要庄上的年轻人忍忍了事。可一个个的都在火头上,谁也听不进去,说:“忍!忍!咱忍,他们忍吗?再忍就骑到咱脖颈子上屙屎尿尿了!那还不得得寸进尺?再忍他个一百年咱的庄子都没有了!忍啥忍!你忍了他还以为你怕他呢!谁想当缩头鳖脑的玩意儿谁当,反正我们不干!”噎得劝话的人直翻白眼。

要开战了,杨庄上学的男孩子也没有心思进学堂了,跟着大人腚后头“吼吼哈嘿”地舞刀弄枪。桂珍看到没有男孩子来上学,一头雾水的她一打听,才知道是咋回事儿。她心里一惊:“一打一闹,耽误农活、毁坏东西事小,致死伤人事儿可就大了。再说,旧仇没走,又结新怨,旧疤刚愈,又添新伤。仇仇恨恨啥时候才能算是个头?”

桂珍急匆匆找到杨庄第一权威的族长。老族长皱着满脸核桃纹,捋着山羊胡子叹了口气:“唉!小龙他娘,这几个庄的疙瘩结的不是十年八年了,谁也没有法把它解开。说句不好听的话,只怕咱也看不到解开的那一天,还是留给后人来解吧。我想,后人里头肯定会出能人的,会想出办法的。”

“还要一辈儿一辈儿往下传?他以为这是玩击鼓传花呢!”桂珍心道,她坐在矮板凳上抬手将一绺黑发拢到耳后。“大爷爷,咱这样一辈儿一辈儿传下去,到啥时候才算完事?咱往下传,后人不说咱无一[1]不办事吗?咱不能给后人留下金山银山,也不能把疙瘩难缠的事儿留给他们吧?这样不大好吧?大爷爷,你走的桥比我走的路多,吃的盐比我吃的面多。经多见广的,我有个想法你看行不行?这一仗咱杨庄先按兵不动,要是程家来打,咱就挂免战牌,咱也不先打张家。这是第一步。第二步,咱们派人到程庄去,承认绑错了人,以礼先把人送回去。同时再去张口,问问他们为啥要挤路。要是人家挤得合情合理,咱也得让让。没道理地强挤,咱们不答应。我想还是先礼后兵的好。”

老族长在族里一向只按家规条款、传统习俗处理事务,没有啥文化,虽心地善良,碰到大事总是拿不出办法,习惯跟着别人的步点儿走,不然的话这样的事儿也不会拖到今天。老族长听桂珍这么一说,起心里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可是他心里又有些打鼓,他说:“小龙他娘,事情能这样办是再好不过了,可谁去办呢?几辈子以来连个见面点头的交情都没有了。”

桂珍说:“只要大爷爷点个头,我去试试!”

“你?”老族长有点紧张:“这……”老族长心里有些慌乱。杨家也是个大门大户,还没落到当年十二寡妇征西时的光景,让一个年轻媳妇抛头露面去周旋沉积多年的老疙瘩,程家和张家那还不说老杨家是牝鸡司晨、骒马出槽?那还不让这两家笑掉大牙?老族长点不下这个头。

桂珍看透了老族长的心思,就说:“大爷爷,作为杨家媳妇,又是晚辈,我出面不是很合适。从另一方面来看,作为学校老师,我看咱庄上谁还都不如我合适。他们还能把一个老师怎么样。”

老族长一听,心想也对,“小龙他娘要不是教书先生,满庄子的人也不会那么看重她。”可老族长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你去……你去是合适。不过,光你一个人不行,我得和你一起去。”

“咋的?大爷爷,你也去?你是不放心我还是咋的?”桂珍有些不解,睁大了眼睛。

老族长不好明说是为了保护她。说真的,要是那两个庄的人真玩横犯浑的话,杨庄就是去三五个壮小伙子也护不了她。就打个哈哈说:“小龙他娘,你过门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你也知道咱杨家也算是一方的旺族,谁都知道我是咱杨家的族长。我去呢,一是给你压阵,二是为你壮胆。另外呢,你是咱杨庄的教书先生,我是咱杨家族长,咱爷儿俩一块去,显得咱是当回事儿办的,咱不能让人家挑理说闲话。”

桂珍觉得老族长的话在理,便答应爷儿俩一块去。

第二天清起来吃过饭后,老族长和桂珍爷儿俩一起去程庄。老族长背着手,长烟管插在后脖颈衣领里前面走,桂珍提四盒点心紧跟着,不像是去仇家说事,倒像是去走热门亲戚。

到了程庄庄口,老族长拱手向一个小青年很客气地询问程家族长住处。小青年一问才知道是杨庄的族长和杨庄小学的牛老师来找自家族长说事的。老族长不稀罕,当年钻错花轿的牛老师可是个人物。小青年颇有礼貌地详细告诉本家族长住处后,便快步往回走,见谁都说:“杨庄那个当年钻错花轿的牛老师来了!”

老族长和桂珍不紧不慢地走着,程庄被那小青年喝闪得满街筒子都站满了人,向桂珍指指点点。老族长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桂珍微笑着大大方方地向路两边的程庄人点头致意。

到了程家族长家里,程家族长虽不知来者何意,但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呢,就很客气地把他们请到堂屋,让座敬茶。族长院里院外站满了程家人。老族长和桂珍待程家族长坐定后,便说出来由并向对方道歉。这一道歉,院里院外程家人的气儿也就消了一半,他们原以为老族长他们是来下战书的呢!这边一真诚道歉,程家族长那边也是以礼相待。

其实,程家族长何尝想以刀枪棍棒说话?骂人无好口,打人无好手。谁都不想让自己的族人动刀动枪,伤了谁都是族长的罪孽。今儿个程家族长看到杨家族长和牛老师的诚意,便面对面坐下,各说对方好话,并开诚布公各说自己的不是,最后握手言和。说说谈谈,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晌午,程家族长要着人安排酒菜。老族长拱手含笑:“大兄弟,这顿饭俺是要吃的,不过今儿个就不叨扰了。改天约个时间,咱老哥俩正儿八经地喝几盅!”桂珍见气氛远比来前预想的要好得多,便趁势含笑说:“程大叔,恁同张家的事,我看是不是也先别动手?咱缓一缓再说?改天让俺到张口走一趟,把恁两家的疙瘩也解一解,您老看怎么样?”程家族长一听也觉得有理,便说:“咱庄户人都盼着能安安稳稳地种好咱自己的地,打啥架呢?只是张家欺人太甚,咽不下这口气!”

桂珍笑笑说:“大叔可先别这么说,我一看您老就是个通情达理的明白人。咱把气先咽咽,我要真的说不成了,您老找张家再吐这口气也不晚。”

桂珍他们要走了。无功不受禄,程家族长说啥也不愿收他们带来的四盒点心。推来让去,只留下两盒。程家族长陪他们走到庄头,才拱手道别,说改天一定到杨庄拜访。

老族长和桂珍第二天又去了张口,前后话说完后,桂珍对张家族长说:“程家刨树压毁了张家的庄稼,让他认个错,赔点儿钱;恁挖的路自己主动修好,咱们三个庄子和解了,不是很好吗?”张家族长也是个明白人,对桂珍的意见很是认同,便说:“牛老师是个热心人俺早就听说了。你屈身到这里说和这件事,我啥都不说了。只要程家认个错,赔不赔钱那是小事,挖断的路我这就让俺的人去填!”

桂珍本来想得很简单,那就是打盘子说盘子,打碗说碗,然后通过说和这件事来解开三个庄子的疙瘩。哪知道三个庄子怨结得太深,疙瘩结得太大,一开个头,鸡零狗碎、陈年古董的事又都掀了个底朝天。每个庄上的人都到自家族长跟前说冤屈、谈条件,每个族长都在祠堂里召集族人议了无数次,桂珍和三个族长碰了无数次的头,议了谈,谈了议,沟通妥协,妥协沟通……桂珍觉得自己把半辈子的话都说尽了。

看着桂珍为三个庄的事儿脸瘦了一圈儿,婆婆直心疼。婆婆没有闺女,桂珍进门后,婆婆一直拿她当闺女看。一天傍黑桂珍进了家门,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捶捶酸胀的腿,婆婆给她端来碗开水,心疼地说:“龙儿他娘,你看你又要顾着学校,又要顾着家里,这趟浑水咱别蹚了行不?咱又不是观音菩萨,犯不着给他们洒净瓶露水!”

桂珍也知道是自己一开始把事儿想简单了。这时候想退也退不回来了。接过碗笑笑,对婆婆说:“娘,这不管事大事小总得有人问吧?”婆婆说:“那大官小官都问不好的事儿,咱一个老百姓能问好吗?”桂珍说:“娘,你是知道的,庄子和庄子,就跟咱居家过日子差不多。你看咱一家人,要是天天你看我就转脸,我看你就生气,有点小事儿就吵吵闹闹,咱这日子还能过好吗?都是一个理儿。咱这三个庄子挨那么近,赶个集上个店儿都能碰着脸,就是不能坐一块儿说个话。有点事儿就是动刀动枪的,谁还能静下心来过日子?”婆婆说:“谁说不是呢?几十年的老疙瘩了,你扯我拽都成了死䙌儿[2],不是几句话就能说开的。你看看你,脸都瘦成啥样了!”桂珍笑笑说:“我不累,也就是多走几步路,多说几句话。三个庄的仇结了几十年,谁都有理,谁都没有理,谁都怨,谁都不怨。都觉着自己屈得慌,那就让各个庄的人都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消消气儿。气一顺就不憋屈了。就像大先生说的,痛则不通,通则不痛。一通就啥事儿也没有了。”婆婆“扑哧”笑了:“看你能的!啥通不通、痛不痛的。这事儿说的咋样了?”桂珍一看婆婆笑了,也笑着说:“瞎子磨刀—快了。娘,刚才你还让我别再蹚这趟浑水了,现今大爷爷、程庄、张口的族长也都想把咱这三个庄的扣儿解开,我一退出来,大伙儿的心都得散,再想拾起来就更难了。就给咱蒸馍一样,眼看着锅都冒热气了,馍都半熟了,再加两把火顶顶,水就开了馍就熟了。要是这时候把风箱搬走,把火撤下来,等锅凉了再烧,不光费柴禾费工夫,那蒸出来的馍味道也不一样了。”

婆婆看桂珍这样一说,爱怜地叹口气说:“你这孩子,我是怕你累毁了身子。行,你歇歇吧!我烧汤去。”桂珍站起来把碗放到一边,要去帮忙,婆婆一边系围裙,一边说:“行了、行了!我自己就管!上上下下一把火的事儿。你去哄小龙吧!”

桂珍跟婆婆说这件事儿是瞎子磨刀—快了。这件事儿还真快不成。

黄河滩的庄户人有的是老别筋,油盐不进,光着膀子骂大街说破大天也不愿和解。从大蜀黍顶端吐缨开始说事儿,大蜀黍结棒了,大蜀黍棒子吐须了,黑的、白的、粉的须子成了干枯的褐紫色,大蜀棒子的外皮由深绿变白变黄,撑破皮儿的地方露出大马牙般的金黄的粒儿……桂珍还在奔走着—桂珍的犟劲也上来了:我就不信猫不吃咸鱼!

桂珍的双腿几乎要把三个庄子之间的路趟出一道道沟,嘴唇磨破了几层皮。

三个庄子的人看不下去了。都说,人家一个妇道人家,又不是为自己的事儿,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图的是啥?还不是为了这三个庄子的几百户人家!各自对自己庄子的打横炮的人家开始不满。族长也生气了,把拧筋头一个个儿叫到祠堂里,吹胡子瞪眼拍桌子打板凳地训骂:“恁看看恁!恁看看恁!一个个人五人六的!啊!啥龟孙大不了的事儿?还说到死都不来往,你说不来往就不来往了?鬼子来的时候,咱三个庄子还不是摽在一起跟鬼子干吗?咋的,现在没事了,皮又痒痒了?恁说恁挨打了,恁没打人家?恁说恁吃亏了,人家没吃亏?看路要往远处看,不要光看眼皮子底下那四指远!人家牛老师就比咱看得远!恁说人家图个啥?是图咱一口吃的还是图咱一口喝的?啊?人家上有老下有小的,还要教一个庄的孩子念书,整天忙得团团转,还要为咱这个事儿操心费力的。恁一个一个的,整天叽叽歪歪!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天天挂在嘴头上,好听咋的?好意思吗?好,那今儿个咱在祠堂里就有啥说啥,一个萝卜一棵葱,别给我扯别的!说不出个道道来家法伺候!我不能让恁这几个人寒了人家牛老师的心!”

……

牛桂珍牵头,会同三个庄的族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三家的看法才基本达成一致,并由桂珍执笔立约。最后杨庄、程庄、张口三个庄子的人各在族长的带领下在三个庄子中心关帝庙前的桃园边吃了酒席唱了戏,点的就是《桃园三结义》。桂珍和三家族长一席,心情舒畅,酒喝得痛快,桂珍又是敬又是端,三个族长脸红得跟旁边的关二爷似的,桂珍也脸泛桃花。三族头人虽没有歃血为盟、交换金兰牒谱,三个庄的世仇却完完全全解开了。

桂珍这位当年花轿错抬进杨庄的传奇人物,一下子又让黄河滩的老百姓佩服不已,说到她时无不咋嘴称奇,各竖大拇指,说:“这女子胳膊上跑得开马,心胸里撑得开船。要是个男子汉,作为不下当年的苏秦、张仪、诸葛亮!”

新中国成立前夕,杨庄、程庄、张口经过沟通协商,在当初喝酒唱戏的关帝庙里推倒神像办了一所学校,公推桂珍为第一任小学校长。牛校长在任上一直工作到头发花白才解甲归田。

这期间,牛校长三个儿子都成了家,两个当了国家干部,一个遵从桂珍的意愿当了老师。两个闺女也都有了称心如意的家庭。牛校长家孙、外孙十来个。虽然离休了,她还是离不开学校,出了门,老老少少见了她还是一口一个“牛校长”!

【注释】

[1]无一:没用,没本事。

[2]䙌:音kuì,绳索系成的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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