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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的花园

时间:2022-12-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在我们村里,花椒树是不常见的,我家里却种着四五棵,那是从城里我大舅的家移栽来的。花椒树种在我家院子的南边,排成一排,它们的枝干不高,但很蓬勃,枝上长着刺,叶子很小,很绿,圆,又厚,在阳光下泛着光泽,到了春天开细碎的小花,然后就结出一串串细小的果实,青青的,又慢慢变得结实,变紫,就成熟了。看到家里的花椒树,我就会想起城里的大舅来。院子里呢,种着各种树木和花草,有花椒树,有枣树,有梨树,竟然还有竹子。

李云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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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村里,花椒树是不常见的,我家里却种着四五棵,那是从城里我大舅的家移栽来的。花椒树种在我家院子的南边,排成一排,它们的枝干不高,但很蓬勃,枝上长着刺,叶子很小,很绿,圆,又厚,在阳光下泛着光泽,到了春天开细碎的小花,然后就结出一串串细小的果实,青青的,又慢慢变得结实,变紫,就成熟了。不等它们熟,我们就开始用了,我娘做菜时,没有了花椒,就让我去树上摘几串,洗一下,扔在油锅里,就爆出一股浓郁的香气。我想吃零嘴又找不到的时候,也会去摘两串青花椒,放在嘴里嚼,又麻,又新鲜,嘴里也像活了起来似的。那时候,我娘还会做一种芝麻盐,就是把炒熟的芝麻碾碎了,放上盐,放上少许花椒粉,那是一种难得的美味,我至今也不能忘。

看到家里的花椒树,我就会想起城里的大舅来。这个大舅并不是我娘的亲兄弟,他是我三姥爷家的,说起来是我娘的堂弟,不过我姥爷家只有我娘和我舅,三姥爷家只有大舅和二舅,他们从小一块长大,关系很密切,像亲兄妹一样了。小的时候,我甚至分不清这些,觉得大舅、二舅好像都是我姥娘家的,跟我舅一样了,后来才慢慢明白了其中的区别,按乡下的说法是“远了一层”的亲戚了,不过在我的心理上仍然是很亲近,跟我舅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而且呢,我舅是个老实木讷的人,到我家来了,就是坐在那里抽烟,喝酒,跟我爹说话,不爱跟我们这些孩子玩,而大舅和二舅就不同了。我二舅是个滑稽又活泼的人,最爱逗小孩,一会儿让我们摔跤,一会儿让我们打仗,咋咋呼呼的,他一来,我们家里就充满了欢声笑语,我大舅呢,他在城里当着个官儿,他来了,也不怎么说话,不怎么跟小孩玩,但是他有一种气派,或者气质,像是见过大世面的,威严,又亲切,好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跟我们隔着很远的距离,但是却又那么吸引着我们。

那时候,我大舅是当着个什么样的官儿呢?我已记不清了,他好像在一个公社里当过一把手,也在国棉厂当过书记,后来又调到了县里,做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他在我们亲戚里是最有出息的就是了。在亲戚中间,说起他来,谁不是充满羡慕呢?家里有了事,想要找人帮忙,谁第一个想到的不是他呢?他的家,在县城里,亲戚们到城里去赶集,也总会去歇歇脚,唠唠家常。我的大舅,在亲戚们中间,是一个中心的人物了,他很沉稳,很热心,谁家里有了什么事,要找什么人,他总是尽力去帮忙,办完了事呢,他也不居功自傲,笑眯眯的,好像很轻松似的,让办事的人更加佩服,谈起他来,除了翘大拇指就是啧啧称赞,别的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有这样一门亲戚,有这样一个人,好像亲戚们在大事上都有了主心骨,这该是多大的福分呢。

小时候,我常跟我娘到我大舅的家里去。从我家出了村,向西走,走四五里路就到了县城,穿过县城,在县城的西边有一片平房,这里就是我大舅所在的家属院。

小时候,我常跟我娘到我大舅的家里去。从我家出了村,向西走,走四五里路就到了县城,穿过县城,在县城的西边有一片平房,这里就是我大舅所在的家属院。我们从一个宽大的胡同拐进去,向北走,东边第五户就是我大舅家。进了门,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大院子,五间大瓦房,西边大门向北连着两间小平房,这里就是厨房了,东边是一个宽敞的棚子,放着自行车,和一些杂物。院子里呢,种着各种树木和花草,有花椒树,有枣树,有梨树,竟然还有竹子。我们这个地方,冷,干燥,竹子是不容易成活的,我大舅不知从哪里找来了耐冷的品种,栽在了院子的南边,一丛丛,一簇簇的,瘦挺,青翠,在阳光中筛落一地细碎的影子,很好看,这就是竹子了,我第一次见到竹子,就是在我大舅的家里。还有葡萄藤,种在门口迎壁的后面,攀援着,伸展着,虬龙一样,一直爬到了厨房的上面,笼罩下一片宽广的绿荫,那一串串的葡萄,隐藏在浓密的叶子后面,悬挂着,青的,红的,紫的,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散发着诱人的清香。还有花,兰花,菊花,仙人掌,还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花,有的种在院子里,有的载在花盆中,摆满了窗台。在院子的中间,压水井的旁边,还有一个很大的鱼缸,水面上是漂浮着的睡莲,开着淡白色的花,几条金鱼围绕着它们游来游去,那些鱼,红色的,黑色的,又瘦又长,闪着斑斓的光,悠然地游动着,游出优美的弧线,让我都看呆了,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鱼呢。

我们一进门,我大妗子就迎出来了。她高声爽朗地笑着,甩着手上的水或面,亲热地叫着我娘“姐姐”,就把我们往堂屋里迎,又是端茶,又是端瓜子,或者端来一盘水果,苹果,梨,桃,热情地让我吃。我大妗子是棉麻厂里的一个妇女干部,大嗓门,说话又快,又脆,她的亲热很夸张,简直让人不知所措,那些苹果和梨本是我喜欢吃的,她非要往我手里塞,还要我马上就吃,说“吃了还有”,这反而让我很困窘了,捧着苹果不知该如何下口,她就又着急了,大声笑着说,“看这孩子,在他舅家,倒把自己当外人了。”她这么一说,却让我更加局促了,红着脸不知怎么才好。我大舅在家,也不怎么说话,他坐在八仙桌边的圈椅上,很亲热,很平和,笑眯眯地跟我娘唠着家常,偶尔也走过来,给我拿一点吃的,放在我的面前,说一句,“二小,你多吃点啊”,就又坐回去了。

等大妗子去忙别的,终于不再管我的时候,我的心才慢慢踏实下来,就坐在那里,细心打量着我大舅的家。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考究,那么整洁,墙壁是雪白的,沙发是松软的,电视是彩色的,地面也是水泥铺成的,纤尘不染。方正的八仙桌上摆着果碟和茶具,中间的墙上悬挂着松鹤图,两边是一幅对联:“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里的东西,很多我们家里都没有,有的东西,虽然我们家也有,但是我大舅家的却更讲究。比如洗脸盆,我们家就随便摆在院里树下的一个凳子上,我大舅家却有专门的洗脸盆架子,是细木制成的,洗脸盆中画着双龙戏珠,也很好看,边上还摆着香皂盒,洁白的毛巾整齐地搭在架子上。还有暖水瓶,我们家的只是外面包着绿色的铁丝网,我大舅家的却是硬塑料的,外面画着精美的图案,这些暖水瓶靠墙根一溜摆着,下面还垫着托盘。看着如此精致的摆设,想着我们家的简单,粗陋,让我感到颇为拘谨,像来到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也不像在家里那样疯马野跑地玩了,似乎是有点自惭形秽,不知该怎么做了,只好静静地坐在那里。但是心里呢,却又对这样的环境隐隐地有些羡慕,有些喜欢,只是仍然觉得陌生,空气中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压抑。

那时候,我哪里是一个坐得住的人?在那里听我娘和我大舅说一会儿话,我就偷偷地溜出了堂屋,瞥一眼厨房,我大妗子在那里忙活着,我悄悄从门口经过,来到了院子里。院子里真是姹紫嫣红,各种花都在开着,有的红,有的粉,有的白,蝴蝶和蜜蜂在花丛中穿梭着,翩迁着,阳光洒落在它们的羽翼上,斑斓,流动,闪着光,带着响,是那么美,我在这花圃一样的院子中徜徉着,一会儿看看花,一会儿看看树,一会儿又去看看鱼,一个蚂蚱飞过来,跳到草丛里去了,我赶快去追,小心翼翼地靠近,然后猛地一扑,可惜它又飞远了,我又赶忙去追赶。追着这只蚂蚱,我好像又回到了我们村小河南边的草地上,慢慢变得活泼起来了,也不管是否踩了我大舅的花草。等到我大妗子喊我吃饭的时候,我来之前刚换上的新衣裳,早已经弄脏弄皱了,我娘生气地在压水井边给我洗手,一边责备我不该乱跑,“看你,都把你舅的花踩坏了!”我大舅到花圃里走一圈,看一看,扶一扶,回来大度地挥挥手说,“没事,没事,都好好的呢”,又说,“小孩嘛,哪有不爱跑爱动的。”

到吃饭的时候,就热闹了。我大舅家有四个孩子,三个女儿,一个儿子,这时候该放学的放学了,该下班的也下班了。我的三个表姐中,大红和二青都已经上班了,她们一个在工商所,一个在棉麻厂,都是很风光的工作,十七八岁,人又漂亮,骑着自行车在我们县城穿过,会有不少人长久地注视她们的背影。三芹和坤哥还在上学,三芹在上初中,坤哥只比我大两岁,在上小学。他们一回来,家里的氛围就活起来了,大红她们围着我娘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她们从小就是我娘看着长大的,见到我娘很亲热,拉着我娘的手,腻着我娘,说着她们的心事,和闲话。我呢,跟着坤哥,早就跑出去玩了。对这个家和这个小城,我本来是有些陌生的,可是跟着坤哥,我就什么也不怕了,我们从小就是一块玩大的,在张坪,在我家,只要我们两个见了,就是在一起疯玩,现在到了他家,还不是一样?他领着我到他的小屋,去看他的玩具,他玩的东西可真多,简直是琳琅满目了,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都有些爱不释手,他还收藏糖纸,收藏烟盒,收藏印有明星像的贴画,很得意地向我展示,看得我的心里痒痒的。或者,我们跑出去玩,在家属院里转悠,拧开公共食堂前的水龙头,打水仗,到隔壁一个学校的操场上,去看中学生打篮球,或者赛跑。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么新奇,是在我们村子里看不到的。一玩起来,我就什么都忘了,直到天色很晚了,我才跟着我娘,恋恋不舍地向我们家里走去。

那时候,每一次到我大舅家去,我都很向往。在那里,不仅可以吃到好吃的,见到新鲜的,还可以跟坤哥一起玩,是多么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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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每一次到我大舅家去,我都很向往。在那里,不仅可以吃到好吃的,见到新鲜的,还可以跟坤哥一起玩,是多么好啊。有时候我甚至想,要是我生在城里,住在我大舅家,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天天在城里玩了。我大妗子也常会跟我开玩笑,“二小,住下别走啦,以后就跟我们过吧。”大红和二青也逗我,“是呀,你住这儿,姐姐天天带着你玩,给你买好吃的。”我歪着头想一想,觉得还是自己家里好,就犹豫着摇了摇头,她们就问,“你为什么不住这儿啊?”我说,“那,我就见不到我爹我娘了。”她们听了,就哈哈地笑了起来,我大妗子笑的声音尤其响亮,她笑着还说,“看这孩子,这么小,还想着他爹他娘哩。”

可是每次到我大舅家去,我娘都很踌躇。她有她的烦恼,她老是在那里念叨着,主要是,她不知道去我大舅家,该带一些什么礼物,她说,“人家家里啥都有,啥都不缺,啥都不稀罕,咱给人家带点什么呢?”是的,在我们乡间,是很讲究“礼尚往来”的,去亲戚家,总要带一些礼物,最好是人家家里没有的,或者用的着的,这样才显得好看。可是我大舅家,什么东西没有呢?吃的,穿的,用的,他们在我们这小城里都是处于较高层次的,我们买那些高层次的东西吧,又买不起,买了,人家也不一定需要;买低层次的东西呢,又让人家看不上眼。何况,我大舅还是一个官儿呢?给他送礼的人很多,烟,酒,营养品,外地的稀罕东西,吃也吃不完,用也用不完,就堆在厨房和储藏室里。我们买的东西,再好也好不过那些,他们怎么会放在眼里呢?——所以,我娘就很烦恼,我们村里的人,跟城里的人做亲戚,也是很难的啊。我记得有一次,是夏天,我跟我娘到我大舅家去,从家里走的时候,我们空着手,我娘说到了城里再看着买点东西,到了城里,又累,又热,买点什么呢?我娘犹豫了半天,说,“这么热的天,我们就买个西瓜吧。”我们就在一个卖西瓜的摊子上,挑了一个最大的西瓜,有十多斤重,我一路提着,到了我大舅家,浑身都湿透了。我大妗子一看,忙说,“看二小这一身汗,热坏了吧,快切一个瓜吃。”我娘说,“那就把这个瓜切了吧。”我大妗子说,“先不吃这个,有冰好的。”说着,打开冰箱,抱出了一个冰镇西瓜,这个西瓜更大,更圆,吃起来冰凉爽口,又甜,又沙,很好吃。

还有一次,我跟我娘到我大舅家去,买了一只烧鸡,是在城里西街有名的唐家烧鸡铺买的。烧鸡是我们小时候最向往最珍贵的好东西,一说到烧鸡,我们就会流口水,好像那就是所有好吃的东西中最突出的代表了,一年我们也未必能吃上一回。那时,我们所能设想的最美好的生活,就是能够天天吃上烧鸡,要是能够天天吃上烧鸡,那该是什么样的日子啊?我们简直连想都不敢想。我们城里最有名的烧鸡铺,就是唐家烧鸡铺了,这家的烧鸡做得又嫩又软,黄澄澄的,又香,又入味,到现在说起来,也是我们那里的头一份,同样是烧鸡,就数他们那里做得最好吃。唐家烧鸡铺门口常年支着一个大锅,里面是多年的老汤,烧鸡就是在里面煮着的,要煮很长时间,放很多种香料。那时候买不起烧鸡,从唐家烧鸡铺门口走过,我们都要多嗅一嗅那里的香味,就好比吃了烧鸡一样过瘾。那天,我娘咬咬牙,买了一只烧鸡,我一路闻着香味,到了我大舅的家里。中午吃饭的时候,那只烧鸡被撕开,装在盘子里,摆到了桌子上。我一看见,就两眼放光,很快把筷子伸了过去,我娘瞪了我一眼,说,“就你好吃!”又让大伙都吃,“大红,二青,三芹,你们也都尝尝。”大红、二青和坤哥都搛了一块,但是对烧鸡,他们也都没表示出特别的热心,吃了一块就不怎么吃了,是啊,桌上有那么多好菜呢,清蒸鱼,白灼虾,红烧排骨,还有炒的各种青菜,他们吃得很平常,很均匀,每样都吃一点,只有我,别的什么都不吃,只是不顾一切地去吃那只烧鸡。还有三芹,她一块烧鸡也没有吃,我娘也注意到了,她说,“三芹,你怎么不吃烧鸡呀?快吃一点吧。”说着,她搛了一个鸡腿,放到了三芹的碟子里。三芹皱了皱眉头,说,“我呀,就是不爱吃烧鸡”,说着她把鸡腿冷在一边,又去搛别的菜了。过了一会儿,她把鸡腿夹给了我,说,“二小你喜欢吃,就多吃点吧。”我接过来,就毫不客气地啃了起来,心里却也很吃惊:这个世界上,怎么还会有人不爱吃烧鸡呢,那该是什么样的人呢?这样想着,去看三芹,好像她突然离我很远,不是一个世界上的人了。

我们家里新摘的蔬菜,茄子,豆角,西红柿,或者新玉米、新花生下来了,我娘也总想着给我大舅家去送一点,尝尝鲜,我大舅最喜欢这些东西了,我们带别的东西去,他总是责备我娘,“姐姐,这些东西家里都有,你来就来呗,还花那个钱干啥?”可是我们要带了这些东西,新摘的北瓜,南瓜,或者新下来的绿豆和小米,我大舅就很高兴,他说,“姐姐,还是咱自己家里种的东西好,我就喜欢吃这些,家里有了,你再给我带点来。”听他这么说,我娘也很高兴,家里有了新鲜的东西,总忘不了给我大舅送去一些。可是,我大舅家在农村的亲戚很多,很快,大家都知道他喜欢自家种的新鲜蔬菜了,不少人也开始送这些东西,每到新鲜的蔬菜下来时,都会有人给他送,我们再去送的时候,已经不新鲜了。那一回,是秋天新花生刚下来的时候,我娘说,“给你大舅去送一点吧”,我就背着半布袋新花生,跟着我娘去我大舅家了。到了那里,我大舅和大妗子都很高兴,可是一看到那些花生,我大妗子就快人快语地说,“姐姐,你大老远的,背来这么多花生干啥?”我娘说,“这不刚下来嘛,让孩子们尝个鲜。”我大妗子说,“尝也尝不了这么多呀,他舅,他二姨,他三姨家,新花生也都下来了,都半布袋半布袋地给,哪吃得了呀?这新的又不能放,长虫子,要不你走的时候,再带回去吧。”我娘哪里肯再带回去,走的时候极力推辞,我大妗子打开储藏室的门让我们看,“姐姐,你看,都塞满了,实在没地方放了。”没有办法,我们只好又背了回去。还不只如此,我大舅又拿出了两瓶酒,让我们带回去,他说,“姐姐,这些酒我也喝不了,你带回去,给我姐夫喝吧。”

那时候,我娘总是感叹,“哪回去你大舅家,带去的东西,还没有回来的东西多呢。”

是的,每一次到我大舅家去,回来的时候,我大舅总会让我们带回不少东西,油,香油,小袋的面,大米,木耳,白条鸡,桔子,苹果,梨,等等。我家的花椒树,也是我大舅送给我们的树苗。那是别人送给他的,他家种不了这么多,就给了我们几棵,记得树苗拉回来的那天,我很兴奋,也很新奇,我见过花椒,还没有见过花椒树,它开什么花呢,结出来的花椒是什么样子呢?我很好奇,在我爹种下它们的时候,就很积极地帮着培土,浇水,盼望着它们能早日长大。

那时候,我娘总是感叹,“哪回去你大舅家,带去的东西,还没有回来的东西多呢。”在我们那地方,去亲戚家要带礼物,回来的时候呢,那家亲戚也不会让你空手回去,是要“回”一点东西的,但一般来说,只是将亲戚带来的东西,留下一部分,剩下的再请他带回去,也就算“回”了。比如说,去亲戚家带了二十个馒头(那时候乡村里串亲戚,大多是带馒头,用花包袱裹住,挎在胳膊上,或夹在自行车后座上,就去了),那家亲戚留下十个或八个,剩下的就再让他们带回去。但是在我家和我大舅家呢,有点不对等,我们带去的东西少,“回”回来的东西多,所以我娘才会有那样的感叹。在她的感叹中,有不安,有欣慰,也有一点不好意思。她高兴的是我大舅对她是那么好,就像亲姐姐一样,带来的东西呢,也可以改善一下我们的生活,而不好意思的,则是我们无以回报,不能像他们对我家一样对待他们,所以那时候,我娘常对我们说,“等你们长大了,可不能忘了你大舅……”

那时候,我就知道了,坤哥并不是我大舅的亲生儿子,而是抱养的。

我那时候还小,并不了解这些,见到好吃的东西就吃,也不管是从哪里来的。有时候从我大舅家带来的新奇的糖果,我还会在小伙伴中间显摆,“看,这是城里我大舅给我的,你们没有吧?”那些花花绿绿的糖纸包裹的糖,有的酸,有的甜,有的带有一股奶味,是我们村里的代销点所没有的,看着小伙伴们羡慕的眼光和快要滴下来的口水,我的虚荣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还有的时候,小伙伴之间拌嘴或骂架,互相不服气,一个说,“我叫警察来抓你”,另一个说,“我叫派出所长来抓你”,这时我也会把我大舅搬出来,说,“我叫我大舅来抓你”,不管对方抬出多大的官儿,我只有一句,“我叫我大舅来抓你!”——那时候,我的大舅,在我的心目中是多么高大的形象,他好像能管所有的事,能管所有的官儿,在我的世界中,没有比他更厉害的人了,他和他的家,在城里,就好像在天上一样,我想起他来,就会想起那个花团锦簇的庭院,想起那些纤尘不染的房间,那仿佛是在一个很高很远的地方,我们只能眺望,或者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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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就知道了,坤哥并不是我大舅的亲生儿子,而是抱养的。我大舅和大妗子有了三个女儿,没有男孩,按照我们乡村的风俗习惯,没有儿子,也就算是没有后人了,我大舅虽然离开了乡村,但他离得并不远,还是被乡村里的亲戚朋友包围着,也被乡村的风俗和观念包围着,不知道他是自己愿意,还是没有办法摆脱,最后是抱养了一个儿子,就是坤哥。关于坤哥的亲生父母,我听家里人说起过,但说法不一,印象也是很模糊的,有的说是在医院里领养的,并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也有的说,他的亲生父母是私奔或者逃婚的,生下他之后,没有办法带,只好撇下他,闯关东去了。我也不知道,哪一种说法是准确的,在我跟坤哥一起玩的时候,也并不会想到这些,因为在我开始记事的时候,他已经是我的“坤哥”了,那好像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这件事,坤哥呢,他也知道,家里的亲戚们呢,当然也都知道,但他们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在乡村里,家里没有孩子,或者没有儿子,就抱养一个,延续香火,实在也是很常见的,哪一个村里没有这样的事情呢?有的孩子长大了,又去认了亲生父母,跟他们像亲戚一样走着,也有的亲生父母,想再把孩子要回去,跟养父母之间发生了矛盾与争吵,诸如此类的事情,都是村里人茶余饭后谈论的对象,觉得很平常,又不平常,是可以当作一种闲话,津津有味地议论的。所以家里的亲戚,谈起这件事来也不避讳,有的大人甚至还跟坤哥开玩笑,“小坤,想你亲爹亲娘不?”坤哥听了,也不搭话,有的人也跟我开玩笑,“二小,你要是跟你大舅过了,多好呀,天天都有好吃的。”我想一想,好像是很好的,但又似乎是没影的事儿,看他们一眼,就跑出去玩了。

我们亲戚家的孩子,我舅家的表哥表姐,我的姐姐,他们都比我大很多,在我们的眼里,都是大人了,他们不愿意带我们,我们也不愿意跟他们玩,只有坤哥,和我年纪差不多,所以,那时候都是我俩在一起玩。我们最常见面的地方是张坪,我姥娘家,在坤哥来说呢,是他的奶奶家。每到我姥娘家有什么事了,我们去串亲戚,就能见到坤哥了。那时见到坤哥,我是多么高兴啊,到了姥娘家,从我爹自行车的前梁上出溜下来,就跑过去找他了,有的时候我们到得早,我就在门口等着他,过一会儿就问,“坤哥咋还不来呢,咋还不来呢?”

我们在一起常玩的,就是爬墙。我姥娘家是一个三进的院子,东边是我三姥娘家,两家之间有一堵矮矮的墙。我们一来,就爬到那个墙头上去了,在那上边沿着走,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大人看见了觉得危险,连声地喊着,让我们下来,可他们越喊,我们跑得越快,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翻过墙头这边,是我三姥娘家,这是个两进的院子,我二舅住在前面的院子里,后面的院子就荒废了,院里长满了野草,屋子没有翻盖,都很破旧了,我们就跑到这破房子里,在那里东翻西翻的,有时能翻出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三姥爷的破羊皮袄,我三姥娘的绣花鞋,毛主席像章,旧报纸,画报,老的吊杆称,过期的粮票布票,等等,这里是我三姥爷住的房子,他去世后,这个房子就空了。那天,我们在一堆破烂中翻出了三姥爷的旧羊皮袄,坤哥披在身上,像一个袍子,又宽又大,他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西边的院子,引起了大人们的一片笑声,他很得意,很滑稽,在那里像演戏一样走来走去,大人们说,“这是哪儿来的,这不是他三爷的羊皮袄嘛?”,“可是好多年没见了呢,他三爷活着的时候,一到冬天就穿上了”,“你们从哪里找着的?把老八百辈子的东西都翻出来了”,还有的说,“看小坤穿上,真逗,跟一个老头似的”,“不像老头,像古代的人,哈哈……”他们正说笑着,我大妗子看见了,走到坤哥边上,一下就把那羊皮袄扯下来了,生气地喝斥他,“从哪儿找出来的你就穿啊,脏不脏呀?”坤哥做一个鬼脸,转身就跑了。我们找出来的东西,有时也让我大舅很注意,记得那一次,我们找出了一把破瓦刀,在那里挥舞着玩,我大舅看见,要了过去,在手里抚摸了良久,原来那是我三姥爷——也就是我大舅的父亲用过的,他看到这个,可能又想起我三姥爷了吧。我大舅还到那座破屋子里去过,他走进来,在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也不说话,吓得我和坤哥躲在墙的后面,连大气也不敢出,后来我娘告诉我,我大舅在去读书之前,跟他的父母一起,是一直住在这座房子里的。

我二舅是个很爱热闹的人,一见到我和坤哥,就撺掇我们两个摔跤,在我姥娘家那个院子里,我们两人摔了多少次跤啊。

我姥娘家最北边,在北边那座房子后面,有一棵很大的梨树,我和坤哥也经常爬这棵树。这棵树树身很矮,枝叶繁茂,春天是一片雪白的花海,秋天则挂满了金澄澄的梨子,在风中摇摆着,散发着成熟果实诱人的气息。到现在,我姥娘家的人说起来,还会说,“二小和小坤,最好爬那棵大梨树了”,或者说,“他俩啊,一到这儿来,不是上墙就是上树”,如今那棵大梨树早已不在了,但是我想起姥娘家,想起坤哥,仍会想起那棵大梨树,和那些快乐的日子。那时我们爬在树上,去摘梨,去摘梨花,去吊秋千,或者隐藏在茂密的叶子后面说话,或者比一比看谁爬得更高,秋日的阳光洒下来,是那么明净,爽朗,而我们也是那么自由自在,就像从树梢飞过的小鸟,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只是,这样的日子,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二舅是个很爱热闹的人,一见到我和坤哥,就撺掇我们两个摔跤,在我姥娘家那个院子里,我们两人摔了多少次跤啊。我二舅上来就会鼓动,“上回你俩摔跤,是二小输了,来,让我看看,这一回谁能赢?”他一下子就调动起了我们的情绪,我不服气,坤哥也不服气,两人很快就扭在了一起,边上的几个人在拍手,大笑,加油,我们两个就更来劲了,紧紧抱住对方的腰,往侧面使劲,同时伸出脚去,找准机会使绊子,一勾腿,一个人就摔倒了。开始,摔在地上的人总是我,后来我的劲儿越来越大,也能把坤哥撂在地上了,坤哥不服气,爬起来就再摔,我二舅和那些人就又鼓噪起来了,“好,第一回是二小赢了,看第二回!”两人又狠狠地抱在一起,憋红了脸,卯足了劲,非要把对方摔倒在地上不行,尤其是坤哥,看到我这个弟弟,竟然摔倒了他,在心理上好像难以接受,非要扳过来不行,摔倒了,就再来一次,再来一次,直到累得不行了,他也非要压到我身上,才算结束。这样的摔跤,在很长一段里,成为了我们的“保留节目”,只要我们两个一碰到,总会摔上好几跤,这也成为了我二舅他们的娱乐项目,一见到我们,就会怂恿着让我们比个高低。直到坐在酒席上,他们还会津津有味地品评着,说着,笑着。后来我们长大了,才不再摔了,但直到如今,我到我姥娘家去,他们总还是会提起这些,提起坤哥,提起摔跤,在说说笑笑中,记忆中那些明亮的日子,好像又回来了。

在我的记忆中,我大舅和大妗子好像很少到我家来,或许是我大舅比较忙,亲戚之间平常的走动,也就免了,只有在比较重要的事情或场合上,他才会出现。所以坤哥到我家来的,也比较少,但是他一来,我就会很高兴,好像是他来到了我的地盘,我的世界,我就该带他好好地玩,好好地走一走。在张坪我姥娘家,在城里我大舅家,坤哥都是当然的主人,我似乎不能完全放得开,而在我们家,我们村,我的底气好像也足了似的。那天,坤哥一来,我就带他去了村南那条小河边,到了河堤上,爬树,捉鱼,还在河边采了一朵很大的花,坤哥告诉我这叫“荷花”,那一朵花很红,很美,明艳照人,我们举着这朵花回家。回家的时候,我们没有从门里进,而是从河边直接走到了我家的南墙边,从墙上翻了过去。我家的墙很高,我们跳下来时,把院子里的人吓了一跳,可是我们两人却都没有事,坤哥手里的花也好好的拿着。那次是我先跳了下来,回头去看坤哥,只见他手持着一朵荷花,从墙上一跃而下,衣裳都飘了起来,简直像一个仙子,周围响起了人们的惊呼,在众人讶异的眼神中,坤哥轻轻地落了地,他的表情很平静。

那天,我还把村里我的小伙伴们介绍给了坤哥,我的好朋友,我希望他们也能成为好朋友。在一起玩的时候,坤哥很快就成为了中心人物,而我,倒不怎么为人关注了,这让我隐隐有一点失落。是啊,他比我大,又是城里来的,衣裳漂亮,见识得多,口才也好,在哪里,不是孩子们羡慕的对象呢,不是小孩们围绕的中心呢?而我,在村里的小伙伴中间,靠着胆大,力气大,积累起来的一点威信,在他的面前只能土崩瓦解了。可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心里有点不舒服,一晃就过去了,很快就和他们欢天喜地地玩了起来。何况,坤哥是“我的”表哥呢?我的表哥这么厉害,在小伙伴们面前,我也很有面子呢。现在想来,在我和坤哥的关系中,我总是处于附属、依从的地位,而坤哥总是主动的,指挥一切的,是他带着我玩,这不仅因为他是我哥,他是城里的人,而且更是由于,在性格上,他也是倔强的,争强好胜的,从不甘心屈居于人后。不管是对我,对别的小孩,或者是在他的家里,他都想成为一个众人关注的人物,即使在很小的事情上,他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比如他想要一个玩具,就非得给他买不可,如果我大舅不给他买,他就哭,闹,一次次的,直到给他买了,才算完。再比如,在回家的路上,大红或二青开玩笑,说看谁能先走到门口,坤哥呢,他就一定要第一个到,不允许别人超过他,他的姐姐知道他的脾气,就会让着他,可是有一次,他家的小狗跑到了他的前面,先到了门口,他一看,气得在地上打着滚哭,众人抚慰了半天,他才慢慢安静了下来。我想,我的坤哥,他的内心一定是脆弱的,他一定是需要关心,需要宠爱的,需要很多很多。

现在想来,在我和坤哥的关系中,我总是处于附属、依从的地位,而坤哥总是主动的,指挥一切的,是他带着我玩,这不仅因为他是我哥,他是城里的人,而且更是由于,在性格上,他也是倔强的,争强好胜的,从不甘心屈居于人后。

我还记得那一天,我和坤哥在我们村小河的南岸玩,我们向西走,走了很远,一路上他挥舞着一根棍子,抽打着野草和树丛,眉飞色舞地说着这说着那,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停了下来,没头没脑地问我,“你说,我的亲爹亲娘,他们咋就不要我了?”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看着他,又去看远方彤红的夕阳。静了片刻,他撇开这个话题,又说起了别的,才慢慢变得活泼起来。但是我永远记得,那一刻,他的眼神是那么忧伤,那么绝望。是的,他那么年幼,就承担了一个不该知道的秘密,和折磨。很多事情,我们以为他不在乎,他也竭力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但是我知道,他在心里是在乎的,很在乎。

4

那时候,正是我大舅家如花似锦的日子。我的大舅和妗子,年富力强,在县城里也有着让人羡慕的位置,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为人敬重的,去他家里的人,叙旧的,闲谈的,拉关系的,每日里络绎不绝,真是家中客常满,杯中酒不空。他们的三个女儿,都长大了,一个个出落得如花似玉,大红和二青,工作了三四年,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给她们说媒的人,更是踏破了门槛。

我的这三个表姐,大红,二青和三芹,她们对我都很好,见了面也很亲切,但是,怎么说呢,在她们的好里面,似乎有一种别样的东西,有一点轻视或者可怜,而又要加以照顾的意思,或许在她们的本意中,并没有这样的想法,但从我的感觉来说,却总觉得有一些不同,那微妙的,而又自然而然的障碍,好像自始至终都存在。这种细微的东西,真是没有办法说得清。比如我和我姐姐之间,或者和我舅家的表姐之间,虽然她们也会逗我,骂我,甚至打我,但是打也就打了,骂也就骂了,过去之后,我们之间仍然很亲密,并不会在心里留下什么芥蒂;但是大红、二青就不一样,她们并不骂我,也不打我,最多只是逗逗我,亲切的,温和的,但是她们的眼神不经意的一瞥,却能让人感受到分明的距离,那是傲慢的,或者屈尊的神色,是不由自主流露出来的优越感。是的,那可以说是一种竭力隐藏起来的优越感,正是这一点,让我们的内心拉开了距离。我的姐姐也说,我大舅家的孩子都有一点“傲”,她们不大喜欢,我想她们所说的,也是这样的意思。不过,如果站在大红和二青的立场上想一想,她们又能怎么样呢?她们日常吃的,穿的,用的,都是那么高级,她们平常所交往的,也都是有头有脸的城里人,衣着光鲜,谈吐文雅,她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而且又年青,漂亮,备受宠爱,让她们真心去喜欢那些穷乡亲,喜欢一个乡下来的孩子,也是不大可能的。她们能够不流露出厌烦的神态,能够顾全亲戚之间的礼仪,又那么亲热,那么周全,已经很是难得了。不是还有的亲戚之间,为了谁看不起谁而断绝了来往吗?与那些人相比,我们已经好得很多了,我们还能希望什么呢?——这可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但是我娘想的似乎不一样,我娘觉得我大舅是她的兄弟,就好像我们仍然是一家人,至少在她的心中,是不希望我们两家越走越远,所以从那时到现在,过年过节,她都要去我大舅家,后来,她老了,走不了那么远了,就不停地督促我和我姐姐,让我们去看望我大舅,直到我大舅去世。

如果说,那时我大舅家的生活是花团锦簇,那么,大红和二青便是穿梭其中的两只燕子,三芹那时在上学,而大红和二青,正到了婚恋的年纪,便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也牵动着亲戚们的心,她们的婚事,也成了一件盛事。

大红和二青,她们两个人也不相同,大红性格安稳沉静,不大爱说话,二青呢,活泼,调皮,也倔强。所以呢,她们喜欢的人也不同,她们的爱情也不同。大红的爱情故事很平淡,或者是否能叫做爱情呢,也很难说。本来她在棉麻厂,有不少小伙子追求她,她对其中一个电工也有点意思,他们来往过一段时间,坤哥告诉我,那个小伙子“人很帅,篮球打得很好”,可是呢,我大妗子却并看不上眼,来家里提亲的,不是某局长的儿子,就是哪个主任的外甥,跟他们比起来,“一个工人,没啥发展前途”,她摇摇头说。那时候,在我们乡村里,是讲究门当户对的,我大舅他们虽然在城里,也受到这些观念的影响,尤其对我大妗子这么好强的人来说,他们家既然是当着官儿的,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即使不能跟更高的官家结亲,光耀门楣,至少也不能跟他家相差太远,如果差得远了,不仅同事之间会议论、嘲笑,而且女儿嫁过去之后,也会受苦受罪。自己娇生惯养的闺女,到别人家里去受罪,这是她所不能容忍的,所以她果断地掐断了大红和那个电工的爱情萌芽,迅速地给她定了一门亲,那人是我们县城化工厂厂长的儿子,在厂子里做着会计的。大红呢,大红虽然难受,哭了两天,也就没事了,那个电工,她和他也只是拉了拉手,看了两场电影,似乎并没有太深厚的感情,而且这个会计呢,看着也伶俐,也踏实,好像也没什么不好,于是她很快也就结婚了。

大红结婚的那一天,可真是热闹极了,鞭炮,彩车,锣鼓喧天,那么大的场面,是我们见也没有见过的。中午摆酒席。是在我们城里最好的酒店,有五六十桌,来了不少重要的人物,我们这些穷乡亲,也真算是见到了大世面。在我们乡村里,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了,但是摆席,也不过是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怕下雨下雪,再搭上篷子,厨师呢,也只是请村里的人来做,别的事,也都是自己家里的人做,像拉桌子板凳,借盘子借碗,等等,所以一说结婚,前后要忙上一个月。但是城里人就不同了,什么事都交给了饭店,又排场,又省心,吃得又好。那天,一盘盘菜端上来,可让我们大饱了口福,那些鱼,那些肉,我们平常哪里能够吃得到?那些酒,也都是好酒,平常里谁能够喝得起?于是,我们就尽情地吃喝了起来,那一餐饭,我们吃得是如此满意,直到多年之后,还会有人津津有味地提起,“那一年,大红过事,排场可真够大的,那酒,那菜,啧啧。”

那天,我在二舅的撺掇下,也喝了一点酒,都有点晕乎了,但是大多数时间,都是和坤哥在人群里穿梭,跑来跑去。坤哥也是那天婚礼的主角之一,作为新娘子的弟弟,他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瞩目,又是唱又是跳的,出尽了风头,甚至新郎也不得不讨好他,以免被为难。在这种情况下,坤哥简直顾不上我了,我呢,有那么多好吃的,似乎也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满意。

大红这款子事,算是过去了,到了二青,又不一样了。二青早就说了,找对象,她要自己找,不用家里人瞎操心,可是她领回来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一个待业青年。

大红这款子事,算是过去了,到了二青,又不一样了。二青早就说了,找对象,她要自己找,不用家里人瞎操心,可是她领回来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一个待业青年。我大妗子一听,气得都快说不出话来了,“我的姑奶奶,你找个什么样的不行?找一个待业青年!你这不是故意气我吗?我看不把我气死,你就不拉倒!”我大妗子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一个正式的电工她还不放在眼里,何况一个待业青年呢?那时候,城里的人都是有单位的,而待业青年则意味着,没有单位,没有职业,没有生活保障,只能摆个地摊,或做个小买卖糊口,我大妗子怎么会把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呢?她真是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她说,“只要我活着,还有一口气,我就坚决不同意。”可是二青不是大红,我大妗子坚决,二青比她还坚决,她继续和这个待业青年来往着,对我大妗子介绍的那些对象,看都不看一眼,我大妗子疾言厉色地骂她,她索性下班也不回家了,到晚上很晚才回来,第二天早早又走了,家里很少见到她的人影,我大妗子想骂她又骂不到,就冲我大舅发脾气,“那也是你的闺女,你也不管管!”我大舅呢,平常对于家里的事,都是大撒手的,这次我大妗子生了气,他才不得不过问一下,于是有一天二青回来,他把她叫到了书房,跟她谈了半天,可是谈话的结果呢,是他被二青说服了,他说,“那个小伙子也不错,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嘛。”我大妗子简直气炸了肺,她说,“一个待业青年,能有什么发展!”又说,“就不该让你管,看你管到哪里去了?”我大舅说,“孩子们都长大了,她们也有恋爱的自由呀。”我大妗子说,“行了行了,你别管了,快去看你的文件吧。”我大舅只好讪讪地回到书房里去了。我大妗子又把大红叫来,让她帮着说服二青,大红这时已经有了小孩,她抱着孩子到二青的房间里去,说了很长时间,二青只是逗着那小孩玩,也不搭话,最后她说,“二青,咱妈也是为你好,你也别太犟了。”二青突然问她,“姐姐,你觉得现在过得幸福吗?”大红说,“什么幸福不幸福的?就是过日子呗。”二青说,“那我可受不了,要是让我跟不喜欢的人结婚,我一天也过不下去。”大红听了,低下头,也没有话说了。我大妗子跟二青的关系越来越僵,她又觉得我大舅和大红都背叛了她,自己一片好心,反而受到全家的反对,气急之下,她生病住院了。在病床上,她挂着吊瓶,对大红说,“你去告诉二青,她要是再跟这个人来往,我就不认她这个女儿!”二青也真是敢作敢为,她说,“就是她不认我,我也要跟他结婚!”她说得出,做得到,很快就和这个待业青年旅行结婚去了。那时候,旅行结婚在我们那里还是个新鲜事物,又时髦,又能避开一些矛盾,年轻人很喜欢。

二青旅行结婚回来,我大妗子就没脾气了,她心里恨死了这个闺女,可是又拿她有什么办法呢?她又是个好面子的人,一个闺女这么无声无息地结了婚,像什么话?亲戚朋友们不是会议论吗,单位里的同事不是会嚼舌头吗?这样可不行,于是在她们旅行结婚回来,我大妗子忍着气,又给二青补办了一个“正式”的婚礼,这个婚礼也很盛大,也很喧闹,可是我大妗子总觉得不顺心,此后对二青仍是没有什么好气。直到第二年,二青的孩子生下来,她这个姥姥忙忙碌碌的,才在心底里原谅了二青。

那之后,一到周末,大红和二青就带着孩子回娘家来了,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在花园一样的院子里,学说话,学走路,后来又在花丛之间跑来跑去,追逐蝴蝶,追逐蜻蜓,他们稚嫩的声音和举动,不时引来大人们的欢声笑语,三芹和坤哥,带着两个小孩玩,大红和二青,在她们以前的闺房中亲密地说着话,又到厨房帮我大妗子做菜,堂屋里呢,两个女婿陪我大舅喝两盅酒,说说闲话,下午两三点钟的阳光照过来,明亮,温暖,适意,这样的日子是多么美好。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我家和我大舅家并不再是一家人,他们在城里过着他们的生活,我们在乡下过着我们的生活,每一家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5

那时候,去我大舅家,会路过一个中学,我娘指着校门前巨大的牌子,跟我说,“你好好学习,等以后考上这个学校,离你大舅家就近了。”我透过校门去看那个学校,只看到一排排青翠的白杨树,旁边的操场上,正有人在打篮球,奔跑着,跳跃着,生龙活虎的,看着让人很眼热,不过那对我来说,好像是一个很遥远很渺茫的世界,所以我娘的话,我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然而,巧合的是,几年之后,我真的来到了这所学校,成了一名初中生。

这所学校里的教室,是一排排平房,我们班所在的这一排,是学校西半边的第二排,与我大舅家,正好只隔着一堵墙。更有意思的是,坤哥也在我们这一个年级,只是我们两个并不同班,我在四班,他在二班,在我们教室的后面一排。从我们的教室里,透过窗外的白杨树,就能够看到他们班的教室。我娘以为,我来到了我大舅家隔壁的学校,会跟我大舅家更近,会跟坤哥更多地在一起玩,一开始我也朦胧地这样想过,其实并非如此。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我家和我大舅家并不再是一家人,他们在城里过着他们的生活,我们在乡下过着我们的生活,每一家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我们家虽然很穷,但是也过得很有滋味,很有意思,而到了我大舅家,虽然有好吃的,好玩的,但那并不是属于我的,我也只是一个客人,而在他们富裕自得的生活方式面前,我越来越感到压抑,越来越感到不适,所以我也越来越不愿意到我大舅家去了。以前,我娘到我大舅家去,我总是非要跟着去不可,现在,我就在我大舅家的隔壁上学,我娘来了,我大妗子让坤哥喊我到他们家去吃饭,我也不愿意去。不但我自己不愿意去,我对我娘去我大舅家也有些不满意,总感觉有些莫名的屈辱,好像我们是有求于他们似的,好像我们是要去打秋风似的。所以,到了这所学校以后,我反而很少去我大舅家了,只有我娘去的时候,坤哥来喊我,我才勉强去一趟。到了那里,我大舅和我大妗子还是那么热情,我大妗子总是热情地责怪我,“离得这么近,怎么也不到家里来玩?”又说,“以后别在食堂里吃饭了,就到家里来吃吧”,又说,“下了晚自习,那么远,你就别回家了,来家里跟你坤哥一块住,早上一块去上学,多好啊!”她说得很快,也很亲热,我不知道是否只是一种客气,她的好意我心里知道,但是我却难以接受,只能默默地听着了。但是,每一次见到我,我大妗子都会这么说,后来她还说,“刮风下雨的时候,你就别回家了,就到这儿来,这是你舅家,又不是外人。”好像我不去,倒仿佛是见外了,这让我心里很不安,很不好意思,但是我终究也没有更多地去我大舅家。

我和坤哥,这时候也不像以前那样亲密了。在城里,坤哥原先就有他的一伙玩伴,现在这些玩伴也跟他一样上了初中,他们仍然在一起,是一个小小的圈子,那个圈子里,当然都是城里的孩子,他们有他们的玩法,有他们的生活,我呢,只不过是一个乡下来的孩子,既无法融入他们的圈子,也不愿意融入其中,跟他们在一起,我所感受到的只能是自卑,他们呢,也会感到不舒服,玩不痛快,所以坤哥带我跟他们玩了两次,再叫我,我就没有去了,这样一来,我跟坤哥在一起的时间就很少了。我记得那一次,周六下午放了学,坤哥叫我去他家玩,我去了,吃了晚饭,我要走,我大妗子非要让我住在他们家,那天正好赶上下大雨,哗哗的,又是打雷又是闪电,风吹得窗棂呜呜响,我就留了下来。我和坤哥在他的房间里玩了半天,那时我和坤哥的兴趣已经很不同了,我喜欢安静,喜欢看书,坤哥呢,他爱说话,爱动手,他的手很巧,一个钟表或收音机,他能够把零件拆下来,再装上去,有些小毛病也能修好。我们说了一些话,他找出我大舅的一些旧书,让我翻看,说自己有点事要出去一趟。他走后,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看书,等到了很晚,他也没有回来,我就先睡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坤哥已经回来了,我问他昨晚去哪儿了,他嘻嘻笑着,就含糊过去了。后来我大妗子说起来,我才知道,原来坤哥经常跑出去,跟他那伙玩伴一起玩,我大妗子觉得他们“玩不出什么好来”,就不许坤哥出去,坤哥呢,只好偷偷地跑出去。我在他家住的那天晚上,坤哥出来后,冒着大雨翻过墙去,找他的朋友玩去了,到很晚,才又翻墙回来,而他之所以让我大妗子识破,是他翻墙时留下了几个泥印子,我大妗子严厉地一审,他才招认了。想想那天晚上,我或许只是坤哥的一个掩护,是他要去找别人玩,而要给大妗子制造的一个与我在一起的假象,其实,他可能是不想跟我在一起玩的。想到这一点,我心里有些难过,那天我骑着自行车,在回家的路上飞驰着,两边的白杨树快速地闪过,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响,骑着骑着,我突然停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已淌满了泪水,我将泪水轻轻擦干,才又跨上自行车,慢慢向家里骑去。

其实,那时候,我也不想跟坤哥在一起玩了,在学校里,我也渐渐有了自己的朋友,有了自己的新天地,跟他们在一起,我很放松,也很自在,玩得很高兴,而跟坤哥在一起,不仅我难以融入他和他的世界,而且那种类似附属的地位,也渐渐让我难以接受了,虽然他是我的表哥,从小带我一起玩,但是如今我已经长大了,我的内心因为脆弱而变得格外敏感,我不能忍受任何歧视或轻视的表示,不管是明的还是暗的,不管是直接表露出来的还是竭力隐藏起来的,为此我不止一次和班上的同学打过架,尽管打得头破血流,尽管受到班主任狠狠的批评,但我却咬紧牙关,毫不后悔,此后班上的同学,便没有人敢在我面前风言风语了。在这样的情形下,坤哥和他所暗藏的那种优越感,自然也就是此时的我所难以容忍的了。

而在亲戚们之间,坤哥和我,是经常被拿来做比较的两个人,这似乎也是很自然的,我们从小在一起玩,时常一同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年纪又相仿,现在又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年级,他们把我们两个加以比较、议论,好像也是正常的。但是呢,这种比较,往往又是对坤哥不利的,因为他们所比较的,大多只是学习成绩,那时我的成绩很不错,并且很稳定,在整个年级都可以排到前几名,这是由于我比较喜欢看书,平常的生活让我感到不满足,我总渴望了解外面的世界,渴望精神上的刺激与冒险,而在当时,似乎只有书能够给我以这样的方便,这样读的书多了,似乎有意无意间也拉动了我的成绩。而坤哥呢,他虽然比我聪明,见识也广,但他好玩,又喜欢结交朋友,放在学习上的时间就很少了,所以就学习成绩而言,是无法跟我相比的,即使在他们班里,也只能算是个中游。但是,在亲戚们的议论之中,我似乎成了一个“好孩子”的榜样,聪明,勤奋,又刻苦;坤哥呢,则相反,好像成了一个“坏孩子”的代表,整天也不学习,就知道跟一些街头的“混混”混在一起,三天两头让老师叫家长,简直让大人操碎了心。我们两个的鲜明“对比”,甚至让我大妗子也很受刺激,每一次我去他们家,她都会当着我们的面数落坤哥,“你看看你的成绩,怎么那么差?你怎么不跟人家二小学学?”

我不知道对于这些议论,坤哥的心里会怎么想,他总是做出一种不在乎的样子,大大咧咧的,说说笑笑就过去了,好像那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要他想做,就能够做好,甚至会比我做得更好,只是他不想在这上面耗费太多的精力而已,我想事实上可能也是如此。但是我,每次听到这些,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还是有点小小的得意,我想至少在某一方面,我超过了坤哥,这让我的心里也算有了一点平衡感,于是,读书就更加认真了。但是,这也让我跟坤哥的距离拉得越来越大了,是啊,一个“好孩子”是多么无聊,多么没有意思啊,好像整天循规蹈矩,就知道学习似的,而“坏孩子”的天空是多么广阔,想玩什么就玩什么,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可以挑战一切规矩,自由自在,无所顾忌。即使是我,也更愿意与“坏孩子”在一起玩,事实上,我最好的朋友也都是所谓的“坏孩子”,只不过在玩过之后,我一个人的时候,也喜欢看点书而已。坤哥呢,他对书本来就没有什么兴趣,所读的也仅限于必须读的教科书,再加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批评,也有些自暴自弃,对学习就更加没有热情了。但是他似乎也不担心,似乎也不用担心,也正像那些亲戚们所说的,“人家有个好爹啊,学习不好,照样也能吃国粮。”

但是对于坤哥,我大舅却是很不满意,我大舅是个读书的人,也是从乡村里读书出来,才做了官儿,所以对于读书看得是很重的,见坤哥总是不好好念书,又跟那些街头的“小流氓”混在一起,甚至后来有了些小偷小摸的举动——家里给他的零花钱少,不够花,他就从家里偷一点钱,或者偷偷拿出去一条烟或两瓶酒;家里要限制他跟那些人接触,给得就更少,而这反而刺激了他偷拿家里东西的想法,这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我大舅和大妗子发现了,很恼火,很失望,狠狠地打过他,又不断地说他,骂他,但是坤哥好像并没有改,只是做得更加隐蔽了,至于我大舅希望他能好好读书,就更加谈不上了。

6

那时候,我娘总是以我大舅为例子,鼓励我好好念书,我不知道在她的内心中,是否也希望我能像大舅那样当上一个官儿,如果是这样的话,无疑我已经让她失望了。但是,我大舅在我娘的心目中,当然不只是一个官儿,他还是有知识,有尊严,有教养的一种象征,在做人上也是重情重义的,这也是多年来他们姐弟俩能融洽相处的原因,我想我做不了别的,至少在这些方面,还可以学学我大舅吧。

我娘经常谈起我大舅读书时的艰苦,那时我三姥爷不想让我大舅出去读书,想让他早点结婚生子,留在身边,但是我大舅却不想这样,偷偷地报考了一个师范学校,被录取了,这才敢告诉我三姥爷,谁知我三姥爷听后,大发雷霆,坚决不让他去,父子两人大吵了一顿。我没有见过我三姥爷,他去世很早,我只见过他的一张照片,穿着那件旧羊皮袄,坐在躺椅上,双手袖在袖筒里,目光却很严厉。据说我三姥爷是个性情乖戾的人,又很强悍,在我姥娘家门上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不用说孩子们怕他,就连他的两个哥哥,也惧怕他三分,他发了怒,简直没有人敢劝他,在我大舅读书的事上当然也是如此,我大舅在别的事情上依顺他,但唯独在读书这件事上,却很倔强,不肯屈服,我三姥爷当家当惯了,谁敢违拗他的意志?于是他们父子俩就对峙上了,谁也不肯退让,“……那时候,你大舅真是为难极了,去上学吧,你三姥爷不让他去,你三姥娘又有病,你二舅还小,他一走,家里没个照应处,不去呢,他又割舍不下,他是真想念书,我问他念书有啥好的?他说是为穷人,要翻身,读了书才能求解放,说了一大堆,我也听不懂……,我记得那是秋天,快收棒子的时候,我正在地里干活呢,你大舅偷偷地来找我,跟我说,姐姐,我爹不想让我走,我要偷着走了,我走后,家里我娘和弟弟,你就多帮我照看着吧,我说,你就放心走吧,家里的事儿你不用担心,有我一口吃的,也不会饿着他们,我又问他,路上的盘缠够不够?他说找人借了几块钱,我说,你在这儿等着,说完,就跑着回了家,那时候我快成亲了,也攒了一些私房钱,回家就取了来,有二十多块,我都给了你大舅,对他说,我这儿也不多,你在外边省细着花,别亏了自己,啥时候缺钱了,就往家里捎个信,你大舅一看就哭了,说,姐姐,你好不容易攒了两个钱……,我说,啥也别说了,你在外边好好念书就行了,快走吧,别让我三叔知道了,你大舅这才一边擦着泪,一边赶着上路了……,你三姥爷的气性真大,知道你大舅偷着跑了,暴跳如雷,后来直到你大舅毕业了,到烟庄公社去当了文书,你三姥爷也没原谅他……”

“那时候,你大舅去念书,可不像你们现在,四五里路,骑着个车子就去了,那时候,也没有自行车啊,到哪里都是走着去,你大舅的学校又远,有二百多里地呢,他去上学,要走两天一夜,路上背着被卧,背着干粮,饿了,就啃两口干粮,渴了呢,看见人家浇地,就在垄沟里喝点凉水,从大清早一直走到太阳落山,天黑了,就找个人家看庄稼的窝棚,在那里凑合着歇一宿,第二天再接着走,到了学校,脚上都磨出泡来了……”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我娘一边纺着线,一边给我讲我大舅读书的故事,纺车吱吱地转动着,煤油灯的火苗一跳一跳的,将我们的身影映在后面的墙上,又黑又大,不停地摇晃着。我盯着那些晃动的影子,脑海里浮现出我大舅去上学的画面: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背着铺盖卷儿,风尘仆仆地行走在路上,月亮升起来了,照着他孤单的身影,他看一看前方,前方的道路仍然很远,他停下来,擦去脸上的汗水,然后咬紧牙关,继续坚定地向前走去。这样一幅画面,长久以来留在我的印象中,直到我大舅去世,直到现在,我想起我大舅,仍会想起这一幅画面,我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看到了历史的幽深处,那一个青年,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艰苦地跋涉着。

然而当我长大时,我大舅已不是一个青年了,他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雨沧桑,在政治上也经过多次反复,跌倒又起来,受批判,靠边站,吃尽了苦头,现在他又成了一个领导。当年的那些追求,他还在坚持吗?那时候,我想不到这些问题,只是感觉到我大舅是和蔼可亲的,他的话不多,但语气很温和,很亲切,总是笑着,跟我们这些小孩似乎也没有距离。我大舅仍然喜欢读书,他的书房总是掩着门,我和坤哥不敢走进去,甚至不敢在附近大声喧哗,我们稍微闹出了一点动静,我大妗子就走了过来,对我们说,“你俩到一边玩去,小坤,没看到你爸爸在看书吗?”我们一听,就赶紧跑远了,我大舅在读书,那似乎是一件很神圣很重要的事情,我们是不能打扰的。

我大舅家的书很多,我在村里找不到书看,精神上寂寞,又饥渴,到我大舅家去了,有时候也会从他们家里借两本,看完再送回去。

我大舅家的书很多,我在村里找不到书看,精神上寂寞,又饥渴,到我大舅家去了,有时候也会从他们家里借两本,看完再送回去。我大舅很喜欢我的一点,就是我也爱看书,每次去他家里,他总是夸我,还让坤哥跟我学,他还跟我娘说,“咱家的孩子这么多,我看都不像念书的料,就二小还行。”不过我大舅也实在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跟我们见了面,寒暄几句,问问读书和学习的情况,别的就没有什么话了,只是笑眯眯地坐在那里,听我娘说,听大伙聊,只是偶尔插上一两句话,表达他的意见。所以我大舅虽然态度很亲切,但我在内心里,却又感觉亲近不起来,他太严肃认真了,不随和,不幽默,让人也轻松不起来,这一点他就不如我二舅,我二舅不管到了哪里,总是嘻嘻哈哈的,插科打诨,很快就跟我们这些小孩玩在了一起,我大舅呢,他总是那么一板一眼的,我想这可能是由于他总在想问题的缘故,他比我们站得更高更远。

那一年,我们县里举行了一次中学生运动会,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体育场里,彩旗招展,歌声嘹亮,伴随着雄壮的音乐,各个学校的代表队陆续进场,学生们坐在四边的观看席上,热切地为自己学校的运动员加油,我也是观看者中的一员,和周围的同学兴奋地一起呐喊着。运动员进场之后,会场逐渐安静了下来,主持人宣布请领导讲话,这时我才赫然发现,讲话的竟然是我大舅,他讲的是什么内容,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我看到我的大舅站在那里,很有光彩,很有风度,他的语调铿锵有力,带着扩音器的颤音,回荡在体育场的上空,激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这是我第一次在家庭之外的场合见到我大舅,但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的形象与我平常所见到的,是如此不同,我想或许那是他的另外一面,是我所无法了解的。

那之后不久,有一天下午放了学,班主任靳老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他提起了我大舅的名字,问,“他是你舅舅吧?”我点了点头,他很兴奋似的说,“前几天我见到了他,他很关心你,还问起了你的学习情况,我说你是我们班上最好的学生,他听了很高兴。”我窘迫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也有些诧异,平常我很少将家里的事和学校里的事混在一起,好像学校是一个独立的空间,是与现实无关的,听他这么一说,家庭与现实好像绕了一圈,又从另一个方向来到学校,来到了我的面前,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好红着脸低下了头。靳老师又说了一些关于我大舅的话,不知怎么算起来,他也是我大舅的学生呢,他说很尊重,很佩服我大舅的为人,他还说起了我大舅在国棉厂时如何简朴,如何跟工人吃住在一起,等等,说了好半天,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还意犹未尽,最后他对我说,“再见到了你舅舅,代我向他问好吧。”我点了点头,就走了出来。从此以后,靳老师对我似乎更加看重了,但是他的看重,并不让我觉得荣幸,反而感到有些别扭,我觉得这主要是来自于我大舅的影响,而并不是对我本人的肯定,而我,并不想因我大舅而让人另眼相看,我就是我,我只想让人从我的表现来看我,而不是根据我跟什么人的关系来判断,不管这个人是我大舅,还是别的任何人。

那一天放学后,天色已近黄昏了,还没到上晚自习的时候,我跟几个同学到学校外面去玩,我们跑着,跳着,笑着,高高兴兴的,不知不觉来到了我大舅家附近,以前我和坤哥去玩的那个两层楼的公共食堂,也还在,不过已经废弃了,院子里长满了荒草,我们在那里奔跑追逐了半天,满脸是汗,都累坏了,便跑过去,拧开那里的水管,洗一把脸,然后咕咚咕咚大口地喝凉水。我正趴在水管下,两手捧着水喝,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抬头一看,见正是我大舅,他推着自行车站在那里,看来他是下了班回家,路上见到我,才从自行车上下来。我赶忙跑过去,他问我在这里做什么,我说在跟同学一起玩,他点了点头,又用责备的口吻对我说,“以后不要喝凉水了,容易闹肚子,离家这么近,要喝水,就到家里去喝点热水”,他顿了顿,又说,“带你的同学一起去也行,到家里去玩玩。”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一番话来,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点了点头,“恩”了一声。他又说,“你去跟他们玩吧,别误了上课,有空了多到家里来。”说着,他跨上自行车,向胡同深处骑去,他骑得很慢,晃悠悠的,落日的余晖洒落在他宽厚的背影上,苍白的头发上,温暖,柔和,明亮,我注视着他的身影越来越小,心中泛起一种难言的滋味,我知道他在向那个花园一样的小院骑去,而我离那里,却是越来越远了。

我大舅的病,来的是如此突然,让所有的人都猝不及防。

7

我大舅的病,来的是如此突然,让所有的人都猝不及防。那是中风,真像是一场飓风一样,呼啸而过,将一棵大树生生地连根拔起,狂风过后,枝残叶败,纵然还能活着,也已经大伤元气了。我大舅被这场病袭击之后,躺在病床上,也不会走路了,也不会说话了,我们去看望他,他紧紧地拉住我娘的手,嗫嚅着,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是望着我娘,眼泪慢慢涌出,又一滴滴落下。我娘知道他心里难受,委屈,但也只能说一些安慰的话,让他好好养病,他似乎也能够听明白,缓慢地点着头。

我大舅一病,家里的生活全乱了。我大妗子从棉麻厂请了长假,在医院里照料他,没日没夜的,很快消瘦了下去。大红和二青带着孩子,又要工作,又要来照看我大舅,忙得不可开交,走路都风风火火的。三芹和坤哥,都还在读书,他们的生活和情绪也都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回到家里,冷清清的,没有人,也没有热腾腾的饭菜了,到了医院,见到的又是一幅凄惨的景象,而周围又有多少人,只因我大舅一病,对他们从笑脸变成冷脸了呢,真是难以数说,我想他们后来考学不甚理想,也与此相关。

隔着漫长的时光回望,我觉得这场病对于我大舅和他家来说,是一个重要的转折,在那之前,我大舅家是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家庭和谐美满,充满了生机与活力,而且据说,我大舅也正处在升迁的关键时刻,如果没有这场病,他会升至一个更重要的领导岗位,而现在,一场病,正如一场狂风暴雨,将满院的花朵吹得七零八落。

我大舅的病恢复得很不错,在医院里住了两三个月,他可以慢慢站起来,走路了,只是说话仍然说不清楚,他的舌头似乎不会打弯了,嘴里胡噜胡噜的,像含着两三个核桃,他说起来困难,我们听起来,也很模糊,常常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有一段时间,只有我大妗子能听懂他的话,只好当我们的“翻译”。我们去看望他,他很高兴的样子,嘴里呜噜呜噜了一阵,我大妗子就对我娘说,“你兄弟说,地里这么忙你还来看他,他很高兴,他说,让你们吃了饭再走。”我娘就说,“忙啥呀?地里也没什么活,等你的病好了,再到我们那地里去看看,今年的庄稼长得可好哩。”她的声音很大,怕我大舅听不清楚,我大舅一边听着,一边频频点着头,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听懂了。大多数时间,是我娘和我大妗子聊天,我大舅坐在旁边,脸上带着微笑,倾听着。我大妗子的嗓门还是那么亮,那么快,她亲热地对我娘抱怨着,说“你兄弟”现在简直跟个小孩似的,该吃的药不吃,该做的锻炼不做,还得人家督促着,医生嘱咐他要静养,他还操心着单位上的事,好像地球少了他就不转了,等等,等等。那时候,每次去看我大舅回来后,我娘都很伤心,很感慨,她说,“你大舅好好的时候,多风光呀,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我心里就觉得难受,又可怜。”

现在,我还珍藏着我大舅的一叠日记,是写在信纸上的,那是他当时单位里的公用信笺,上方印着这个委员会的名称。我还记得看到这一叠日记的情景,那时我已在外地上了几年大学,有一次回家,跟我娘去看望我大舅,那时他的身体更弱了,耳朵也有点聋了。我去上厕所,在厕所里看到了这叠日记,它们被当作手纸,放在那里。回到屋里,我问坤哥,“我大舅的日记,怎么扔在厕所里了?”坤哥大咧咧地笑着,不在乎地说,“嗨,反正也没什么用了。”我说,“那我拿回去看看。”他说,“那东西有啥用?你要看,就拿走吧。”于是我返回厕所,把这叠日记拿了回来,一直带在身边。我想肯定还有更多的日记,但没好意思找他要。这叠日记也不全,没头没尾的,从那一年的5月4日到6月21日,大约是他生病后两三个月后写的,字迹清楚,前后的部分或许已被当作手纸用掉了。以下的内容摘抄自这叠日记,语法错误也不修改,涉及到的人名我用ⅹⅹ代替:

“5月4日(四月初七) 星期一 半晴

1919年的5月4日的今天是五四学生运动,开展起强大的新民主主义革命,震撼着三座大山,是我们应该纪念的日子。现在的学生运动要有政治方向,要永远前进。

5月7日(四月初十) 星期四 晴

上午有个同志来说,中央把反革命的范围扩大了……。下午和ⅹⅹ学友一同看了县医院张ⅹⅹ同志养的花,看后振奋精神,使人寻味无穷。

5月8日(四月十一日) 星期五 晴

国家执法不严,有些人贪污盗窃十分猖獗,花钱很不在乎,像流水一样挥金如土,要知道贪污和盗窃是极大的犯罪。

5月12日(四月十五日) 星期二 阴

ⅹⅹ回辛集,从昨天就开始找车,到今天都没找到,结果坐公共汽车回去了。从此事看,有权事不难,无权事难办,难办不生气,生气枉生机。

5月13日(四月十六日) 星期三 半晴

回家一趟,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鲜花盛开,特别是荷花月季更使人注目。接着ⅹⅹ、ⅹⅹ来看望,十一点王ⅹⅹ主任送来了水饺,王主任也将询问田院长的答复说了,田院长说,说话慢点,恢复好歹关键是情绪问题。

5月17日(四月廿日) 星期日 晴

昨天下午回家,一天在家,情绪很好,满院鲜花盛开,真是莲花开,月季放,石竹花开来帮忙。

5月18日(四月廿一日) 星期日 晴

早起一看鱼缸,绣球死了一个。本来是不高兴的事,为了病也不能不高兴,不高兴也活不了,从接受教训来看罢了。

5月17日(四月廿二日) 星期日 阴

叫孩子刷鱼缸,把鱼缸碰碎了,自己想,鱼缸该碎了,不碎怎么买新的。

总之,万事都如意。

6月2日(五月初七) 星期二 晴

ⅹⅹ来说,家里雨下透了,是场好雨。

下午到ⅹⅹ家学“导引养生功”,学了“醒脑宁神功”前三节,精力不集中,没学会。

6月4日(五月初九) 星期四 晴

ⅹⅹ同志送来ⅹⅹ写的字,其内容是:

三十年来是与非,

一生系得几安慰;

莫道浮云终蔽日,

严冬过尽绽春蕾。

晚间九点许,于ⅹⅹ轻生死去,小小年纪,太不应该。

6月5日(五月初十) 星期五 阴

昨晚九点,听到于ⅹⅹ喝药自杀消息后,半信半疑,到今天果真成了真的了。无论怎样于不该死,为什么死了呢?一是世界观没有解决,好像光为个人活着;二是是非不清,个人私事缠身不能自拔;三是周围环境使她难以应付,心胸狭窄;四是个人太自信,想要达到的目的不能达到而轻生。教育孩子要有正确的世界观,为人要能经得起曲折,遇事要宽宏大量,轻生是最无价值的,最无意义的,只有经得起折磨,战胜折磨才是胜利。人生总是在曲折中生活,这是客观规律。

6月10日(五月十五日) 星期三 阴

得病一百天,言语说不全;

信心要十足,力争能复原。

6月17日(五月廿二日) 星期三 晴

下午到海成理发部理发,遇见林ⅹ同志,他说:“别干了,身体不行了。”我想:“只要身体可以,还得干点力所能及的工作,力争多给国家作些贡献。”

6月20日(五月廿五日) 星期六 半晴

小坤每天午觉出去,究竟干什么?不清楚,批评了他,叫他写了学习计划。当大人的望子成龙心切,要加强教育和管理,成才是有希望的。”

8

我大舅的健康,在艰难的恢复过程中。大约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开始练习书法,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书法?或许这是出于他的爱好,或许只是静心宁神的一种方式,不过,他却以惊人的毅力坚持了下来,字也写得越来越好。过年时我们去他家,可以发现,大门上贴的对联就是他写的,“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都写得工工整整,而且,每一年,他的字都在进步,越来越有功力。平常的时候我们去,有时也会赶上他在练字,每天上午他都在练,雷打不动,下午浇浇花,锄锄草,到外面去溜达一圈,碰到熟人说说话,一天也就过去了。好像就是这样,我大舅开始过起了退休的生活,或者说隐居式的生活。

或许在突然的变故之中,最能见出世间的人心,我大舅也是如此。他的病,他的退休,让他从一个强者变成了一个弱者,从众人环绕的中心变成了一个退居边缘的人,昔日宾客盈门,而今却变得门可罗雀了。

单位里呢,刚生病的时候,他还想着回去早点上班,出院后也勉力到单位去过,但是他的身体不济,与人沟通不方便,不但工作做不好,反而会造成一些麻烦,加上也有人盯着他的位置,上下左右,人事关系复杂得很,后来组织部门找他谈话,他也就提前退休了,那酝酿之中的升职,就更是无从谈起了。我不知道我大舅是否会为此感到遗憾,我想,即使他感到遗憾,其实也无能为力了,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只能在既定的结局之后调整自己的情绪,让自己过得更舒心一些,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或许在突然的变故之中,最能见出世间的人心,我大舅也是如此。他的病,他的退休,让他从一个强者变成了一个弱者,从众人环绕的中心变成了一个退居边缘的人,昔日宾客盈门,而今却变得门可罗雀了。除了一些亲戚和老朋友,还在来往,别的人,很少再到他家来了,以前那些热情洋溢的笑脸,那些奉承的话,那些推都推不出去的礼品,现在都不见了。我的大舅,从一个炙手可热的人,突然变成了一个无人理睬的人,他的内心里,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呢?他从来不说,我们也不知道。倒是我大妗子,有时会愤愤不平地对我娘抱怨着,那个谁谁谁,当初工作还是你兄弟安排的呢,现在倒趾高气昂起来了,倒打起官腔来了,你不知道他那时卑躬屈膝的样子,真叫人恶心。——但是,又怎样呢?现在再说这样的话,又有什么用呢?在我大妗子抱怨的时候,我大舅就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什么也不说,或许在他的内心里,也很不平静吧。

在我们的亲戚中间,有人对我大舅也有很多的抱怨,那时他当着那么大的官儿,要给家里的孩子安排个工作,去工厂,或者去机关,不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吗?那是多少人的梦想啊,进了城,就可以吃商品粮了,就不用风里雨里伺候庄稼地了,他抬一抬手,或者找人说个情,就能办到了,多么简单哪。可是我大舅不,我大舅是一个有原则的人,对于亲戚家里的孩子,他可以鼓励他们好好学习,可以尽力在各方面帮助他们,但却从不走后门拉关系去照顾他们。别说一般的亲戚,就是他唯一的亲弟弟——我的二舅,跟他说过多少次,让他在城里帮忙找一个工作,他也没有答应,后来我二舅软磨硬泡,他实在推脱不过,才帮他找了一个工作——在一个工厂看大门。我二舅想的是到城里享福来了,谁知道,看大门呢,连一般工人的地位都不如,还要起早贪黑的,他哪里受得了这个罪?干了不到半个月,他就卷起铺盖卷,回张坪老家了。我二舅都是如此,别的人就更不用说了。所以,不少亲戚朋友都说我大舅“死脑筋”,不知道安插“自己的人”。现在呢?现在是“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明白过来也晚了,你看好的那些人,提拔的那些人,他们上去了,谁还会在乎你这个退下来的人?最多过年过节的时候来“慰问”一下,平常里要见他们一面都很难,更别说解决什么实质性的问题了。这个时候,来看你的,还不是我们?——这些亲戚就这样纷纷议论着。在我大舅面前,他们会说得温和一些,在背后呢,就毫无顾忌了,说我大舅“傻”,说他这一辈子干得“真是不值”,等等。我不知道,我大舅听了这些议论,会怎么想,他会后悔吗?会不耐烦吗?还是会感到深深的孤独?是的,我想他应该会感到孤独,我们的亲戚并不了解他,他们想的还是旧社会那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我大舅呢,他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有自己的事业与原则,但是,这些又怎样呢?所以我的大舅,不只在亲友中间会感到孤独,在“官场”和同事之间也会感到孤独。

家里呢,以前我大舅一言九鼎,是当然的权威和中心人物,现在他病了,也退了,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从前是他荫蔽着所有的人,现在,他反而需要家里人的照顾了,角色颠倒了过来,他的“权威”也受到了削弱,于是以前被压抑的不少矛盾,也慢慢暴露出来了。这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大红和二青她们的女婿之间的明争暗斗了。大红的女婿,在工厂里做着会计,当然是一个重要的人物了,二青的女婿呢,只是一个待业青年,后来在商场租了一个门市,卖服装,也挣了一点钱,但是和大红的女婿一起到岳父家里来,总感觉有些压抑,大红的女婿总好像看不起他似的,说起话来,也似乎说不到一起去,总要压着他一头,他早就憋了一肚子气,但是这种事,只是一种感觉,没凭没据的,找谁说去?只能回家后跟二青说说,给二青说了,二青也没好气,说他还不是自己不争气,让她也在娘家,在姐姐面前抬不起头来。二青的女婿呢,受了刺激,就一门心思扑在生意上,也发了一些财。以前我大舅身体好的时候呢,两个女婿有些矛盾,也只是在心理上,哪能摆到桌面上来?我大舅虽然不怎么说话,但他往那里一坐,就是一种气势,两个女婿,谁也不会当着他的面说什么出格的话,或者为难对方,哪不是在给老丈人难看吗?不过呢,现在却是不同了,我大舅也镇不住他们了。

我大舅,喝酒很少,午饭后也要睡一会儿,常常是他们还在喝酒,我大舅就先回房间休息了。这一天午睡,他躺下刚睡着不久,就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了。原来是两个女婿喝醉了,吵起来了,一个说,“你装什么装,我早知道你看不起我!”另一个说,“看不起你,又怎么啦?你不就是个暴发户吗?不就挣了几个钱嘛,有什么了不起?”一个说,“你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呢!暴发户怎么了?我的钱是干净的,是自己一分钱一分钱挣来的,不像你,公家私人的分不清!”“你说这话可得有凭据,要不就是诽谤!诬告!”“凭据?多了!我忍了你不是一天两天了……”两个人叫嚷着,就纠缠扭打在一起,大红和二青赶忙上前去拉,我大妗子高声斥责着他们,两个孩子吓得直哭,整个屋里乱成了一团。

他们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突然门开了,我大舅从卧室里,缓慢地走了出来。正在撕扯哭喊的人忽然停了下来,都愣愣地看着他

他们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突然门开了,我大舅从卧室里,缓慢地走了出来。正在撕扯哭喊的人忽然停了下来,都愣愣地看着他,但是这种停顿也只有一秒,或者两秒,在这一两秒之间,我大舅的权威又回来了,或者说他旧日的权威,也只能维持一两秒钟的平静,因为,很快,两个女婿就不再看他,又撕打了起来,一个揪着另一个的头发,另一个的拳头则向对方捣去,孩子的哭声和女人的劝告又响亮了起来,我大舅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他的心里在想着什么?他是否听到了一个世界碎裂的声音?没有人知道。他慢慢地走到餐桌前,抓起一个茶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一声脆响,然后他用含糊不清的声音,怒喝了一声,“都给我滚!”我大舅一辈子都是心平气和的,这,或许就是他表达愤怒的最高程度了。家里人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都惊呆了,大红和二青趁机拉开他们的女婿,带上孩子,匆匆离开了。我大妗子扶着我大舅,在沙发上坐下来,劝慰着他说,“别生气,别生气啊,孩子们闹着玩呢,那家锅沿不碰马勺啊?要是再把你气病了,这个家又不得安生了。”我大舅慢慢闭上眼睛,朝我大妗子摆摆手,说,“你去忙吧,我没事,只是想安静一会儿。”从此之后,我大妗子想了一个办法,两个闺女,不让她们同时来了,这一周让大红来,下一周让二青来,把她们错开,这样家里安静了一些,但也不像以前那么热闹了。

其实,对于我大舅来说,更难应付的是坤哥。在他住院那一段时间,坤哥简直玩疯了,整天在外面跑,不着家,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而且,现在他的毛病越来越多了,以前他有些“小偷小摸”,还只是在家庭的范围内,现在则扩展到了亲戚家里。亲戚家有了个新奇的东西,小手电筒,录音机,或者别的什么好玩的,他去亲戚家一趟,走了之后,那东西就不见了,问他,他也说没见,可是那些东西,陆续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这让我大妗子很窘,很难看,在亲戚中没脸做人,狠狠地批评他,他要么一声不吭,要么说,“就是拿来玩玩。”不仅在其他亲戚家是这样,就是在他的姐姐家,大红或二青那里,他也是偷着拿,这让她们很生气,大红说,“他拿走东西,也不说,他要是说拿回去玩两天,谁也不会不让他拿呀,可他就是不说,偷偷地拿,你说气人不气人!”为此,我大舅对他罚跪,用棍子打,问他还敢再拿别人的东西不,他哭着说“不敢了”,可是下一次去了,又犯,我大舅又打。如此几次,我大舅和坤哥都疲倦了,我大妗子气得说,“咱要这个孩子干什么,当初还不如不要呢!不是亲生自养的,长大了也是个白眼狼!”坤哥绷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

9

我一直没有说到三芹,我上初中的时候,她正在上高中,那时在我的眼中,她好像是一个不可企及的存在。怎么说呢,我觉得,三芹,我的这个表姐,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美,陌生,新鲜,而富于魅力。我们乡下的女孩,我的姐姐,还有别人家的姐妹,她们也是美的,不过她们的美是纯朴的,自然的,温和的,而三芹不同,她的服饰和装扮,她的美,是张扬的,夸张的,是逼面而来的,在那时的我看起来,这是属于城市的,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是“时髦”的,因而别具一种吸引力。其实,我们班上的女同学,有不少也是城里的,但是她们却并不像三芹一样,我想这是她们年纪和我差不多,还小,还没有修饰的意识,而三芹已经是个大女孩了,或者说,已经像个大人了,她的成熟,在我们眼里,自然也是富有魅惑的。而且,或许是出于家境,或许是出于个性,三芹有一种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气质,任性,娇蛮,霸道,咄咄逼人,或者旁若无人。在家里,她敢于跟我大舅撒娇,敢于跟我大妗子顶撞,这是大红和二青,甚至坤哥,连想都不敢想的,似乎只有她,才有这样的“特权”。而在学校里呢,她更是一个风云人物,我大舅的关系,她的个性,让很多老师都对她无可奈何,敢怒而不敢言。自然也有男生给她写纸条,或者“情书”,但是,她怎么会把他们放在眼里?有时,还会以恶作剧的方式来嘲笑对方,“有感情地朗读课文”,是她对付那些情书的一种方式,在公开场合,大声地,“有感情地朗读”。尽管如此,仍然有不少男生冒着被羞辱的危险,飞蛾扑火般地写来情意绵绵的信,所以,学校里有不少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一会儿说她跟这个男生好了,一会儿说她跟那个男生好了,可是三芹却依然顾我,毫无顾忌,她大步走在校园的小路上,裙裾飘飘,但旁若无人,似乎对周围的目光,和周围的世界,都视而不见,没有什么能放在眼里。

当然,三芹的学习成绩不好,但她的生活是如此丰富,她有那么多爱好,有那么多的事,学习又算得了什么?我记得,那时三芹最喜欢的是打排球,午休的时候,或者黄昏,放了学之后,在操场上,经常能够看到她活跃的身影。她个子高挑,姿势优美,排球飞过来了,她轻轻一跃,一接,排球便划着弧线,向碧蓝的空中飞去。这一幅画面,给我留下的印象极深,我想起三芹,就会想起在空中飞翔的排球,——白白的排球,蓝蓝的天,正在跳跃的三芹,似乎构成了一个整体。或者,他们,三芹和她的男女同学,打完球,说说笑笑地往回走,汗水洇湿了他们的衣服,但他们毫不在意,外套斜搭在肩上,穿过阳光与斑驳的树影,他们说说笑笑着,走着,洋溢着青春的朝气,似乎那就是最快乐的时光了。我想,三芹后来考上我们地区的体校,也与她的这一爱好有关。而她毕业之后很久,关于她的故事,仍然在我们这个中学里流传。

那时候,三芹对我和我娘,是热情的,也是疏远的。我娘是看着她们姐妹长大的,她们对我娘当然也很亲密,很尊敬,但是她们已经长大了,也就和我们越来越疏远了。我还没有说过,大红和二青成家后,几乎很少到我家来,按照乡下亲戚的礼数是“有来有往”的,但是他们既然在城里,也就不按乡下的礼数了,他们家有红白喜事呢,我们也不去,所以我们见到大红和二青,也只是在我大舅的家里。不过每次见到我娘,大红和二青都很热情,至少表面上会很热情,拉着我娘的手说这说那的。而三芹就不同了,她爱使性子,不仅对我大舅和我大妗子使性子,有时也对我娘使性子,比如她和我大妗子顶撞,我娘仗着以往的亲密关系和客人的身份,说她一句,“三芹,哪有闺女家,这样跟娘说话的呀?”三芹有时就把脸一横,不客气地说,“你管得着吗?”这让我娘很尴尬,很下不来台。我大舅赶紧批评她,她也冷着脸,不言不语。所以我娘那时候时常感叹,“你大舅家这个三妮子,可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她对我娘如此,对我,就更不用说了,在她的眼里,我只是一个乡下来的孩子,只是一个远房亲戚,有什么必要礼貌地敷衍呢?所以,在我大舅家所有的人之中,我感觉与三芹的距离是最为遥远的,但是隔着这遥远的距离,我却对三芹有一种隐隐的欣赏或爱慕,那是年少时莫名的不为人知的隐秘。

两年体校毕业后,三芹很快就结婚了。但是她的婚事,更让我大妗子生气,她结婚的对象呢,竟然就是她的教练,或者说是她的老师,这也还没有什么,这个教练呢,竟然是结过婚的,是离了婚,再跟三芹结婚的!那时候,我们那地方的风气很保守,一个女孩子,嫁给一个结过婚的男人,除非是自己有什么缺陷,要不,谁会这么委屈自己呢?更何况,三芹是如此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呢?她是怎么看上这个教练的呢?这至今仍然是一个谜。但是,三芹既然看上了他,还有什么能阻挡她的意志吗?没有了,她看上了他,他还不是就离了婚?她看上了他,甚至我大妗子也不能阻止,她看上了他,哪里管什么满城的风风雨雨?她看上了他,就是定了,不可更改了。我大妗子哭,闹,觉得丢人,对我大舅抱怨,又有什么用呢?她对我娘抱怨,我娘也只能安慰她,“一个孩子有一个孩子的命,咱当大人的,也不是什么都管得了,管不了的,就别管了。”我大妗子也只能叹息,“这些孩子,真是没一个省心的,一个比一个难缠!”

她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正在我大舅家的院子里,这是秋天,斜斜的日影照过来,院子里满目萧疏,那些花儿都已凋零了,有的枝叶也枯萎了,只有菊花还在开,黄灿灿的,金丝一样的花瓣层层绕着花心,在疏朗的院子中分外夺目,还有竹子,仍是那么青翠,挺拔,还有花椒树,已经接下了紫色的细小果实。我走到一棵花椒树下,看着那些正在变得枯黄的叶子,又摘下了一串花椒,放在嘴里一嚼,又麻,又涩。

三芹的事情虽然让我大妗子闹心,但是她结婚之后,住在我们地区的城市里,离我们县城比较远,我大妗子也就“眼不见,心不烦”,慢慢地随她去了。这个时候,我大舅家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坤哥突然失踪了。

最初,是他晚上没有回家,家里人去学校找,学校里也没有,班主任说他一天没来上课,又找与他关系比较好的同学,他们也说没有见到他,家里人急坏了,给所有的亲戚朋友打电话,不通电话的就骑车去问,结果仍然是没有找到他。所有的亲戚朋友都知道了,也很着急,大红的女婿还跑到公安局去报了警,仍然没有音讯,家里简直乱了套,我大舅茶饭不思,我大妗子披散着头发,坐在沙发上哭,大红和二青家里也不得安生,二青的女婿甚至跑到刑警队与交警队,去看最近有没有出了事的无名尸首。事情越闹越大了,跟坤哥关系最好的一个“朋友”,才吞吞吐吐地说,坤哥曾经跟他提起过,想要去东北,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还找他借过钱。有了这一条消息,家里平静了一些,但是仍悬着一颗心,也生出一些怨气,“养了他这么多年,也养不亲,还要去找什么亲生父母?没想到这么多年,他还存着这样的心!”

他的哭声是那么伤心,那么难过,那么响亮,像是积攒了一生的委屈,都在此一刻哭了出来,又像是一个孩子走过千山万水,终于回到了家里一样。

大约一周之后,坤哥才回来,他蓬头垢面,精神疲倦地进了家门,就走到他的房间里倒头便睡,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他才起来。我大妗子问他去做什么了,他愣愣地一言不发,我大舅也很生气,他习惯性地操起棍子,要去打坤哥。这时,坤哥突然跪了下来,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双腿,放声痛哭了起来。他的哭声是那么伤心,那么难过,那么响亮,像是积攒了一生的委屈,都在此一刻哭了出来,又像是一个孩子走过千山万水,终于回到了家里一样。他这一哭,我大舅手中的棍子落在了地上,流下了眼泪,我大妗子也紧紧地抱住他,痛哭了起来。在这难以抑制的哭声之中,那些心事,那些怨恨,那些牵挂,似乎都化解了,都烟消云散了。

关于这次失踪事件,坤哥此后再也没有提起过,不管别人怎么追问,他总是只字不提。我也想象不到,坤哥究竟是怎么知道了“亲生父母”的消息,怎么知道了他们的名字和住址?他又是怎样细心地攒下了路费?又是什么原因让他下定决心,离开我大舅家,踏上了去东北的路?而他最终有没有找到他们?如果找到了他们,会是怎样的一种境况?如果没有找到,他又是在哪里盘桓了那么长时间?而最后,又是什么原因让他下定决心,从东北又踏上了回家的路?这一切,都是难以猜度的谜,深深地埋在坤哥的心底,我们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我想象着,当坤哥坐在回来的列车上,看着车窗外那些一闪而过的树木,他的内心一定充满了荒凉,和忧伤。

10

那一年,我考上了大学。看榜的那一天,我是带着我姐姐家的几个孩子一起去的,到了学校,看到了张贴在墙上的红色榜单,在那上面找到了我的名字,我们都高兴极了,都想着快点骑车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的爹娘和我姐姐。但是我突然想到,学校离我大舅家这么近,他又那么关心我的学习,何不先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一声,让他高兴高兴呢?于是,我和孩子们便骑车,奔到了我大舅家。到了那里,我大舅和大妗子听到这个消息,也都很高兴,我大妗子端着果碟,忙乱地给孩子们分糖,分瓜子,我大舅兴奋地说,“咱家这么多孩子,总算出了个大学生,你是第一个!”愣了一愣,他又说,“到了大学里,还是要好好学习,可不能骄傲啊!”我满口答应着。我大妗子还张罗着要留我们吃饭,我对她说我爹娘还不知道这个事呢,我们要早点回去告诉他们,我大妗子说,“那我就不留你们了,早点回去吧,让你爹你娘也高兴高兴。”于是她和我大舅把我们送到了门口,我和孩子们便一路说笑着,欢快地向家里骑去了。

那年秋天,在离开家乡去大学报到之前,我又跟我娘去了一趟我大舅家,我大妗子仍是高声快语的,我大舅又勉励了我一番,我看着我大舅家的院子,这花园一样的小院,感觉是那么亲切,那么熟悉,简直就像自己的家一样,要离开还有些不舍。后来,坐在向北飞驰的列车上,我又想到了我大舅,想到了他在月夜长途跋涉的画面,我想,我会不会像我大舅一样,那么执著地追求心中的梦想,那么艰辛地跋涉呢?或许,我正走在一条和他同样的道路上,我将自己和我大舅联系在一起,既感到兴奋,又感觉似乎很沉重,好像前方仍有漫长的路要走。

离开家乡之后,我回去得越来越少,在家里待的时间也越来越短,这个时候,关于我大舅家的事,大多都是我娘告诉我的。但是每一次回来,时间再紧张,我娘仍会让我到我大舅家去一趟,去看望他,有时候她跟我一起去,有时候我一个人去。到了那里,跟我大舅聊一会儿天,说说我的学习与工作,谈谈家里的事。我大舅仍然在练习书法,他的字写得越来越好,他还和我们那里一些有名的书法家有了联系,房间里挂满了他们赠送给他的条幅,还有一些画,房间的正中仍然挂着那幅松鹤图,和那幅对联“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只是我大舅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在第二次中风之后,他刚刚恢复的语言功能,又受到了很大的伤害,有一段时间,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准备了一个小笔记本,把要说的话写在上面,以这样的方式跟人沟通。有一次,我到了我大舅家,我大舅很激动,他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了几个字,我大妗子拿给我看,那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你来了,我很高兴。”这时我大舅也有点耳聋了,我大声地跟他说着话,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流露出似乎会心的笑容,但我不知道,他是否听清我说了什么。过了一会儿,我大舅又在笔记本上写了几个字,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的是:“吃了饭,再走。”我看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知道我大舅的心情和心意,但是不太愿意在他家里吃饭,一来怕给我大妗子增加负担,照顾我大舅已经够她费心的了,再招呼客人,会更忙乱,二来呢,我在家里待的时间很短,还有不少亲友需要看望,也不想在他家耽搁太久。于是,有时我不顾我大舅的极力挽留,和他脸上失望的神色,竟然狠狠心,离开了他的家。

在我大舅家,有时会碰到大红、二青和三芹和她们的全家,她们对我仍然是那么客气,但在眉眼之间,似乎少了一些轻视,而多了一些敬重,或许这是由于我不再是一个乡下的孩子,而是一个“大学生”或者在北京工作的人了,有时她们还会以我为榜样,鼓励她们的孩子,“看看你这个二舅,从小就爱学习,现在在北京呢,你们也好好地学,等长大了,到北京去找他。”但是,她们对我在乡下的姐姐,似乎仍是有些看不太上,所以我的姐姐们,很不愿意到我大舅家去串亲戚,说,“人家不愿意跟咱来往,咱非要跟人家走着做什么?”可是我娘却不愿意,她怎么会情愿跟她的兄弟家断绝了来往呢?她说,“你们去,是去看你大舅,又不是去看她们,管她们怎么说呢。”我姐姐虽然不大情愿,但迫于我娘的压力,也只好到我大舅家去走一趟。所以我姐姐有时会跟我开玩笑,“你是北京人了,人家就看得起你,以后咱大舅家这门亲戚,就你一个人串吧。”

也是在我大舅家,我第一次见到了三芹的丈夫,那个教练,他长得不高,容貌也很普通,实在让人看不出,他曾经是一场爱情悲喜剧的男主角,但是他们带着孩子,在院子里的花丛中说笑着,看上去似乎是很幸福的样子。

坤哥高中毕业后,便进入了“社会”,但是他没有找到正式的工作。我大舅的社会关系和影响力逐渐衰微了,已很难再帮得上他,他呢,早已习惯了优越的浪荡生活,也很难吃苦,很难踏踏实实地把一件工作做好,总是这也不高兴,那也不满意,一不高兴呢,就撂挑子,“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挥挥手,说一声“爷爷我不伺候了”,就把工作辞了。所以,大红和二青的女婿好不容易托关系帮他找到的工作,就这样被他轻易地打发了。到最后,家里人也不怎么愿意帮他了,而他呢,则抱怨家里人给他找的工作不行,不合适,“那些苦力活儿,哪是人干的呀?一天下来,累得要死,也挣不了几个钱。”他这样一说,别人本来想要帮他,也不敢轻易开口了,帮了他,不仅没有什么感谢的表示,还会落一顿埋怨,谁还会那么热心地去帮他呢?如此,坤哥的工作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高兴了就去上几天班,在二青的服装门市上帮帮忙,或者跟朋友跑运输,到外地去转一转,不高兴了,就哪里也不去,在家猫着,或者跟以前的那些伙伴们在一起玩,喝酒,打架,深夜里骑着摩托车在小城的街道上狂奔。

那时候,坤哥在亲戚们中间的口碑已经越来越不好了,当然,这时他已经不偷拿亲友家新奇的小玩意了,但不知为什么,他却养成了另一种毛病,那就是喜欢夸夸其谈,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夸大自己的能力,似乎想以此蒙人或唬人,获得别人的尊重,至少也要压过别人。在这一类话题中,他经常谈到的自然是挣钱了,在他的言谈中,他似乎做着一宗大买卖,很快就要发大财了,至于这宗大买卖是什么,他或者语焉不详,或者是自相矛盾的,一会儿说他跟某个大领导的孩子认识,在一起做生意,说到这里时,他的语调总是很神秘,不过一会儿,他又说准备到韩国或日本去打工了,“那里工资高,一年挣个二三十万,跟玩儿似的,我去挣两年钱就回来。”可是一会儿,他的主意又变了,说起他的哪个朋友在海南或深圳开了公司,业务忙不过来,请他过去帮忙。大领导,韩国与日本,海南或深圳,在我们乡下人的眼里,都是那么遥远而难以企及的存在,听他说来,自然像听天书一样,又是向往,又是敬佩,而坤哥的本事也就在于,他能把这些没影儿的事,说得,跟真的似的,说得我们的亲戚们一惊一乍的,连连为他可惜,“这么好的机会,你可别错过了。”坤哥听了,只是微微一笑,好像一切都不在话下的意思。不过这些话一时说说还可以,天长日久,坤哥既没有发大财,也没有动身去什么地方,可是一见面,他仍然说着这些话,这样,就连我们亲戚中最老实的,也不能被他蒙住了,到最后,几乎没人相信他了。我爹平常很少谈别人的是非,可是坤哥有一次来我家,天花乱坠了一番,他走后,我爹竟然摇着头说,“这个小坤,说话一点准头也没有!”更有一些亲戚,忍不住跟坤哥开玩笑,他的大话还没有说完,他们就打断了他,说,“小坤,你什么时候去韩国赚钱,也带上我们去开开眼”,或者,“深圳那边的公司有什么消息,我们什么时候走呀?”坤哥自然是大包大揽,好像一切都没有问题,但是众人也不当真,只是把他当一个玩笑,下一次见了,仍然拿他打趣,“很久没见着你了,以为你偷偷去了深圳,原来还在家里呢。”坤哥一点也不显得尴尬,很快又拿出了另外一套说辞,不过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了,不论他说什么,也不会认真对待了。慢慢地,坤哥似乎也感觉到了没趣,但是见了人,他仍然会这样说,似乎即使这是一个谎,他也要继续圆下去一样。

但是,在结婚之后,坤哥却突然——也是终于——出去了,这在我们乡下人看来,很有些不可思议,我们乡下的习惯,男子结婚后就很少出门了,因为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都要靠他支撑,但是坤哥呢,自然不能以常人测度,据说他走时还发了誓,“不混出个人样,我决不再回来!”这又让亲戚们对他刮目相看了,说不准,以前我们真是小看他了呢。

坤哥的婚礼,也是我大舅家的一件盛事。对我大舅家来说,以前都是嫁闺女,现在则是娶媳妇,是“自己家的事”,我大妗子自然更是重视。虽然坤哥的对象只是国棉厂的一个女工,但我大妗子仍然大操大办了一番,摆了几十桌酒席,请了主持人,请了摄像,迎亲的是十辆黑色的桑塔纳,那在当年的小城是无比风光的了。那一天,彩旗飘飘,鞭炮齐鸣,所有的亲戚都来了,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异常。据说,仅仅是鞭炮的碎屑就铺满了整个院子,很多小孩在其中热情地寻找着没有炸响的鞭炮,就像当年的我们的一样。婚后不到一年,坤哥的媳妇就生了一个女儿,一家人过得和和美美。可是突然,坤哥非要出去闯荡一番不可,他媳妇拦也拦不住他,只能任由他去了,只能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家等着他。

11

谁能想得到,我大妗子去世会这么早呢?我大妗子的身体一向很硬实,她的性格也很热情,很爽朗,大嗓门,走路也风风火火的,她总是一幅精力充沛的样子,简直让人想不到她也会生病,可是一阵急病过来,她竟然很快就去世了。以前,我们都以为这个家里的主心骨是我大舅,但我大妗子去世后,我们才明白,原来家里的主心骨是我大妗子,这么多年,她默默地照顾着我大舅,安排着家里的大事小事,有她在,家里的一切都是有条不紊的,现在她走了,人们才知道,原来这个家最离不开的人是她。

就在我大妗子的葬礼上,发生了一件令人痛心的事情,那就是我大舅家的三个女儿,大红、二青、三芹和她们的女婿,要解除我大舅和坤哥的父子关系。这件事来的如此突兀,让所有的人都很惊讶,但细想起来,其实他们的矛盾由来已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从小大家都知道坤哥不是我大舅的亲生儿子,而是抱养的,坤哥知道,大红她们当然也知道。一个外人突然成了她们的弟弟,虽然整天生活在一起,也会慢慢熟悉与亲热,但在心理上,在情感上,也难免会有一些隔膜,同亲弟弟毕竟还是有一些微妙的不同。而且,我大舅和大妗子抱养坤哥的主要原因,是受到乡村里重男轻女观念的影响,觉得女儿不是后人,只有儿子,哪怕是抱养的,才是他们的后人,所以在大红她们看来,这个外来的弟弟不仅侵入了她们的家庭,而且反客为主,取代了她们的地位,成为了这个家庭的“主人”,这在她们的心理上是难以接受的。何况,大红她们这一代所接受的教育,是“男女平等”,“生男生女都一样”,“男女都是传后人”,并不认可我大妗子他们重男轻女的思想,而既然“男女都一样”,她们这些女儿当然也是“后人”,并且是亲生的,那么还有什么必要再找个外来的儿子做“后人”呢?更何况,这个儿子也并不认同这个家,他不是还要去找“亲生父母”吗?养了他这么多年,不是也没有养亲养熟吗,不是白养了吗?——更何况,这个儿子,他不是也生了一个女儿吗?即使按照乡村的逻辑,下一代不是也没有“后人”了吗?如果是这样,反正是要“绝户”,那么早一代与晚一代,又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呢?——而这样的想法,什么绝户,什么重男轻女,不是早就该扫到历史的垃圾堆里去了吗?

更现实的原因,则涉及到家产的继承问题。我大妗子去世了,我大舅还在世,按说不该讨论这个问题,但是呢,她们觉得,这是摆在眼睛面前的现实问题,现在不讨论,早晚会变得更加棘手。

如果说以上这些想法,只是或隐或显地存在于大红她们的思想中,使她们与坤哥的隔阂日益加深,那么促使这一矛盾爆发出来的,则有具体的现实原因。首先,当然是她们对坤哥这个人有看法,他整天吊儿郎当,游手好闲的,我们养着他,也就罢了,可他呢,不是这个不满意,就是那个不高兴,动不动就抱怨,使脸色,你使脸色给谁看?谁有义务低声下气地伺候你?在家里使使脸色也就罢了,还到处去显摆,去吹嘘,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在亲戚朋友面前,一点都不靠谱,简直成了一个笑话,把我们家的脸都丢尽了,把上一辈的老脸也丢尽了,哪一次我们去亲友家,没听到过对他的讽刺和嘲笑,让我们的脸上也没有光彩,我们家什么时候出过这样的人,我们家怎么能要这样的“后人”?

更现实的原因,则涉及到家产的继承问题。我大妗子去世了,我大舅还在世,按说不该讨论这个问题,但是呢,她们觉得,这是摆在眼睛面前的现实问题,现在不讨论,早晚会变得更加棘手。我大舅和我大妗子,这么多年,也积攒下了一笔不小的存款,还有这个院子,房产改革,单位已经卖给了私人,将来,这笔存款和这处院落,由谁来继承呢?是该由养子来继承,还是该由亲生女儿来继承呢?——在我们乡下,按老规矩,这是个不成问题的问题,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已经算是外姓人了,是不参与家产的继承与分配的,继承人当然是儿子或养子了;而按照现在的法律,也是很明确的,儿子和女儿平均分配,养子如果“尽了赡养义务”,也是参与平均分配的,当然,这是自然继承的顺序,如果当事人有特别的遗嘱,也会得到尊重。但是,在我们那个县城,新旧杂陈,旧的习俗仍有很大的影响,左右着人们的看法,而新的呢,人们一时还不能适应,在一件事上常常会左右矛盾。在大红她们看来,既然坤哥只是一个“外人”,当然不愿意让他去继承我大舅的家产了,她们的父母辛苦了一辈子,好不容易积攒下的家业,反而让一个外人继承了去,她们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她们如何能甘心?更何况,她们自己也需要这笔家产呢?

我还没有说,这时大红她们各自的家庭,也都发生了一些变化。大红的女婿所在的那个化工厂,早就垮了,现在都用美国的尿素和二铵,谁还用本地产的化肥?那个厂子说垮也就垮了,他这个会计,当然也就没了去处。还算厂子里照顾,让他在家开了个门市,定期拨一点美国化肥让他卖,但是,美国化肥的指标是那么容易搞得到的吗?所以,他也仅仅能够糊口,生意做不大,还得求爷爷告奶奶的,人也不像以前那样精神了。大红呢,棉麻厂虽然还在,但也是不死不活的,没有多大起色,两口子就指着一个门市养家。这时,要能够分到一部分家产,不是他们的生活就会好一点吗?二青家里的情况要好一些,他们的服装生意越做越大,盘下了好几个店面,简直可以说是发了大财,以前我大妗子看不上二青的女婿,大红的女婿也看不上,可是现在,谁还敢看不上他呢?小轿车坐着,大哥大提着,出去吃饭,不是跟这个局长在一起,就是跟那个主任在一起,就连孩子上的幼儿园,也是城里最好的,谁能够做得到呢?以前大红的女婿看不上人家,现在还不是一见了人家,就赶紧上去敬烟?跟外人说起来,还不是一口一个“他姨夫”的,把他当作全家的光荣来显摆吗?二青的女婿当然看不上我大舅这点家产,但是看不上归看不上,他又怎么能容忍一个“外人”去继承呢,他早就看不上坤哥的做派了,跟他撇清关系,不也是很好吗?三芹呢,当年三芹不管不顾地嫁给了那个教练,是凭着满腔激情,可是激情过去之后,也还是要面临现实生活,那个教练离婚时,房子和财产都判给了女方,他们只能租住在一座狭小的房间里,当时觉得只要能跟他在一起,什么都是甜蜜的,可是租着房子,哪里是长久之计?而要买房子,靠他们两个人的工资,又哪里够呢?大红、二青和她们的女婿,本来对三芹结婚的事很有看法,认为他们有伤风化,败坏了家庭的清白,对那个教练,见了面也没有什么好脸色,但是那件事过去时间久了,也就慢慢淡了,在对待坤哥这件事上,他们的态度倒是出奇的统一。

在那个风雨之夜,面对着三个女儿草拟好的脱离关系声明,我大舅就是不肯签字,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不知道自己好好的一个家,为什么竟然走到了这一步?

在这件事上,最为难的就是我大舅了。对于坤哥,他也不是没有看法,他真是恨铁不成钢,又恨自己从小没有教育好他,但是,要让他断绝父子关系,他又怎么下得了手呢?怎么说,也是从小养大的,喊爸爸也喊了快三十年,这么多年的感情,能一下子就斩断了吗?更何况,他们也不是没有亲密的时候,小坤第一声喊出“爸爸”的时候,他不是也有过幸福的眩晕吗?下了班,小坤刚学会走路,歪歪斜斜地向他扑过来的时候,他不是也很欣慰吗?跟亲戚朋友们谈起来,他现在终于也有了一个儿子,他不是也很自豪吗?小坤长大了,不听话,调皮捣蛋,他又为他担了多少心?当然他有不少毛病,小时候爱拿人家的东西,大了爱胡吹,可这又是多大的毛病呢?现在他结了婚,也有了孩子,收收心,不是也有改好的希望吗?在那个风雨之夜,面对着三个女儿草拟好的脱离关系声明,我大舅就是不肯签字,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不知道自己好好的一个家,为什么竟然走到了这一步?三个女儿苦口婆心地劝他,她们说的那些道理,他都懂,他也很爱她们,但是他能够这样绝情吗,他丢得起这个人吗?他想起了我大妗子,她在的时候,她们绝不敢这样做,现在她刚走,她们不顾他的伤心,就开始逼宫了,她们眼里还有这个爸爸吗?我大舅悲愤异常,又说不出话,他从笔记本上扯下了一张纸,在上面写到:“我还没有死,等我死了以后,再说。”

大红她们见我大舅这样的态度,也不敢过分逼他,但是她们觉得也不能再等了,夜长梦多,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当断则断,我大舅不表态,她们就自己出面解决了。在我们乡下,出殡的时候,在抬起棺材走出家门前有一个习俗,就是由一个人摔碎一个瓦盆,俗称“摔老盆子”,按旧时的说法,这个盆是死者的锅,是要带到阴间去用的。这个仪式很重要,“摔老盆子”的人,一般是这个家庭的长子长孙,是合法而最重要的继承人。在我大妗子的葬礼上,“摔老盆子”的人竟然不是坤哥,而是大红,这让我们乡下的亲戚很是惊讶,因为这个“老盆子”按习俗不应该由女儿来摔,而是应当由儿子哪怕是养子来摔的,一时间他们议论纷纷,大为不解。而大红她们也通过这样的方式,向亲友们宣告了:坤哥不是我大舅家的合法继承人,也就是说,她们不认这个儿子了!

坤哥自然是又羞又怒,他跪在我大妗子的遗像前面前痛哭流涕,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在亲友中间,很少有人同情他,大红她们人又多,他哪里拗得过她们?在大红摔了“老盆子”之后,他愤恨地脱下白色的丧服,狠狠地摔在地上,没有参加后面的葬礼,就跑了出去。他也在用行动告诉她们:既然你们不认我,我也不认这个家了!——果然,从此以后,坤哥就再也没有踏进过这个家门,这个曾经是他的家的门。

12

我大妗子去世之后,我大舅的生活过得愈发艰难了。我大妗子在的时候,家里的事情不用他管,她还照顾着他的一切,吃,穿,住,按时吃药,按时锻炼,我大舅那时每天只是练字,浇花,每天早晚两次到街上散步,偶尔和串门的人聊聊天,过得很悠闲,很有规律。他的病也在恢复之中,除了说话不利落之外,别的没有什么后遗症,生活基本能够自理。但是我大妗子去世之后,这一切都成了问题,就说吃饭吧,我大舅一辈子没有做过饭,小时候他娘给他做,在学校里吃食堂,结了婚就是我大妗子给他做,他一个大男人,哪里会做饭?现在呢,现在就剩他一个人了,他怎么办?不只是吃饭,还有穿衣服,是穿得厚一点还是薄一点,是穿得新一点还是普通一点?以前,这些都是我大妗子帮他决定,现在没有了她,他连穿衣服,都不知道怎么穿了,——类似这样的问题,还有很多。

家里也没有人照顾他,只有他一个人在家,谁又能放心呢?本来坤哥的媳妇带着孩子,是住在我大舅家的,但是在出了摔老盆子事件之后,她也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住了,家里就只剩我大舅一个人了。坤哥是不会再回来了,三芹呢,在外地,也指望不上,能指望上的,就只有大红和二青了。可是大红和二青也都很忙,她们有工作,有孩子,还有婆家的老人也得照顾,能花到我大舅身上的时间就很少了,偶尔过来看看还可以,但要说天天过来给他做饭,伺候他穿衣服,就实在忙不过来了。有一段时间,大红和二青轮流着过来照看我大舅,但是她们很快就吃不消了,坚持不下去了。请个保姆吧?她们商量着说,可是请保姆呢,花的钱不少,一个外人也不知冷知热的,能不能照顾好也是个问题,她们试着请过两个,可是也都不满意,一个把家里的好东西都做着自己吃了,另一个偷偷地把家里的东西往外拿,这样的保姆谁敢请?于是,把她们也辞掉了。大红和二青一筹莫展,我大舅呢,也只能凑合着过日子。

这个时候,我大舅萌生了再娶一个老伴的想法。对于他这样退休的老干部来说,或许这也是很平常的,他们不愁生活,但是老伴去世了,儿女也照顾不过来,再娶一个老伴,两个人互相照顾,在情感与生活上都是一个慰藉,在我大舅身边的朋友中,有不少这样的情况,他们说来说去,也把我大舅说动心了。我大舅刚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大红和二青都很吃惊,也很生气,她们说,“我妈刚走没多久,你这样做,对得起她吗?”又说,“爸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想这样的事?”这让我大舅很羞愧。可是呢,她们生气归生气,现实的问题仍然无法解决,你不能让一个老人整天没人照顾吧,你不能让他吃不饱、穿不暖吧?既然你们照顾不过来,又有什么好说的呢?拖了很长时间,她们尽管心里别扭,最后还是同意了我大舅的想法。可是娶后老伴,就跟请保姆一样,也会遇到问题,有的偷懒耍滑,有的偷钱偷物,还有的中老年妇女,专门以此为职业骗取老干部的钱财。所以那个时候,我大舅换了好几个“后老伴”,有一个甚至还跟我大舅商量,要把她原来的儿子确立为我大舅的继承人,被大红和二青毫不留情地赶走了。

以前我大舅很少到我家里来,可是我大妗子去世之后,他经常骑着自行车或三轮车,走四五里路,到我家里来,跟我娘说半天话,或许他觉得,他们这一辈人能在一起说说话的,也就只有他这个“姐姐”了吧。再说,骑车走四五里路,也正是适合他的锻炼方式。他来了,也不吃饭,跟我娘说说话,就又骑车走了。有时他也会带他的“后老伴”一起来,他骑着三轮车,她坐在后面的车斗里,说说笑笑的。

我回老家,去看望我大舅,也遇到过一个他的“后老伴”。那天我进了院子,我大舅正在浇花,他领我往堂屋里走,一个妇女掀开门帘,从屋里迎了出来,热情地招呼我,我大舅说话不利索,胡胡噜噜地向我介绍,“这是你妗子”,又指着我介绍说,“这是外甥,在北京呢。”坐在沙发上,看着熟悉的房间,我怎么也无法把这个农村妇女模样的人跟“我大妗子”联系在一起,尽管她也很亲热,不停地嘘寒问暖,我的心里却很别扭,充满了物是人非的沧桑之感。回家跟我娘说起,我娘也很感慨,说,“你大舅家以前多好,没想到老了老了,成了这个样子”,又说,“要是小坤在家,也不会弄成现在这样。”

那时候,我们已经很少听到坤哥的消息了,只有去张坪,才能从其他表哥那里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事,因为他们见到我,总是会想起坤哥,便不由自主地谈起来。而坤哥呢,跟他的姐姐们早就断绝了关系,但是偶尔还会和张坪老家的人有一些联系。他们谈起坤哥来,要么是调笑的口吻,要么就是摇头叹息,总之是不太满意,或者“还是老脾气”。按照他们说的,坤哥在离开县城之后,并没有走太远,而是在我们地区所在的城市里,一个生产三轮车的公司里面做销售代理,“这倒是一个适合他的工作,他能说啊,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最开始那一段时间,他做得确实不错,他做了西北五省的总代理,跑新疆,跑青海宁夏,打开了销路,也赚了不少钱,一回来,皮衣皮裤锃亮,出手很大方,给孩子的压岁钱都是好几百。……可是好景不长,他做什么也不好好做,给人家发的货以次充好,数量不够,还拆借资金,不知怎么一来,让人家告上了法庭,说他是‘诈骗’,这下他才急了,官司打了半年,我们也到处给他找人,可法院判下来,还是认定了他是‘诈骗’,判了五年,就关在我们邻县的监狱里……”

坤哥被判了刑,一年之后,他的媳妇跟他离了婚,带着孩子另嫁了他人。他在监狱的时候,我大舅没有去探望过他,或许他已走不了那么远的路了,他的姐姐们也没有去探望过他,她们的眼里可能早就没有这个弟弟了,只有张坪的哥哥们,在农闲的时候去探望过他几次,但是路途那么远,他们去得也很少,而且越到后来越少了。五年之后,坤哥出了狱,但是他再也没有回到家里来,没有回我大舅家,也没有回张坪老家,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一直到现在,再也没有他的任何音讯。我想坤哥再也不愿意回来,一定是对这个家和这个世界彻底失望了,他的媳妇和女儿离开了他,他的姐姐和爸爸也不再认他,他哪里还有家?他回来,又到哪里去呢?而且,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坐了监狱,怎么还有脸面见人呢?可以想象坤哥回来后,在亲友间会有怎么样的反应,我的坤哥,他怎么会让别人看不起呢,怎么会让别人羞辱呢?这样一想,我也明白坤哥为什么不回来了,但是我希望,在他乡,在异地,无论在什么地方,坤哥,他能过得更好一些。

那一年秋天,我从外地回到了家里,跟我娘坐在一起说话。我习惯性地问起了家里亲戚们的情况,当问到我大舅的时候,我娘告诉我,“你大舅,他老了。”

这个时候,我的大舅,终于也不再找后老伴了,是大红她们终止了他这样“荒唐的做法”,还是他自己终于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他再也无法找到一个像我大妗子那样心疼他的人了?我不知道,但是这一切,忽然就停止了。大红她们从张坪老家,请来了过继给我二舅的三表哥,让他在这里住着,做做饭,照顾我大舅的饮食起居。这个三表哥,他自己在城里做点零工,他的闺女在城里读中学,也住到了这里,彼此都很方便。只是我大舅,跟三表哥和他的女儿不熟,不亲,也没什么话,平常里吃过饭,三个人也就各忙各的了,这个鲜花盛开的院子,就显得很大,很荒,很空旷。

那一年秋天,我从外地回到了家里,跟我娘坐在一起说话。我习惯性地问起了家里亲戚们的情况,当问到我大舅的时候,我娘告诉我,“你大舅,他老了。”她说得很平静,但我心中突然一懍,忙问我娘是什么时候,我娘跟我说起了我大舅去世前后的一些情况,原来我大舅突发心脏病的时候,三表哥不在身边,他的闺女也上学去了,等到中午大红去看他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不省人事了,连忙送到医院里,也没有抢救过来。他的丧事,办得也很普通,大红、二青和三芹还跑到他原来的单位,想要待遇,要规格,但那里主事的都是年轻人,都不熟悉他了,争执吵闹了一番,也没有结果,只好不了了之。我娘说完,十分感慨地说,“你大舅年轻的时候多风光啊,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我听了,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想起了我最后一次见到我大舅时的情景,那是前一年的春节,我回来后,到城里去看他,他见到我很高兴,问我工作的情况,问我娘的身体好不好?我一一回答了,坐在沙发上,看他墙上新写的书法条幅。这时我不知怎么想起来,想要一幅他写的字,我说了,我大舅高兴得不得了,他把我带到了他的书房,现场给我写。那里,一面很大的桌子上,铺着黄色的毡布,旁边摆着笔墨纸砚,平常他就是在这里练字的。他把墨汁倒在砚台里,又铺开一整张宣纸,回头问我,“写点什么?”我一时想不起来写什么合适,就对他说,“您看着写吧。”我大舅沉吟了一会儿,说,“你是念书做学问的,我再鼓励你一下吧。”他拈起一枝大号的毛笔,饱蘸了墨汁,伏在桌上开始写,我的眼睛随着他的笔锋转动,只见那是斗大的四个字:“学无止境”,正楷,潇洒而漂亮。写完后,他又题款,又找出印章,认真地盖上。这幅字我一直带在身边,而这一次,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大舅了。

这一次回家,有几个中学同学说要聚聚,我到城里去找他们,来到了我们的中学附近。这里离我大舅家很近,我突然很想到那里再去看看,我大舅去世了,不知那满院的花草还在不在,不知这处院落归了谁?我骑着自行车,路过校门,继续向西骑,走到了我大舅家的那片家属院,才发现这儿一切都变了。或许是这里的土地要开发,这一片院落都被拆除了,我去的时候,满地狼藉,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已经分不清谁家是谁家了。在一片瓦砾堆中,我看到了一处两层的建筑突兀地挺立着,那是那座早就被废弃的公共食堂,它的门和窗都不见了,露出黑洞洞的口子,楼顶上长满了荒草,在残阳的余晖中,随风轻摆着。我走过去,沿着荒废了的楼梯,登上楼顶,四处一望,只能看到瓦砾遍地,天地一片苍茫。我一时不知置身何处,难道我大舅家已经消失了吗?那些童年的梦,那些恩怨情仇,那些欢笑泪水,如今都不见了,都没有了,永远地消逝了,留下的只有这夕阳,这微风,还有一个终将和它们一起消失的我。

那天我在楼顶伫立了很久。走下来,我凭着记忆中的方位,艰难地寻找着我大舅的家。在一片断壁残垣中,我终于确认出了我大舅家的大门,厨房,堂屋,还有花园。花园里,已是一片荒芜,什么都没有了,葡萄藤,竹子,花椒树,那些花,那些草,那些鱼,都不见了,我在那里徘徊着,想要寻找到一点熟悉的东西,但只有一次次失望。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找到了,在被伐掉的一棵花椒树下,我看到,一条新枝抽了出来,它的叶子那么柔,那么嫩,在风中轻轻晃动着,似乎也在轻轻晃动着我的心。——是的,我们的生命尽管充满了荒凉与虚无,但仍在继续,仍然有新的希望,而在历经世事沧桑之后,我们要珍藏起内心的梦想和所有的悲喜,去继续生活,永远生生不息。

2010年4月6日—20日 牡丹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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