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葡萄上肥

吃过晚饭，大家还坐在天井里没有回屋。妈妈对我们几个小孩说，起风了，你们都回屋，早点睡吧。

我躺在床上睡不着觉，想东想西，想起今天爸爸妈妈回到家，就躲在房间里嘀嘀咕咕神色很严肃，好像在商量什么事情，有什么事情呢?会不会再来抄家呢?我也紧张起来了。

我轻手轻脚下了床走到天井里，不见爸爸妈妈，又走到花园里，只见爸妈俩人弯着腰在葡萄藤下忙什么。我轻轻走过去，大叫一声：“你们在做啥!”爸妈吓了一跳。妈妈恶狠狠地白了我一眼，小声训斥我："不去睡觉，专门管大人的闲事!”你们“究竟在干啥?”我又追问。爸爸说，我们在给葡萄上肥。上肥?干吗要挖坑?我满腹狐疑。爸爸解释说，在葡萄根下挖个坑，上肥，这样结出的葡萄又大又甜。鬼才相信你们的话呢!我心里这样说，就待在一旁，不肯回屋。妈妈又撵我回屋。我说，我看看你们怎样给葡萄上肥，干吗这样保密，像小偷一样?爸爸终于笑了起来，给妈妈使了一个眼色。

妈妈拉住了我的手，叫了一声：小祖宗!都告诉你，把你当人，可不能对别人说，一个都不能说，一说一家人有得苦头吃。我严肃地点点头。

妈妈说着，打开了一个小布包。小布包里有几个小瓶子，每只小瓶子里装着一只金戒指。妈妈说，上次抄家没被抄走，下次再抄就不保险了，只好藏起来。我说这不是“四旧”嘛，又没有用处，干吗要藏起来?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说，一个人一生中总有几样纪念物，不能丢的。妈妈把金戒指一只一只指给我看，讲给我听。一共五只，两只是外婆留下的，一只是妈妈工作后攒了钱买的，一只是妈妈最要好的小姐妹送的。还有一只金戒指做工最为考究，上面缀有日月星辰，是爸妈的订婚纪念品，是爸爸自己设计好请人做的。妈妈说：“我为这几只东西，已经跑了好几家亲戚，求他们代为保管，大家都不收，你大伯母还把我说了一顿，说这年月还留这些东西招祸，还不赶快扔了，你看，到了紧要关头，还有什么亲戚情分，都保自己!”妈妈既伤心又愤恨。

爸爸看妈妈啰唆就催促，抓紧干吧!于是俩人又开始挖洞，分别在紫荆树下，美人蕉下，桅子树下，铁树下，各挖了很深的一个洞，然后把小瓶子小心翼翼地扔下去。埋土填了洞，又用脚使劲踏了踏，而后又用一把竹枝扫帚把浮土划拉了几下，把脚印抹掉，又摘下几把树叶撒在上面。

我没有帮他们的忙，我一直在看，既紧张又兴奋，还有点好笑。看着两个大人像敌后武工队在埋地雷，又想起阿凡提种金子的故事，不觉轻轻笑了起来。

突然，小弟弟揉着眼睛从屋里走了出来，边走边喊：姐姐，你在哪里?小弟终于看到我们三人立在花园里，问你们在干什么?我忙告诉小弟，爸爸妈妈在给葡萄上肥。干吗晚上给葡萄上肥?小弟又问。我忙解释：晚上上肥，结的葡萄又大又甜，不信你问爸爸，爸爸对吗?我代弟弟又问爸爸，爸爸好像有点难为情，不置可否笑了起来，马上又说，对对对。

第二次抄家的时候，这些金子侥幸躲过。是鸡屎帮了忙。造反队在屋里没抄出什么值钱的东西，就建议去花园里挖挖看。有人领头去了花园，因为不小心踩了一泡鸡屎，就没了兴趣，那时花园里养了一群鸡，花园里到处是鸡屎。

十多年后，我结婚前夕，妈妈把我叫到房间，打开抽屉，里面有四只金戒指，妈妈说后来他们只挖出了四只，还有一只挖来挖去不见了。妈妈说，你老大，你挑一只。我说不要，我不喜欢戴金戒指，很俗气的。妈妈说不一定戴，我们老了，给你们做个纪念吧。到阿五——最小的弟弟结婚时，老的金戒指已没有了，妈妈就去买了一只新的，小弟死活不肯收，妈妈说，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媳妇的。

我知道其中的秘密，小弟心里有愧。那只金戒指早给他弄丢了。那年，他在花园里挖土做泥弹子，挖到了那只金戒指，觉得好玩，玩了一会儿就在外面换回了一枚大像章。我知道后骂了他，他央求我千万不要告诉大人。我看他可怜就答应了。其实那时，我也觉得金戒指算不了什么，不过是“四旧”，怎么有大像章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