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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木者,醒来!

时间:2022-01-1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森林,地球上的绿色王国。人类的贪得无厌和聪明才智使人类活动对于自然界的毁坏越来越规模巨大,而在这一切毁坏中后果最严重的、延续时间最长的是森林的滥伐,天然植被的破坏。到2000年,由于森林被伐,人口增长,将会有30亿人面临严重缺乏燃柴的局面。1968年,当罗马俱乐部成立并向世界呼吁全球面临人类困境时,被权力斗争折磨的中国,同时又在进行着自以为可以拯救世界的“反帝反修”的“世界革命”。
伐木者,醒来!_沉沦的国土

森林,地球上的绿色王国

这是另外一个世界,任何一片森林都有上千种灌木、藤本植物、草本植物、苔藓植物以及各种真菌,还有无数种的昆虫、动物、飞禽,它们奇妙地以一种平衡使彼此连结在一起。森林生命的织锦是如此地细微而复杂。

人类最初从森林中走出来的时候,便是粗心大意的,并不了然森林的细腻和奇妙,并且有砍伐的本能,斧子是最初的工具和武器之一。

日益残破的森林哺育着日益膨胀的人类。

1968年春天,全世界的森林都在向罗马致敬。和以往一样,北美洲、大洋洲、南亚的热带雨林,总之在散发着松香味儿的林地上,积雪融化了,有一条蚯蚓开始了耕耘,悄悄地大梦初醒一般探出半个身子。其实,在大千世界中最早报春的不是布谷鸟,而是其貌不扬、无声无息的蚯蚓。一个个小小的蚯蚓的粪堆,是森林中最早的春的瞭望台。与此同时,半年以前飘落在林地上的金色和红色的秋叶却在这时候成了平静的黑色,而不再炫耀于春天面前。取而代之的是千百种无名的小植物竞相开花,随意地毫无构思地在林中涂抹各种色彩,在树木的桂冠遮住天空以前,它们想开一次花,它们觉得自己很美,它们早早地开花了。

意大利罗马俱乐部告诫人们:我们的子孙也许将不再知道森林,不再能享受森林的美!随着一片片森林被夷为平地,世界已失去平衡,人类正面临着困境。

“条条道路通罗马”,这是古罗马鼎盛时期为世界所瞩目的写照。20世纪60年代末期,罗马再一次成为西欧和世界关注的中心。几个专家、学者默默地筹建的罗马俱乐部在罗马林赛科学院集会成立。4年后,罗马俱乐部提出的第一份关于全球问题和人类困境的报告,对西方文明的挑战是猝不及防的——新技术革命的潘多拉盒子打开后的失去控制;人类在对自然界的开发与征服的同时,正在侵犯自己的生存基地,并且在掠夺子孙;人类借以生存的整个生物圈正在缩小,自然灾害将会空前地增多并趋向恶性;现代人和未来人的生存空间将被沙漠捷足先登……

人类的贪得无厌和聪明才智使人类活动对于自然界的毁坏越来越规模巨大,而在这一切毁坏中后果最严重的、延续时间最长的是森林的滥伐,天然植被的破坏。作为陆地生态系统最复杂最重要的一部分的森林,它的绿色的繁荣与否是地球上一切生命的繁荣与否的象征,它是自然界物质和能量交换的最重要的枢纽,是大自然四季更替晴雨冷暖的“总调度室”。如今,这个“总调度室”自己已经千疮百孔朝不保夕了!

地球表面最初曾有过76亿公顷的森林,覆盖率为60%。现存森林面积数字说法不一,一说为47亿公顷,而每年消失的森林的惊人之数却是大体相近的——1500万公顷!到2000年,由于森林被伐,人口增长,将会有30亿人面临严重缺乏燃柴的局面。

中国的森林面积为17.29亿亩,覆盖率为12%,这是大兴安岭火灾前的统计,我们的森林与日益贫乏的世界森林相比,则是更加贫乏的,而减少的速度却又是更加惊人的!

这样一种近于毁灭森林资源同时也是毁灭我们自己毁灭我们子孙的速度,因为城市膨胀、人口增加、乡镇企业的不合理布局和土地——尤其是耕地面积的难以控制的减少,以及玩忽职守的官僚主义者对毁林、生态破坏的无知及漠不关心,还在加速之中!

1968年,当罗马俱乐部成立并向世界呼吁全球面临人类困境时,被权力斗争折磨的中国,同时又在进行着自以为可以拯救世界的“反帝反修”的“世界革命”。一方面经历了砍伐树林炼钢铁的“大跃进”之后,农民又在上山烧荒伐木学大寨;另一方面知识和科学被视为垃圾,一大群学者、知识分子成为劳改农场、劳教农场、“五七于校”的廉价劳动力。

在散发封建气息的土地上,无知和愚昧交合成了一道坚实的篱笆。近20年以来,中国人才知道罗马不仅有竞技场,还有一个罗马俱乐部。

在整个人类面临的困境中,中国人难道可以独独例外吗?

我要去寻访武夷山,为了名山的诱惑,也为了一个人的吸引。

寻找武夷山的过程是痛苦的,想像与现实之间的距离太大,早先的武夷山太美!

武夷山以“溪曲三三水,山环六六峰”构成了山水之妙,而滋养着武夷山水的是武夷山的百年古松、白楠、香樟等树木。

武夷山的岩石结构有“骨山”之称,一座山就是一块巨石,拔地而起,横生出大王峰、隐屏峰、水帘洞、鹰嘴岩、玉女峰等等有刚有柔有骨有情的无数景象来。只是凭借着在峰巅、岩趾缀点着的一层薄薄的沙泥石壤,覆盖着的一层落叶——这薄薄的立根之地,当年的武夷山却是古木参天,竹林满山。倘是秋日,三角梅满山遍野,红枫的落叶飘飘洒洒。宋朝刘子翚有诗云:“幔亭落日笙箫断,毛竹连云洞府深。”公元1616年,徐霞客首次入闽寻访武夷山,在《游武夷山日记》中记下了在天游峰纵目时看见的“落日半规,远近峰峦,青紫万状”,以及小桃源的四山环绕中,有平畦曲涧,围以苍松翠竹,鸡声人语俱在翠微中,而水帘洞奇观则是:“岩既雄扩,泉亦高散,千条万缕,悬空倾泻,亦大观也!”

武夷山山怪、树奇、水秀。

你无法想像一株古松是怎样参天而立的,兀自毫不动摇于陡壁巨石之上,雷霆风雨之间。

当最早的种子落地,这种子又是怎样没有被风吹走的呢?当最初的小苗生出,这小苗又是如何从岩壁上汲取水分的呢?假如人生若此,人大概一定不会像现在那么多,品种也会精良些吧?

武夷山的树实实在在不是扎根于高山岩石之间的,它找不到裂缝,完整的一块巨壁一架骨山,怎么扎根?因而武夷山的树、竹、草都是靠着根的蔓延使自己独立,又在久而久之的纵横交错中形成了武夷山的植被保护网络。在武夷山随处可见这些蛰伏在岩壁上的已经枯死而成了标本的根蔓,在一棵棵大树被砍倒之后,它们仍然不肯离开武夷山而成了昨天的见证。人们就连这一点苦心也不予理解——这样的根蔓也往往被山民、游人随意地从岩壁上剥下,然而因为几十年上百年的缠结和拥抱,它们把自己的影子深深地刻到了石头上。

武夷山的树,它的一枝一叶根根蔓蔓,吸附着尘沙泥土积聚着阳光雨露,在冬天满树白雪,在雨季一棵大树就是一个小水库,保护着山林水土防止了山洪爆发。

山青水秀源于树绿。

1962年,九曲溪上尚可泛舟,现在只能行走竹排,有的地段竹排擦着水底的卵石才能过去,仅1985年一年,九曲溪的水位下降了27厘米!

一旦九曲溪干枯——这绝不是危言耸听,武夷胜景安在?

水帘洞的飞瀑本来是“悬空倾泻”的,在名山的瀑布中,它有陡壁之险又有山洞之幽,游人无不叹为观止。现在,当笔者前往观瞻时却滴水全无,石壁上有水流磨擦过的痕迹,让你想起这是当年的瀑布,斗转星移流水不回,水帘洞大睁着眼睛,欲哭无泪。

这是为什么?

大王峰人称武夷第一峰,据史料记载大王峰上顽石高堆几乎无路可走,灌木丛生却有飞鸟成群,更加宝贵的是峰上“古木参天,浓荫铺地”。这参天古木历尽劫难,到1974年时尚存300棵,300棵虽然少却还可以半遮半掩使大王峰不至于太露,可时至今日又被大斧砍去298棵,只剩下两棵。项南在福建治政时大呼:你们把大王峰的衣服都剥光了,这还了得?

不仅是大王峰,1984年武夷山所属的吉安县的部分乡农砍树一直砍到玉女峰——这是每天晚上都要在电视屏幕上出现的福建省的标志,连玉女的裙子都要往下扒!

武夷山上的斧子绝不仅仅是这些,近几年来毁林事件愈演愈烈,全然不顾国家大法、省政府的布告以及关于国家级风景区的各种明文规定,凡此种种,笔者在下文还有披露。先要敬告读者的是:武夷山长此下去将要成为无衣山,九曲溪里将会出现骆驼,我们将愧对子孙,子孙将鄙视我们!

这是在武夷山管理局工作的一个爱山爱树如爱命的人告诉我的。

我一看就是他,瘦瘦的黑黑的,手里拎着一个竹笠,只有眼睛的明亮才使他明显地区别于别的人,我想他准是在武夷山得到了什么灵气。有人说他是怪人、怪杰,也有人说他是“难剃的癞痢头”,乡民说他是守林的、修路的。他是管理局的基建科长,他知道科长也是个官儿,在百姓、科员之上,带着施工队修路修厕所。就这么一个官儿,他自己刻了一枚自己的官印:狗宫建霖。

他叫陈建霖。

他说:“我是武夷山的看山狗,谁砍树我就咬谁,我就是狗官!”

在中国的官场上,自己称自己是狗官的大概也只有他了。有比他更大的官问他:怎能自称狗官?他说:我是说我自己,跟你无关,每个月去领工资盖上这个印,就得想一想自己做了些什么?亏心不亏心?是不是白吃了人民的血汗?这武夷山我看好了没有?

他家住崇安县城,每天清早起来做一点家务,煮好早饭,自己吃上一大盆饭喝一大瓶水,骑自行车走了,来回36里山路,早出晚归天天如此。一到风景区就上山,一边施工一边守树,看见砍树的他总是先劝后求,直到声泪俱下。鹰嘴岩旁屹立着一棵巨松,一个农民挥动大斧砍着,毫不犹豫。陈建霖先是听见砍树的声音,闻声追去,农民只想到家里的老虎灶要用柴来烧,哪里听得进陈建霖的劝告。陈建霖只好从口袋里掏钱,只有5元,太少了,砍树的农民不干。陈建霖告诉他:“我家里还有钱,我马上下山骑车回家拿钱,5点钟以前赶回来,你千万别砍了!”陈建霖如约回到鹰嘴岩拿出了60元钱,买下了一棵松树的命,砍树的人怀里揣着60元走了,走得很轻快,陈建霖抚摸着已被斧子砍进去1/3的受伤的松树,哭了!

这一天的傍晚夕阳特别鲜红,在晚霞雾霭之中。他偎倚着这棵松树不想离去,他想:武夷山还经得起多少把斧子来砍?武夷山,巨大的岩石骨山,所谓土层其实是厚不过一寸的一层地衣,长一根草尚且艰难何况一棵大树?摘一片树叶尚且心疼何况砍伐?为什么我们有一些中国人在金钱和良心面前,就这样落落大方地选择了金钱践踏了良心?这样的以破坏生态毁灭文化为手段的富裕,实质上是以子孙的贫穷为代价的。当未来的穷山恶水展现在他脑海中的时候,太阳落山了,月亮出来了。

陈建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渺小,他挡不住那么多板斧,那么多板斧中的一把甚至连他也可以轻而易举地砍倒在地;他也不想再掏钱了,一个月七八十元工资,还要养家餬口哪来的钱?他给各级领导写信,他给报纸写文章,力诉武夷山毁林的事实与危害。

舆论的作用也是有限的,山民自有山民的一定之规;山高皇帝远。《森林法》太远,省里的布告也不近,他们怕现管的乡里和县里的官,有一些不大的官手里握着权,而且还知道为本乡本土人着想总是袒护着,法律有什么用?谁都采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办法。大兴安岭的本来可以扑灭的小火终于成为历史罕见的大火,不就是这样烧起来的吗?这也就是为什么假话不能杜绝、马屁能够盛行的症结所在。

关于武夷山风景区的汇报上永远是“成绩是主要的”,而且“山山有树,岭岭披绿”,砍树只是个别的,而且已经经过了教育。

果真如此吗?

武夷山毁林之风得不到制止的原因并不复杂:代管武夷山风景区的某些人有法不依,有意包庇,有的乡村干部带头违法。

1983年12月7日,南源岭良种场的职工未经许可进入风景区绝对保护的狮子峰后的老虎巢毁林开荒造成大火烧山,破坏植被375亩,毁林6000多棵。就在上级政府决定捉拿毁林者、不得随意将木材外运时,崇安县在一天之内将火中取材的121立方米木材运到了江苏!

武夷山公社黄柏大队的主要负责干部亲自率领乡民到风景区金鸡洞砍伐风景树18棵,最小的直径30厘米,最大的直径80厘米,笔者在今年9月份踏访武夷山时被告知:武夷山上直径80厘米以上的大树己被砍光因而绝迹!

且看这样的严重违法事件是如何执法的:罚款200元!呜呼!哀哉!

陈建霖说:“应该把带头砍树的干部枪决!他的孩子我来抚养,我保证把他教育好待如亲子!”这枪决是不是量刑过重?也未必,今年夏天北京抢西瓜的那几个浑小子的头儿不是还判了无期徒刑吗?

真的,这事儿真没有法比!

陈建霖不知道该怎样保护武夷山了,他急了,他的眼里冒着火星,他更加不识时务了!他以为每个人都有一张嘴,嘴的任务是吃饭和说话,吃饭只要随便能吃饱就行,千万不能吃人民的血汗。他这个基建科长管着好几个施工队几百万元钱,不要说每一分钱都清清楚楚,他从来不在工地上吃饭,他要上山而且他怕占便宜。说话的要旨是说真话,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一旦口是心非嘴歪心也歪。他是崇安县的人民代表,他大骂崇安县的一个领导:“腐败,就是国民党!这种人当权国家完蛋武夷山完蛋!”他骂对了,这个接班人上台不到一年,走了一趟香港,带回来的黄色录像津津有味地连播了13天,武夷山上有人砍树算什么?

省里来了一位领导干部,中午休息刚躺下,陈建霖气急败坏地去敲门:“快起来,山上有人砍树,你管不管?”别人看他像个造反派,其实,他在别人都造反的时候刻了一块竹匾,上书:“白眼看鸡虫”,挂在他的斗室的门口。

北京,中央某部门一位领导人到武夷山,宴会时陪吃的人实在太多,陈建霖路过看见,想到制止砍树的时候,这些陪吃的人哪怕有几个陪陪我也好,可是上哪儿去找他们?他当面向这位领导人提出:“你们天天反对大吃大喝,为什么你一人下来,这么多人陪吃?”口说无凭眼见为证,陈建霖又拉着这位领导走进幔亭宴会厅一数,恰好和武夷风光中的“三三之胜”对上了,整整九桌!

1985年,美国一个旅游团到武夷山,有关方面在大宴宾客之后捧出贵宾留言簿请美国人留言,一位美国朋友写道:请你们在有钱时不要把它扔掉!另一位更加幽默些:如果你们要扔掉,请打个电话通知我,我来捡!

一方面是大砍,一方面是大吃,武夷山你还有救吗?

一方面是玩忽职守、有法不依,一方面是吹牛拍马,装模作样。正直的人说真话的人为什么总是倒霉?陈建霖忽然想起了沙漠,砍树加水土流失等于制造沙漠——一个十分简单的公式,付了多少学费也学不进。那也因为还有另一种沙漠,在心灵的土地上。有一种人在人民的疾苦面前绝不冲动,绝对稳重,没有丝毫的激情……

一座名山和一个痴人,就这样苦苦地思索着。

你说有的人麻木,也不尽然,有时很“机敏”,甚至有点神经质。

在幔亭山房前面,竖立着一块大鹅卵石,正面是“福建省武夷山管理局”。反面是用小鹅卵石填成的这样一行字:要呼唤人民世世代代珍爱这块美好的土地。这是陈建霖刻在心里的话。这一切出于陈建霖的构思,也是他的劳动成果。

1985年,地区的一位领导人在幔亭山房吃饭时把陈建霖叫去,让他把“要呼唤人民”这五个字涂掉,因为“有强烈的政治煽动性”。

怪也不怪?

这是神经脆弱还是神经错乱?

陈建霖愤然而去。第二天,管理局派人把这5个字涂掉了。

寻访名山胜地,到处可见的是各种碑,从骚人墨客到商贾巨富、大小官吏,或勒石述怀,或歌功颂德,总之中国到处可见功德碑,而不见耻辱碑。其实,哪一个民族哪一个国家没有自己的耻辱?

一个偶然的机会,陈建霖在一个农民家中发现了一块石碑,上刻清朝乾隆二十八年四月,建宁府为保护武夷山寺庙茶园惩办贪官污吏的布告,将十多名敲诈勒索的地方官员的罪行、恶名一一刻于石碑之上。陈建霖顿生出不少感慨,当即自己掏5元钱买下,在风景点云窝里把这块旧碑竖起时,一个立今日毁林之碑的想法也出现了,当即拟草稿,用文言文,四六句子相间,写得音调铿锵。内容是申述毁林之害,揭露了当年刮“共产风”和大炼钢铁而烧山伐木的恶果,点名批评了一些大队干部和社员近年来盗毁林木的行为。虽愤激之情溢于言表,但也有劝诫之词,并引经据典指出:1000多年前南唐保大二年李良佐建会仙观于武夷宫便明令樵禁,叹曰:“古时且尔!”又道:“今者保护森林,政府有明令,凡我人民宜各有责遵守之,况性有自觉,心有自尊,肥己损公被人鄙,非君子所为,砍毁迹敛,则名山胜概益增华美,记事勒石,示告诫焉,幸勿自治伊戚!”

武夷山毁林之碑兀立于幔亭,有人著文为这块碑叫好。山房的人口处,中外游人无不驻足,砍树之风也有所收敛。有名字上了碑的毁林者看见陈建霖便一再解说:“我要去开拖拉机了,我不砍树了,你把我的名字涂掉好吗?”

陈建霖始所未料的是,这样一块毁林之碑尽管情真意切旨在护法护林爱在千秋万代,字里行间所流淌着的爱憎之情呼之欲出,只要眼睛不瞎心不偏的人一看就能明白,不必多费口舌的,可是却因为揭了疮疤,使管辖武夷山的当地的某些领导觉得丢脸、难堪,虽然碑上无名却也于心不安——倘若追查起来,这一顶乌纱帽不就得落地?于是为着这毁林之碑的该毁还是不该毁,整整3年风波不断。诚然,立毁林之碑把毁林人的名字刻在石上,也实在是万般无奈之后的极端之举,可以商榷也可以从长计议。问题的根本在于:必须有坚决的措施制止毁林风!国务院副总理万里在武夷山说:“武夷山石头上长树很不容易,可不能砍,砍了不得了!”这样语重心长的告诫起了多少作用?

陈建霖毫不退让,宣称“以血护碑”!也有人知道陈建霖的脾气,怕他一头撞到碑上弄出人命案子来更不好收拾,再加上舆论界对毁林碑的支持,那些欲置毁林碑于死地的人一时无从下手。

1986年12月,一位有名的记者曾有武夷山之行,他采访了陈建霖。

于是有关部门接连找陈建霖谈话,要他交待。

陈建霖是这样对我说的:“大小兴安岭问题严重,总有一天要出大事儿。中国人,只要有一点良心想一想子孙后代,也不能这样砍树呀!”

毁林碑保不住了。今年春天武夷山特别阴冷,某日,由管理局雇请民工到幔亭山房前将毁林之碑推倒。对于那些对碑恨之入骨的人来说,心上的一块石头落地了,他们可以弹冠相庆了,至于草木如何,山河如何,与他们何干?

我想起了故宫内至今还保存着的一只景泰蓝小罐,罐中立着36根草干,这是乾隆皇帝立下的“寸草为标”的规矩,勉励自己也勉励子孙:山河寸草不能丢!不肖如八旗子弟,竟也没有把这小罐砸碎!

清王朝几代不衰,历经300年,毁于慈禧专权和过得太舒服因而腐败得快上不了马的八旗子弟。

历史的另一个别名是:立此存照!

陈建霖没有去死,在同伴和朋友的苦苦劝说下,砸碑之日他一人提着一瓶“武夷留香”酒,到了天游峰。陡壁危立无欲则刚,天游峰认得陈建霖。在那仙凡分界处开山路、选路线,陈建霖手抓岩壁烈日下爬行几个小时,倘不是神仙保护他早没命了!留下了这条命,就得为武夷山做点事情,他躺在地上,喝一口酒看一眼山上山下的风光,九曲溪缓缓流去,隐屏峰历历在目,云彩也朝他涌来。他经常觉得没有人可以说话,他便上山,跟山说话跟树交谈对着清清的溪水喃喃细语,哭一场,痛痛快快地哭,眼泪流进九曲溪是一滴水,淌到石头上或许能长出一根草。

他说他要在毁林碑被推倒的地方,栽一丛红杜鹃,春天就想种的,别人告诉他春天种不活杜鹃,到秋天再种。他说,我这几天就种,明年你到武夷山一定要来看看红红的杜鹃花……

就在毁林碑将毁未毁之时,武夷山砍伐之声更加甚嚣尘上,砍伐者们明确无误地感觉到了有人包庇他们,没有好下场的准是那个立碑的陈建霖。

1985年,崇安县贷款20万元给红星大队党支部书记叶广昌,这位共产党的书记每天雇民工150人上山砍树,在九曲溪的发源地三宝山实行烧光、砍光、卖光的“三光”政策,先砍大树再砍小树然后放火烧山,伐木5000多立方米,占崇安县当年伐木量的1/4。

叶广昌伐木毁林有功,当上了县劳动模范。

1986年,叶广昌继续砍,陈建霖化装成无业游民于9月24日到三宝山现场察看,120人砍树不止烧山不止。

陈建霖的眼前突然一片空濛,幻变出了一场大雨,山洪爆发,不再有森林不再有植被保护的三宝山上,雨水挟裹着泥沙汹涌而下,九曲溪成为九曲沙砾。我们的后人将凭借着先进的科学仪器,在这里考察、挖掘,怅然地怀念着九曲溪里有水的时候,那清洌,那水中山的倒影,那溪流拐弯时的一片细微的涛声……

毁林碑虽毁,毁林的劣迹却毁不去,官僚主义者的愚昧、顽固,只对自己、对上级负责而绝不对人民负责的恶行也毁不去!

历史将记住他们!

子孙将咒骂他们!

就山川草木而言,有地貌的变化为证;在人们的记忆之中,心灵的碑石不朽。他们可以不说,冷眼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鸡虫,这样的碑谁能来摧毁?

毁林碑推倒前后,从1986年12月到1987年8月,武夷山风景区毁林事件迭起,从直径6厘米的小树到44厘米的大树格杀毋论!武夷山还有多少树可砍?

另有不完全统计:

烧山167亩;

毁林13起;

建炭窑4座占地30亩,砍杂木毁林2万斤,烧炭8700斤!

我徘徊在武夷山的小径上。

一个叫卖竹子拐杖的小青年,十六七岁,穿着不像山里人,一条紧身的牛仔裤,尖头皮鞋,头发很长。

一根竹拐杖卖一元,在旅游旺季一天可卖80根左右。我买了一根,为了和他多说几句话。

“这竹子是批发的吗?”

“砍的!”

“在哪儿?”

“山上。”他挥起右手一指。

“没有人管吗?”

“大家都在砍,不就一个陈建霖吗?”

我顿时语塞,拐杖那么沉重,那是一根武夷山特产的方竹,上面印着五个字:武夷山留念。真的,真是一个很好的留念。

这样的竹拐杖在很多个体户的店铺里摆着,一大捆一大捆,任游人挑选。

我想:在武夷山的方竹被砍完之后,留下的这根竹拐杖,将是稀世之宝,可以进博物馆、拍卖行,锣声一响黄金万两!

秋日夕阳的余晖将要从这一片杂木林中消失了,大王峰的山顶上还笼罩着一层橘黄色。

我和一个砍树的乡民对话:

“村里不都有护林员吗?”

“就是护林员带头砍的,护林员还是党员,十有八九是乡长支书的七姑八姨小舅子,一个月拿40元护林费,自己照样砍树,我们这些小百姓为什么不能砍?”

“大一点的干部砍吗?”

“他们也有砍的,不过砍不砍没关系,有人送上门这不更好?”

乡民的话使我想起:崇安县100多个科局级干部中84个违章占田盖房,他们的新房的大梁中不知有没有武夷山的树?

然后是这个乡民的诉苦,老虎灶要烧柴,如能砍到黄楠木就用来做棺材,闽北山区的习俗是先做好棺材备用,有的一家三代人,从3岁的孩子到80岁的老爷子人人一口棺材漆得发亮,放在阁楼上。

棺材做好之后,便要想办法购置冰箱、彩电,年轻人更喜欢“雅马哈”。现代生活的气息并不只是北京、上海特有的,也一样吹进了闽北山区,于是就上山砍树弄钱,80年代中国人,男女老少都懂得了钱是好东西!

登大王峰时陈建霖说:“这一条路就像人生,每攀登一步都要推开自私和无知这两块巨石的夹击!”

谁要以为陈建霖仅仅是一个爱提意见的“刺儿头”,那就错了。他首先是个实干家,且不说开拓武夷山上曲折盘旋的石级小道,就在幔亭山房里,从客房到餐厅,那些用废木料、树棍精心设计的全套家具,用竹片编成的各种吊灯灯罩,用鹅卵石铺成的彩色斑斓的地面,省下了人民的多少血汗钱,凝聚了多少武夷山的自然景观,那全是陈建霖精心设计的。他为了什么?他图的什么?

窗外是潇潇秋雨,屋子里的各个角落都是陈建霖亲手雕刻的各种肖像艺术品,有一个是他母亲的头像,另一个是他儿子的头像,放在他的床边,还有酒醉后的李白与苏东坡,少女的侧身像,树根的深浅不一的光洁度、各种纹理都成了这些艺术品生命的一部分。雨下了一天,我们谈了一天,痛苦与惆怅,愤慨和不平,都留在这间屋子里了,现在是肖像一般的宁静,只有风声雨声……

“武夷山是尽得造化精灵的自然赋予的巨大雕刻,我怎么能睁一眼闭一眼呢?”他说。

他看着窗外,我也看着窗外,雨中的山,山中的雨。我说:“我们就说说武夷山吧,不再谈别的,咀嚼痛苦的结果是使痛苦增加10倍,我们紧张一天,轻松一下吧!”

一人端着一杯武夷留香酒。

其实,他是一个很有天分的艺术家,他常常以艺术家的天真和执著去观察生活,他说——

武夷山本刚柔相济,山山都有风骨,山山都有脊梁,一山与一山的起伏和扭曲又很像是音乐的旋律,倘若九曲溪水不涸,那涛声便是琴声。

阴雨天中,武夷山是一幅水墨画。

阳光下是笔触很浓色彩鲜明的油画。

晚上有月亮的时候,云彩是白的,山头是黑的,像剪纸。

早晨,阳光初露,岩壁上白色的部分就像刚刚出浴归来的少女的肌肤。

深冬雪后,松树白里透绿。现在大树砍得差不多了,雪花没有地方挂,从山上往下淌,跟流鼻涕一样。

过去的枫树很多,秋后满山遍野的红色,现在没有了,石头是不会变红的。

一种整体感,没有尔虞我诈也不会你争我斗——这是另一种中国山和另一种中国人的区别。

说得真好,可是一点也不轻松。两杯酒都还是满满的,我们留着,总有一天为着树木和森林的再生,为着正义和良知的胜利,也为着伐木者的醒来,我们干杯!

我们要分手了,从心里说一声“再见”,这是温暖的,人生能有多少次再见?秋雨很凉。我们站在雨中,雨中的黄昏来得真早也模糊了我们各自的影子……

我从武夷山匆匆忙忙地赶往天目山,我似乎带走了一些什么,也试图忘却一些什么,还想追寻一些什么。在我认识了武夷山和陈建霖以后,大树和小树的根根蔓蔓一直在缠结着我,这种缠结把我的思想牵向古远。35亿多年以前——这个朦胧的起点在地球史上是一个辉煌的节日——从那时开始古代地表的海水中植物生命开始起源。4.2亿多年前,已经由单细胞藻类转变成大量的多种复杂的多细胞植物中的一部分精良的先锋植物,开始了一场更加惊心动魄的、近乎于自杀性冒险的登陆活动,它们向着大片的荒地和裸露的岩石进攻,连上帝也感到惊讶的是植物的登陆以无数的牺牲为代价却终于成功了。什么样的古植物学家也无法肯定是哪一些植物最早登上陆地的,那时候它们一律是无名的、细小的、微不足道的,而人类有记载以前的文明史却也是由此开始的,因为地球上有了绿色。

藻类。植物。昆虫。树木。森林。飞禽。走兽。花朵。这些人类的朋友,或在人类之前或和人类一起创造着地球上的生活,也使我们的地球变得那么美丽、那么深广、那么多彩多姿。

我在天目山看见了这一切。

天目山的最高峰大殿一带,是一片原始森林,古老而健壮的银杏是第四纪冰川期留下的宠儿,而今地球上此类植物的独生子;高耸人云的冷杉用不着修剪——人类也无法修剪——因为它太高大了,从根部向上五六十米没有一枝一叶,再往上看见了一丛丛就生在树杆上的叶子,凌霄处却是葱绿一片,只能在远处看,在树下抬头是看不见的,向后弯腰直到失去平衡,那就干脆躺在厚厚的落叶铺盖的林地上看,看树天一色,看云在绿叶间缠绵。几亿年前最初的森林家族最古老的成员如红松、冷杉、银杏,在天目山依旧生机勃勃傲然物外;在当前世界日渐稀少的天目铁木、连香树、香果树、鹅掌楸、天目木姜子都保存下来了。灌木丛告诉我,山顶上秋风很大,这些大树却丝毫不为所动,默默地生长着,像默默地已经流逝了亿万年的历史。而奇峰怪石间,不时有飞禽和走兽出没,对出现在这里的人们似乎不抱太大的戒心。在茂林修竹之间则是无数种可以治百病可以使人延年益寿的芳草灵药……

在天目山,近几年从未有过毁林开荒的事件,偶有山民偷一根竹子就得重罚。不仅大树古树没有人砍伐,就连这些杂生在路边的芳草灵药也没有人采,这里的人们在近30年的时间里与天目山自然保护区的一草一木和谐相处,在银杏和冷杉上所留下的是人们钦慕的目光,在灌木和新生的树林及芳草之间,流淌着的是珍爱它们的汗水。

因而天目山上芳草不老森林常绿!

也是一个人,天目山上一个爱树如命的人,快80岁了,他的年龄要比陈建霖大将近40岁。两座山的命运就是这两个人的命运,但愿陈建霖活到80岁时日子要好过一些。

老人叫宋永增,1982年73岁时才被请下山来离休养老,1960年到天目山护林时刚刚50岁。我冒雨从杭州赶到临安乡下,在狮子山的山坡下一片稻田环抱的青砖瓦舍里找到了他。他瘦小,天目山里哪一根杂树都要比他高大得多。他精神很好,等候在门口就像等候一个老朋友。他知道我要写天目山,他说:谁跟天目山的树好,我就跟谁好!

他是一个老共产党员,做过一个县的农工部长、区委书记,这在50年代的浙西山区就算是不小的官儿了。1960年,大家正在为肚子犯愁而走不动路一个个都病病歪歪的时候,县委书记找他谈话,要他到天目山当林场场长,用他的话说是去当“和尚”、护林头儿。他去了,那个年代还真是党叫干啥就干啥的,不像现在。他见过天目山那是在山外,现在走进山里了,才知道天目山有那么多珍宝,高的、矮的、走的、飞的,都是宝啊!50岁学林业,买书看,请教山里的和尚;先认树,认识了就亲了,不认识永远是陌生的;后学爬树、剪枝、整叶、查病虫害,要爬得轻巧,不能擦伤树皮,树皮跟人的皮肤一样,破了、烂了,谁不疼?再尝百草,恨不得把那些奇珍草药捧进心窝里。那年头,共产党的干部还真讲带头作用,他的口粮只有27斤,女工是32斤,男工是35斤。他说少吃饭还要多流汗,多动脑筋,否则别人能听你的吗?他一定是肚子饿的,现在那么瘦。我跟他开玩笑说现在像你这么瘦的带长字的干部已经不多了,吃肥点吧!

他一再告诉我:“我没有啥花头,只会种种树管管树。”

我也告诉他:“现在有的是有花头的人,就是不肯去种种树管管树。”自己不管还不让别人管,我跟他说了武夷山砍树的情况,他站起来了,“这还了得!这些贪官污吏怎么还在做官?”

他是个“土八路”,他没有靠资格混日子,他还是地下党呢!“在天目山,有的是资格老我千万倍的,我算什么?”他现在是天目山通,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护林育林专家,白天跑山晚上在油灯下一字一句地读《植物学》、《树木分类学》。天目山不仅被保护了,树的品种还有了增加。1978年9月,他去四川卧龙山开会,10天时间除了会议外,起早摸黑往山上跑,捡树种,向别人讨树苗,再用苔藓包好,放在那个随身带着的布口袋里,一路上像抱小孙子一样抱回了天目山。

在天目山,引进的朝鲜落叶松,日本扁柏、冷杉,美国香柏、红杉,法国梧桐,墨西哥落叶松,以及国内14个省市的各种树木都已成为天目山森林的一部分。这里的每一个早晨,当太阳升起,它们便开始了默默的劳作,把清新的空气撒向人间;在夜晚,小鸟回林以后,中国的和外国的各种树木,在天目山海拔1100多米的峰峦间,发出了雄劲的浑然一体的只有大自然才有的涛声……

也许是天目山上林木花草的熏陶吧,老宋愈来愈讲究美了,他希望天目山不仅是古老的也是新鲜的,既有雄浑也有灵秀,在古树的黄朴间还应该有雪松的嫩绿。况且雪松作为世界著名五大公园欣赏树种之一,天目山没有,老宋心里难受。中国人为什么让人瞧不起?不就是缺这缺那吗?不就是缺那么点精神吗?

天目山前面的青龙山上倒是有一棵高大的雪松,老宋呆呆地在树下不知走了多少遍,爬到20米高的树上和林场工人一起为这棵老树人工授粉。失败后又研究无性繁育,剪下枝条在苗圃里扦插,依然没有成活。

也许是太精心吧,他把雪松插在钵头里,白天端进屋内取阴,晚上端到屋外受露,栽播的泥土用筛子筛过再炒成焦泥灰,以消灭细菌。又把米泔水、葡萄糖掺进土里以增加养分,结果还是失败了。

养一棵树比养一个孩子还难!

他听说南京繁育雪松成功,自费赶去背回了一大捆3—5年生的可以成活的母株条,成活率达20%。以后在浙江林学院的帮助下,天目山上的高山雪松扦插成活率达94%!10年来,天目山上第一批扦插成功的雪松已经相当壮观了,一片嫩绿带着一点点君山碧螺春茶的毛茸茸的白色。

培育高山树种是老宋的心愿,有一个数字成了他晚年的一块心病:在临安县千米以上的高山有60万亩,浙江全省有700多万亩,因为海拔高大多数是荒山疏林,他说若能让这些山都绿了,都种上雪松,给子孙多留下一片树阴,我死也闭得上眼睛了。

“我们不如和尚。”老宋说,“和尚没有子孙,他们爱山爱树如命,我们有子有孙,还有砍树毁山的,那才真叫断子绝孙呢!”

老宋上山时,刚好是三年自然灾害开始,农民没有饭吃也想砍树换几元钱,老宋对他们说:“树是子孙后代的,不能砍!老宋的命有一条,你们要不要?”

历任临安县委的领导都支持老宋,逢上干旱十天半月不下雨,老宋就跑到县里请求封山,县政府便当即下令。

大炼钢铁的时候天目山下的干部带着社员上山砍树炼焦,县里的意见很明确:天目山的树一棵也不能砍!

“文革”中部队卫生队上山采中草药,老宋在山路上把他们拦住了……

天目山就是这样被保护下来的,而且确确实实有和尚的功劳。天目山上的庙宇香火不断,一到晚上护林和尚手持竹棍巡逻在林木草丛之间,如发现偷盗树木的先晓之以爱护生灵万物的道理,如不听劝阻继续蛮横,和尚们便手持竹棍扑将过去。久而久之即便好事之徒也不敢轻易上山偷伐,而珍惜天目山的树木,便成了这里世代相传的不成文的乡规民约。

老宋1960年进山时认得一个小和尚俗名叫吴金高,“文革”时不让做和尚就还俗到林场,老宋知道他爱山便让他护林。现在年岁大了,退休了,吴金高有家不回,退休后又到山顶的庙里重新做护林和尚。两个老人是好朋友,一见面老宋就说:“金高,我不如你呀,我回家了,你还没有回家!”

早在解放初期实行土改时,大多数于部不知道什么风景区,总想分一点山和地给农民。天目区区长李家宽说:“慢,这得问问和尚。”李家宽走进庙里找到一个法名叫云宝的和尚:“你看天目山哪些地方要留下来?”云宝闭目稍加沉思后用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并说了几个地名:“这一片山林要保护下来。”区长当即答应,云宝连声“善哉”。

云宝和尚所画定的范围,恰好就是现在的自然保护区。

阿弥陀佛!倘有真佛,云宝和尚便是。

至于李家宽,现在没有人知道他人在何处,笔者也无法寻访,然而天目山的人和树都记得他。

天目山你真幸运,你有云宝你有李家宽你有宋永增!

天目山旁便是与安徽交界的浙西三大名关之一兵家必争之地千秋关。也许是历史上战事太多吧,这千秋关上下一片黄沙,老百姓说:“诸葛亮借了东风忘记还,一直吹到1962年!”

就在这千秋关上,老宋带着林场工人一连种了三年树,第一年风把树苗吹得不见踪影,一个个坑变成一个个小沙包。第二年有少数的树苗活下来了。第三年风沙吃不掉树苗了,土质变软了,树长起来了。到今年,9000亩森林使荒山变绿,再也看不见黄沙飞扬了!

20多年心血浇出一大片森林,老宋说:“治山治沙治洪治涝都不难,就是种树,有了森林就有了好土地好年景。砍树为什么砍不得?那是引沙引洪引涝啊,祸国殃民啊!”

千秋关的半壁山有了森林,另外属于安徽省的半壁山仍然是一片荒凉黄沙滚滚的景象。这绿色与荒凉便在一座山上对峙着,不就是种植三年辛苦三年吗?我们说了多少年的空话假话,为什么不能腾出三年种种树呢?

站在千秋关下,我的心半是绿色半是荒凉。

千秋关,请记住这两个千秋!

天目山下的乡民不是没有斧子,也不是不会砍树。杭州城里咖啡厅、舞会、流行音乐和迪斯科一样吸引着这里的年轻人。

天目山还不同于武夷山的交通不便,天目山上可以致富的资源比武夷山多得多。相同的是同在一片蓝天下,都是共产党领导,都是共产党的干部管事儿,都有同样的法令都属国家级保护区。

1984年以来,天目山周围两个乡三个自然村因在天目山偷中药材而被捕的有3人;因为偷砍毛竹与杂树,拘留的有5人。

1987年7月,浙江省公安厅、林业厅发出布告规定:保护区所有树木都是特殊用途林,凡砍伐一棵直径6厘米以上的树木者,一律立案侦察。

天目山管理局的两位像宋永增一样朴实的局长告诉笔者,在兴安岭大火之后,他们立即关闭了位于原始森林地带的老殿招待所,虽然少收入一万元的钱可是对防火的有利却不是万元能计算的。

假如今天手中的钱是因为掠夺子孙的财富而得来的,是以破坏文化和文明为代价的,那么这样的金钱便是罪恶,没有比它更肮脏的了!

一个最明显的例证是:有的地方干部肥了,农民富了,绿水青山却瘦了!

最使笔者兴奋的是,在资金短缺的情况下,天目山保护区以宏扬科学和文化为宗旨的“天目山博物馆”已在修建之中。

两位局长告诉我:“我们不能光守着天目山,想尽量为子孙后代做一点事情!”

博物馆占地2600平方米,站在脚手架下,我生出的一种联想是,天目山人不仅在保护着古老的文明还在建设着新的文明,从而促进着人类的进步与进化。如罗马俱乐部的贝切伊教授指出的那样:“我们的进化过去是、现在是而且必将继续是一种在本质上来说是文化的进化。”“人类的进化计划是改变我们的环境,把连绵不断的文化进化奉为最高命令的计划。”

天目山博物馆不仅是属于人类的,也属于天目山上的古树大树小树,3000多种植物,2万多种昆虫,无数的灵芝仙草,因而也属于未来。

大自然给予我们的太多了!我们对大自然的每一点怜爱之心珍惜之情都会得到报答,这种丰厚的源远流长的报答将由未来颁发给我们的子孙。

天目山的枫叶开始红了。漫山遍野的冷杉、落叶松、毛竹、雪松,在阳光下是深浅不一的墨绿、翠绿、嫩绿,红叶相间星星点点。

随着天气的转冷,这红叶将会扩大但并不是取绿叶而代之,因为这里的绿色是四季如一的,雪花飘飘的时候红叶将要凋零落在柔软如温床一般的清香的林地上,做一个堆雪人的梦。

远远地,我被这枫叶迷住了。

当我走向深秋,无论山重水隔,我都要回头。

我握着老宋的手,祝他健康长寿。他笑笑,“人总是要死的,只要山上有树!”

我无意中看见老宋的手指头细长而且扭曲,就像雪堆和石头的挤压下长出来的山杨树苗。“都是扒石头种树弄的,”老宋的家人告诉我,他在天目山上什么病也没有,一下山就得了气管炎。老宋说:“我岁数越大就越想天目山!”在老宋家的右侧有一座观山,大炼钢铁时把满山的树砍光炼了几堆废铁渣子。老宋离休回家曾给区、县的干部说:“这山不能再荒了,再荒下去后代要骂共产党的!”1984年,老宋带着一群村民在观山上种了30多亩树。只有3年,观山已经有了正在生长着的水杉、绿杉、雪松等20多个品种的小树。

村民和天目山的职工都这样说:“像老宋这样的共产党员要是多几个多好!”

归途中我想起天目山想起老宋的时候,山和人的影子总是重叠着,一个人,短短的一生,人的寿命还不如天目山古树身上的一片叶子,倘能将自己的生命的一部分真心实意地托付给一座青山一片树林,那将会少却多少烦恼又是何等的幸事!

夜茫茫。

车行在浙西山区的公路上。

一个传说,也是老宋告诉我的,武夷山和天目山同是禅宗圣地,当年韦陀菩萨先是在武夷山出家,修行了10年后师傅对他说:“弟子,你可以另找名山去了!”

韦陀离开武夷山后双手托钵一路向北,也是一个晚上忽见前面山林中香火不断祥云缭绕,韦陀知道自己的第二个修行处到了,那就是天目山。

韦陀,你还记得武夷山吗?

温州是个怪物是个谜。

高度的物质文明,日益发展的商品经济,不知道多少人在富起来,也不知道使温州以外的多少人垂涎!然而,温州确实面临着这样的苦恼:财富的积累不等于文化的积累,人类文明的走向并非总是沿着黄金大道运行的,它无疑将受到传统的现代的文化的制约和影响。因而当贝切伊教授呼唤“人类的进化史本质上是文化的进化”10年以后,富起来的温州人却在忙着占山造坟,把一大把一大把的钱花在死人身上,不仅让死人有墓穴而且有殿堂,殿堂愈造愈大愈辉煌。1986年清明修造的陈氏宗族墓室占地264.99平方米,造价为2万元。坟正面的漆画是当地一流漆匠花了半个月时间一笔一笔绘出来的。画面不俗色彩和谐然而遗憾的是艺术的功能是离不开艺术所为之服务的对象的,幽灵不再欣赏艺术,活着的人以艺术为手段炫耀金钱和财富,剩下的便是迷信的泛滥铜臭的扩散了!与此同时,人们用以种粮食种蔬菜的土地不断减少,如果再这样延续下去,我们的子孙将来所面对的将是满山满坡的坟墓,他们何以立足?

温州的造坟运动是与温州的商品经济同步发展的。

乐清是温州富得较快的一个县,有96万人口,每年死亡率为4%,以一般墓室占地30平方米计算,这个县每年减少170亩土地。而这些土地大多占的是坡度25度以下向阳温暖的风水宝地,是温州难得的水果林用地,却让给死人晒太阳了。

温州的青山上毁林严重,零星的树木也在急速地减少。人均耕地仅0.46亩。温州市9县2区,每年在青山绿水间要冒出3万座坟墓,占100万平方米的土地!棺材消耗的木材数也是惊人的,乐清县每年为此耗去的木材是1362立方米!

由此可知,温州人所创造的财富的一部分是用之于对文化的倒退、封建迷信的复活,以及对自然环境的破坏。正是这一种破坏将要危及未来人的生存和素质。这一切问题的实质主要不在于财富本身而在于:人们怎样使自己、使文化和文明的进步同已经改变了的时代步调一致。

温州的土地珍贵,温州的树木更珍贵,然而在温州不仅为死人造坟,还要为死人挖树。温州的旧俗,死了人的家庭,兄弟有几人就在坟山上挖几棵树带回家,沿用至今,死一人至少要挖两棵树,以温州每年死3万人计算,仅仅因为死人而毁林一项,一年在6万棵以上!

难怪穿行在温州的大街小巷,会不时看见民宅前立着两棵松树或柏树,小的不到3尺,还是树苗苗,大的高近一丈,已是根深叶茂,这就是温州的活人因为死人而挖掘的“风水树”。

更使人惊讶的是,在温州也许大家都忙着去想方设法赚钱,对于造坟挖树这样的事竟习以为常。市里每年发一个通告重申火化的规定,但温州人在有钱之后更加害怕火化,都想借土地的灵气来荫护子孙后代,以至城里人死后,一部分死者家属都想方设法到乡下找坟地。1987年第一季度的统计表明,温州市区死亡600余人,火化200余人,只占1/3强。

活人都往城里跑,死人却到乡下埋,温州人活着与死了都很精明——这是一些外地人的评论。其实至少在造坟挖树这一点上温州人的精明是很不可取的,到底是青山绿水好,还是坟山荒野好?然而我也想起了一位西方哲人说的一句话:本世纪发生的一切都是不可思议的!真的,真的很难解释:贫穷的人想毁林致富,富有的人却把树连根挖掉!

据说造价2万元的坟,在温州还不算是最显赫的,有的坟瓷砖围墙,青石铺地,仅仅墓前一个远看很可以同古建筑乱真的飞檐翘角的凉亭,造价便达四五千元。而这个凉亭的用途是为每年清明扫墓人歇脚用的。

在中国,几乎所有的大中小城市都在为公共设施的不健全而伤脑筋。有钱的没有建筑材料,有了材料的没有钱,即使在温州,厕所和不少的街道显然是又脏又乱的。人们精心于自己家里的现代化及家人死去后的墓地的现代化,却以十分的冷淡对待社会福利事业和共同的生活环境,认为与我无关。

怎么能无关呢?阳光与空气是共同的,即便在夜晚把门窗全部关死,你也无法同世界隔绝,明天一早还得开门。污浊的空气,肮脏的街道,垃圾的臭气,厕所的污秽都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谁教你让死人占去了良田的?

谁教你把绿树送给幽灵的?

我们在创造物质的财富时很容易不去留心——

我们也在制造土地的沙漠,

我们并且还在制造心灵的沙漠。

温州,你是富有的,也是贫穷的,你是先进的,也是落后的。也许,你的越来越富有会使你越来越贫穷,你的越来越先进会便你越来越落后。

你将没有绿色!

1987年10月12日晚,电视新闻:陕北高原的黄土山脉继续因为开山而受到破坏,大量的泥沙倾泻在黄河中。

超负荷运行的黄河沉重而痛苦,在与人类积聚了几千年的因为不理解而生出的恩恩怨怨之后,有一天黄河的报复将会百倍地超过以往,它将追逐并淹没黄河两岸文明的一切,包括逃命逃得很快的人类,以及耕地、果园、所有的建筑。在尽情地宜泄之后,它将平静下来,留下贫瘠的黄沙,裸露的顽石,无数的沟沟坎坎,概而言之把成片的荒芜铺向人间……

地质学家和生态学家已经一再证实,黄泛区的地层下至今还残留着当年森林和茂密的水草的痕迹,还有在原始森林中曾经活跃的、既可以自由地对天长啸也可以悠闲地在林中散步的走兽的尸骨化石。人们还有十分充足可靠的理由去想像昆虫与花草之间的缠绵,色彩斑斓的草地和沼泽上雾气缭绕的情调,还有各种飞禽。

后来没有了。在森林被砍倒伐尽之后,所有的花草枯萎了,翅膀折断了……

因而黄河并不忏悔。在远远近近的人们的“治黄”的声浪中,黄河无动于衷,我行我素。

历史说: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摇篮。

历史也说:对于森林和植被的最大规模的破坏,也是从黄河流域开始的。在失去绿阴之后——我们的祖宗欠下的深重的罪孽——几千年子孙们付出,并将继续付出家破人亡田毁地荒的代价!

我也曾在录像机前畅游于黄河的发源地及黄河上游的青山碧水花木飞鸟之间。

中央电视台黄河摄制组拍摄的黄河纪录片,在制作的过程中我曾有幸先睹为快。我惊讶于黄河的源头那么平静,黄河的上游那么美丽,没有见过那样清澈见底的河水,没有见过那样洁白如玉的浪花,没有见过如此众多的无名的美丽的山花野草……

黄河原来是这样的!

大片的连绵不断的森林。

出没在森林中的野鹿,已经变得十分稀少的野马。

花草们因为无人欣赏而尽得天然之美,况且它们并不孤独,在花草之间它们自有它们的交流,而这种交流又是平等的。

一个岛屿上的景观更使人类汗颜:那么多种类的鸟,有的凶猛,有的柔弱,有的美丽,有的笨拙,有的会在这小岛上衔几根草筑一个巢,有的一无所有却在晚上归来时认定这里是自己的家。彼此间只有嬉闹没有斗争,都是雌雄双双同居,并且共同负着“养儿育女”的责任,而对于破天荒地闯到这个岛上来的人,也毫无惊恐,只是伸长着脖子看着,以为是它们大家族中新的一员,有几只红嘴长腿的鹭鸟甚至款款走近。

当然鸟岛上的生活也不是从无凄凉,一只母鸟俯首凝视着它抚育的那一只从壳里刚伸出了头便夭亡的小鸟,久久不肯离去,它无论如何弄不明白它的孩子为什么不肯来到这个世界上。而在邻近的一个“家”里,刚刚站立的酷如雏鸡的3只小鸟正跟在它们的父亲和母亲身后学着走路蹒跚着,却兴致勃勃。对于它们来说飞向蓝天虽然还有待于翅膀的成熟,蔚蓝而洁净的天空却迟早总是属于它们,但愿它们也不要忘记了父母和土地及黄河的养育之恩。

这里的一切都维持着从久远的岁月遗传下来的生态平衡,自生自长自灭,鸟类从草原上获得食物,又用粪便肥沃草原。野兽之间厮杀争斗的大规模战争已经结束,竞争以后生存下来的动物以各自的优势保存并发展自己,弱肉强食的现象在动物世界是不会灭绝的,但同时又是优生的一种手段。

森林有很多角落。

草原也非常辽阔。

牧民们似乎并不担心别的凶兽,他们养狗是为了防止狼的偷袭,一只狼不可怕,可怕的是群狼,狼的集团作战术连狮虎都为之畏惧。牧民说,没有狼,我们的牛羊将不会聪敏,猎狗也会变得懒倦。

总之,倘若没有人的干预,没有双管猎枪、霰弹、毒针,动物世界的一切纠纷将会以它们特有的自我调节的形式进行,并且绝不会灭绝了兽类。

这一切似乎都与黄河无干,其实息息相关着。在森林和植被的保护下,水土不会流失,泥沙无法蠢蠢欲动;而同时黄河作为这一带生态平衡网络中的一条关乎命脉的血管,源源不断地提供着清水的滋润,不会有饥渴的草地、小鸟和走兽。

于是黄河便书写着时而平静时而激动时而仿佛要在一个湖泊中休养生息时而又穿越于高峡险谷的壮丽史诗。

它的水的颜色是与青草绿树一致的。

它的平静的舒展是黄河母亲的胸怀。

它的激越是面对险阻、冲突而必须穿越的一支高昂的歌,赞颂大自然中的强者也激励弱者。

没有泥沙。

没有灾难。

黄土高原与黄河是不可分割的。不仅因为几千年来黄沙滚滚人黄河,还因为4000多年前这里曾是连绵的原始森林,水源丰富,土地肥美,孕育了中华民族的历史,产生了为世人所瞩目的黄河文化。

据古籍提供的资料,在周代,黄土高原的森林有4.8亿亩,黄河流域的森林覆盖率高达53%。

这样一幅中国古文明史上如此壮观的森林与黄河的图画,后人是无法想像的,也无法用语言表达,人们只能感慨于人类在生产力极其落后的情况下的如此疯狂而巨大的破坏力,一斧一斧地把一株一株大树砍倒,造田种植的短暂的繁荣之后,便开始了长荒久旱的灾难的历史。直到今天,生产力和科学技术的发展已经使月亮瞠目结舌,可是人们无法使“黄河变清”,豪言壮语只能留在教科书和宣传手册上。

中国长期的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中,农业经济是主体是基础,农民是以吃饱饭为生产和生活目的的,这样一个漫长的历史和极度的贫困不断地磨损和削弱了中国人的优良素质,习惯于苟生和偷安。同时又使农民不得不去毁林开荒毁草开荒,以最简单的手段获得最简单的生活必需,也留下了最复杂最庞大的后患。

且以史书上大事记载的“两汉繁荣”为例,西汉末年垦田800万顷,东汉垦田700万顷,至此,黄河流域的森林全部倒地,落木草地一概化为灰烬,黄河流域的土地也全部垦完。庄稼长起来了,田园无数,农民交纳的赋税奠定了两汉繁荣的基础,也是黄河流域衰落并走向灾难的开始!以致今天这里的43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千沟万壑,严重水土流失,满目所见都是荒山秃岭,茫茫荒原!

这哪是昨天的黄河!

黄河你自己也说不清,你自己也洗不清,你就这样变黄了,成了全世界含沙量最多的河流,洪水期间竟高达50%,一条黄河就像一锅泥浆。如果把黄河每年下泻的16亿吨泥沙筑一条高宽各一米的长堤,可以绕地球32圈,黄河每年带走的氮、磷、钾肥4000万吨,相当于全国每一亩耕地被冲走50斤肥料!

一位美国朋友说:黄河流走的不是泥沙而是中华民族的血液,不是微血管破裂而是主动脉出血。

我们正是大出血的民族中的一员,我们的精神和气色总是不太好,有时神经衰弱,有时手脚麻木,眼睛也有毛病不是近视就是老花,或者散光,好猜疑能嫉妒,心胸不开阔,虽然我们也去义务献血。

从南北朝到唐代,人们的目光已开始转向长江流域,好在上帝赐给我们两条大河。长江的水土流失也在日益严重,长江将要成为第二条黄河的警告已发出好几年了,长江上游的森林还在被砍伐之中!

我们还有第三条长河吗?

一篇《洪荒启示录》曾风行一时,虽没有到洛阳纸贵的程度,却也为驻马店地区、洪汝河两岸的群众争相传阅。1976年开始的河南大水灾就这样先是由一个记者继之由一个作家而使社会有了了解。

这一场水灾来得如此凶猛,黄河支流的洪汝河、沙颖河、唐白河一带连降暴雨,三天内降水800-1000毫米,板桥、石漫滩水库大坝终于不敌而决口,决口之后的黄河水席卷子民百姓苦不堪言的情景,《洪荒启示录》中已有记述了,本文不赘。

笔者追寻昨天的痕迹,一个疑问是:板桥、石漫滩两个水库的被冲垮,是不是不可避免的?假若这两个水库固若金汤,洪荒之灾人们也能得以幸免!以后的调查证明:被毁的两个水库上游和库区周围的森林,常年被毁,植被受到严重损伤,森林覆盖率只有20%。而在同样的暴雨洪水冲击下的薄山、东风水库却因为森林覆盖率高达90%而安然无恙,保护了多少生命和财富。

突发事件使人们措手不及,但,在被冲垮的两个水库中各种预兆都有,毁林的情况虽有简报制止却不力,或者说根本制止不了。我们的中原人民连黄泛区内好不容易才长起来的一片小树林都要砍,更何况库区周围的粗壮树木?

板桥、石漫滩水库的水经常是混浊的,即便是一般的雨量也是泥沙俱下,每年的淤积量高达30-40厘米,库容量不断减少,暴雨之下岂有不垮之理?

薄山和东风两个水库平日水清树蓝,每年泥沙淤积量只有1.3厘米。在大雨倾盆时,又有库区周围的大树以每棵树每天吸食一吨水的速度加以蓄积,并且阻止了泥沙的流失从而保护了水库。

以上所述,能不能算是洪荒的再启示呢?

一切都是那样简单——从远古到现在——我们曾经有过森林,后来被砍伐了;我们曾经吃尽了洪荒之苦,可是我们仍然不去爱护树木!

祖宗把灾难留给了我们,我们又把灾难加倍地留给子孙!

救救森林!

救救子孙!

人类有多少灾难,森林就有多少灾难,护卫着人类的森林,它所承受的又往往是人类强加给它们的灾难。自然界的奥妙最终却又在于:随着时间的流逝,人类才发现所有的惩罚都是属于人类自己的。

大兴安岭的大火是由几个违章操作的人引起的,大兴安岭的火种却是那些玩忽职守的官僚主义者播下的。在阳光和空气特别明亮特别新鲜的绿色丛林中,至少有一些角落是黑暗的:吞噬漠河的大火终于吞噬不了漠河县长的住宅,面对着席卷森林的熊熊烈焰,一个消防队长居然指挥消防车不去灭火不去救老百姓,而去保护县长和自己的住宅,为了使这种保护更有效又用推土机推倒了县长住宅周围的民宅——没有比这个例子更生动更具体的了!

森林危机从本质上来说,滥伐并不是惟一的,还有——人类共同的财富不再被看做是人类共同的。

治理森林的人并不懂得人在自然界的位置,并不把森林看做是人类的母亲和朋友,而仅仅看做是砍伐对象。

对森林有管辖权的官僚以及属于官僚的特权,使他们成为森林的皇帝,森林的占有者,不是森林的利益高于一切,而是长官的利益高于一切。

以干部的权力,在国有化的森林用国有化的现代器械为自己谋私利,如同产名酒的地方酒是贪污贿赂者的上佳礼品一样,木头的诱惑也许因为其本身的价值更加迷人,使出木头的地方,很有可能成为最黑暗的地方!

我们统计出了大兴安岭春天大火所受的损失,但,我们无法计算出十多年来有多少珍贵的大兴安岭的木材撑饱了多少人的私囊。

这是真正毁灭性的破坏,坏人得志,好人被打击,人和森林一起失望。

1987年9月30日,《人民日报》报载:“国务院严肃处理大兴安岭特大火灾事故以来,黑龙江省委、省政府查出了省直机关存在的一批官僚主义和机关风纪问题。”被查处的15名违纪干部中有以11000元公款为自己装修住房的,还有税务局的正副局长、正副处长、正副科长接受纳税人的“礼品”——应为贿赂等等。读完这则消息后,仍不免惆怅:这与“国务院严肃处理大兴安岭特大火灾事故”有何相干?这样的以权谋私执法犯法者还要等大兴安岭烧得满目疮痍后国务院做出榜样才去处理吗?

那么在黑龙江省应对大兴安岭大火负一点责任的官僚主义者在哪儿呢?哪一个局?哪一个处?哪一个科?黑龙江省的木材年产量约占全国的一半,而黑龙江的森林面积近几年来正以每年净减1.7%的比率迅速减少!原因是什么?毛病出在哪里?

黑龙江的森林地域也是一处叫人“裹足不前”的地方,国家粮库可以偷空,人民的财产成为己有,是非不分。1983年秋天,大兴安岭要出大事故的警报早已有了。但,记者不能去作家不能写。

又据报载:北方的美丽城市哈尔滨自1983年起患绦虫病、囊虫病的人数每年激增,从60例到1984年的150例到1985年的280例……已经出现食源性疾患,患者却又苦于说不清病源是何时何地怎样进入自己体内的?

最后查明:是德惠县县委一个副书记的一张便条胜过国法将45万斤痘猪肉放行,由哈尔滨的食品加工厂做成罐头和肉食品投放市场——贴着国营标签的毒药!

笔者仍然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病源,为什么能这样舒舒服服地毒害老人和孩子?

哈尔滨亚麻厂爆炸!

松花江渡轮倾覆!

松花江铁路桥被炸!

……

红色的和黑色的警告,太阳岛也不再像前几年那样有魅力了,人们爱太阳岛,却害怕痘猪肉。这种病会使人抽风猝死,或成为痴呆,甚至成为完全没有意识的“活死人”。还可以使人双目失明,睁大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活死人,睁眼瞎,能吃能拉什么都感觉不到,一切都看不见,森林大火、爆炸、翻船从此都与己无关;无声、沉默,这不是更加深重的悲哀吗?这又仅仅是一种痘猪肉引出的身体上的疾病吗?

让我们感谢火!1987年5月,中国,大兴安岭森林大火,使中国人看见了一个如此巨大如此鲜明的红色的警告!而火,却从来都是人类的朋友,曾给了我们多少温暖和佳肴!

170万年前,人类的始祖最早发现的火也是在森林之中,是雷击造成的雷火。当我们的老祖宗发现火能使生肉变成熟肉这样的美味时,古文明便有了一个巨大的飞跃,人类的文明史在火光的照耀下翻开了新的一页。从某种意义上说,历史的车轮是由火推动的。

但,同时也有了玩火、失火、放火、林火、战火……

现代化战争的熊熊大火对人类以及人类生存环境的破坏是无法估算的。

1961年至197th年,美国在越南南方1/7的土地上进行了两万次喷药飞行,喷洒各种落叶剂7200万千克,使1400平方公里的红树林遭到极度破坏。西贡北部和西部的硬木林死掉一半,毒死昆虫、两栖动物、爬行动物不知其数,这一地区的孕妇的死胎和残疾胎儿急剧增加!1971年,停止喷药后又以大规模的推土机群铲除森林植被,造成450万亩土地裸露,战争期间,越南被消灭的森林达1800万亩!

我们怎能不诅咒战争?

人类却又离不开战争,每天晚上的电视新闻中倘若没有战争的消息,人们反而会惊讶:怎么不打了?

战火无处不在:山上,旷野,森林,海湾,天空……

人类正在用各种手段制造悲剧制造沙漠,人类不仅在为自己掘墓,也正在真正惨无人道地埋葬子孙后代!

战争以后给人的丰富启示也许并不比战争本身来得简单。

本世纪50年代初的朝鲜战争也曾是震动了世界的,人们现在议论的焦点是南北朝鲜的各自和谈建议,板门店双方的相互抗议,而在人们不去注意的三八线附近那一条无人的长243公里宽4000米的非军事区域,却出现了较之南北朝鲜战后任何一项惊人的变化都要惊人得多的奇迹——这个人迹不至的非军事区域,现在是森林茂密的世界上最大的野生动物的乐园。

一个美国记者是这样描写的——

我们在这里首先看到一对丹顶鹤。它们正在一个浅塘里寻找小鱼,时而舒展双翅,时而翩翩起舞。它是最大的飞禽之一,1974年时人们认为已经绝种,现在在非军事区内和附近地区发现了170只。还有大雁群,它们从沼泽地里起飞,队形整齐,翱翔盘旋。3只鹰懒洋洋地在大雁群的上空盘旋。鸢、隼和其他小猛禽以及野鸭和各种小鸟多得难以计数。我们还看到一只面部呈鲜红色、洁白的羽毛夹杂着粉红色的朱鹮,它是濒于绝灭的一种鸟,目前全世界幸存的只有11只……

多好!多美!能不能说这是绿色幽默?

这些树这些鸟,它们的祖先也是战争的受害者,在人与人拼个你死我活的时候是绝不会顾及到树和鸟的,相反会连同妇女和儿童一起加以扼杀,这是仇恨的力量。这些树这些鸟,是在提醒我们记住战争呢还是离开昨天?

森林学家告诉我:任何一块砍伐之后垦植的耕地弃耕后,如果无人过问,只要10年时间便能看到一片新的森林正在形成。

这与三八线附近的无人区非军事区本质上是一致的。

这个世界上应该有更多的无人区。

大自然正在默默地争取着无人过问的权利。

在大都市,高楼和水泥预制板把人们相互隔绝着,习惯带来的惰性使我们对远离大自然,对听不见鸟叫看不见树林已视为平常,负离子发生器的出现使人们更加麻木,以为从此后在自己的斗室里空气便会永远清新。大自然是不能再造的,可以再造的就一定不是大自然。

孩子的天性使他们的目光里充满了渴求。他们在两平方米的阳台上孤独地看着天空,盼着群楼中间那几棵长不大的小树能给他一点绿色;把雪白的大米撒在阳台上,期待着麻雀来啄食,在他们眼中麻雀几乎是这个世界上惟一最美丽的小鸟。

3月植树节给人带来的短暂的喜悦过去后,很少有人关心那些小树能否成活,因而能活下来的只有1/3。当人类在没有把自己的生命和树木的生命联系在一起,而仅仅把植树当做是摊派的任务时,人与树之间的距离和隔膜是无法消除的。

也许就在植树节的那一天,或者是刚刚过去之后的春天的某日,当大自然又把一年一度的新绿送到人间时,忽然发现,那种朴实的对春的企盼和歌的轻柔已不复存在。春风一样的林中散步,贝多芬在维也纳郊外的小森林里对每一片叶子每一只小鸟的倾心相诉,已成为遥远的过去。中国人不认识贝多芬,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这句名言“我爱一棵树甚于爱一个人”。在他最痛苦的时候只要想到树木、旷野,他就会重新激发生活的热情。田园,在他的每一个音符里延伸着希望……

代之而起的是什么呢?

无论在阳光下还是月光下,只要屏息静听,就会听见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中国的滥伐之声,正是这种滥伐的无情、冷酷、自私组成了中国土地上生态破坏的恶性循环:越穷越开山,越开山越穷;越穷越砍树,越砍树越穷!

1987年3月,广西南丹县国营林场被哄抢,一米多高的树根上至今斧痕累累,一片荒芜连着一片萧条,谁能想到这里曾是面积为19万亩的浩瀚森林!

1984年以来,乡民结伙哄抢、盗伐这个林场的林木,在兰店堂、马老门等处,约1000亩成材林被盗伐一空,又将八腊坡等地的400亩森林砍光伐尽。1987年春节,在爆炸声中长湾站的150亩林木顷刻倒地。有一些人尚觉得砍树拉树太累,干脆哄抢已由国家按计划砍伐好的成堆木材。两年多来,这个年伐木量1万立方米的林场被盗伐1.5万立方米,合人民币400多万元!

那里的万元户很多。

那里的万元户当得很容易,只要敢偷敢抢。

那里的万元户愈多,南丹县的森林就会愈少。

4月,距广西山口林场盗伐不到一个月,贵州黎平县的很多村寨都堆放着木材,德顺村一个村民组的33户人家门前,所堆放的木材计有1000多立方米,以致楠竹林场附近的公路两旁,堆放的无证采伐的木材长达一公里,材积1万多立方米!

这些数字可观的从国有林中砍伐的木材转眼之间已经不是属于国家的了,而属于那些已经富起来和将要富起来的万元户们!

一切都是轻而易举的。洪州区以更新国有林为名,向县政府报告要求砍伐摩天岭国有森林。县里同意砍伐500立方米木材,区政府将指标承包给5个人。这5个人砍伐了993立方米,便引起一些群众的哄抢滥伐——要富一起富,要穷一起穷的结果是大伙儿上山一起砍,中国人在需要主持正义的时候总是十分成熟稳健犹豫踌躇,可是为一己之利而去破坏的时候却是无所畏惧的——摩天岭国有林计3000亩,无数栋梁莽苍苍一片毁于一旦!

这个县的水口区林场有林面积5700亩,1985年区里将领导权下放给水口镇,水口镇党政机关修办公楼缺乏资金,县人民政府同意从林场里伐木200立方米收入5万元。结果办公楼和卖木材的钱都无影无踪。

水口镇的负责人还带头砍树造房,群众跟着砍,盗伐事件接连不断,白天砍不够晚上接着砍,一个国营林场,5700亩森林被活活砍去80%!

靠近县城的国营花坡林场,国家投资200多万元,有林面积6.3万亩。就在县委、县人民政府的鼻子底下,于部、农民哄抢林木已成家常便饭。现已查明有2万多亩森林被砍被偷被抢——被毁!

这个县的县太爷们坐得住吗?

几次大规模的砍伐国有林均先由县人民政府同意,然后严重失控,大片森林被砍倒。

更使人惊讶的是,仅1986年,由这个县的领导人批条子被砍伐的木材达10万多立方米。

批条子也是中国的特产,一个权势者的一句话一张巴掌大的纸条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其实效超过了多少法律、法令、通告、布告之类。从东北德惠县的45万斤痘猪肉到贵州梨平县的10万多立方米木材,无不如此。而人民不堪重负的是,在封建社会知县只一个,管的事儿还不少,就算他也批条子不就他一个县官吗?现在县里光正副县委书记、正副县长一般不下10个,无怪乎这条子变得越来越沉重了!

可以肯定的是,在这种地方《森林法》、《森林法实施细则》尽管已颁布多年,但违法犯罪者是不会得到严厉制裁的,因为上梁不正下梁歪。

在有林场的地方,生财之道也是五花八门的,起主要作用的“杠杆”是权和利。梨平县采伐证的发放权都控制在县、区、乡、镇政府手中,按规定每张采伐证应收工本费0.50元,但有的乡镇政府规定:每采伐1立方米木材收款15-30元不等。一些不法分子乘机贩卖采伐证,伪造公章、伪造运单,内外勾结大发森林财。

森林,就在这样的重重包围之中!

一个“钱”字,使社会、使人生出了多少困惑!当中国人好不容易把“钱”与十恶不赦区分开——其实在这之前,无产阶级也没有离开过钱,不择手段的发财致富就已经从缺斤短两,假、冒、劣、次地坑害人发展成了对自然资源的严重破坏,不惜损害国家利益、掠夺子孙后代!

今天的一部分人富了,明天面对的却是一片荒野秃岭,从长远来说其实比过去更穷了!

福建安溪县以出产铁观音茶闻名,这几年铁观音茶和观音菩萨一起时来运转,销路大增,为此而发财的不少。于是毁林毁地种茶成风,短短三五年时间,水土流失已经显而易见。这种现象如成为恶性循环,失去了生长铁观音茶的高山竹园所特有的环境及气候条件,到时候农田既毁,树木已不复存在,而茶园也势必凋敝,山民何以为生?子孙何以为业?留下的也许只是一纸现在到处流行的关于铁观音茶的广告——

安溪铁观音茶是我国乌龙茶中的极品。竹园地处安溪高山,自然气候条件得天独厚,其特殊的采制加工技术历史悠久,所出品的铁观音茶,香气清郁,滋味甘醇。以独特的铁观音韵味而驰书中外。饮后回甘,去暑解热,消食利尿,杀菌疗疾,提神醒酒,消肥降压,还能防牙蛀、抗辐射、防癌,是当今原子时代的高级饮料。

这一篇广告全文是笔者从一盒铁观音茶的包装盒中得到而实录的。铁观音驰名中外此话不假,从防牙蛀到防癌抗辐射,广告已做绝,笔者也不敢怀疑,无限感慨的只是:后人将怎样品味我们?历史将怎样品味今天?

使福建省林业部门大为不安的还有,如很能赚钱的食用菌——白木耳、香菇等是以阔叶树作为主要原料的,为着赚钱而不惜砍树,赚小钱而失去了本应造大福于今人和后人的森林,令人不寒而栗!古田县以古田银耳闻名,在消耗大量森林源后,现在全县仅剩阔叶林蓄积18万立方米,老树所剩无多,从今年起砍伐幼林。闽侯县的三个乡,在1986年因生产食用菌便砍伐一二万多立方米的木材!

食用菌何以如此风行?原因是周期短,投资少,效益高,许多贫困乡都把生产食用菌作为扶贫致富的主要手段。而贫困乡几乎一律都是森林少、土地薄,于是在把自己的树木砍光之后又去邻乡邻县购买、偷伐。

1986年,福建省为生产食用菌而消耗阔叶树木材138万立方米,全省现有的阔叶林蓄积量已锐减至1.3亿立方米!

阔叶树培植不易成林更难,而且生长周期长,有关专家已经发出了福建省阔叶林资源即将枯竭的呼吁,我们还要啃祖宗的骨头,吃子孙的种子吗?

我们并不否认在耗去了如此众多的森林之后,铁观音和白木耳能使一部分农民脱贫,然而由此付出的代价却是留下了一处处贫血的荒山和田野!

城市也不甘落后。为了美化城市的有之,为了弄钱的也有之,于是大家都往山上跑。有消息说,地处我国“三北”地区的青海西宁,从六盘山、贺兰山移植常青树、花、灌木达20余种,包括青海云杉等野生植物14万余株。而“三北”地区的森林覆盖率是最低的,仅5.9%。这样大规模地到山上挖掘野生植物,或移栽以为城里人观赏或制作盆景高价出售,结果是越有开发利用价值的野生花卉植物,越是森林植被较好的地区,遭到破坏与灭绝的危险就越大越快!近两年来,名贵观赏植物如苏铁、山茶、杜鹃、兰花、百合等野生资源已大大减少,有的濒临绝迹!

而距崂山海岸20公里处的长门岩岛上,我国北方惟一的十分珍贵的观赏植物——野生茶正面临灭绝。这种原始物种是常绿阔叶树,于冬春之交开花,群体花期达半年之久。蒲松龄笔下太清宫山茶花化为花仙降雪的故事,更是流传天下。太清宫位于唠山,山茶花即长门岩野生茶。当地的人们一直把山茶花当做仙花,野生茶长期以来一直覆盖着大半个海岛。时至今日,唠山陆地野生山茶已经绝迹,只有长门岩岛上尚存549株,且已衰败。这种绝不容易生长、保存的原始植物,被人们毁于一旦时却并不费力:一些渔民、花贩子、折花挖树采种掘苗无所不为,不到3年时间,连同一个美丽的神话,我们将最后失去!

人类至今还不懂得这样一个道理:当他们使生存在这个地球上的森林及别的野生植物陷于困境的时候,最大的受害者是人类自己;人类必须从自私的心态中解放出来,学会和它们和睦相处;当人类以爱心对待一株树一棵草的时候,这一株树这一棵草也同样会以爱心关照人类。

一个曾使我们很多人惶惑不解的例子是:那些被人们小心翼翼地从山上挖掘回来,并珍养于花盆中、阳台上,日日施肥浇水的野生的植物却终于养不活而枯死了!

两年前,美国一个植物学家做了这样一次实验:让一个人当着一棵植物的面折断了另一棵植物。然后由一队人在没有被折断的那棵植物面前经过。仪器表明:当那个扼杀植物的“凶手”经过时,它的同类发出了呼救的信号!

人不可能占有一切。

人的狂妄、自私与愚昧如果不是因为大自然的及时惩罚而稍有挫折的话,人类毁灭自己的速度将会更快!

通常在提及文化素养、文明程度这些名词时,我们时常忘记了对大自然的古老文明的崇敬、爱戴、珍惜。我们作为家长对孩子的教育是爱惜每一分钱、绝不是爱惜每一棵草;我们习惯于把心灵锁闭在很窄小的天地中,而不是去展开想像的翅膀;我们无疑应该爱护老人,但我们为什么不去帮助老树?

1979年春天,笔者曾有海南岛之行,一路上风光秀丽绿树成阴自不必说,然而在踏访五指山时却为扑面而来的滚滚浓烟所挡。询问之后才知道这是山民在烧山,从每年春节到5月是这里群众烧山的季节,刀耕火种,原来如此。

往浓烟深处走去,烟雾时浓时淡忽远忽近,在树木间飘忽,火光里一棵棵大树小树先是被浓烟吞没,继之是一树绿色变成焦炭状,然后小一些的树成为枯木倒下了,大树们则虽死犹立,必须再砍几刀才会倒下。

去年5月,有朋友从海南岛归来说及那边刀耕火种的情况,他所亲见的一如当年我所见到的,更令人不安的是盗伐森林的现象也日趋严重。刀耕火种是当地人民——尤其是黎、苗族少数民族的几千年的习惯,借以获得粮食而谋生的;盗伐者却不一样了,就是为了发大财,而全然不顾一些珍贵树木的珍贵价值,窃为己有。我们谈到有待开发的海南岛,尽管闭塞、落后,自然资源却是十分富饶的,这一片片绿色便是难得的宝库啊!解放以来,海南岛上除了天然的森林以外,又种植了大量的以木麻黄、相思树为主的防护林带,抗风防沙,作为岛上自然森林植被的第一道防线,海南岛的海水蓝树木青花朵美无不与此血肉相关。

不可想像的是:海南岛上的绿色日渐减少,它将意味着什么?

关于海南岛烧荒开山破坏自然资源的最近一篇报道,我见于《中国法制报》1987年5月26日3版上,读后,8年前的浓烟烈火久久地困扰着我,不得安宁,现将此文实录于后——

五指山位于海南岛中部。五指山脉绵延百里,珍贵的野生动植物资源十分丰富,是个闻名的绿色王国。4月上旬的一天,我们驱车向五指山的主峰驶去。

汽车在盘山公路上行驶,窗外的景色迷人,奇花异草、古树枯藤满山皆是。丛林中隐约可见一处处苗、黎族人的低矮茅舍。行进中,眼前突然出现了奇怪的景象,那一面面绿坡上,出现了一块块光秃秃像鳞甲般的焦土,小的几亩,大的数十亩。一股焦餬味涌进车窗。这时司机告诉我们:“这是当地群众在烧荒,每年春节到5月都要烧,阻也阻不住,你们看到的光秃秃的土地是已经被烧过的。闻这味儿,前面正在烧。”

“烧了林子干什么用?”

“种山兰稻、玉米、木薯等经济作物。这就是刀耕火种落后的生产方式。”

山谷中出现了一股股迷雾。不,不是雾!是烟。烟呛得人喘不过气来。果然,透过“烟雾”,我们看到了对面山坡上熊熊的火苗,一处……两处……三处……数不胜数。山谷中狼烟四起。忽然山路右侧的坡下腾起火苗,火舌舔着我们的车身。司机只好加速闯了过去。刚闯过一处火场,左侧山坡上又传来僻里啪啦的声音,一股热浪迎面扑来。左侧山坡上也在燃烧!我们从山口进山大约走了15公里,这种状况举目可见,岂止大煞风景,筒直令人心痛。这里是琼中县所辖的毛阳乡。

我们当日驱车赶到琼中县,县林业局副局长李鸿云接待了我们。我们谈到五指山之行所见到的情形,李鸿云说:“这个问题很严重。他们每年砍山烧荒,种植山兰稻、玉米,两三年后肥力不足了,就再换个地方砍山烧荒。过去每年要烧掉上万亩山林。现在这种现象已经减少了,但每年也达到数千亩。”

“你们没有采取过制止措施吗?”

“我们搞过宣传,出过布告,也抓过人。今年就已经逮捕了十多人,可就是制止不住。”

“这种现象从来没有杜绝过吗?”

“杜绝过。那是1956年到1958年的三年间。”

“那时为什么能杜绝呢?”

他沉思了半天,才吐出这么几个宇:“我个人的看法,那时政府管得严。”

这倒是个十分令人深思的问题。如今已到了80年代,人们的文化生活水平在不断提商,我国又有了森林法,而这种愚昧的行为,竟然制止不住,这是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还是让当地政府去考虑和解答吧!

海南岛的优虑不只是琼中县。

保亭县位于五指山南麓,日照长,湿度高,植被繁茂。解放初期,保亭县有热带天然林112万多亩,森林覆盖率达41%。到了60年代,因为乱砍滥伐,112万多亩的热带天然林已消失近一半,剩下69万亩,森林覆盖率下降至25%。随着日历的一张一张被撕下,这些数字还在一点一点地下降,这种逆反趋向的后果又是什么呢?

这一个县的统计资料表明:大自然在森林遭到破坏的时候,它对人类也绝不是以宽大为怀的,相反,报复非常及时。

保亭县的老人都说:这天变了,气候变了,雨也少了!保亭地区的冬春年降雨量,在50年代平均为433.6毫米,60年代为389.6毫米,70年代平均为319.7毫米。雨量的减少还造成了雾与雾日的减少,50年代是102天,60年代下降到81天,70年代仅77天。这就是温度上升湿度下降旱灾严重的主要原因。保亭县的热带天然林曾经阻挡了南海中的一次次暴风骤雨,保护了山山水水,到60年代保亭县的平均风速还只是0.9米/秒,70年代增大到1.4米/秒。1981年5号强台风在海南岛登陆,原来列阵布防使强大台风望而却步的森林已毁去大半,于是风卷残木,在保亭转瞬间摧毁了全县半数的橡胶林。橡胶虽可赚钱,奈何飓风折之!一亩地的森林可比无林地多蓄积20立方米的水,破坏森林也就是破坏水源。春雷水电站50年代发电量为2500瓩,现在仅为1000,不是机器陈旧而是水源不足。50年代全县有自然水灌溉的农田10000余亩,到了80年代仅剩1000亩!

在森林被砍伐之后,我们所面临的沙漠、暴风、干旱、饥渴的危机有的已经尝到了苦果,有的已经迫在眉睫!

开发海南岛的呼声不绝于耳,在这一块宝岛上我们自然可以做很多事情,笔者以为最紧要的应是保护森林,最大限度地植树造林,然后才是别的项目的开发和建设。

保护海南的热带森林已属刻不容缓,盗伐之声放火烧荒应该休矣!

毫不夸张地说,阳光下和月光下的砍伐之声,遍布了中国的每一个角落,我们的同胞砍杀的是我们民族赖以生存的肌体、血管,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是一个天天在流血的国家……

让我们把目光从海南岛投向新疆,投向那里的大漠与绿洲。我们不要再歌颂沙漠了,那正是因为砍伐森林流血过多所造成的一大片又一大片应该训诫后人的不毛之地。还有骆驼队,谁愿意来世也变个骆驼,去踏出一条新的丝绸之路?

新疆也有绿洲,我们吃的哈密瓜一定不是沙漠的产物而是在绿洲里培育出来的。一条条防护林带小心翼翼地保护着绿地面对着沙漠。应该说新疆、青海等地是处于人类和沙漠对峙的最前沿,沙漠之害也是亲所目睹的,可是在这样的地方,那些应视为生命一般重要的、为了人类的安宁而始终屹立着与咫尺之遥的风沙搏斗了多少年的胡杨林、河谷林,坚硬、矮小、生命力极强的红柳、梭梭等荒漠灌木林,却面临着被砍被毁的危险。据《新疆日报》去年5月12日透露,阿瓦提县每天在胡杨林拉柴的马车驴车竟达1200多辆。和田地区以烧柴为主的砖窑、石灰窑有200余座,每年烧掉胡杨、红柳1000多万公斤。如以一亩地产5000公斤柴计算,光是和田地区的这200多座窑烧柴,每年就毁林2000亩!

新疆一些地区同时又面临着农田沙化,草场退化,人退沙进的灾难。

沙漠正在前进!

青海乌兰克县什克乡赛什克村的村委会,在1987年4月7日早晨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动员村民砍伐村北防护林带的青杨树,70多名手执斧头、十字镐的青年人和中年人一起甩开膀子砍树。这个一向寂静的乡村顿时伐木之声遍野。乡党委书记发现后立即制止,真是说时迟那时快已伐下青杨208棵,毁林带100多米,不折不扣的百米防护林毁于一旦!

最使笔者难忘的是三峡之行。谁都知道三峡是惊险而美丽的,长江是富饶而绵长的。李白笔下的“两岸猿声啼不住”之处,如今已无猿可见无声可寻了;至于杜甫吟哦的“无边落木萧萧下”更使人失望,两岸的山岭岩石裸露,灌木稀疏。诗,总是有夸张,可是从地理位置来说,三峡上接巴蜀天府之国,下连两湖鱼米之乡不假,而据史书记载,三峡两岸森林茂密草木繁多,上百种动物出没其间。只是到了近代,盲目的毁林开荒使生态环境急剧恶化。从50年代到80年代的30多年中,各县森林面积减少了一半。如奉节县森林覆盖率由32.3%下降到17.4%,巫山县由24.6%,下降到了11.7%。森林的减少使野生动物无处藏身,再加上人类的过量捕杀,梅花鹿、白鹤、天鹅、金鵰等稀珍动物已明显减少。云豹与金丝猴只能在高山上人烟不见处才能偶尔露出一面,华南虎几乎绝迹!农民的耕地大部分是坡耕地,而且都是毁林开荒所得,水土流失日甚一日,土地肥力下降,每亩粮食单产只有100—200斤左右。川东、鄂西的人均粮食只有600斤,比全国少1/3。

三峡上游的万县,竟出现土层完全冲光的光板田6000多亩,水土流失之极其严重实为罕闻罕见!

三峡如此之富又是如此之穷!

三峡如此之美又是如此之丑!

三峡之富之美均在于独得山水之天然,有“山水画廊”之称;三峡之穷之丑从根本上说是因为对天然森林的破坏导致水土流失田穷地薄,再加上治理和管理不当、无力所致。

三峡的城镇本来倚山傍水,多数分布于长江沿岸和支流的汇合口,本应有的山城之美实难寻觅,满眼都是零乱、垃圾,几乎看不见像样的绿地和行道树。商店、摊贩、行人、大小车辆一起拥挤在又脏又小的街道上,噪音之大不亚于北京或上海!沿江排放的工业废水极大部分未经处理,城镇垃圾普遍向长江中倾倒。长江是中国的命脉,也是中国容量最大的流动垃圾场,垃圾的日积月累眼下颇有岿然不动之势,有的巨大的锥状垃圾堆,就连洪水季节也难以冲走。

源源不断的泥沙,因森林植被破坏而被冲洗而下。据宜昌测报,长江上游的多年平均输沙量高达5.3亿吨,三峡区间的输沙量为1000吨/平方公里,就这样,祖国的肥田沃土由滔滔江水裹挟流进了茫茫东海。

三峡地区又是长江沿岸崩塌滑坡集中分布的地区,近年来滑坡事件不断,云阳鸡扒子滑坡,新滩滑坡达1000立方米以上。去年9月1日巫溪县城附近大滑坡丧生近百人,巨大悬岩随时都会崩坍。正在活动的尚有黄腊石滑坡、链子崖滑坡。所有滑坡的地方森林资源均被破坏,几乎没有植被保护,再加上开山挖石或挖矿,而人们最担心的是一旦滑坡带来的滚滚乱石倾泻长江,后果又将如何设想?

然而,巫溪滑坡中的受难者还在病床上挣扎,三峡仅剩的一点森林中的砍伐便又开始了。从上游到下游,长江所面对的是递增的人口,递增的泥沙,递增的垃圾以及惟一能使长江得到保护和温暖的森林的减少。

一切都有极限。

长江的吞吐以及负荷量也是如此,这也就是长江如不及时加以治理而必将会成为第二条黄河的道理之所在!

长江两岸应该有人们悉心培植的防护林带,在不宜种树的地方则种草,无论什么草,只要有成片的绿色就能起到保护水土的作用。

长江岸边的芦苇荡,尤其在下游的江滩上,是特色独具的。它并不粗壮却耐水耐风自有纤纤风骨,而且芦根纵横交错,繁殖极快。笔者从小与芦苇结伴度过了清苦而富于想像的童年,现在笔者被告之随着始于20年前的围垦以及近几年芦苇经济价值的被发现,芦苇日渐减少,大片的芦苇荡更加不易寻觅。

我不禁想起了芦叶船伴我度过的孩提时代。这一只载走了我最初的想像的绿色的小船,还会属于现在和以后的江南水乡的孩子们吗?

就在笔者从福建、浙江的林海中走出来,在上海写这篇报告文学的初稿时,《解放日报》在去年10月11日载文,呼吁:上海经济区农业生态环境日趋恶化!

这种恶化的趋势在中国显然不是独此一家,其原因却毫无二致:都是因为向大自然的过多索取,造成了自然资源的短缺和破坏,从而,水土流失,耕地减少,森林覆盖率下降。上海经济区所面临的另外一些问题较别的地区更加突出,如乡镇企业对农村绿地的污染,基本建设用地等。江苏省人均耕地仅1.1亩,是全国最少的一个省,可是基本建设用地惊人,使全省耕地面积以每年0.8%的速度递减。南京市在1985年减少耕地2680公顷,其中农民盖房就占去371公顷,若每年以这种速度减少,100年后南京将无地可耕!呜呼,金陵古地,石头城外,后人将何以为生?

几天后,上海的《新民晚报》又有报道,称某处街道的几株路树因保护不当正在死去。这一条简短的消息使我抬起头来,认真地看了一番上海的树,显然不是枝茂叶盛的。在上海这块土地上这片天空中站立着,到了春夏能多少有一点绿色已属不易了,苏州河黄浦江的水怎么能使它们根深叶茂呢?

在我身旁,有一群幼儿园的孩子正在阿姨的带领下穿过马路,他们是走向大自然的吗?

恍惚中,他们长大了,并且他们大声地呼唤:还我绿色的童年!还我蔚蓝的天空!

我们死了,我们的灵魂将不得安宁。

我们的骨灰盒前没有鲜花也没有青草。

我们也将不再有清明节。

阳光下和月光下的盗伐与破坏又何止于此?

清晨,在武夷山,一个挖掘树根的人在先于游人上山之前,已经满载而归了!

也是武夷山,仙游峰下的方竹上,用刀片刻上了各地的各种游客的大名——“到此一游”!笔者对此深恶痛绝之余还想到:假如我们有更多的留言薄满足游览者抒发一番感慨的心态,也许强行在方竹上树上古建筑上刻画留名的或许会少一些。

武夷山云窝,相传当年李商隐读书的山洞里,一支新竹从石头上站立,又从洞口斜长着伸出去,它的扭曲自己是为了最终能接近蓝天。陪同的朋友说不远处今春还有一根竹长得更加奇妙——先在一块岩石上绕了一圈,然后亭亭玉立,就在一个夜晚,这一根新生的奇竹被盗伐而去!

云窝下是一个山洞,相传是云雾的聚积之地,当年从来看不见洞的深浅,现在云散雾开,洞底的一切历历在目:除了废纸、酒瓶外,还有大便。

泰山,早晨的进香者总是一批老太太,她们的头上插着泰山的松枝,有的手里还拿着一小把。待落日余晖下,她们下山时,头上插的已换成玉皇顶上并不众多的山花,喜气洋洋地踏上了归程。

泰山松本来就少得可怜,历历可数,经得起这番折腾吗?

我曾在雁荡山上见到过好几对恋人,从山下到山上一路摘花折草,恋情与花草总是分不开的,可是花草一旦离开土地又干死得很快,于是便丢弃再去摘新的。这样对待大自然中如此美又如此小的草木生命,岂不是太残酷了吗?

几年前,我见到的黄山迎客松已经左牵右绑岌岌乎可危哉了,最近听说迎客松的躯干上已包了保护物——铁皮之类的——大自然不得不以盔甲面对人类……

我曾读到过一篇激动人心的报道,记者告诉人们,1979年在湖南省城步县境内发现了58棵银杉,这是我国独有的珍稀树种,是一亿年前生存下来的植物王国的“活化石”,人称“植物世界的大熊猫”,世界将为之侧目。然而,正如很多有识之士在电视机前看到某地发现一个新的风景区时所担心的那样,发现便意味着被践踏、被破坏,而破坏的速度是如此之快,破坏的花样又是如此之多!58棵银杉一经发现,谁都想将这些国宝置于自己的管辖之下以便发财。于是为权属纠纷,新宁县和城步苗族自治县打了整整6年的官司,直到1986年邵阳地区作出裁决:银杉所在地沙角洞周围820亩山林归城步苗族自治县管理。

有一些人的一个信条是:我活不好,也不能让你活好;我得不到,也不能让你得到!

从此新宁县一伙人以58棵银杉为敌对目标,斧砍刀挖,大肆破坏。有一次竟出动130多人,将城步县建立的保护区管理所全部砸毁。不得解恨之余,他们先后在9棵银杉树上刮皮,挖洞,有一棵属国家一类保护植物的长苞铁杉被烧后倒伏,压在一棵银杉树上。到此仍不为止,剥皮打洞之余又拔走野生的银杉苗,将结有果实的银杉枝剪走,扒走银杉树下的表土,真是非欲斩草除根置之死地而后快了!

他们想到过这是国家的财富人类的瑰宝吗?

如果说山民不知此理,那么新宁县的书记们县长们呢?他们的手里有红头文件,天天说要为人民服务,他们理应是知法、学法、守法的吧?他们在干什么?

为了充分显示野蛮和丑陋,这些人不仅破坏银杉,自去年7月以来,在银杉保护区内剥光了150棵桂树的树皮,120棵桑树被连根刨倒,5棵樟木被砍,还推倒了保护区内修建的八座木桥。至此,国家银杉的生存环境被破坏到何等程度,读者已可想而知了!

笔者不能理解的是:盗走秦兵马俑的头与剥国宝银杉的皮,就其性质而言有何不同?谁更严重?

只有杀人,才算凶手吗?

倘若阳光下的罪恶中不包括这一伙人,那么,我们的太阳一定出了什么毛病,不是黑子太多就是遮挡阳光的乌云太厚!

不能不补记的是:新宁县一伙人的胡作非为是受着新宁县林业局个别领导人的指使的,并拨有专款为他们发工资。1986年8月10日打砸银杉保护区气象站前,曾有“紧急通知”下发到界福村村民小组——“接县里指示,于明天(8月10日)北京夏令时间下午1时,18岁以上的青年劳力全部到王友群家集合,去做什么不言而喻,来时请带菜刀、锤子、钢钎,工资问题请大家放心……”

破坏银杉的组织者指挥者是手中握有权力的人,如果真的依法办事何难之有?

冬天了,被剥了皮的银杉你冷吗?被打了洞的银杉你疼吗?

世人以为一亿年之前因为第四纪大陆冰川的袭击而绝迹的银杉,在中国发现了;那些残留着冰川撞击伤痕却又留恋着中国大地的银杉的根须,被砍断挖走了!

从保护森林来说,我们可以自豪的东西还能剩下多少?

中国人是怕别人掘自己的祖坟的。但我们时常忘记我们的最早的老祖宗便是从森林中站立并走出来的。作为生命的摇篮,森林在人类的文明史上是最初也是最美丽的一章,对森林的顶礼膜拜曾经产生了多少美丽的神话和传说!可悲的是人类越是进化,越是远离森林,越是不了解森林。正是这一种断裂产生了人与自然的全面对抗。

距今3.75亿年的时候,植物登陆全面成功,它们的原始茎开始分工分别起着根和叶的作用,最先长出的木质细胞使它们能得以站立并长高。地球此时,辽远而宁静,一片无声无息的世界,色彩也是单调的,有花的植物还没有出现,活着的植物一律是绿色,枯死和腐朽的植物全是黄褐色,还没有鸟兽,只有几种昆虫和蜘蛛的祖先已爬上岸来,惶惑地看着这陌生的世界,如同所有真正的开拓者一样,它们丝毫也不知道它们自己就是后来布满地球使地球有声有色的动物大军的先锋。

森林就是这样形成的:从单细胞藻类发展到高大树木,从细胞之间没有分工的低等植物发展到花、叶繁多的高等植物,从水中登陆到地上。这样的过程现今的文字不难表达,在今天的任何一片森林中行走几十米就能看到这纷繁复杂的变化的某些过程,然而它却是植物在几亿年演变着的道路上反复摸索、出生人死的经过。它给人类的丰富启示在人类毁灭之前是真正永恒的——许多新的发展途径在尝试之后又被放弃;为了生存发展就必须要有大勇气冒险;各种结构不断增加、减少、再增加;有的植物整科地遭到毁灭,只留下化石作为见证;同样的植物在一个时期是森林中的主宰,而在另一个时期却是大树下矮小的臣民!

美国著名作家、博物学家彼得·法布在他的著作中,把地球上植物的发生、发展过程浓缩在一天24小时之内,所得到的数据是饶有兴味的,足以使现代人三思三省。

以最早的微生物发生于午夜为起点,到下午8点以后——也就是一天的时间过去以后,海洋中的生物才繁殖旺盛。在下午9时以前,植物登上陆地;9时50分,石炭期的森林达到全盛时代。到下午11时以后,近代开花植物开出第一朵花。直到午夜完结前仅剩下1/10秒的时候,人类有记载的历史才告开始!

远在人类出现之前,森林就为他们搭起了绿色的帐篷,空气清新而湿润,林地是柔软的,并且有了无名的小花,微笑着,像森林的公主一样迎接人类的到来。古人类在树上攀援,在藤条上荡秋千,从各种野果的浆汁中获取营养,有野兽可供食用。茹毛饮血在现在听来是可怕的,在亿万年前却是森林中最美好的野餐……

我们现在的所有人的祖坟都在森林中。

我们以后的所有的后人的生命之摇篮仍然在森林中。

让我们放下斧子!

人啊,你应该忏悔!

几年前,笔者从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中曾听到:沙漠正在包围南昌。这个消息使我震动,也触发了最早写作此文的冲动,而实际上面临这种危险的,又何止是南昌?作为滥伐森林的最终的后果便是水土流失之后的土地沙化、沙漠的进逼,只是因为都市的高楼大厦冤虹灯大汽车小汽车阻挡了我们本来就短浅的目光,即便沙临城下也会视而不见。

辽宁朝阳地区,1983年夏末,笔者因为前往讲学而着实领受了一番风沙的滋味。

早晨,太阳和天空便是灰蒙蒙的。

街心仅有的一棵还算粗壮的大树下,众多的老人和孩子在散步、练拳,享受这朝阳市里也许是惟一的一点早晨的绿色。

为什么说是早晨的绿色呢?太阳升高后温度升高得很快,稍稍平静一点的风沙随即漫卷,树叶上便是一层厚厚的沙土。出朝阳市,路边要么无树要么立着几株半死不活的小树,如同几个小卒面对着万马千军似的风沙。

不知道是风卷起的黄沙,还是黄沙刮起的风。

山坡上的一大片将死未死的荒草中只有星星点点的业已衰败的绿色,更多的是荒山秃岭。

农田里的高粱比一根筷子略长,颗粒可数。

行人的脸上身上无不灰尘仆仆。

就在那几天,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到了树的可爱,看不见绿色时心的孤独。

这是一个全国出名的贫困区,没有树木没有森林,怎么能不贫困呢?

查朝阳地方志,几百年前,这一带还是水草茂密气候湿润的森林草原地带,蒙古族人民在这里辛勤游牧,牛羊成群,土地肥沃。至今朝阳地区还有不少蒙族的后人。战争和砍伐带来的变化就是眼前的这一番景象——它与沙漠之间的距离可谓咫尺之遥了!

朝阳的例子并不是绝无仅有的。

据侯仁之先生考证,我国乌兰布和沙漠也就是因为砍伐森林和垦植而形成的。在汉代开垦之前,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阴山为森林所覆盖。汉朝屯垦之初,设朔方郡下辖6个县,东汉史学家班固记载说,这里“数世不见烟火之警,人民炽盛,牛马布野”,鼎盛时期人口有13.6万余人,到后汉只有7800余人。垦植破坏了植被,地方叛乱后汉民退却,垦区荒芜。已经没有植被覆盖的土地加速侵蚀,表面沉积黏土被强风剥落,沙碛随风飘扬无可阻挡,最终导致了沙漠的形成。

沙漠里出土的汉墓棺底层高出墓外地表一半多,足见这里的地表由于强风所蚀下降速度之快,以致现在仍为不毛之地。

我国东部科尔沁地区,在宋朝还是“地沃宜耕种,水草便畜牧”的好地方,至金代由于过度放牧和滥伐使草场退化。明末清初,这里战火未及,人们又疏于耕种曾有短暂的复苏。19世纪后期,清政府为了增加财源,实行放荒招垦,仅1907年一年,王公贵族在科尔沁右翼中旗放荒8万多公顷,净收入白银23.8万两。无极限的索取、过量的垦植后又因天然肥力不足而弃耕。但,草原植被已破坏殆尽,风蚀之后沙质沉积层掀起,肥美的草原成了今天的沙地。

古老而神秘的中美洲文明的瑰宝——玛雅文明从热带森林中崛起,到公元250年时,玛雅文化、建筑、人口达到鼎盛时期,科学的发达甚至使当今寻找玛雅遗迹的人都感到惊奇,然而,因为森林破坏所造成的恶劣环境,公元800年,玛雅文化开始崩溃,不到100年时间几乎人烟绝迹。世人惊呼:玛雅文明在一个晚上消失了!

1987年早春,大旱。

长江不再是长江,浅浅地更加沉重地流经武汉,像一条混浊的小河。

武汉三镇的人们大开眼界:长江几乎江底朝天了,长江大桥8个大桥墩,只有3个尚在水中,其余5个已赤裸在春天的阳光里。

孩子们在江滩上追逐,一片片的泥沙一堆堆的乱石,先前江水掩盖了一切,现在人们看见了,长江的河床正在不断抬高,淤积着越来越多的泥沙。

长江,水的源泉。

也是沙的源泉。

不敢想像的是:如果这一场干旱继续延长,或者每年出现,中华民族的又一根命脉会不会堵塞?在堵塞之后,这些泥沙会不会泛起,在铺天盖地的狂风中,武汉三镇有没有可能被掩埋?在原先的鱼米之乡、中国的腹地会不会出现沙漠瀚海?

有一个青年诗人徘徊在江边,她写了一首诗作为投稿寄给我,开头的那几句至今不忘——

知道你流淌了千年万年,

今天突然地拐弯,

是因为闯进一片戈壁才

流泪的吧?连呼吸

也细了,弱了呀!

长江裸露出白色的沙滩

从三个桥孔间缓缓移过……

留下这一个历史性的镜头是至关重要的,对于长江来说,一现本色其目的无非是想告诉人们:无可奈何,我带走了多少水土!

难道说这还不是沙漠前进的序曲吗?难道说我们还不应该从以前唱了多少年的长江边上风车的古老民歌中猛醒过来吗?难道说中国人对古文明的挥霍、浪费以及糟蹋还不应该三省三思吗?

黄河的水土流失前文已经写过,长江在今年春天使武汉人看到的那一片白色的沙土,却只是它全年水土流失面积36万平方公里中的一点一滴!

全国水土流失面积已从解放初期的116平方公里扩大到153平方公里,约占国土总面积的1/6。每年流失土壤50亿吨,等于在全国的耕地上削去一厘米厚的肥土层,流失的氮磷钾相当于4000多万吨化肥,接近目前全国化肥的年产量!

这些可以测算的数字足以使中国人惊心动魄,而数字以外所包含的灾难却是要从现在开始的几代人来体验的,那就是土地沙化面积的扩大。

我国的沙漠及沙漠化土地,在解放初期为10亿亩,至今已扩展到19.5亿亩,占国土面积的13.696。在这扩大的9.5亿亩沙漠化土地中,草场占7.7亿亩,耕地占1.8亿亩。就在我们为了国事家事公事私事为了自己和儿子孙子占房提干人党挤进第三梯队而忙忙碌碌时,眼下一亿亩耕地和全国1/3的天然草场,正面临着沙进人退的威胁。

中国土地沙漠化的速度,正以每年1000万亩的面积居于世界领先地位!

面对着这样一番情景,我时常怀疑这是梦——

人们砍伐森林时的残暴,以三刀两斧砍坏亿万年文明的力量。

失去森林之后黄河与长江的愤怒的两种表现:或是让土地龟裂或是让洪水淹没乡村、城市,其结果都是沙漠的出现。

沙漠在推进。

沙漠在吞噬一个山头。

沙漠在吞噬一片草原。

沙漠在吞噬一处村庄。

沙漠的吞噬有时借助着风,有时却是无声。在人们的梦里,沙漠没有梦只有目标,谁要说沙粒不团结谁就是蠢驴,沙漠是一支组织得极好的进退有序的专与人类为敌的队伍。它先前的蛰伏极有耐性是因为它熟知人类的德行中的贪婪和欲望,人类太爱护自己太贪财,人们迟早会把树砍光的。在小树还没有长起来之前,它们出发了,不动干戈却能让千里沃野成为不毛之地,进而它们窥视着已隐约可见的城市。城墙早已拆光,人们依旧在寻欢作乐,在它们前进的道路上,正是人类充当了它们的开路先锋,没有比沙漠听见砍伐之声更加兴高采烈的了,这意味着树木正在倒下,道路已经开通……

人,可以局部地治理沙漠,却无法从根本上抵挡沙漠。

人也绝没有伐木时的勇气。

凡是沙漠前进的地方,人类便逃遁。

逃遁的路上倘若有树,照样砍……

终于有一天,我们的后人无处可逃,不再发疯似的从日本、西欧进口高级轿车,赶紧从非洲买来骆驼,驼峰将成为新的时髦,重新去踏出一条丝绸之路……

我真的做了一个梦。在楼兰古城。

一位挖掘女尸的考古学家,我的同乡上海人,50年代北京大学毕业的高才生、我的大师姐。

我跟着她一起挖掘一具女尸。

挖掘历史的一个碎片。

挖掘一个噩梦。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我念着这两句诗壮胆。

沙漠。风蚀土堆。露出地面的云母石。

罗布泊,当年一个烟波浩渺的内陆湖,因为水源枯竭现在滴水不存。没有水的湖是死去的湖,只有死一般的沉寂,而且它已成为这一大片沙漠上黄风的归宿。

在一个陡坡上,有外露的已经风干的树枝和芦苇秆。

我想起了这里原先的树木和水草,芦苇是只能生长在河边泽国的。

女考古学家却由此发现了一个古罗布泊人的墓葬,一具女干尸,尖下颏,深陷的眼窝,高而尖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紧闭着,真美!

女尸的上身裹在一条手织的羊毛布里,下身围着一块羊皮,头戴羊皮小帽,帽子上还插着两根雁翎。

墓穴里还有草编的箩筐及篓子。

这是一个少数民族的劳动妇女,如果她活着,现在是3900多岁的高龄。她死的时候40多岁,因而现在看来还是风韵犹存的。

另一个奇迹是:女尸身上的虱子作为当今世界最稀有的寄生虫标本也保存下来了,连体毛都是完整的。

我真希望女尸能重启朱唇,说说3900年前的楼兰,城内纵横的街巷,酒楼小肆,还有佛塔下前来朝拜的各路高僧;由楼兰走向内地的来自波斯、印度、大月氏、叙利亚的使者。

后来,晋代高僧路过这里,寻访楼兰不遇,他实录的这儿是“恶鬼热风,遇者皆死,无一全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

楼兰已经被沙漠埋葬。

而波光水影芦苇摇曳水草丛生的罗布泊也已成了“热风恶鬼”的地盘涂炭生灵的刽子手!

为什么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的?

为什么青青的草地总是嫩弱的?

为什么邪恶如沙漠却能横行无阻,侵吞一个古城不算还要风化一个湖泊?

我问女尸。

我问骆驼。

我问天我问地我问昆仑山我问孔雀河。

我问楼兰残剩的佛塔。

我问彩色壁画的痕迹。

一切都是沉默的,只有风沙的肆虐。

木鱼声,诵经声,祈祷声,我佛慈悲,怎么连你也给埋葬了吗?

束残存的木简。

依稀可见的是魏晋时期西域长史府属官和屯田垦边将士所写的文书档案。

祖宗们实在想不到,屯垦的丰收给后人留下的是沙漠和废墟!

为了种粮,红柳砍光了,胡杨砍光了,芦苇砍光了。

女尸的无言是在说还用得着说吗?

3900年前,她的墓坑里有树枝、芦苇、草编的篓筐,那时候有树有草有水。

她身上的羊毛和羊皮告诉后人,那时候的罗布泊边,饮水的牛羊是悠然自得的,罗布泊里倒映着天上的白云,在夜晚,则是一湖碎了的星光月色,是流动着的湖底的水晶宫殿……

女尸的帽子上插着两根雁翎,那时天上的飞鸟也一定和人很亲近,它们在湖畔的水草丛中驻足,然后再飞向自由的蓝天……

一切都不是想像。

罗布泊畔的女尸实际上是一幅楼兰当年的风俗图。

绿色的丛林。

清澈的湖水。

飞翔的大雁。

丛生的野草。

在这一切自然景观的掩映下,是楼兰,是古罗布泊人的居住地,是平静、富足而又充满着宗教色彩的西域风光的生活。

当屯垦兴起,绿色渐少,古罗布泊人的生活的平静被打破了,可是谁也不知道这最终意味着什么。女尸地下有知,她终于弄不明白为什么忽然间她曾希望来生转世仍然去耕耘的土地没有了?罗布泊也没有了?她曾多少次在湖边顾影自怜,娇羞而又自豪地看着湖水中的自己,把雁翎斜插在羊皮小帽上……

楼兰,你知道吗?

从你被埋葬以后,风沙四时不断。

沙漠一天一天在扩大。

人类一天一天在退却。

而且,还有人在砍树,把胡杨林当做柴火烧掉。

沙漠已经把楼兰的后人赶到了昆仑山下。

人们会去昆仑山砍树吗?

沙漠会把昆仑山吃掉吗?

在沙漠的进逼面前,人类当然不是完全无所作为的。只是我们不要再以征服者的姿态出现,而是以诚挚的善良之心去谅解自然体贴自然,为我们已经作了孽的祖宗赎罪,为我们将来的子孙造福。

把真、善、美还给大自然,大自然将会给我们更多的真、善、美!

河北与内蒙交界处的塞罕坝林场,坝上草原。这一片90万亩的森林4亿棵树,集结在塞外,那么年轻那么朝气蓬勃。与森林相邻的草原上牧草青青,黄羊无所顾忌地飞跃而去,鸽子花、断肠草、喜鹊花、虞美人这些美丽的小花与高大的落叶松、樟子松、云杉、水杉一起生活着,共同享受着阳光和空气,以及从滦河源头流出的汩汩的清水。

白天,我第一次看见天那么蓝。

夜晚,我第一次看见月亮那么大星星那么亮。

更使我震惊的是:这是一片人造森林。也就是说这90万亩林地在造林之初,是一锨一锨挖出来的;这4亿棵树是在30个年头里一株一株种下去的;为了这一片森林,先是1956年创建小型林场的近百人,到现在的1584人,从住干打垒开始,每年大雪封山8个月,日夜与树木做伴哺育而成的。

林场的工人说:谁不怕苦呢?人要不去侍弄树树就长不起来,要是没有这一片森林,坝上草原就保不住,滦河源头没有了森林和草原,水土流失势在必然,风沙淹没北京和天津不过是迟早而已。

既然不能大家都去北京登龙廷、做大官、享清福、遛弯子、提鸟笼,“那就我们在这里干吧,苦是绝对的,乐也有,看着这一片森林闻着这清香,人舍不得树,树也舍不得人!”

我走在森林中间,在这绿色王国里我必须小心翼翼地走路,惟恐损害了这林中有的还只是刚刚长大的像孩子一般稚嫩的小树。厚厚的落叶,林中没有风,比站在坝上草原温暖多了,拨开落叶,还能见到久远年代留下的残存的树根,半已枯朽半已风化,却留着这点痕迹在这新生的林中不肯离去。

场长告诉我,在清朝康熙年间这里还是一大片原始森林,1690年,木兰秋幸时康熙曾策马从承德行宫来这里射鹿。道光年间清政府为了增加财政收入开始砍伐,到清朝没落时这一片原始森林已荡然无存,一个连栋梁也不要的皇朝也就不复存在了。

1957年,筹建小型林场时,坝上草原已经开始退化,原始森林消失之后的天气、温度的变化,使很多飞禽走兽哀鸣着离去,在流浪中寻找不为人知的新的归宿……

场长说:“有了森林,一切都回来了,飞的走的开花的不开花的!”

这90万亩森林使河北、内蒙的一大片地域处于绿色的保护之下,草原、耕地、乡村、城镇。风沙被锁在远处,在绿色发达时它们也只好后退!

夜晚,这里的秋风已经是寒冷的了,我裹着场长借给我的棉大衣,信步走去看滦河源头。那是一处方圆不过十多米的水坑,水声淙淙不绝,我把手伸到水里,冰凉而清爽深度不过尺许,而更深处的地层中的奥秘却是无法探测的了。

我的周围是无边的草原,那高高耸立起的一片梦一样的黑色是森林,这月上中天的时候,草与树正在承接着天上的露水……

我曾经感叹过:引滦入津的工程已经载入史册,可是那些保护滦河源头的人呢?那些种植了4亿棵树木的人呢?那些造出了森林的人呢?

在中国,有砍树的也有种树的。

砍树的人要比种树的人多得多。

种树要比砍树难得多。

砍树带来的祸害多。

种树带来的福音多。

这一些道理之简单接近于小学一年级算术课本中的1+1=2。

然而,我们总是不会演算。

笔者在前文呼吁,不要再歌颂沙漠瀚海了,但,我们却应该让子孙后代记住那些在瀚海中开辟绿洲的人。

这样的绿洲也许还是嫩弱的,甚至随时都有被卷土重来的沙漠吃掉的危险,然而,那里的树与草却毕竟标志着人类文明史上不可抹煞的一页:为着改善人类生存环境而献身的科技工作者、知识分子,是人类中最为宝贵的精萃。尽管在这个动乱的世界上,科学技术的发展也同时带来了灾难,毕竟不要战争不要毁灭,创造或造福于今人和后人,已是20世纪80年代从地球各个角落发出的共同的呼声了!

新疆,楼兰古城与罗布泊的遗恨,像大漠一样无边无际。可是,吐鲁番沙漠研究站精心培育的沙漠中的绿色,却也像希望之星一样,正渐渐地扩大。

这是一群面对着沙漠与黄河进逼的科技工作者,常年在这里工作的只有5个。吐鲁番自古就有“火州”之称,一年中气温高达35℃的有100天;高于40℃的酷热有40天,大风、高温、干旱形成了异常剧烈的风沙流,风沙袭来,禾苗一概被埋没,井渠顿时消失,房屋也能轻而易举地被推倒,人们望沙兴叹节节后退。在这儿治理沙漠确实是不同寻常的,几乎是无望的,因为沙漠实在太辽阔了,黄风实在太猛烈了,那种干燥那种窒息那种荒凉只能使人想起死亡和地狱。1973年,治沙站在寸草不生的沙地上种了两万棵胡杨树,结果是活了一棵,这也就是说在这一片沙漠瀚海中,对于树木来说生的机会是两万分之一!

沙漠实在想不到的是,这5个科技工作者和他们的同伴一起,在沙窝里一蹲5年,寻找能与大漠黄风抗衡的先锋树种,又摸索出了以坎儿井冬季存水为灌溉水源的方法,到1980年时便奇迹般地在沙海中出现了5000亩沙拐枣灌木林。

5000亩树木!5000亩绿色!对于吐鲁番的昨天来说,这个数字是痴人说梦一般的天文数字呀!

此外,还有一座占地200亩的沙漠植物园,有沙漠植物145种。植物园已向和田、石河子、伊犁、内蒙、甘肃推广固沙植物10余种,提供苗木100万株。也就是说,在科学和知识分子的献身精神面前,会有更多的绿色出现,这也是人类惟一可以从沙漠的进逼中挣脱困境的希望之所在。客观地说,这样的希望得来何等不易,而我们面临的巨大的困惑却是:制造沙漠的人远比治理沙漠的人多得多!

人类所创造的文明史是惊心动魄的,人类智慧的一部分曾使地球改变了贫穷、单一的面貌,从而使“创世纪”、“新世界”不再只是梦想和神话。

另外,人类有多大的创造力,也就有多大的破坏力。

人类创造文明史的同时也留下了大自然的破坏史,或者甚至可以这样说:人类的浩繁的文明史中有一些章节本身就是赤裸裸地志得意满地对人的破坏力的宣扬及称颂。

更多的这样的破坏失落在荒野中,人们只有当灾难来临的时候才会去挖掘、考察——一般来说那是下一代人或下几代人的事情了,因而我们总是在查看历史。

也有例外,比如美国在19世纪30年代以后,几乎可以使美国的森林毁灭的砍伐,以及不仅因为二次世界大战、政治家的功绩,也因为制止了这一场砍伐而名留青史的罗斯福总统,及时地由新闻媒介传播开了。当然在这之后也并不是世界上所有的总统都像罗斯福那样亲临砍伐现场亲自审定森林规划,毫无疑问的只是:美国的森林在延续了一个多世纪的浩劫之后复苏了!美国今天的绿阴地中自有罗斯福总统当年匆匆来去的脚印在。

让我们哪怕暂时地陶醉,当年多么壮观多么奇妙的北美洲森林!

很少有人能够宣称他已经看到过各种不同的北美洲树种,更不用说鉴别它们。从阿拉斯加向南到加利福尼亚州的一大片针叶林像一条舒缓的展开的绿色彩带,那么漫长那么缠绵,这里有世界上无以伦比的当今地球上最大的树种——红杉树与花旗松,还有稍稍小一些的西加云杉和西部红柏。向东1300公里是与之平行的另一片巨大针叶树组成的森林,这就是分布在从加拿大直到墨西哥整个洛矶山脉的树干粗大的西部黄松、恩氏云杉、银冷杉、落叶松。点缀着北美洲屋脊的森林的南部,还有一种曾使当地人民骄傲的白松树,高可达60多米,分枝伸展重叠,自下而上由大到小,被森林学家比喻为中国的巨大的宝塔树,可惜在砍伐与林火中,它已绝迹!

也许地球面临的一个困惑是:美,永远面临着灾难。

北美洲的森林,如此之大如此之美,砍伐者却毫无怜悯之心,在300多年的时间里长期遭受移民、木材商、种植园主的破坏,从而疮痍满目。到1700年,用缅因州的木材建造的缅因州的巨大货船装着更多的缅因州的木材源源运往世界各地,并且吸引着越来越多的想发森林财的冒险家和投机商,为这些冒险家和投机商做苦力的伐木者已远非美国国内的工人可以满足,只好从苏格兰、爱尔兰和加拿大雇佣。

伐木之声和木材商之间的讨价还价,肮脏的金钱与更加肮脏的心灵之间的交换,取代了森林的伟大的慈母一般的本可以荫及子孙的绿色!那是北美洲森林最黑暗的年代。

美国或者说西方文明的发展也同样是由同愚昧无知的反复的较量中累积、建立的,并付出了痛苦的代价。

到1880年,美国其他州的大片森林已采伐得差不多了,伐木者随着铁路的修建掉头向西直逼太平洋沿岸的森林——这是美国当时剩下的最后一片大面积的林木。

当时,在美国的伐木者眼里,保护自然资源的概念是可笑的,林木和耕地一样,仿佛永远无穷无尽。直到20世纪初,自然资源保护论者的警告才使公众感到惊恐——在这之前,他们已吃够了干旱风沙之苦——但,可惜这是在大片森林只留下树桩和枝桠之后很久很久了!

美国经常得益于有众多的报纸和记者,不仅有官办的还有民办的,美国社会的声音由新闻媒介所反映出来的常常是嘈杂的众多的众说纷纭的,而绝不是千篇一律的。当时专门揭露贪污腐败的几家报纸揭露了正在被肆意破坏的美国的最后的森林,以及可怕的后果:中美洲的文明将会随着水土一起流失,在人类无法居住的生命圈中,科学与技术的用途等于零……这些报纸把美国森林遭受的长久不止的毁灭性破坏称之为“美国的耻辱”。

幸运的是:美国人痛苦地接受了这种耻辱,并且勇敢地面对这种耻辱。

更加幸运的是:美国人有一个爱好大自然的总统——罗斯福,当时被美国人称为“自然资源保护论者的强有力的同盟者”!他带着约翰·缪尔走遍了美国的西部地区,缪尔是一位博物学家,力主森林保护,在1892年创建了谢拉俱乐部,以帮助保护加利福尼亚壮丽的红杉树而闻名。罗斯福总统在风尘仆仆的实地观察以后痛心疾首,很快公开参与了对盗伐者的激烈的不留余地的抨击,指责他们是在“剥土地的皮”,从而也是在剥美国的皮;是在制造最巨大的灾难,为子孙“留下一片荒芜不毛的沙漠”!

以不隐讳自己观点著称的罗斯福,走到了制止砍伐恢复美国的森林的真正的第一线。

他又委派热情而又坚定的自然资源保护论者福德·平肖为新设立的美国国家林务局局长,紧急制订拯救残余森林的规划,在这个过程中,平肖的工作和计划乃至每一处关于拯救森林的细节,一直受到罗斯福的关注及支持。

有着300年砍伐传统的美国的砍伐者终于放下了斧子!

在平肖的领导下,许多公有林地被划归国家公园和国有林的体系,不允许移民、定居、占有林地,违者严惩。

并新建了林学院。

关于森林的教科书上宣讲了森林的福音:以择伐和重新植树来补充森林。

罗斯福委重任以平肖9年后,美国本来已濒于毁灭的森林版图增加了4800万公顷!

时下的美国绿党的口号是更加发人深省的——

我们不是从父母手里继承了地球,而是从子孙那里借来了这个星球。

从罗斯福总统的制止砍伐保护森林,到美国绿党的借用星球说,世界在文明与野蛮中,创造与破坏中,和平与战争中,繁华与贫穷中,好梦与噩梦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虽然每一个活着的人都会有新的早晨,却并非都有属于自己的明丽的阳光清新的空气和令人赏心悦目的绿色。

世界上的绿色和平运动日益为人所注目,恰恰因为人类开始注意到了绿色与和平的血肉相连。

新人道主义——对自然对子孙的负责与不负责人道与不人道——人类的责任时代已经开始了。

我们只有一个地球!

我走在天目山的森林中。

我的思绪是纷乱的,从罗马俱乐部,林赛科学院,一直到黄河故道的昔日与今日,楼兰和玛雅文化还有罗斯福总统,他选择了一个国家林务局长平肖,中国的森林大火,黑龙江的痘猪肉,睁眼瞎全身麻木,促使罗斯福制止砍伐的报纸和记者,不让进入大兴安岭的中国的作家,开大会作报告哼哼哈哈不知所云,大熊猫呼救森林告急,长江和黄河里日夜奔流着中华民族的血液……

一片飘落的枫叶。

森林中的日历告诉我:今天是1987年10月20日。

晚上,新闻联播之后的一个很受欢迎的节目是:历史上的今天。

这是一个多事的世界,我们继承的是多事的历史,而正在创造的也是多事的现实。

每一天都值得纪念值得回顾。

五大洲四大洋。

战争。

灾害。

政治上的风云人物,生生死死。

超级大国,核爆炸,火箭登月。

军事政变。

争权。争利。

上台下台。明杀暗杀。

上了台的被人赶下台,赶下台的想再上台。

学生示威工人罢工。

大熊猫交配。

埃塞俄比亚灾情日益严重,举着空碗的不再走得动路的黑人孩子正用他们愈来愈陌生的、恍惚的目光看着这无论如何也看不透的世界……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有没有被人类忘却的纪念?或者竟是被人类抹煞的纪念?

史前文明中无与伦比的光辉的里程碑——4.2亿年前的由海洋出发的植物第一次登陆,开创了地球上不再荒芜一片的绿色新纪元——为人类奠定了可以生存、发展的最好的环境。遗憾的是随着一次又一次技术革命浪潮的冲击,对生态环境的破坏日甚一日,森林因为其木材的价值而首当其冲。

那么,人类是想让地球回到植物登陆以前的荒芜中去吗?

正如罗马俱乐部所指出的那样,在目前这个人类的全球王国时代,人类的知识在不断扩展,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但是对于自己生存环境的业已变化却又知之甚少。

这是近乎自杀性的无知!

而同时,如同托夫勒所言,关于今日之世界上的科学和技术的发展及其他的负效应,“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文明,能够创造出这种手段,能够不仅摧毁一个城市,而且可以毁灭整个地球。也从来没有整个海洋面临中毒的问题。由于人类贪婪或疏忽,整个空间可以突然一夜之间从地球上消失。从未有开采矿山如此凶猛,挖得大地满目疮痍;从未有过让头发喷雾剂使臭氧层消耗殆尽,还有热污染造成对全球气候的影响。”

托夫勒是危言耸听吗?不是!

看一看绝对是不完全统计的1987年的中国和世界的灾难——

早春,西欧为严寒和风雪困扰。

中国干旱。

大兴安岭特大森林火灾。

希腊夏天高温,无处躲藏的人想方设法寻找水和树。

孟加拉国洪水泛滥。

哥伦比亚塌方。

海湾风云变幻战火不断。

秋天,中东地区接连发生洪水、风暴、地震等自然灾害。

战火不断的黎巴嫩贝卡东部地区暴风时速达每小时113公里。

埃及连降大雨,威胁着阿斯旺水坝。

世界的各个角落都在惊呼:地球变了!气候反常了!

我问森林,森林是沉默的。

我想起了1853年6月,新英格兰的植物学家和荒野考察家亨利·戴维·梭罗的一段话:“如果一个人由于热爱森林而在林子里散步,消磨他的光阴,他将被看做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但是如果他作为一个投机者,整天在森林里砍掉那些树木,却会被认为是勤劳和有魄力的——让大地提前变光头!”

恩格斯的话要更直截了当一些,他说:“美索不达米亚、希腊、小亚细亚以及其他各地的居民,为了想得到耕地,而把森林都砍光了,但是他们梦想不到,这些地方今天竟因此成为荒芜不毛之地,因为他们使这些地方失去了森林,也失去了积聚和贮存水分的中心,阿尔卑斯山和意大利人,在山南坡砍光了在山北坡被十分细心地保护的松林,他们没有料想到,这样一来他们把自己的高山畜牧业的基础摧毁了;他们更没有想到,他们这样做竞使山泉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内枯竭了,而在雨季又使更加凶猛的洪水倾泻到平原上。”

恩格斯所说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即是笔者在前文写过的巴比伦文明的发样地。这个文明是如何毁灭的,恩格斯的记载已颇为形象了。

先人们归去已很久了,可是在任何一片森林中都埋着他们先前说过的话,静静地在林中倾听,你一定能听见。

不要以为森林就是树木,森林是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各种植物各种昆虫各种飞禽走兽还有地底下埋着的石炭期森林变成的煤块。在这个同样有高有低有大有小的立体的世界里,树木是绿色大厦的巨大的“柱子”,其他森林生物大半悬挂在这些“柱子”上,高矮的层次使森林世界变得更加深远,无声和宁静则是生命长久的最好的标志,粗糙的树皮包容着极为精细的树木的细胞结构以它的不可思议的为了生存、生长和繁殖而采用的工作方法,森林中常见的杜鹃和绣球花使人想起洞开的窗户、阳台上的鲜花,那些小鸟如同是这个世界的宠儿,也是不倦的歌者,而狮吼虎啸是捍卫这绿色世界的庄严与肃穆及力量的象征。从山外走进山里走进森林,就像跨越了两个世界的界线,树木给生命创造的无比优越的一切光是用脚就能感到——再也没有这样又松又软的土壤了!潮湿而又弹性。深深地呼吸,你会一去疲劳,在树木的清香中心脏更加舒畅、平和,同样的血液常给你更多的活力,更多的想像,你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诗歌、音乐与油画。森林里不会有大风的;绿色的树冠、树枝一层一层地阻挡着,只有小风像孩子的手从你的身上抚摸而过;在开始你只听雨声而不见雨滴,只有当叶子湿透时,水才会滴下,其中的一半却永远也到不了地面。

森林,这是一个多么平静多么含蓄多么富有的艺术世界!

我们有了更多的森林,我们还怕风还怕雨吗?

森林不仅使地球美丽,更使地球冷暖适度,是森林的绿色冠冕,是森林的盘根错节给了土地给了人类温存和安全。

也蕴含着想像和神话……

然而,森林毕竟不是铜墙铁壁,在遥远处,每一棵树的被盗伐,这里的树木都会颤抖,更多的落叶飘到了林地上。

还有无度地往地心深处的开掘。

几个通常的数据:

矿井的深度一般达3-4公里。

采矿场深1300米。

有些钻井为10公里。

全世界一年开采的煤为39亿吨,石油26亿吨,铁矿石35亿吨,矿床采矿总量超过200亿吨,同时疏松的脉岩高于以上数字的3倍!

人类在农业生产过程中迁移的土壤为3000立方公里。

森林被砍伐之后一年剥蚀的土壤为70亿吨。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地球的地壳正变得越来越薄!

我们的脚下到处是陷阱!

同样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失去森林的保护之后,地球顿时变得脆弱、郁郁寡欢,甚至有点神经质,易于动怒,因为地球自身的失落,地球上的居民你能心平如镜吗?你能怡然自得吗?你能自强不息吗?你能永保平安吗?

1974年,西德科学家乌·希普克把地球比做一艘宇宙航船,进而还提出:“地球这个宇宙航船还能有救吗?”

希普克说:“在人类宇宙航船——地球一号上,现有36亿乘客,载有5万亿兆吨空气和13亿立方公里的水,其中只有2%是淡水。地球的运转速度为每秒30公里,每年航行10亿公里。它在长期的漂泊中第一次明显表露出死亡危险的征兆。航船负荷过重,一半乘客在挨饿,生命攸关的储备已接近枯竭。”

对于希普克的这种地球未来命运的理论,全世界众说纷纭。笔者却以为作为一个科学家,他发出的警告是真实的而且是及时的。

宇航员在空中拍摄的照片生动地表示出地球确实是一艘宇宙飞船,它哺育了人类,宇宙中惟一已知的有生命的星球。时至1987年,地球上的人口已经超过了50亿!

然而,这个小小的星球上的空间并不是无限而是有限的,它所给予人类的资源同样也不是无限而是有限的,这也就决定了:它的承受力是有限度的,它的被索取的能力也是有限度的。它可以献出,而且已经献出了那么多的资源和财富,然而它也需要爱护,需要补充,需要属于它自身的休养生息。

超载、超负荷的运行的惨痛教训已经由不久前菲律宾海难事件空前地证实了。一艘客轮、一艘油轮;客轮上载有超负荷的1000多人,油轮上是原油8800桶;海上风平浪静,两船相撞了!相撞起火,原油在海上起火,火球不断地腾空飞去,客轮上那么多的孩子纷纷落水,大人也一样,在海上在原油燃起的火焰中被活活烧死。

两艘船都声称有防撞装置,那么多的人死了,观察家却惶惑于找不到肇事者!谁之罪?

海上的轮船如此,天上的飞船呢?还是以森林为例,有计划地间伐和择伐,有计划地种植烧柴用林,等等,我们的林业部门都有过详尽的安排,《森林法》也是周密的,保护森林的呼声已经日益高涨,问题只是:有多少人、多少负有责任的官员对此却不以为然;滥伐的消息每天都在传来,人类共同的资源,应该属于子孙的财富,或者被惊人地挥霍、浪费,或者掠夺在某一些人的腰包里。而新技术革命所带来的各种废气、污染在毒害人类的同时也使地球面临着被窒息的困境!

人都说很累,殊不知伤痕斑驳的地球更累!

人都说孤独,殊不知独往独来的地球更孤独!

地球给了我们那么多,我们给了地球什么?

我们每一个人都只有一个母亲,人类共有一个地球。什么时候,人类世界少一点强权,少一点争斗,少一点厮杀,而把地球当做一个古朴的自然村,人类中的每一个成员都是普通的村民,小心翼翼地爱护着属于人类的这个自然村的一切?

人的一生是短暂的,生命的延续除了生命自身的能力外,还有赖于生存环境的改善。十分可怕的是:未来世界也许是残疾人愈来愈多的世界!

地球上的每一种生物都是人类的朋友,低级动物和高级动物的区分是由人来判定的,至少它不应成为灭绝动物世界的理由;有用和无用的标准充满着人的自私和势利,它存在着——比如一根草——它就是地球的儿女,并且和别的草一起形成了地球的植被,铲除者是卑劣者!大自然通常的沉默很容易被人们理解为软弱可欺,其实大自然的愤怒的报复是惊天动地的,比如地震、泥石流、大山位移。可悲的是,躲过了一次灾难的人,便又悻悻然,不再顾及别人,不再想到子孙,有的人,忘记得很快!

我听见了从世界各个角落传来的呼唤:救救面临危机的全球热带雨林!

由印度政府倡导的,从50年代开始的商业性伐木,使喜马拉雅山山坡上的森林减少了40%。世界屋脊本来是要显得更为年轻一些的。不仅如此,北方邦的灌溉工程不得不下马——面对着每年60亿吨被冲走的地表的肥土,谁也无计可施。孟加拉国发大水成千上万的人民死于洪荒……

在中美洲,从1961—1978年,39%的森林被砍光成为牧场。在巴西大量伐木用做化铁炉燃料,一度雄浑茂密的大西洋雨林——可爱的并且愈来愈稀少的灵长类动物的老家——已减少到只剩下几座小林子的地步!在中非和东非的森林地带,能采集的柴薪急剧减少,迫使日益增多的居民吃生的食物度日,也许这是一个明确无误的提醒:人类把森林砍伐殆尽之日,便是新的茹毛饮血年代的开始!

人类的进步是参差不齐的,文明的积累所经历的是水滴石穿一般的岁月与艰难,而人类的破坏却是步调一致的,并且有着明确的目标——比如滥伐森林猎杀动物等等等等!

我在这片森林里,感到了森林的颤抖!

我不再是个轻松的散步者。

我的心和我的脚步都是沉重的。

我为自己羞愧!我为人类羞愧!

在这人类的世界上,多少聪明才智,多少金钱财富,被用之于强权、霸权、征战和人与人之间的互相毁灭上。

对人如此,何况对树对草对鸟对自然?

据联合国环境规划署估计,从1986年起到本世纪末,全球防治沙漠化所需的费用为900亿美元,平均每年60亿美元,而目前全世界每年的军费开支高达8000亿美元。

也就是说人类正以130倍的差距,勇敢而迅猛地互相冲杀轰炸从事破坏人类环境的事业!

我走出森林,我知道总要回到群楼中间,一身灰色望着满目灰色。可是,我仍要在地球上放号——无论我的声音是多么细小——

伐木者,醒来

1987年9-10月记于武夷山、天目山,初稿于上海、北京,12月改于北京一苇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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